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新世紀以來的當代中國文學,“南方”的復魅與賦型,不是簡單的概念新異和理念翻新,而是當下不斷更迭的具有建構意義的文化經驗,觸發(fā)未知之境域與未竟之問題,由是創(chuàng)生新的文學文本的歷史進程。也就是說,“新南方寫作”是一個具有探索意味的開放性命題,在不斷涌現的政治、經濟、科技、教育以及文化、文學的一系列變革中,試圖敞開的是種種未然的可能性圖景。21世紀的國家戰(zhàn)略針對中國南方構想了新的區(qū)域整合和跨境融通,尤其是粵港澳大灣區(qū)、中國—東盟的合作、海南自由貿易港等變化日新月異,使得“南方”的文學所面對的,是洶涌而至的新的因素與現象,后者不斷倒逼我們去思考既有的“文學—南方”的疆界及意義。質言之,“新南方”沖擊并消解著固有的地方性寫作的精神內核,對撞出了極為豐富復雜的文本形態(tài),其中不僅包孕著新異而多元的當代經驗,同時形構并推衍諸多立體而綜合的全球問題,最終必將激蕩出中國以及世界之“南方”的新變與新義。
基于此,《南方文壇》雜志在2021年第3期與第6期,獨辟專題集中討論“新南方寫作”,既有理論建構,也有文本解讀。張燕玲提出:“我們探討的‘新南方寫作,在文學地理上是向嶺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粵港澳大灣區(qū),乃至東南亞華文文學?!本唧w而言,何謂之“新”,“以示區(qū)別歐陽山、陸地等前輩的南方寫作,是新南方里黃錦樹的幻魅,林白的蓬勃熱烈,東西的野氣橫生,林森的海里岸上,朱山坡的南方風暴……文學南方的異質性,心遠地偏?!笨梢?,文學的“新南方”不再只是傳統(tǒng)“江南”文化視野中的小橋流水、亭臺樓閣——那里還是金融中心、文化之都——也不再僅局限于精致細膩與富庶豐饒的既定想象;當代中國的“新”南方,開始懷抱對于海洋、島嶼的熱忱,試圖拓開澎湃熱烈與雄渾開闊的境界,并以區(qū)域性的多重鏈接而開啟新的共同體意識,以更為開放與包容的姿態(tài),溝通中國乃至世界的當下與未來,于文本中構筑異質性的想象。葛亮曾言及南北之別時說:“北方是一種土的文化,而南方是一種水的文化,嶺南因為受到海洋性文化取向的影響,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更為包容和多元的結構方式”。楊慶祥借蘇童和葛亮的這個對話,述及南北“對峙”中,南方如何獲致新的主體性,并延展至漢語書寫的邊界問題??梢哉f,圍繞著“南方”內外的涌動,尤其以自身正在經驗的宏闊而錯綜的變革,演繹著當下的“新”變。在這個過程中,“新南方”致力于辨認與建構新的邊界,陳培浩認為:“現在談新南方文學,囊括了廣東、福建、廣西、四川、云南、海南、江西、貴州等等文化上的邊地,具有更大的空間覆蓋性,因而也有更多文化經驗的異質性?!比缡侵幕乩?空間的移動,將南方的寫作推至一個新的臨界點,形成流動著盎然生機的文學場域。
需要指出的是,與既往的南方文學不同,“新南方寫作”盡管發(fā)軔于地方性書寫,卻具備一種跨區(qū)域、跨文化意義上的世界品格。陳繼明的長篇小說《平安批》以潮汕商人鄭夢梅在東南亞等地經營批局為中心,在顯豁的時間脈絡里勾勒出在斑駁喧囂的船艙中“下南洋”的奮斗史,牽引出一代潮汕人的精神史詩,及其近現代以來一直延續(xù)至今的家國情懷。值得注意的是,中國人“下南洋”,去的是如今的泰國、印尼、馬來西亞等地,而來自馬來西亞的作家黃錦樹的長篇小說《雨》,以南洋地區(qū)的熱帶雨林為背景/前景,重塑那些被遺忘的地域與被誤解的人們。同樣是東南亞,我曾試圖以換喻的方式,將黃錦樹的小說《遲到的青年》中的“遲到”,置換成東南亞國家間的“后發(fā)”境況。實際上,中國與東盟當下正展開深層的交互,廣西恰是其中的重要聯結點。陶麗群的小說《七月之光》,寫的是生活在廣西與越南邊界的老建在戰(zhàn)爭中留下了生理與精神創(chuàng)傷,最后與伴侶洛領養(yǎng)了一個中越混血兒,在一個完好的家庭和情感生活中,老建的身體/心理缺陷得以修復,七月萬物蓬勃,小說超越了國別與戰(zhàn)爭,迎向生命的“光”之所在。
而在南方的內部,東西的小說描述出了一個“野氣橫生”的界域,語言充滿了內爆力,人物自身常常在一種荒蠻或艱困的處境中展開無盡的搏斗。凡一平的上嶺村迥異于一般意義上的文化倫理,卻自成一套價值體系,從中透露出地方性寫作中的異化與異變。李約熱的野馬鎮(zhèn)同樣存在著種種“禮失求諸野”,執(zhí)拗無畏的人物,踐行著義無反顧的精神邏輯……如林森所言,“新南方”本身,“就有著某種‘野,這種‘野沒有被不斷疊加的各種規(guī)則所馴化、所圈養(yǎng),有著讓人新奇的活力?!绷稚摹秿u》《海里岸上》《唯水年輕》等小說,攜帶著島嶼和海洋的南方訊息,那些生活在海里岸上的人們,在熱帶的“風”氣吹拂下,時間如洋流涌動,人心思變,再難將息。同樣來自東南沿海的潮汕作家陳崇正,他的《黑鏡分身術》敘述的是“我們村最厲害的巫婆”矮弟姥及其所主宰的死生世界,分身術事實上分享的是一種在時間割裂中遺存/棄置的當代寓言。路魆的小說《心猿》《臆馬》則被視為“一種屬于中國嶺南的黑色浪漫主義風格”,代表著南方以南的一種獨異的美學自覺,如唐詩人所言:“黑色是幽暗的、陰郁的,浪漫是想象的、詩性的。從黃錦樹到路魆,我仿佛看到了新南方風格的覺醒和崛起。”此外,廣東詩人馮娜、非虛構作家黃燈、小說家王威廉,湖南/海南的韓少功,福建的陳春成,貴州的肖江虹,海南的孔見,包括香港的葛亮、周潔茹等等,都以文學的新質與新變,為當下之“南方”描摹新的圖示,也結構甚或提出了新的問題,新南方寫作意欲落于何處,又將游至何方,都在這些文本中有所映射。
實際上,近現代以來的中國南方,在世界主義的革命想象中,一直有著強烈的變革精神,孫中山、毛澤東、陳獨秀等掀起了“南方”的革命浪潮。及至當下,南方再次“新”了起來,社會革新的潮流再次翻涌,這是一種現實精神與文化質地的承續(xù)與綿延。這樣的延續(xù)并非空對空般毫無憑依,文學是其中的重要載體。因而,對于“新南方寫作”,我最關注的地方還在于文學文本如何透過復雜多義的內部肌理,思接傳統(tǒng),推演未來。東西在《南方“新”起來了》中談到:“語言如此,寫作也如此,越來越駁雜,越來越浩瀚,現實對寫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蔽谋镜闹匾远溉煌癸@了出來,問題還在于,“新南方寫作”是否能夠真正含納、表征,甚至想象性地構筑充滿未來感和建設性的文化鏡像,投射出以往的文學史發(fā)展經驗難以涵蓋的問題,或說其遺存下了怎樣駁雜豐富的剩余物,并以此為導引,再去反觀和反思當代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路徑。林白的長篇小說《北流》,以李躍豆的方言詞典與亞熱帶的植物瘋長,構造出一個盛大的南方,“無盡的植物在記憶里復活了,前面那朵干掉的玫瑰得到了甘霖,我看見它伸展出花瓣,赩紅纁紅竊紅淺綠深米淺黃竊紫的花瓣層層疊疊,而油綠的莖葉堅硬閃亮?!睂τ诹职锥?,這是一次“死而復生”,南方的“新”代表了語言與意象的復活/復魅,并以其絢爛繁盛,生長出無盡的可能世界。
不得不說,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新南方”成了想象當代中國的一種方式。肖江虹的小說《儺面》,儺村的儺師最后離世,一大堆儺戲面具也隨之灰飛煙滅,只剩最后一個烏黑的伏羲氏面具,不知何去何從。肖江虹曾引述一個老嗩吶匠的話,提出嗩吶可以消亡,但曲子不會,“人類的歷史就是這樣的,一個事物消失,下一個事物就誕生了,這種精神的東西會附著到下一個即將誕生或已經誕生的某一個器物的身上,因為這個東西的內核是在的,永遠都是在的,嗩吶可以死,可以消失,但曲子是死不掉的?!比欢切╊B強堅固的精神脈絡,無疑需要新的載體和媒介,“新南方”或可充當如是之介質或曰中介,對其加以安頓和再造?!澳戏健钡漠敶哉窃谶@樣的舍棄與存續(xù)中,不斷鋪衍向前。朱山坡的《蛋鎮(zhèn)電影院》,將“一切都有可能破殼而出”的勃勃生機賦予一個南方的小鎮(zhèn),其中的《荀滑脫逃》,小偷荀滑為躲避眾人追捕,以超現實主義的方式躍入電影屏幕,在現實與虛幻的切換中,獲至新的世界性視閾和方法,荀滑從世界之外歸來,以新的形式重新構思“南方”的當代景觀。
王德威在《“世界中”的中國文學》里提出,中國文學走向現代的過程,是“跨國與跨語言、文化的現象,更是千萬人生活經驗——實在的與抽象的、壓抑的與向往——的印記”。從這個視閾來理解“新南方寫作”,其既是繁復的跨學科、跨界別基礎上的糅合匯通,同時也是宏闊地從地方走向世界的跨區(qū)域、跨文化嘗試,“南方”由是得以形塑新的“想象的共同體”,反而視之,這個過程呼喚文學的造境擬像與虛實相生,在不可全知的經驗里周旋,于難以盡悉的問題中激蕩,以賡續(xù)未竣之思考,遐思未來之世界。
(曾攀,《南方文壇》雜志副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廣西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桂學研究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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