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神秘的蟬
古埃及的蜣螂和中國古時的蟬,都是神秘的了不得的昆蟲,它們的存在,都像是與人的生死分不開,所以人們要口含或在身上佩戴了它才肯去另一個世界。蟬的俗名要比蜣螂的好聽一些,叫“知了”,而蜣螂在我們的民間只被叫作“屎殼郎”,屎殼郎這三個字要是讓古埃及的人聽了肯定會生氣,會覺得這是對他們的一種冒犯。真是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咽簹だ僧斪髯o身符。屎殼郎也會飛,“嚀”的一聲飛起來,但好像總是飛不太遠,而且它們總是出現(xiàn)在一大攤一大攤的牛糞旁邊,不是一只兩只,是許多,在牛糞里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像極民間的趕集。蜣螂的絕活兒是頭朝下,兩條大腿朝后去滾動糞球,紛紛地滾著,紛紛地四散而去。
屎殼郎和知了的最大區(qū)別就是有人吃知了,而沒人吃屎殼郎。知了不但能吃,還上得席面,請客吃飯上一盤沒人會說不對,兩個朋友喝酒,來一盤就像吃花生米那樣吃起來也不錯。但以之下飯好像就不怎么對頭。當然你非要拿它配一碗白米飯也不會有人說你不對。有人討厭知了叫,嫌它吵,我卻喜歡。夏日將睡未睡之時,窗外知了密集的叫聲朦朦朧朧,讓人覺得外邊是在下著白亮急驟的猛雨。古人,據(jù)說是孫臏,他的三十六計中有一計就是“金蟬脫殼”。至于怎么脫,他沒講。中藥店把蟬脫掉的殼叫“蟬蛻”,許多的昆蟲都要脫殼,只有脫掉一層殼才會變作成蟲。許多的昆蟲都脫殼,而唯有知了脫的殼完整,完完整整一個殼伏在樹枝上,你遠遠看還會以為一只蟬待在那里,其實只是一個空殼。蟬蛻可以散風除熱,嗓子疼,眼睛看不清的病癥往往要用到它。畫家畫蟬蛻,只用赭石,深深淺淺畫出來,頗不難看。
古人認為蟬生性高潔,在其脫殼成為成蟲之前,它一直生活在污泥濁水之中,一旦脫殼化為蟬,飛到高高的樹上,據(jù)說從此只飲露水,只此一點,令古人十分推崇,并且以蟬的羽化比喻人之重生。如將玉蟬放于死者口中,寓精神不死,可以再生復活。而把蟬佩于身上表示高潔。因此,玉蟬既是生人的佩飾,也是死者的葬玉。玉蟬分三種,一是佩蟬,頂端有對穿;二是冠蟬,比較小,用于帽飾;三是含蟬,放在死人口中,不過一寸余長,刀法簡單沒有穿孔。含蟬佩蟬之風以戰(zhàn)國時期為盛,漢之后漸漸式微,漢八刀的玉蟬簡潔大氣,邊緣之鋒利,可當?shù)蹲邮埂?/p>
蟬的名字很多,鳴蜩、馬蜩、蟧、鳴蟬、秋蟬、蜘蟟、蚱蟟,而我們的民間只叫它“知了”,蓋因為它的叫聲是一連串的“知了知了知了知了……”。能叫的蟬都是雄性,雌蟬從不開口。昆蟲的世界里,壽命最長的蟬是“十七年蟬”,記得像是日本作家島崎藤村寫過關(guān)于它的文章,但這種蟬只生活在北美洲,它們在地底下整整蟄伏十七年才始出,爾后附上樹枝蛻皮,然后交配。雄蟬交配后即死去,母蟬于產(chǎn)卵后亦死掉??茖W家解釋,十七年蟬這種奇特的生活方式,為的是避免天敵的侵害并安全延續(xù)種群,因而演化出一個漫長而隱秘的生命周期。
埃及人把屎殼郎當作護身符不知道有什么說法,但肯定的一點是屎殼郎不會叫,也不會潛伏在地下十七年。它們整日只知道滾動糞球,更比不上蟬的高潔。
吾鄉(xiāng)之西邊山上出小蟬,只比蜂子大不了多少,捉一只放在兩手中握住,叫聲只做“吱吱吱吱”,且讓人手心發(fā)癢,一旦放開,“吱”的一聲,轉(zhuǎn)瞬不知所終。
夏日的窗
鄙人小時候“寫仿”,也就是寫毛筆字,兩個抽屜的桌子就在南窗之下,橫著放,太陽從左手照過來,一筆一畫,日影輕移,不覺就是一個上午。這樣的寫字,冬天最好,太陽從窗外照過來也真是讓人感到親切。而到了夏天,父親照例會在窗戶上再加一層紗窗,一是可以讓光線不再那么強烈,二是可以擋蚊蠅。那時候的紗窗都是用那種極細的鐵絲窗紗,現(xiàn)在已經(jīng)見不到這種窗紗。在這樣的紗窗下寫字,太陽不那么曬,外邊的風也能進來,極是愜意。這樣的紗窗,到了冬天父親照例會把它下下來,放到放雜物的小房里去,到了來年夏天再把它裝起來。這一年我們學校號召學生們學習蠶桑,每人分得一小片蠶籽,我便在這紗窗上養(yǎng)起蠶來,蠶吐絲做繭,盛夏也來了,那紗窗又被父親裝在了窗上。
今年夏天的熱是突然就熱了起來,讓鄙人不得不搬到閣樓上去住,閣樓上涼快一些,而三角形的窗子卻無法把窗簾裝上去,每天都是早早被太陽光晃得醒來,白天要想睡一覺,光線又晃得讓人有些受不了。這就讓人想起是不是可以在窗上再安一個紗窗。請熟悉的工人來看,工人說不好安,還不如在窗上糊上一層紙。這個主意好,我怎么忘了窗上可以糊紙?紙窗當然好,紙窗的光線永遠是柔和的,雖然有時候它可以讓屋里很暗,比如下雨的天氣里,但北方的雨向來是不那么多?,F(xiàn)在的韓國和日本,窗子和拉門上還多以紙糊之,有一種別樣的柔美。但窗紙并不那么好糊,會糊的,俟窗紙上的槳糊干透之后,用手指輕輕彈擊,其聲音“嘭嘭”作響。窗紙的不好處就是隨時可能被人弄一個小洞,屋里的秘密便都在外邊人的眼里,一如《金瓶梅》之中關(guān)于窗紙的種種描述,而現(xiàn)在的建筑,即使你非要別出心裁,你也不好安過去的那種紙窗,但在玻璃上貼些紙還可以。鄙人最近就在平時寫字作畫包括睡覺的閣樓的窗子上貼了竹紙,竹紙微微發(fā)黃,有制紙時所用竹簾的一道一道的細紋,很好看,光線從外邊過來,也柔和了許多。用這樣的竹紙貼在窗玻璃上很方便,紙一旦有破損,馬上可以再貼幾張新的上去。一刀新昌那邊出的竹紙也就不到十元,便宜得很。宣紙現(xiàn)在大貴是因為原材料越來越少,而竹子在南方到處都是一時想必還不會絕跡。你用我用大家一齊用的一直用下去,再用幾百年想必是沒有問題的。
紙窗之下,宜養(yǎng)菖蒲,宜配一拳靈璧。
想起馬戲
過了正月十五,外面終于安靜了下來,坐在那里原想安安靜靜地看會兒書,木心的那八本,想再看看里邊還有什么文章可看,忽然就有鼓聲和號聲從外邊一下子轟然大作地傳了過來。這鼓聲和號聲不是民間的那種紅漆腰鼓和嗩吶所為,是所謂的洋鼓洋號——現(xiàn)在這樣稱呼的人已經(jīng)不多。所謂洋鼓,是可以挎在身前敲打的那種軍樂團的鼓,而洋號也是小號或大號或是拉管。外邊既然是轟然的打鼓吹號,可能是又有什么商店在開張,而我卻忽然想起了馬戲。小時候,也沒人告訴你有馬戲團來了,但只要洋鼓洋號一響起來,便知道有馬戲可看了。查一下辭典,“馬戲”這個詞最早出現(xiàn)在漢代桓寬的《鹽鐵論》里,可見其古老。馬戲,當然主角是馬。狗熊和老虎雖然也要出場,但只是配角,當然還會有猴子和山羊,那就更是配角。馬戲團的馬總是很漂亮,毛像緞子一樣閃亮。成隊的十多匹馬從后邊列隊跑出來真是好看,然后繞場跑,然后是立馬、兩條腿走,隨后是跪在那里用兩條前腿作揖,然后是列上隊左走右走再倒著走,還要和著音樂踏步,騎在馬上的人要倒立,騙馬,在馬背上豎蜻蜓,他們都衣著輝煌,姿態(tài)英挺,個個都年輕而漂亮,沒有見過有老頭或老太太在馬背上翻騰的,那幾乎是不可能。所以,人們的目光都在他們的身上、臉上、腿上、胳膊上,他們手腳利索目光閃閃,在馬背上來了個豎蜻蜓,而忽然一下子又不見了,已經(jīng)把身子藏在了馬的身子下邊。馬戲團來的時候,小城便像是過節(jié),樂聲鼓聲時時傳來,平時不出門的要出門了,老也不上街的也要上街了。馬戲團的車,那種很漂亮的車,用彩帶和流蘇裝飾著,一輛一輛地來了,然后是搭篷子了,很高,遠遠就讓人看到了,然后是圍圍子,那種藍布圍子比一人還高,圍起來了??瘩R戲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孩子在想,長大了就去馬戲團!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有更多更復雜的別的什么想法。我讀慶邦兄的短篇小說《響器》時,就忽然想起了我們那個小城的一個人,那就是市長的女兒,終于跟著馬戲團的一個小伙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朦朦朧朧中覺得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這種事,應(yīng)該多出。
馬戲團來的時候,街道上的片兒警都比較忙,會挨家挨戶悉心安頓一番,要人們晚上把門窗關(guān)好,是,點到為止,是,關(guān)切而又怕傷著了誰?這小城的人們都知道,馬戲團里的人身手敏捷,人們會想象,馬戲團的那些人白天演出,到了晚上他們也許會去做點別的什么?說到馬戲的演出,是很少有夜場的,那些馬們,那些狗熊們,那些親愛的山羊先生們和猴子紳士們,還有鴿子,到了晚上都會一律睡大覺。片兒警們安頓人們睡覺的時候要警醒些,其他還有什么?那就是只可心領(lǐng)不宜言說了。馬戲團現(xiàn)在都去了什么地方?有多少年了,已經(jīng)看不到馬戲團的那種彩車,更別說那令人心跳的敲鼓聲和吹號聲。也許是因為喝了酒,忽然有些想念馬戲,想念那些跟我們沒一點點關(guān)系的人——那會兒在馬背上豎蜻蜓或單腿獨立的年輕人,或者是平地拿大鼎的人……
春風牡丹
當年畫牡丹,翻來覆去總會把白樂天的那首“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的牡丹詩抄上。因為畫牡丹,也不知用去了多少蛤粉。那年秋天還曾去過一次菏澤,霧很重,也太濕冷,幾個朋友于酒后去看牡丹,每人喝了半斤多燒酒,才不至于被凍得哆哆嗦嗦。也只是那一次,才知道牡丹最好是要在秋天的時候去種它,到第二年也許就會燦然地開出花來。還記得那一次朋友一邊喝酒一邊問牡丹之所以叫“牡丹”是什么意思。這誰也不好說,這便牽扯到漢語造字造句的事,只一個罵人話常常被用到的“日”字,便不管是誰都不會明了它的原意是什么或出處在哪里。牡丹最早的名字是叫“鼠姑”,或有人說叫“鼠婦”,就字面解,也一樣是只能叫人莫名其妙。古人對草木,亦像是對人,有平等心在里邊,常見中藥鋪子的藥斗子上寫有“王不留”“劉寄奴”等等好聽的名字,便讓人心生喜歡,草木竟也像人一樣有名有姓。
牡丹是在唐代的時候,就被人們喜歡到花開時節(jié)要傾城出動地去看,人們對牡丹的態(tài)度當用“傾倒”這兩個字來形容。即使是現(xiàn)在,從鄉(xiāng)間到城里也沒有人會對它起不敬重之心,這倒無分南北,雖然洛陽和菏澤都隸屬于北方。少年時讀馮夢龍的那篇《灌園叟秋翁遇仙記》給人的印象最深,神話的力量往往要比真實的歷史還能讓人相信且感動,武則天一道圣旨算是把牡丹貶到了鄉(xiāng)民們的心里面,從此讓人們都知道牡丹。在中國,你若說牡丹不好,人們可能會用另一種眼光看你,起碼會認為你這個人很不解風情。牡丹的好,應(yīng)該是在于它的雍容。日本人認為,一個優(yōu)雅的女子,站著的時候應(yīng)該像是芍藥,坐姿則要如牡丹,而行走的時候要像百合,當然是日本特有的那種屜百合,要垂著一點頭,羞怯和謙恭是女性的美德。話說回來,可能也不大會有人喜歡上一個昂首闊步的女人。即使是男人,動不動就要在那里昂首闊步,我想人們對他也不會太欣賞或大加贊嘆,這在他自己,也不見得輕松。在鄙鄉(xiāng),年畫或貼在窗上的剪紙有“鳳穿牡丹”的紋樣,廣東的音樂里有《百鳥朝鳳》這樣的曲子,也只有牡丹才配得起那五彩輝煌的鳳凰。
忽然想起寫關(guān)于牡丹的文字,是因為有朋友送來了兩朵白牡丹,花雖白,卻是紫色的蕊,讓人覺得雖是無色的白牡丹,卻又是十分的妖冶。用牡丹插瓶,最宜那種中國式瓷瓶,而且要大肚子的那種,白定的大瓷瓶或青花的大肚子瓷瓶都好,但最好不要用玻璃的那種,下小上大的梅瓶也不宜,插大朵的牡丹最好是上小下大。牡丹花開到最后,其姿態(tài)也只能用一個“臥”字來形容,大牡丹,開足了,有大號碗的碗口那么大,感覺真像是一個美人在那里半倚半靠,姿態(tài)真是雍容。牡丹的花期實在是不能說長,只要有一兩片花瓣凋謝,其他花瓣就會跟著紛紛落下,春天也就徹底過去了。有時候天天盼著冬天趕緊過去,起碼是在我,就是想看牡丹在春風里慢慢開起。
“十里春風不如你?!边@句話,我以為,原是用來說牡丹的,其他的花都當不起。有人這樣說我,我亦高興,覺我自己真是牡丹?!冻o》里的“芳草美人”原來只是好的意思,在那個詩的古時,男人也可以是芳草,男人也可以是美人。
責任編輯:盧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