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荷
麥冬的愿望是住進新房子,村官小張的愿望是讓麥冬一家早日脫貧,過上好日子。
清脆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十三歲的麥冬正挽著褲腳在稻田里割稻子。他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松松垮垮的灰白色長袖棉毛衫,一條破洞長褲,彎著腰,熟練地將水稻握成一小把兒,繼而用生銹的鐮刀來回割。他要抓住八月的小尾巴,趕在開學前將水稻收割完。
泛著金黃的稻田層層疊疊地在山間錯落排列,用一陣陣清甜的稻香犒(kào)賞辛苦勞作了半年的農(nóng)民。麥冬家的稻田不足半畝,只要放學回家,他就會代替有腿疾的爸爸去稻田里走走。好像走進蔥郁的稻田,望著滿眼的金黃,他才覺得自己家沒有那么窮。
“麥冬,快回來,家里來客人了!”爸爸的聲音越過稻田,鉆進麥冬的耳朵里。
麥冬知道家里來的客人是小張姐姐,所以聽到爸爸的喊聲,他就放下手里的稻穗,提著鐮刀,沿著濕滑的田坎飛快地跑了回去。
麥冬到家時,看到小張姐姐正站在他家門口和他爸爸說話。他像一陣風似的從他們身旁跑過,短促地喊了一聲“小張姐姐好”,就躲進了房間。
“嘿,麥冬,你躲什么呀!快出來!”小張清脆的聲音響起,麥冬有些措手不及,他扶著門框,偷偷地看著她。
小張是村里來的大學生村官,有知識,有文化,村里長輩都叫她小張妹,孩子們則喜歡喚她小張姐姐。兩年前,小張剛來村里時,村民們都覺得她只是來體驗生活的,可不到兩年,小張就徹底融入了他們。她經(jīng)常穿著膠鞋走田坎,赤腳幫村民種水稻,騎著摩托車幫人們解決糾紛。現(xiàn)在,她還要帶著大家一起脫貧致富。麥冬知道,他家就是村里最困難的。
“我沒躲,我不出去。”麥冬說著,往門內(nèi)挪了挪腳。
“我還沒問你呢,期末考試考得怎么樣?”小張走進堂屋,探頭尋找麥冬的身影。
“不知道。”麥冬語氣生硬。
“不知道?新學期都要開學了,你居然還不知道上學期的成績,學校不是發(fā)信息了嗎?老實說,你是考差了不敢說,還是真的不知道?”小張半開玩笑地說著,不自覺地將文件包放到了木桌上。
“老師都是在微信群里告知成績,我爸爸用的是老年機,只能打電話,沒有微信?!丙湺室獍选袄夏隀C”三個字說得很重,他想要告訴小張姐姐自己真的不知道成績??墒沁@句話剛說出口,小張就發(fā)現(xiàn)麥冬爸爸的臉色沉了下來,他跛著腳坐在長凳上,緊張地用手擦了擦額頭。
“看不了就看不了唄,等開學去學校就知道了。我相信你肯定考得不錯,到時候給你爸一個驚喜。”小張回應著,沖麥冬爸爸笑了笑。
麥冬爸爸知道小張是在緩和氣氛,說了句“對,開學給我個驚喜”便不再說話了。而屋內(nèi),麥冬也只是小聲應答了一句,就再不說話了。好在院壩里圈養(yǎng)的鴨子不喜歡安靜,它們瘋狂地叫了幾聲,這才打破了寧靜。
“鴨子叫得挺開心啊,看來是個豐收季,今年水稻種得不多哈。”小張側(cè)過臉,望著門外的金色稻田說。
“種了半畝,腳痛,種不得了,腰也彎不得。以前五畝地,大部分荒了,送人了,留半畝,留個盼頭?!丙湺职致掏痰卣f,又伸出手指了指身后兩個掛滿蛛網(wǎng)的鐵皮圓桶,“這里面還有去年和前年的谷子,加上今年半畝的收成,夠吃?!?/p>
“夠吃就行,要是不夠,回頭我給您提點兒來?!毙堈f著,打開文件夾,拿出了里面的文件,“叔,上次我問您的問題,考慮好了嗎?”
“考慮著呢?!丙湺职挚戳丝葱?,許久才開口,“小張妹,能不能不改,這房子……還可以住?!?/p>
“叔,是這樣的,您要是不改,我也沒話說,可是……”小張?zhí)ь^看了看房檐發(fā)霉的角落和裂開縫隙的墻體,心里很不是滋味,“您看咱們屋,好危險嘛,房子的裂口已經(jīng)可以塞下一個拳頭了,而且整面墻都在透水,夏天雨水多,沖垮了怎么辦?”
“不會的,這房子,我知道,裂口口,小事兒?!丙湺职州p描淡寫地說著,眼神卻不住地閃躲。
“叔,您到底在擔心啥?”小張鍥而不舍地問,“您不要擔心錢的問題,上次我來不是跟您說過了嗎,您家的房子已經(jīng)是危房了,改造后會有補償款的。”
麥冬爸爸搖搖頭說:“不是錢的問題?!?/p>
“是考慮到改造房子期間沒地方住嗎?您和麥冬可以住村辦公室的。村辦公室離學校近,麥冬讀書也方便。”
“也不是?!丙湺职忠琅f搖搖頭,他拿起桌上的藥瓶,抖出一顆比指甲蓋還大的白色藥丸放進嘴里,然后昂著頭,硬生生地吞進了肚子,“止疼的,不吃腳痛得厲害。小張妹,你先回去吧,等會兒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麥冬爸爸下了逐客令,這讓小張有些為難,一邊是搖搖欲墜、隨時有可能被大雨沖垮的危房,一邊是麥冬爸爸的執(zhí)著,連續(xù)五次登門做工作,小張卻始終沒能說服他。
“好吧,叔,既然您都這樣說了,那我就先回去了。這里有一箱牛奶,記得喝?!毙埵帐昂梦募鹕頊蕚潆x開。她走到門口,聽見臥室的木門吱嘎響了一聲。她料想麥冬肯定正躲在門后偷聽,便故意停下來,朝門內(nèi)看了一眼,繼而抬腳離開了麥冬家。而此刻,躲了許久的麥冬推開臥室木門,慢慢地走進了客廳。
麥冬知道爸爸在猶豫什么,所以他只是慢慢地走到客廳,然后拿著門邊的鐮刀向稻田走去。
往后的很多天,麥冬都待在稻田里,他故意放慢割稻的速度,只為給爸爸和前來勸爸爸改造房子的叔叔阿姨留足空間??墒侵钡降舅敫钔?,摔打成粒,爸爸還是沒有松口。
“爸,明天他們還來嗎?”麥冬端著最后一筐稻粒進屋,失落地問。
“來不來又怎樣,反正我不改?!卑职钟采卣f著。他點燃了桌上放著的半截香煙,煙頭微微閃著亮光,釋放出難聞的味道,嗆得麥冬有些難受。
“好吧,我知道了。”透過迷蒙的煙霧,麥冬看見爸爸惆悵的臉。他強忍著已到嘴邊的話,轉(zhuǎn)身進屋,蜷縮到床邊,用潮濕發(fā)霉的被套蓋住了自己的腳踝,忍了很久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哭過后,麥冬還是照例準備晚飯,簡單的一菜一湯一碗飯,這已經(jīng)是麥冬能做出的最好的晚餐。和爸爸默默地吃完,麥冬又自覺地開始收拾。一切收拾妥當后,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前,看著遠方。
“看什么呢?”爸爸試探著問道。
“稻田?!丙湺杨^靠在門框上,瞇著眼,“爸爸,我想媽媽了?!?/p>
“提她干嗎?”
“我聽村口的嬸嬸說,在鎮(zhèn)里看到她了?!丙湺⌒囊硪淼卣f著,生怕說錯了話。
“嗯?!卑职謵炆貞艘痪?。
“可是……”麥冬頓了頓,“她為什么就是不回來看看我們呢?”
“可能太忙了吧?!卑职中奶摰鼗卮鹬?,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太忙了?”麥冬重復著爸爸的話,無助地擠出笑容,“對,太忙了,忙到不回家,忙到不打電話,忙到快忘了這個家?!?/p>
“你說什么呢?”
“我說什么你知道?!丙湺5仄鹕恚み^頭來看著爸爸。
麥冬的眼神有些犀利,那是爸爸從未見過的眼神。爸爸知道麥冬心里已經(jīng)堆滿了不滿和怨言,于是趁麥冬還沒把心里的不滿和盤托出時,他率先站了起來,在說完那句“睡了”后,就跛著腳一步步地朝里屋走去,只留下瞪著一雙發(fā)紅的雙眼的麥冬。
爸爸一進屋,麥冬的眼淚就又流了下來,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滴落在地板上,暈出一朵滿是灰塵的淚花。末了,他用棉毛衫擦干眼淚,關(guān)上門進了屋。盡管天還未徹底黑透,但在這個什么也沒有的家里,他只能選擇躺在床上,伴著爸爸的鼾聲艱難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