劉成章
上世紀70年代末的一天,我突然從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里,聽到一首令人耳目一新的信天游:
羊啦肚子手巾喲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難
一個在那山上喲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那話話哎呀招一招個手
瞭得見那村村喲瞭不見那人
我淚個蛋蛋拋在哎呀沙蒿蒿林
這首歌是由民間歌手王向榮唱的。他富于感情的嗓音,像煙云,也像鷹喙,在陜北高原的蒼涼曠野上,追尋、呼喚著愛。其時,我正在陜北一個歌舞團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藝術鑒賞標準可謂高??墒?,我還是一下子被它震住了,激動得不能自已。
信天游浩若煙海,以千千萬萬計,不過,其中有金鐘也有朽木墩墩。而這首信天游,光彩奪目,鶴立雞群,是當之無愧的金鐘。
印有三道道藍的羊肚子手巾,白是白,藍是藍,其意象悲切凄婉。它從長風陣陣的高天落下,在一片靜謐中飄蕩,一下子就把你拉到黃土高原的蒼茫中。
我國古代的優(yōu)秀山水畫,常常描繪大山大水,氣勢浩闊,開圖千里。而這首信天游,也可以說是一幅杰出的山水巨制,展現(xiàn)出的是全景式的陜北。當“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難”唱出的時候,你不能不感受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苦難而艱辛,勇敢而頑強。接下來唱出的音符和字詞,散射著情感的溫熱和醇香,是無悔的沉醉,是苦苦的尋求,充溢著悲愴和凄美,里邊沒有任何深奧主題、哲學意義以及說教的痕跡,純粹是抒發(fā)人的血肉性情。
過去,陜北人煙稀少,滿目寂寥,除了山疙瘩還是山疙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寂寞得憂傷,總想把自己的聲音唱給人聽,溝通眾生,于是創(chuàng)造了高亢遼闊的信天游,而《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首。它回旋于肝腸,飄蕩于山野,醉人于大千,讓人虛靜澄明,生發(fā)無盡的想象。
后來,我還聽過孫志寬、王宏偉、蘇文、楊文祥、聶云雷、王二妮等眾多歌手的演唱,都是美的享受。閻維文對這首歌的演繹,給我的印象猶深。他的氣息像河水般起伏,他的音域如平川般寬廣,他口里的詞還未吐出之時,那“嗨哎嗨嗨嗨嗨”的襯音,已使重重疊疊的群山鋪排到天邊。后起之秀杜朋朋是米脂人,典型的陜北窮人家出身,十五歲學藝時總是沒錢吃飯。貧窮和饑餓,結(jié)結(jié)實實地淬煉了他。他的演唱,更使我嘆服。當他唇齒間的“羊肚子手巾”一截截亮出來,顯露“三道道藍”的美麗時,陜北已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到伸手可觸。其時好像人們將要睡覺,萬籟俱寂,卻有一束又長又細的柔韌的光芒,在幾里外的山巔上游走震顫。那是落山的太陽遺落下的一束光芒,一束最生動最空靈最深情的光芒,在遠遠的云彩下久不熄滅,使每道山每條河都閃爍著金玉之輝。
宋金時期的元好問曰:“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許。”明代的《牡丹亭》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近代的信天游說:“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人們一輩輩地詰問探詢,也說不清這男女之情的霧暗云深。這些內(nèi)容被米脂后生一唱,其藝術神氣豐厚飽滿,直擊人心,令人嘆服。
2019年,陜北神木的石峁遺址出土了距今4000多年的樂器口簧——我們的陜北石峁先民在新石器時代,已經(jīng)用獸骨制作口簧了。口簧除了娛樂,還承擔著莊嚴的使命,他們以吹奏口簧的宗教儀式,促進子孫繁衍,其中包含的是人性最本真最原始的感情。而這首《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抒發(fā)的正是這種純而又純的人的自然性情。想到這里,我的神思立馬回到了先秦時代,在那時,這首信天游對應的當然是音樂和文學,是《詩經(jīng)》里的愛情篇章,是《關雎》,是《蒹葭》。
愛情,是亙古不變的生命旋律,是男女心靈最美好的碰撞,最刻骨的糾纏?!笆成砸病?,如果翻譯為通俗語言,可以是:“人生一世,食色二字。”色,或愛,占了人性中的半壁河山。如果沒有愛情,人生將會多么枯燥。別看農(nóng)民文化程度不高,他們往往比知識分子愛得熱烈,愛得透徹。他們對情侶的稱呼真是絕了——“肉肉”“親親”“命蛋蛋”“心尖尖”。他們總有說不完的情,道不盡的愛。正如《藍花花》一歌所唱:“我見了我的情哥哥有說不完的話?!笨墒窃凇堆蚨亲邮纸砣赖浪{》里,是“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難”,因為人多眼雜;是“拉不上那話話哎呀招一招個手”,因為距離太遠;連人影也看不見了,別說拉話和招手,只能看見個如夢如幻的“村村”;想在一起拉話,但最終一句話也沒拉上,肝腸寸斷,“淚個蛋蛋拋在哎呀沙蒿蒿林”。從古迄今的無數(shù)愛情,使人愉悅使人苦?!跋胗H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煮餃子我下了一鍋山藥蛋。”“東山的糜子西山的谷,哪達兒想起你哪達兒哭?!薄把蚨亲邮纸硪怀呶?,擰干了眼淚再來哭?!标儽比酥厍?,世所罕見。
前不久,我在網(wǎng)上看了馮滿天、牛建黨和中國交響樂團共同演出的《信天游隨想》,其主調(diào)就是《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他們對這首歌作了大膽的舞臺呈現(xiàn)。百般樂器,嗩吶為王。他們用了嗩吶。陜北傳統(tǒng)樂器中,本無中阮,他們也用上了。由此,我看見了這首歌更多的美質(zhì)。
作家柳青的同縣老鄉(xiāng)牛建黨,雖然是個嗩吶手,但他演唱得悲切,令人撕心裂肺。如果說此時觀眾還可強忍住淚水,那么,他一吹響嗩吶,聲聲都撞向人們的淚點,惹人淚流滿面。接下來,馮滿天和牛建黨出人意料,突然間狂舞起來,同時邊奏邊說邊唱。他們一下子擺脫了抒情主人公的角色,開始了鬧秧歌般的娛樂;或者,他們?nèi)允鞘闱橹魅斯?,但是早已花好月圓,不過是在重唱當年之歌。歌曲中潛藏的力量,瞬間成了狂風暴雨,席卷擊打著舞臺。他們的唱已不是唱了,而是吼,是喊,是跑腔走調(diào),是瘋狂宣泄,有如米芾的丑書,縱橫揮灑,動蕩搖曳,風姿萬千。由于馮滿天的恣意癲狂、忘情投入,中阮的弦,一根接一根地彈斷了——斷了也不管,繼續(xù)彈。仿佛愈偏離章法,愈離譜,愈出紕漏,愈有味道,愈趨完美。當他們的表演戛然而止,大有“容華謝盡,山河永寂”之感。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是從口簧里吹出的聲音,是接續(xù)《關雎》《蒹葭》的聲音。它回歸自然,回歸本真,虛化了人物和敘事。它的抒情主人公,可以是男,也可以是女。它呈現(xiàn)出的是迷離縹緲的意象。它回旋于人的肝腸、大地的肝腸。因此,這首歌既是唱愛情,又遠遠超出了愛情的疆域,具有深廣的內(nèi)蘊。它是對美、對追求美的莊嚴禮贊。
在諸多色彩之中,陜北后生固執(zhí)地愛白,陜北女子卻對紅和藍有著特殊的情感。這兒單說藍吧。藍是天的顏色、海的顏色、馬蘭花的顏色?!耙┧{,一身藍,藍襖藍襪藍布衫?!边@種亮麗的藍,就常年閃耀在白生生的羊肚子手巾上,固守著生命的本真,固守著對未來的憧憬。那是有聲有韻的藍,那是充溢著靈氣的藍,那是多情的藍。
——選自《光明日報》2021年11月19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