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現(xiàn)居?xùn)|莞。曾用筆名寒郁。在《中國作家》《鐘山》《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150余萬字,多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出版小說集《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等。
一
事情的起因總是小的、平常的,或者說,平凡如你我的人們,日常生活里注定沒有那么多風起云涌??煞彩乱膊灰欢ǎ樇怆m小,扎著肉,也疼;一只蝴蝶撲扇下翅膀,引發(fā)一連串的效應(yīng),翅膀驚起了風,風攪動了云,云催落了雨,那忽然而至的雨,最終,恰有幾滴打在一個叫羅小影的女孩眼睛上,當然,這雨,也落在徐更生黧黑的臉上。
周末了,難得輕松。羅小影上午在圖書館市民講堂聽了半拉免費講座,下午美美睡了一覺,起來燉上排骨,然后洗衣服、收拾屋子,再劃拉一會短視頻,排骨也燉好了,盛在保溫桶里。淋漓的小雨也停了,羅小影從博廈街的出租屋,坐上公交,到郊區(qū)以代工馳名的大工業(yè)園區(qū)門口,打徐更生的手機,讓他出來。打電話的時候,羅小影仿佛就看到徐更生狼吞虎咽的樣子,吃一會還要停下來抬起頭看看她,吃一會看一下,傻死了。想著想著,她就笑了。
可打了幾次,都沒通,視頻語音沒人接,電話是關(guān)機狀態(tài)。羅小影心說,敢不接我電話,看待會怎么收拾你。然而,又打了幾個,還是不通,她就急了。或許只是徐更生手機沒電了,或是周末例會將手機關(guān)了,可到了羅小影這里,心里的擔心就放大了無數(shù)倍,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這會兒,她的思緒特別發(fā)達,都是不好的想法,真想逮住一個下班走過來的統(tǒng)一黑色工衫問一問;可園區(qū)這么大,五六萬名員工,問到的人和徐更生在同一產(chǎn)線上的可能性渺茫。羅小影無計可施,又等了大半個小時,眼看著熱湯漸漸涼了,在晚風中,她的心也是,微涼。
他們只在周末才能淺嘗輒止地見上一面,說說話,抱一抱,牽著手逛逛街。有時發(fā)了工資,兩人手拉手去柜臺機上,將錢存在由羅小影保管的那張銀行卡上??ㄉ系腻X在增長,雖然緩慢,可存下一筆,就多一份希望。
羅小影一月只輪休四天,她買零食說好話,每月和同事?lián)Q班,就為了調(diào)到周日那天,好和徐更生見面。從周一盼到周六,離周末每近一天,心里就多存儲一份甜。這個周末,徐更生要臨時加班,說好了下午會早點下工的,卻不見人影?,F(xiàn)在,甜沒有了,只有心酸。
沒有辦法,羅小影只得輾轉(zhuǎn)回去。
回去的公車上,羅小影抱著保溫桶,想起上午聽的講座。她喜歡去圖書館,聽個講座,看看書,翻翻雜志,哪怕啥也不干,就待書架林立的閱覽區(qū)沙發(fā)上,發(fā)會兒呆,望著廣場上來去的人們,也覺得是好的。有時正巧遇上感興趣的講座,就在手機上預(yù)約領(lǐng)票進去聽聽。反正是免費的,喜歡的就多聽幾耳朵,不喜歡就退出來。吧臺旁邊有咖啡等飲品,羅小影也偶爾點一杯,坐在那里,想象自己是新晉的都市白領(lǐng),經(jīng)濟獨立,住著高檔公寓,頂著淡妝,一張疏離的知深淺高低的臉,周末來這里做知識休閑……羅小影總愛這樣想。這是她和同事不一樣的地方。這次的講座羅小影進去時已講了大半了,她只記得開講人來頭挺大,專家、學者、教授、院長……海報上似乎都堆砌不下。老師從莊子講起,講隱逸,講田園將蕪胡不歸?“有山有水的地方,建個房子,養(yǎng)點雞鴨,挖個小魚塘,種一片竹,這才是返璞歸真安心養(yǎng)性的生活”,一副逃離都市喧囂的名士派頭。羅小影聽得云山霧罩大加崇敬的同時,又小小地啐了一口,恨不得脫口而出:要不咱倆換換吧,你去我們那山溝,可夠你返璞安心的了,我就喜歡城市里。不光我喜歡,我還想和愛的人一起,能在這里留下,就好了。
就這么想著,剛到出租屋,手機響了,陌生號碼,拒接,又打來。接通后,對方憋著心思似的,故意不吭,羅小影剛要掛斷,對方笑了一串,她才對上號來,是胡祿昌。胡祿昌輕易不笑,一笑嘿嘿呵呵的,嘴大,聲腔共鳴強烈,笑得氣勢逼人。許是心情不好,胡祿昌的調(diào)笑讓她聽起來煩躁。胡祿昌問她:“小影,做什么呢,有時間嗎?”
羅小影正準備洗浴,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她不想得罪他,畢竟最近他挺照顧她的生意,可又怕他接下來提出什么。果不其然,見她不做聲,胡祿昌接著道:“這邊新開了一家海鮮館,怎么樣,來嘗嘗,賞不賞臉?”胡祿昌的語氣雖平淡,可和平常一樣,有一種不容違逆的氣焰。羅小影舉著手機,不知道該如何回復(fù),慌張地說:“胡總,我感冒了,真的。”為使胡祿昌相信,她作意咳嗽了幾聲。但胡祿昌肯定一眼識破,問說:“嚴重嗎?昨天我不見你還好好的嘛,怎么突然感冒了?”見她不說話,“這樣吧,你住在哪兒,我正在外面兜風,順路去看看你。”
她還想再說什么,胡祿昌說一句:“微信通過下,再不加,小心屁股給你揍開花?!绷_小影沒辦法,只得加了。她以前從不加工作時那些男人的微信。
“地址發(fā)來,我在車上了?!绷_小影再想回旋,對方已然掛斷。猶豫了一陣子,輸入了地址,遲遲,還是按了發(fā)送鍵。
她不敢得罪。
她惦記著徐更生,留言,打手機,還是沒人接。合租的同事還沒回來,興許是出去了,就她一個人在屋里焦慮地轉(zhuǎn)圈兒,心煩意亂的,沖了個澡,煩惱一點也沒沖掉。她想要是徐更生在就好了,至少可以和他說說話釋懷。
不一會,語音響起,是胡祿昌的,他到了路口,讓她下來。羅小影深吸一口氣,攏了攏濕漉漉的頭發(fā),下了樓。胡祿昌的路虎停在路邊,搖下車窗:“小影,你就住這地方?”胡祿昌說,“太破了,巷子這么窄,車都不好進來,快,上來?!?/p>
羅小影上了車,像是一腳踏進羅網(wǎng),不知道會怎樣收場。她的心跳得很快,臉上紅撲撲的。胡祿昌笑吟吟的,目不轉(zhuǎn)睛地欣賞。她局促地坐在那兒,身上新浴后潔凈的氣息在封閉的空間里彌漫開來,刺激得胡祿昌打了個噴嚏。胡祿昌齉著鼻子,貪婪地嗅了嗅,錯著嘴唇笑笑,說:“小影,挺香的嘛。”
駛出巷子,在沿江大道轉(zhuǎn)了一圈,胡祿昌問她要不要吃點夜宵,羅小影笑著拒絕了。胡祿昌將車停在江邊,搖開窗抽煙,抽了一半,忽而回頭突兀地問她:“小影呀,生過孩子嗎?”
羅小影被問得一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慌慌地答:“沒,沒啊?!?/p>
“那,處過朋友吧?”
羅小影看著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不想說出徐更生,因為,她覺得徐更生是她一個人的,像一個美好的秘密,只藏在她心里。她笑了一笑,試圖敷衍過去。
“這么說,就是沒有了?”胡祿昌揚揚眉梢,點點頭,“好?!币膊恢浪昂谩笔裁础:摬D(zhuǎn)過頭看她,“你沒騙我,是吧?”
羅小影想,都什么呀,哪兒跟哪兒,跟你到了交心地步了嗎?羅小影就像對待一個酒鬼的醉話一樣,不當事地笑笑,不置可否。
胡祿昌也笑了。抽完煙,又兜了幾圈,羅小影心里想著徐更生電話打不通的事呢,兜轉(zhuǎn)到路口的時候,她說:“胡總,這么晚了,你該回去休息了吧?”
胡祿昌哼了一聲,望著高樓林立里明滅的燈影,自言自語地說:“回家,哪兒是家?”羅小影看他臉色不好,不再搭話。
車子到了小區(qū)門口,胡祿昌熄了火,轉(zhuǎn)過臉看她:“不請我上去坐會兒嗎?”
羅小影雙臂抱在胸前,分明是一種拒絕的姿勢,卻只能微笑著:“下次吧,太晚啦。”
胡祿昌打個榧子,不急于一時的樣子:“等你感冒好了,下回帶你去吃烤肉,怎么樣?”
為了盡快脫身,空頭支票開一下也無妨,羅小影說:“好啊好啊,我還有幾個朋友呢,到時讓他們也一起去嘗嘗?”
胡祿昌點了一下她的腦門兒,像一個父輩對小女兒的嬌寵?!熬拖矚g你這股裝傻的伶俐勁兒?!比缓?,羅小影就下車了。一下車,她就覺得被某種東西所籠罩著,她轉(zhuǎn)過身瞅了瞅,在三角梅花圃后面,一個熟悉的瘦頎身影微露。
她剛要和胡祿昌道個別追過去,胡祿昌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拉住她的手,在她清亮的眼睛上親了一口。羅小影躲閃不及,眼皮上弄了一片煙臭,掙脫胡祿昌的手就往拐角處跑。她跑,徐更生怒氣滿腔,也跑;她喊,他不應(yīng),她全力跑,他跑得更快……就這樣羅小影眼睜睜看著徐更生從自己面前跑掉。
胡祿昌的微信及時來到:小影,不是說沒有男友嗎,騙我了。
二
羅小影一直追著他到廠區(qū)。徐更生坐公交,她跑,幸好到他廠區(qū)有好幾路班車,她跳上公車,下了車繼續(xù)追。眼看著他進了廠區(qū),她沒有門卡,管不了那么多了,縱身往前闖。門口的保安立馬拉住她,拽住她的胳膊,她還往前掙??隙ㄊ悄菐捅0蚕率譀]個輕重,羅小影咿咿哇哇地喊。剛?cè)肼毜拈T崗保安看她鬧騰得挺歡,連一個小女生都制服不了,被隊長巡視看見那還得了,就上去推了她一把。羅小影趔趄著,肩頭生疼,叫了一聲。然后,就看見一個身影炸藥包似的沖了過來,幾乎將強壯的保安一下子撲倒。徐更生腦門上的青筋都盤成了雨后的蚯蚓,瞪著眼睛吼:“你他媽再推她一下我弄死你!”
羅小影的眼淚立即歡快地落了下來。
平常,徐更生都很緘默的,沒想到也會這樣兇,沒想到他兇起來這樣好看??尚旄芸炀蜑樗麆偛诺脑捀冻隽舜鷥r,門崗的保安們聚攏而來,電棍抄在腰間,隨便來一下,就能合理地將徐更生打倒在地。廠子大,規(guī)矩嚴,廠里鼓勵對尋釁鬧事的員工強力壓制。
多虧羅小影反應(yīng)敏捷,拿出錢包,往外掏錢:“是我不對,家里有急事找他,手機打不通,剛看到他過來,急著拉住他,才闖門崗的,對不住,這點錢哥哥們買煙……”
保安隊長撥開羅小影討好的手,問徐更生:“哪個科的,工牌呢?報下工號!”徐更生眼神惡狠狠的,不理會。保安粗手粗腳,將徐更生脖子上掛的工牌抄過來,看了看,甩回去。羅小影仍插在中間,堆滿笑臉向他們討?zhàn)?。隊長說,“你小子挺牛逼啊,信不信老子敲你一棍。說,這女的是你什么?”
徐更生仍氣呼呼的,隊長問了兩遍,他才梗著脖子,說:“我媳婦?!?/p>
“什么?”
“我媳婦!”
……
到了廠區(qū)外的綠化帶里,徐更生的回答還在她耳朵邊回蕩:“我媳婦!”真好啊。羅小影抱住他的頭,使勁扳,一直扳到她懷里來。她的眼淚落在他負氣的臉上,她說:“更生,傻瓜,你再喊一遍……”
徐更生不看她:“去找你那個開車的吧,讓他喊……”他沒說完,羅小影舉起拳頭,雨點一樣擂他胸口?!拔也蝗ノ也蝗ゾ驼夷憔驼夷恪毙旄难廴t了,咕噥著說:“我又沒車。”羅小影堵住他的嘴,用嘴唇。她一邊親吻一邊掐他,說,“就要你,只和你親?!?/p>
徐更生說:“也就我這么傻唄?!彼麛傞_手心,羅小影就笑了,眼睛里含著細碎的淚;但是又打他,打一下停下來,揉揉再接著打:“誰讓你買它了,這么貴……”前一段時間他們逛街,羅小影在一款心形玉墜上多停留了幾秒眼神,徐更生就記住了。他撩起她縈繞的鬢發(fā),笨拙地給她戴上,細細的鏈子閃爍著光澤,環(huán)護在脖頸上,鏈子下的心形玉墜,玲瓏溫潤,與她白皙的皮膚相映生輝。羅小影抱著他,徐更生身子雖仍是硬冰冰的,可還是抱了她,并且那份僵硬也在融化。
徐更生要給她一個驚喜的,可不想剛到了她租住的小區(qū),就撞見了那一幕。徐更生嘆了口氣。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岔開話題,問他:“你手機怎么打不通,不會約會去了吧?說!”
“只有你才會。欠費,關(guān)機了?!弊罱€上難得單子趕著,加班多,他沒顧上充費。
羅小影說:“本來說好的嘛,害我白燉了一鍋排骨。”
“我不吃不也有人吃?”徐更生還沒轉(zhuǎn)過勁。
羅小影捶他:“喂,再胡說!”她恨恨的,“看你多厲害,讓自己媳婦追了一路。”
徐更生還沒翻過這一頁:“都那樣了,我還不走?省得打攪你們好事……”沒說完就被羅小影又給堵回去:“我打死你算了,他是我們酒店經(jīng)理的朋友,正好碰上了,順路要送我一程。他喝醉了,犯傻,你也傻?。俊彼f,“剛才廠子門口人多,沒好收拾你,還不理我,還自個兒在前面一撅一撅地走,厲害得你!”羅小影踢他一腳,“只許我不理你,你敢不理我,門兒也沒有,記住沒?”
徐更生被海扁了一頓,恢復(fù)了平日兩人關(guān)系里做小伏低的位置,嘟囔著說:“沒你這么霸道的?!?/p>
“就霸道!”羅小影說,“還有哦,沒經(jīng)我允許就私自給媳婦買東西,下次不許啦,靚仔,聽見沒?”
“沒。”徐更生聲音很大,像和誰吵架。羅小影看著他,哈哈笑了,撥弄著心口的玉墜:“算啦,這回饒了你,下次發(fā)了工資記得及時上交哈,不許藏私房錢?!?/p>
“這是我額外加班掙的?!毙旄V弊樱菢幼诱媸巧邓览?。羅小影眼角潮濕,攬住他,撅起嘴唇:“傻瓜,再親親我啊。”“不親。”羅小影笑著跳起,以暴力達成了目的。
羅小影想起上午講座里,老師講莊子時順嘴提到的一個小故事,兩只魚,處在涸轍里,快要曬死了,互相給對方舔濕身子,就為了讓對方多活一會兒。羅小影當時聽到這里,感動得不行,淚眼迷蒙,立馬就想起徐更生。街邊的燈光透過來,給他們鍍上一片朦朧的光亮,他們緊緊地抱著,即便是夜色里,羅小影也能看到他眼里晶瑩的閃光,像星辰一樣細小而專注的光芒。被他笨笨地親吻著,她心想,要是時光就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親昵完了,徐更生的肚子咕嚕嚕地叫,羅小影調(diào)皮地摸著他癟癟的肚皮,魅惑地笑道:“靚仔,今晚上我打算包你哦,你這樣子,怎么干活?”
徐更生勉強地笑,捏她臉頰:“想得美,我會讓你輕易得到?”其實是他還要加班呢。
“在這等著吧,我回去把排骨熱熱再端來,伺候你!”
“算啦,我去你那兒吧,吃完再回來?!彼f,“你就別來回跑了,這么晚了。”
他們就繼續(xù)回到博廈街,一路上,羅小影倚著徐更生瘦弱的胸膛,城市的燈火川流而過,那么多人,卻只有身邊的他和她性命相親。羅小影想著他們認識兩年來的點點滴滴,想著他對她種種細小而周到的好,一種溫暖的依賴感源源不斷從身上散發(fā)出來,她本能地把自己靠近徐更生,貼在他懷里。車上又陸續(xù)上了不少人,徐更生有些忸怩,想把胳膊抽出來,可羅小影抱得更緊,并且撒嬌著說:“你還害羞呢?”
到了小區(qū),循例的,徐更生等在外面,羅小影去把排骨熱了端過來,讓他吃。
夜已深了,他倆坐在小廣場座椅上,他吃,她看。吃了一半的時候,徐更生忽然抬起頭愣愣地說:“小影,下個月我還漲工資呢,兩百三?!彼谂赍X。羅小影聽了,眼睛亮亮的,在路燈下,眼眶里含著兩個小小的環(huán)形光圈,她摩挲著他的頭發(fā),說:“傻瓜,我知道呢?!?/p>
三
胡祿昌今年五十一,發(fā)線在時間的進軍下開始大規(guī)模的后撤,并且頭發(fā)在撤退的過程中掉隊的也越來越多,好在他經(jīng)常漂染,還未見雜色??啥请钍窃趺匆舱谘诓蛔×?,前幾年,他還常去俱樂部的健身房鍛煉,這兩年,心思越發(fā)慵懶,到這個年紀了,懶得再逼迫自己。
他最近頗覺意興闌珊,就是那種上山上到半中間,下呢,下不來,上呢,又力有不逮。廠子這兩年不好做,可幾個合伙人也找不到更好的項目,就這么維持著,好在日常管理不用他親自過問。從九十年代出來打拼到現(xiàn)在,怎么著,也小有可觀。事業(yè)上已經(jīng)過了讓他凡事躬親的階段,身體也不允許他再在酒場飯局上猛戰(zhàn),人生進入了一個平靜優(yōu)裕也無聊賴的狀態(tài),心境就很閑散。在衰老之前,可以撒個小歡。
五十一了,要說遺憾,胡祿昌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個兒子。已知天命了,一種懸于頂?shù)乃ダ险谕^上俯沖,他感覺得到時間在“刺啦刺啦”地磨著命運的鐮刀,終將要收割他。胡祿昌坐在那兒八風不動的,內(nèi)心里的恐慌像是皮膚遇冷凸起的顆粒,一起就一片一片的。他想著羅小影梔子花一樣干凈的笑臉,腦海里又浮現(xiàn)第一次見她的場景:
前一段,生意不好,家里婆娘怪他不聽勸,前幾年沒大面積投資買房,和他無果地吵鬧一番。胡祿昌心煩,陪朋友去一家叫“都市閑情”新開業(yè)的會所散散心。進了深門之后富麗的小院,幾乎第一眼胡祿昌就看到了羅小影。因為新開業(yè),羅小影她們在院里搭建的T臺上表演,那天,羅小影穿一身蔥綠的旗袍,開叉很高,藕段一樣的胳膊裸露著。也許是暖氣吹不到臺上,冷空氣里,另外幾個女孩嘴唇淤青哆哆嗦嗦的,而羅小影卻站在門口持著彩牌,笑意盈盈,蔥綠的旗袍在她身上大開大合,曲折生動,風吹過,好像她整個人都是流動的,野花一樣紅的綠的都水淋淋的,那樣干凈而蔥蘢的生命力在廣闊的寒天里獨自散發(fā)著凜冽香氣……胡祿昌一時看呆了,完全籠罩在羅小影碧綠的生命里。
胡祿昌原來并不覺得自己老,可和羅小影一比,就如新花前的廢墟。胡祿昌嘆了口氣,心想,這個女孩挺好,生命力如此蓬勃、鮮艷,如陪我?guī)啄?,生個一兒半女更好,不能的話,就以你飽滿的青春陪我衰老,也好。
四
華燈下,夜幕里,忙碌中,徐更生其實偶爾會泛起一絲悲涼之意。就是那種,這個世界多好啊,這個城市多好啊,可是呢,跟他并無多少關(guān)系,他拼盡全力,在這里,也不能給羅小影一處安居的小巢。他握起拳頭,使勁攥著,想抓住什么,卻無能為力。他知道的,他的根基不在這里,他,以及園區(qū)里和園區(qū)之外的無數(shù)他們,都只是過客。鄉(xiāng)村出產(chǎn)的候鳥,出來看一看風景,掙點錢,總要回去的;可回去干什么呢,他自是迷茫的,無枝可依。許多工友,都是拿到工資就瀟灑胡花,不作他想,他非常理解,因為有時想了也沒用,只剩下壓在心頭的沉重。可到底因為年輕,他洋溢著一膀子力氣,覺得只要好好工作,腦子活絡(luò),總會有一份未來的。
他們原來在床具廠,疫情期間倒閉了,他因有模具的手藝,很快找到工作,住進了工業(yè)園區(qū)的宿舍。而羅小影沒有技術(shù)傍身,許久沒找到合適的,他安慰她,不要急,慢慢找,別隨便就把自己打發(fā)了,他還有錢養(yǎng)她。羅小影笑了,可一轉(zhuǎn)頭,眉毛不由地扭起,住在旅館里,每天睜開眼都要花錢,她能不急嗎?然后,忽然有天,她興高采烈地告訴她,她也找到了工資高的事做了,在酒店管后勤,沒過多久,還和同事合租了房子,卻從不讓他去她工作的酒店看她,說是要求嚴格,她也不許他去合租的屋里,說住的都是女生,不方便。徐更生信任她,也沒懷疑。他工作也忙,負責一條產(chǎn)線上的模具質(zhì)量,都是由羅小影周末去園區(qū)找他。
胡祿昌出現(xiàn)之后,徐更生請了假,專門到她說過的那家酒店去打聽,酒店很大,富麗堂皇,但人流量少,也是慘淡經(jīng)營,后勤部員工有幾十號,問了一圈,根本沒有叫羅小影的。
徐更生這才慌了。
他認死理,細想她最近的言行,越想越疑竇叢生。他本來就覺得有點配不上漂亮的羅小影,這下更激發(fā)他多疑的性格,他關(guān)閉手機,決計先不打草驚蛇,悄悄地跟蹤,弄個水落石出。
一到夏初,嶺南涼熱不均,羅小影感冒了。她沒當回事,繼續(xù)上鐘,仍然是胡祿昌點她,給他捏腳、松骨、捶背。她們的工作服簡約,帶著誘惑屬性,在腹部松松地打了個蝴蝶結(jié)。胡祿昌有幾日沒見她了,逗弄地拉了一下。她腦袋發(fā)沉,回護得慢了半拍,乳房就露了出來。羅小影不似往常打他幾下,一笑帶過,她的臉色明顯黑下來。這就沒意思了。胡祿昌故意存著點氣,嫌她沒使勁,讓她跪到按摩床上,好好服務(wù)他操勞的腰肌。
羅小影沒心情和他玩笑,徐更生最近只說忙,不搭理她了,連她這樣感冒生病,也不關(guān)心了。她就跪下去,在他腰臀位置下力揉捏捶打,累出了一頭細汗,剛要換到另一邊,起身時,眼前一黑,忽地直直栽倒下去,頭磕在床頭裝飾柜上,額頭都磕破了,沁出血痕。
胡祿昌這才注意到她是病著,他的意思,就近找一家醫(yī)院去看看。羅小影不同意,嫌麻煩,也是怕花錢,一定要回去。她只是累了,想抱著床上和徐更生一樣傻乎乎的布娃娃睡上一覺。
胡祿昌拗不過她,一路開著車送她回家。
到了樓下,羅小影租住的這種民房,泛著雨后的霉?jié)駳馕?,沒有電梯,樓道里不時有蟑螂攜家?guī)Э诼?。羅小影說:“麻煩您了,胡總,您回去吧。我自己能上樓?!彼€笑了笑,表示自己沒那么弱不禁風??伤龔姶蚓褡吡藘呻A,腿就打漂,晃晃地,要摔倒。胡祿昌趕忙接住,扶著羅小影走了幾梯,就不由分說將她抱起。六樓,十二段臺階,胡祿昌硬是把她抱了上來。望著胡祿昌汗水洇濕的肩膀和呼哧的喘息,羅小影情不自已,眼中一股溫熱,落下來滾燙的幾顆。
到了屋子,胡祿昌把她放下,給她燒水,扶她在床上躺下。胡祿昌環(huán)視了一遍簡陋的屋子,用心疼而惋惜的語氣說:“小影,你就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啊?”
羅小影無法回答。
她反復(fù)說著:“麻煩您了,您回去吧,胡總,我能照顧自己的。”只希望他盡快走開。她在后悔為何沒好好吃早餐,要不也不會虛弱成這個樣子。
好在胡祿昌沒勉強她,盯著喝了水躺下,說聲“我再去買點藥”就要走了。也許,此情此景,胡祿昌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在寒酸中愛過的女孩子;也許,他只是逢場作戲。胡祿昌調(diào)了熱水,將羅小影的襪子脫了,捉起她退縮的腳,按在水盆里。最不該的是,胡祿昌撩起水之前,輕輕撫摸著羅小影腳上的繭,輕聲一嘆。那些繭,都是她每天上班爬樓擠公交找徐更生磨出來的。以前徐更生也這樣憐惜地撫摸過。只不過現(xiàn)在不會了,都徹底聯(lián)系不上了。
給她洗完了腳,胡祿昌也沒有造次,倒讓羅小影覺得不好意思,想著以前把他想那么齷齪,也許看錯他了。胡祿昌交代了幾句,給她掩上臥室的門,說聲:“小影,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p>
鐵門響了一下,他走了。
羅小影蒙著頭輕輕啜泣,想著徐更生,眼淚和委屈越積越多,她哭出了聲音,羅小影越哭聲音越大,她要把這幾天來所有積壓的眼淚都傾倒出來……
門開了。
胡祿昌沒走。
胡祿昌剛才在外間只是開闔了一下,并沒有走出去。胡祿昌看著羅小影,喊一聲:“傻姑娘……”
羅小影滿臉淚痕,倉促喊一聲:“胡總,您……”
胡祿昌靠近過來,拂開羅小影臉頰上潮濕的發(fā)絲,眼睛里亮了一下,胡祿昌說:“別動,我來照顧你?!?/p>
五
與此同時。
藏在綠化帶后面的徐更生,在第七天的晚上,終于看見胡祿昌壯觀的豪車駛進了視線。前一片刻,徐更生還想著,也許是冤枉羅小影了,守了這些天,她都是有規(guī)律地上班下班,并沒有其他旁逸斜出的墮落表現(xiàn)。
徐更生想,唉,也難為她了,在那樣的地方,也許只是想著趕快掙錢,畢竟現(xiàn)在,工資高一點的工作那么不好找。算了,不計較了,等會等她下班回來路過這里就喊住她,好好地向她道歉,把她哄好,再看看是否能勸她從那里辭了,再一起找一份好點的工作。
他正胡思亂想,忽而,一道明亮的車燈,往這邊打了過來。徐更生虛掩住眼,從指縫中看清是胡祿昌的車,他揉揉眼,再看一遍。再不會錯!
老胡的車牌他見過以后就再也沒忘。
胡祿昌的車子越來越近,徐更生有一瞬間甚至是終于應(yīng)驗預(yù)料的亢奮,可很快,就變成深深的悲憤。徐更生攥緊著雙拳,在車子進入小區(qū)的時候,他真想跑過去攔住,把胡祿昌拽出車門,暴打一頓。
可是,到了博廈街牌坊門崗,那樣氣派的車,驕傲地摁了幾聲喇叭,門衛(wèi)便低眉順眼地將欄桿升起,車便進去。徐更生自胸腔里溢出一長長的嘆息,既有憤怒,也有相形見絀的無力。
然后,徐更生隔著小區(qū)的護欄,眼看著胡祿昌和羅小影一起上樓。
然后,他看著六樓的燈光亮起。
并且,一直未滅。
他守了一夜,直到曙色泛起,也沒見胡祿昌下樓。
掩身處綠化帶里的三角梅陪他守候,及至黎明,有幾朵終于熬不住,驀地愴然墜下枝頭,那么艷紅的花朵,落在地上,濺出巨大的回響,幾近泣血于地。
徐更生頂著一臉一身蚊蟲叮咬的包,忽而發(fā)狂,對著天空嚎叫,把起早的路人嚇了一跳。他拔足奔跑,單薄的身影在凜冽的晨風中,如一竿旗幟,獵獵生風。他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園區(qū)附近,在路邊一個小餐館倒塌般坐下來。
女服務(wù)員問他:“靚仔,來點什么?”
徐更生黑著眉眼,滿臉虛汗,急切地說:“拿酒來!”
女服務(wù)員笑道:“這么早就喝酒???”
徐更生吼:“要你管!”
他眼里憋著兩泡淚,在睫毛下,顫巍巍的。服務(wù)員滿臉疑惑地看看他,輕聲嘀咕了一句“大早上的,神經(jīng)病啊”,拿酒去了。
一盤花生一盤涼菜,一瓶烈酒,徐更生倒?jié)M,太陽下自己的影子,孤孤單單,像是風中蘆葦。他忍不住笑出聲來。猛灌了一口酒,徐更生和自己的影子對飲起來。
酒在他心中升騰起火焰,虛幻的烈焰里,他想起兩人的點點滴滴,一幕幕,一幀幀,似在倒帶循環(huán)播放。他初見她皎潔的笑臉;她心情不好,給她講蹩腳的笑話逗她;她想家了,他就打包給她家鄉(xiāng)味道的小吃……那時,羅小影剛來這個南方城市,還很不習慣,多虧了徐更生照顧她。他對她的好,一點一滴,她記在心里。愛,就這樣慢慢在兩顆年輕的心里生根發(fā)芽,并逐日長大。
可現(xiàn)在呢?
徐更生哭了。
六
兩個多月后,三角梅仍開得紅火。周末,是羅小影生日,胡祿昌在濱江別墅花園搞了個午宴,從酒吧街請了樂隊,由羅小影請了她以前的同事,在各色羨慕嫉妒恭維中,歡笑連連。
羅小影現(xiàn)在如愿過上了她以前幻想過的生活,胡祿昌將她安排到朋友的商會里做點事,時間閑散,工作沒什么壓力。周末去私房菜嘗嘗鮮,參加些商會組織的文娛節(jié)目,羅小影不單去聽講座,甚至和主講人一桌吃飯也不再是什么難事。
眾人簇擁著,她不好違逆胡祿昌的提議,羅小影強打精神,喝了口酒,在吹滅蛋糕蠟燭時,許是太用力,她泛起一點咳嗽,可咳幾下,卻帶動出一股淚意,左手仍然捂著胸口的心形墜子。胡祿昌奈何不得,他買的項鏈她都不戴。胡祿昌看著廉價的銀鏈在她脖頸勒出一道紅印子,他伸手去撥,羅小影以為他是想拽掉,她護住,用的勁有點大,就感覺連帶得肚子里突然動了一下。帶著翻涌的惡心,她忍不住埋頭嘔了一聲。羅小影剛要站起,腹腔里又是一陣翻騰的惡心,她蹲在地上,有股子酸苦的液體溢出嘴角。她困惑地左看右看,一時不知道怎么回事,滿臉的茫然。
胡祿昌腦子里有個念頭,白光一閃,突然跳起來,他一把抱住羅小影,疊聲叫著:“小影,你好棒,這才兩個多月……”因為激動,他的嘴唇哆嗦著,龐大的身軀支撐不起他的跳躍,動作顯得夸張而凌亂,平日里那份持重和精明變成亢奮而莽撞的急喘。
胡祿昌還沒來得及宣布他的喜悅,爆炸聲就在這時不請自來地突兀響起。
如果說他手里那也算是一把槍的話,那也太粗糙了,但是,他還是把它扣響了??磥硭龅貌诲e。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和工具,他當然會做出來更好的,因為,以前生產(chǎn)線上的人都知道,徐更生心靈手巧,車出來的模具是最漂亮的。
響聲之下,一塊玻璃粉碎性爆炸,眾人驚嚇得嘴巴齊齊“啊”了一聲。
音樂斷了。
他笑了。
這瘦削的青年更瘦了,眼窩深陷,顴骨聳立,此刻,徐更生笑了,他叫著:“羅小影,我終于找到你啦……”可是他又哭了,哭聲很大,“我來晚了,他媽的,他開得一溜煙兒,我跑啊跑啊,找了幾個月就今天才跟上他的車……”
羅小影聽到自己的心臟很響地跳了一下,懸在那兒,掉到地上恨不得都能砸出個坑來,嗓子眼被熱乎乎的東西堵住,只能竭力忍住眼淚。她跑過來,拉徐更生,讓他把那把類似于鋼管和彈簧嫁接出的會讓玻璃爆炸的玩意兒收起來。羅小影打他,使勁打。他也該打。
“你死哪兒去了,怎么不接我電話,這么久,也不理我……到現(xiàn)在才來……”羅小影也哭了。
徐更生拉起她的手,小氣鬼的毛病就又犯了,拔掉羅小影手上的鉆戒就朝胡祿昌扔過去,還說著:“不要他的破東西,我給你買好的,買個更好看的?!毙旄挠沂稚煸诳诖锩髁艘魂嚕娴膹亩道锬贸鲆粋€系著彩帶的小盒子,“喏,給你?!?/p>
可還沒來得及打開,羅小影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徐更生一直用的右手,左手始終插在褲兜里,眼神也有些躲閃。她上前一步,拽出她插在褲袋里的左手,手上竟然戴著一只手套,她把手套剝了,眼淚就下來了。
羅小影攥起拳頭撲打他:“你怎么這么傻,這么傻啊……”羅小影嗚嗚哭。
徐更生想著能隱藏過去呢,現(xiàn)在被她揭露了,剛才呈獻戒指的驕傲就打了一點折扣,可很快也就坦然了,撓撓頭,神情平和而靦腆,看了看殘缺的左手,不好意思地收起來,說:“咱也沒虧著,已賠了三萬多,差不多四五個月工資呢,值了……”
徐更生看著羅小影眼里噴薄欲出的火苗,她狠狠地拍打著他,他覺得,被她這樣一直打下去,該多好……在他故意被沖壓機穿孔打透無名指和小指的時候,那份劇痛徐更生都沒曾掉過一滴淚,可此時,看著羅小影紛紛揚揚的拳頭,他卻忽然壓抑著哭了。他沒想到眼淚原來是那樣多,幾乎將眼窩都淹沒,他在眼淚的覆蓋下努力地笑著,臉都憋得扭曲了,卻還是拼不出一張完整的笑臉,索性就放棄了,抵在羅小影頸窩前哭出了聲音。
他們緊緊擁著,像什么呢,就像涸轍互為濡沫的魚。
胡祿昌冷笑。
其間,一眾保安上來,要將徐更生拉開,徐更生被拽起來,腳尖扒著地,他喊一聲她親昵的小名:“小影!”這回她懂了,沒有任何猶豫,就拉住徐更生,往后拽,和保安們爭奪拉鋸著……徐更生的身子被繃緊,隔著保安,仍然舉著兩只抗議的胳膊,身體呈現(xiàn)一個掙扎的弧形,欲以殘損的手掌抱住她。
徐更生血管凸起的臂膊在拉扯中張開得那么大,像是要抱住整個世界。而整個世界在他眼里也不過就是她。
他們拉扯著,扭拽著,踢騰著……
胡祿昌終于看不下去,揮揮手,示意讓保安離開。他趨近羅小影,說了一句:“你可要想清楚哦,小影,”他以手豪邁地往前方圈了一下,似在圈地,“這樣的生活,以后可就沒有啦。跟著他,你又回到擠公車住蟑螂出沒的城中村里,你可要想好哦。”
胡祿昌笑了。
羅小影猶豫了一下。她拉住徐更生彎著身子緊攥著的手突然松掉,因為巨大的慣性,整個身子劇烈地向后栽倒。情急之下,因為不同的目的,徐更生、胡祿昌不約而同地奔跑過來,要將她扶住。羅小影脖子上的玉墜在胸口跳躍,像一葉綠色的禾苗。
羅小影錯錯嘴唇,一抹苦笑。
【責任編輯】 鄒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