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蕊
車子在黛青色的柏油路上徐徐行駛著,參差不齊的樓房,繁華喧鬧的街道漸漸被拋于腦后,一同遠去的,還有汽車的轟鳴聲與紛亂的都市氣息。
路兩旁的房屋慢慢少了起來,各種樹木卻多了起來。棕綠色的垂柳高大而窈窕,在早春柔和的目光里,泛著誘人的淺綠色光芒,柔軟的枝條,捧著嫩綠的新芽兒,隨風輕輕地舞動著。背景是淡藍色的天空,和偶爾飄過的幾縷白云。墨綠色的柏樹經(jīng)過了冬的洗禮,更顯得蒼勁挺拔,含蓄而深沉,緊緊地依偎柳樹身旁,宛若一個個英姿勃發(fā)的衛(wèi)士,欣喜而虔誠地等待著人們的到來。
離開高樓林立的城市,就遠離了那個充滿喧囂和水泥味的地方。我的內心無比的愜意,長了翅膀一般的自由快活,似乎已經(jīng)早早地飛了出去。雖是初春,但連綿起伏的山巒早已透出不可阻擋的綠意,一切萬物都牟足了勁兒似的發(fā)芽生長。路有些陡峭,一會兒沿著山勢盤旋而上,一會兒又盤旋而下,車子仿佛已經(jīng)不是車了,而是一只剛剛出籠的小鳥,快活地在飛翔在山路上,徜徉于廣袤的天地之間,享受著大自然清新而自由靜謐的氣息。不知走了多久,我們來到了一個掩映于樹林深處的小村莊。
這是一個古樸而恬靜的古村落,依山傍水,一條淙淙的河流從村子前面緩緩流淌著,河岸邊,是一大片郁郁蔥蔥的竹林。走近她,宛若走進了一幅水墨丹青的畫里。河水清澈見底,似乎能看見活潑的魚兒在游動跳躍,一群鴨子,白鵝,有的在河里游來游去嬉戲著,有的則在鋪滿沙子與鵝卵石的岸上,悠然地散著步子,有個別的幾個搗蛋鬼,你追我趕地鬧騰著,不時傳來一陣又一陣歡快的叫聲。不遠處,有馬兒甩著尾巴悠閑地在河邊吃草,一匹調皮的小馬駒來回跑著撒歡,一會兒則就地打起了滾兒。
此情此景,熟悉而又陌生,一種久違了的感覺瞬間涌上心頭,令我無形中產(chǎn)生了一種時空上的錯覺,似乎回到了那種一切都很慢,一切都很靜,純真而無憂的時光。而我,依然是那個還沒有長大的小女孩。頃刻之間,心也跟著歡騰了起來,連忙喊孩子們來看,想讓一出生就在城市高樓中長大的孩子們一飽眼福,見一見她們曾經(jīng)只有在書本中才能夠遇到的稀罕事兒。孩子們興奮極了,像小馬兒似的歡奔亂跳,一會兒去河里趟水,一會兒又跑去追鴨子了,而我,也成為了孩子中快樂的一員。老公臉上閃過一絲神秘,笑著說:“這就是我們要來的地方,來看望那個我曾經(jīng)給你提起過的姑奶奶,順便在這里小住幾日……”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早就安排穩(wěn)妥了城里面的事情,要帶孩子們來看一看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怪不得他一個勁兒地叮囑讓我多帶些東西呢,原來在跟我賣關子。繼之而來的是滿滿的新鮮感和美妙感。
我們憑著沿途向路人的打聽和他僅有的一點點兒時的記憶,很快就找到了姑奶奶的家,坐落于河岸邊的一家人。房屋古老而樸素,黑褐色的青瓦屋頂,上面生滿了綠茸茸的苔蘚和瓦松,發(fā)黑的梁柱,磚雕的墀頭,古色古香的雕花窗欞,青磚鋪成的地板,無一不透露出厚重的歷史感和滄桑感。
院子右側是一個竹籬笆圍起來的花圃,沿墻爬滿了藤蔓,里面有幾株盆景,一簇亭亭玉立的墨竹蒼翠挺拔。后來聽姑奶奶說,這些都是姑爺爺生前親手所植。姑爺爺在縣城一所中學當了一輩子的老校長,教書育人,兩袖清風,一生桃李滿天下,聽說去世的時候,送葬的隊伍排了一二十里路,空前浩大,一時成為方圓幾百里地的一段佳話。我內心突然感覺那簇郁郁蔥蔥的墨竹,像極了老人的一生,雖跌宕起伏,卻依然倔強挺拔,清氣蕩然。
臨窗,有一大簇芭蕉樹,經(jīng)歷了嚴冬的風霜雪雨,原本茂盛的枝葉早已枯萎了,但當春風再次來臨的時候,新的嫩葉卻仍然蓬勃而出??粗?,我突然很想體驗一回古詩詞里常見的雨打芭蕉的意境,只可惜這個時節(jié),芭蕉的葉子才剛剛綻出,那么嬌嫩柔弱,又怎么忍心讓她經(jīng)歷風雨呢,更重要的是,古詩詞里頭的芭蕉,似乎多與惆悵,憂愁,離情別緒有關,比如李后主的“秋風多,雨相和,窗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李清照的“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等等,總會引起人一些低落的心緒,隨即瞬間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此時,我更愿意賦予她一種新的寓意,我想,堅忍頑強,健康長壽毋庸置疑應是她所擁有的象征意義吧。不過,我的腦海里卻瞬間依然閃現(xiàn)出一些畫面,在一個雨夜,屋內點著燈,在一片雨打芭蕉和風雨穿過竹葉的美妙聲響里,男主人或煮一杯香茗,默默坐于書桌前,或隨意翻開一本古書,靜靜地讀著,或提筆潑墨揮灑自如,抒寫下一幅幅行書狂草……
院子左側邊上,有一棵古老的柿子樹,樹干粗壯,上面布滿黑黑的溝壑,約莫得有三四個人合圍才能將它環(huán)抱住。樹干虬曲蒼勁,有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悲愴感,樹的枝丫上卻生滿了淺綠色的,小小的嫩葉,生機勃勃的樣子。宛若一位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的老者,看著繞膝嬉鬧的兒孫們,捋須慈祥地微笑著。靜靜地佇立于樹下,凝視著被歲月雕琢得溝溝壑壑的黑褐色樹干,突然覺得它是那么肅穆,那么滄桑,我也忽然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一種的空靈飄渺的境界。
姑奶奶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但很精神,溫暖而慈祥,熱情而干練。她有一個兒子在省城工作,并在那兒安了家,曾多次央求她去一同生活,但老人就是舍不得這個家,放不下這里的一草一木。尤其是她覺得自己根本就適應不了大城市那種喧鬧而孤獨的生活。說是同住,但白天孩子們每天總是天剛拂曉就出門去上班了,等到天黑透了才能回到家里,成天也跟她說不了幾句話。整棟家屬樓的人,除了與對門的一家人偶爾碰面時點個頭打個招呼,其余的一個都不認識,整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找些活來打發(fā)時間,可家里頭也沒有什么活來干,對于她這樣一個愛說愛笑一刻也閑不住的人來說,這種無所事事空虛無聊的生活,就好像是被困在籠中一樣,時間長了,她覺得自己非悶出病來不可。后來她說啥也不去城里住了,硬是在這兒獨自生活,好在身體還算硬朗,并有一個在鎮(zhèn)上中學教書的女兒隔三岔五地過來照顧,她也就樂于過這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神仙般的日子了。我想,讓姑奶奶割舍不下的,可能不至于是這里的水秀山青,更多的,是她一生美好的回憶和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懷吧。
站在青石板鋪成的院落里,隨意望上一眼,小河與周圍的景致便撲面而來。空氣中彌漫著花草樹木與泥土醞釀后所散發(fā)出的清香,我不由得深深吸了幾口。悠然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高聳入云的山巒,青翠而巍峨,一縷縷如紗似霧的云煙,宛若白色紗幔,裊裊娜娜環(huán)繞于山的腰際,輕輕地,隨風飄渺著,升騰著。山腳下,是一層層綿延起伏的梯田,放眼望去,一片片的金黃和一片片的綠,一塊塊的土黃交相輝映著,錯落有致,時不時地點綴著一些粉紅。不用猜我知道,金黃的是油菜花,綠的是麥苗,黑黃色的一定是一塊塊等著播種的土地,因為我隱約看見有農(nóng)人吆喝著牛兒,在那一抹黃里來來回回辛勤地勞作著。粉的不用問,肯定是在夜里的偷偷而來的一場春雨的催促下,剛剛綻放桃花和杏花了。
這是一個古村落,村子的民宅多沿山坡而建,幾乎全是一些年代久遠的房子。石塊砌成的墻基布滿了黑褐色的苔蘚,斑駁的老墻,黑褐色的屋頂,到處彌漫著一種古樸典雅而神秘的氣息,顯現(xiàn)出一種原生態(tài)的美。村中青石板鋪成的巷道,蜿蜒延伸,四通八達,拾級而上,石階兩旁長滿了蕨類植物和一些不知名的雜草。在這里,各家各戶的院子里沒有圍墻,幾乎都是相通的,沿著古樸的青石巷就可以自行穿越,有時甚至跨過幾個臺階就可以游門串戶了。但也偶爾有幾座白墻紅瓦的平房點綴其間,給山村注入了一些現(xiàn)代文明的氣息。村民們都很是熱情,往往見了面遠遠地就互相打著招呼。村子里,不時可見隨意悠閑覓食的雞鴨和憨態(tài)可掬,見人來了就搖著尾巴的小狗。
獨自一人,默默漫步于村中阡陌縱橫,蜿蜒曲折的古道上。周圍的一切,安靜但不寂靜,盎然但不喧鬧,此情此景,令人忍不住思緒翩翩。我仿佛走進了一段早已掩藏于歲月深處的時光,在這里,我終于重新拾起了一些記憶深處的碎片,找尋到了不知何時早已潸然遠去的村落,和一種淳樸而古老的原始情結,也似乎再一次目睹了絕大多數(shù)村莊的前世今生……
早晨,天剛蒙蒙亮,當朦朦朧朧的薄霧,如煙似水,彌漫著整個村莊的時候,村民們就起來了,呼朋引伴,挑水的挑水,上地的上地。伴隨著牛兒們哞哞的叫聲,農(nóng)人們早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辛勤的勞作??赡苡捎谶@兒地處大山深處,往往在這個時候,太陽才會從山坳里慢慢探出半個臉來。中午時分,各家的女人們便早早地從地里趕回來,不一會兒,各家屋頂上的煙囪里便冒起了濃濃的,縷縷的,淡淡的炊煙,在微風的吹拂下裊裊娜娜,給寂靜的村莊更增添了幾分生機,幾分靈氣。我更喜歡遠遠地欣賞炊煙升起的優(yōu)美畫面,因為我始終認為,那縷縷的炊煙,那草木燃燒所散發(fā)出來的別致的味道,是一個村莊的靈魂,是漂泊在異鄉(xiāng)的游子的根,一生的夢,更是深深地刻在每一個華夏兒女骨子里的古樸情懷。等男人們扛著鋤頭下地,調皮的孩子們放學歸來,簡單的農(nóng)家飯便已擺上了桌頭。
傍晚時候,夕陽西下,天邊浮動著片片的晚霞,裊裊的炊煙在村子上空縹緲著,盤旋著,升騰著,依依不舍的樣子,仿佛是在與墜即將入大山深處的夕陽,默默地揮手而別。不一會兒,便與天邊的云彩不分你我了。寬闊的草場上,堆著一個個小山似的麥草垛,孩子們在其間玩耍嬉鬧捉迷藏,可能有些孩子由于貪玩忘記了回家吃飯,因為不時傳來女人們喊自家孩子小名讓回去吃飯的聲音。村頭的大槐樹下,此時更是空前的熱鬧,橫躺豎臥著的幾個碌躕上,一個廢棄的大石磨上面和旁邊,一堆男女老少或站或坐,有的手里還端著飯碗正在吃飯,人們有時說說東家長李家短的小事,有時談論著各家地里的收成,有時也議論一些政策上的事,國際局勢等等。不時傳來笑罵聲,爭論聲,孩子們則湊著熱鬧,你追我趕的嬉鬧。似乎在這里,村民們永遠都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村間的小路上,牧歸的老年背負著夕陽的余韻,在笛音里悠然而行。偶爾有荷鋤晚歸的老農(nóng),點燃了旱煙,吸得嗞嗞作響,拖著步子,時不時彎腰抬腳將旱煙嘴刻在腳后跟底上,順便再磕磕沾在鞋底上的泥巴。狗兒們在路上追逐,一溜煙就跑到了對面的麥田里……
當最后一絲斜陽的光暈徹底消失在天邊的時候,夜幕也早已降臨。炊煙和夜色此時早已經(jīng)融為一體,不一會兒,便已暖暖地籠罩了整個村莊,深深地吸一口那充滿人間煙火味的氣息,頓覺心曠神怡,靜謐安然。當我再一次輕輕地抬起頭,不知何時,天上的點點星光,已與村莊剛剛亮起的燈光交相輝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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