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
一九八○年的春天,一直平淡得很,幾乎沒有什么好說的。一座舊工廠,我跟廠里的所有人一樣,上班下班,勞動生活,吃飯睡覺,平靜得沒有一點波瀾。我是磨工,按操作規(guī)程操作,規(guī)范、認(rèn)真、機械,無限重復(fù),每天把時間與體力消耗在機床上,再回到宿舍樓三樓簡陋的集體宿舍休息,再等第二天上班。這樣把枯燥的青春一天一天地?fù)]霍掉,磨損掉。在日復(fù)一日這樣的日子里,要是沒有同宿舍的工友三強,那么這個春天極可能是一個乏味透了的春天。
周一一早,從縣西小鎮(zhèn)來的同寢室工友三強從老家回來出現(xiàn)在宿舍里,他回來得早,我剛在樓下洗漱完回宿舍,看到了突然穿著打扮時髦了的三強,眼前的這個三強與原先的三強迥然不同。他戴了一副棕色漸變的大太陽鏡,上身一件小方領(lǐng)瘦身花T裇,下穿一條大喇叭褲。在這以前,他與廠里其他青工的穿著毫無二致,基本都是藍(lán)色勞動布工裝,偶爾講究一點時穿的是青年裝,左上口袋插一支鋼筆作裝飾。但是這一天他卻突然大換裝。我們都覺得奇怪,另一個青工把他拉到門外,說,你這是流氓打扮啊,我們樂清沒一個這樣的,只有溫州才會有。三強說,我又沒偷沒搶,憑自己工資買的,我怕什么。那工友說,溫州、樂清都買不到。三強對他說溫州和樂清當(dāng)然買不到,這些只有慎江里隆與黃華七里港才買得到。慎江是三強的家,他每周六下午下班后都要回到慎江,周一一早再趕來廠里上班。
這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這座工廠于我而言,起始于這一天三強的突然換裝回廠。一貫制的服裝,歌聲,直至人際間交談,語言,在我所經(jīng)歷的那么些年來,從沒大改變過,從沒出現(xiàn)過特別異樣的信號。而這一天,因為奇裝異服的三強的出現(xiàn),全宿舍的人為之震驚。我們追問三強突然異裝的原因,三強則以一個新青年的得意炫耀他的服裝,向我們講述這些奇裝異服的來源,他說這是時裝,而不是什么所謂的奇裝異服。最后是宿舍里四個人上班都遲到了,雖然只遲到了十分鐘,但全宿舍四個人集體遲到還是第一次。車間主任也因此嚴(yán)肅地批評了四個人。
這次三強因為新奇時髦的打扮引發(fā)了大家的關(guān)注。他一早從家里回到廠門口就讓女工們看到了。這幾天他的服裝成了女工們的主要話題。晚上回到三樓寢室里,三強做了一件更讓我們吃驚的事。他打開一個大紙箱,從里面拿出了一個類似收音機的機子,扳開后面板上的一個小蓋子,放進四節(jié)一號電池。再按下頂部的一排按鍵中的一個鍵,機子前面的卡槽蓋啪的一聲跳出,三強隨手插進一盒磁帶。隨即升起一縷好聽的歌聲。這樣的歌聲我曾經(jīng)在收音機里聽到過,但收音機收到的聲音嘈雜,極不穩(wěn)定,時強時弱,很難完整舒服地聽完一首歌。而現(xiàn)在則不一樣,這機子里放出的聲音與以前聽到的完全不一樣。這次是如此清晰,聲音效果極好,歌手的氣息、音質(zhì)、濕潤的聲音經(jīng)過口腔的細(xì)節(jié)變化,換氣與吐字,這種歌聲的切近感受,令人驚訝。后來三強告訴我們這是立體聲,左邊耳朵聽到的與右邊耳朵聽到的樂器聲音強弱都不一樣。再繼續(xù)聽的時候,就開始注意起左右耳的區(qū)別,果然左右樂器聲強弱不一樣。于是就覺得特別好聽,單單聲音就已經(jīng)迷住了我們。三強的錄音機有四個喇叭,兩只大尺寸的,占據(jù)了機子正面的左右大部分面積,兩只小的各不到拳頭大,分別位于兩只大喇叭的左上方與右上方。三強說,這叫四喇叭錄音機,三洋牌,分中低音喇叭與高音喇叭,八百五十元錢買的。
我想起了一九七九年底自河南南召退伍回家乘火車的經(jīng)歷,火車??刻K州站時上來幾個去上海的乘客,他們上車落座后,掏出一個與小型便攜式收音機差不多樣子的機子,另一人手中拿著幾個小盒子,我去盥洗室從這節(jié)車廂過道走過時,聽到這幾人放送出的一陣綿軟的歌唱聲。這是一陣耳邊風(fēng)似的歌聲,我因內(nèi)急不能做停留,歌聲很快被拋在了身后。待我回來經(jīng)過這卡座座位時,已經(jīng)沒再放送歌曲了,改為聽相聲。
這次三強的錄音機里放送出的聲音與那次列車上聽到極短暫的歌聲如出一轍的好聽。而三強錄音機的聲音更立體,也更清晰,聲音更具質(zhì)感,這樣播放出的歌聲也更讓人迷戀。我看到了三強散落在床上的一盒一盒磁帶,盒子上磁帶封套色調(diào)艷麗,有鄧麗君的,龍飄飄的,劉文正的,張諦的。而他正在放的是鄧麗君的一首《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磁帶套封上有歌詞,對照著歌詞聽,極細(xì)小的字體也是一種迷惑。從收音機稍縱即逝的歌聲,到列車上偶爾的歌聲,直至這一次近距離地聽到這真切電聲效果的歌聲。低音鼓,貝司,電聲樂隊,歌聲未起,已經(jīng)震撼,聽到歌聲再回過頭來看磁帶套封上鄧麗君的照片,愈加甜美,迷人。
他一盒一盒地放,我們一盒一盒地跟著聽。放歌曲時,三強把宿舍門打開,把音量調(diào)大,誘人的歌聲透過夜空傳到了二樓的女工宿舍,她們中好幾個也來到三樓我們宿舍聽歌。女工中有幾個對歌曲的感受力比我們都要敏感,她們的沉醉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們。在這之前,電影《柳暗花明》插曲《清清的花溪水》,《小街》插曲《媽媽留給我一首歌》,《小花》插曲《妹妹找哥淚花流》,《黑三角》插曲《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這些被她們反復(fù)唱爛了的歌曲,在此前已經(jīng)是最好聽的歌曲了。可是這一晚聽了三強錄音機里放送的歌曲后,對這些早先的電影插曲一下淡薄了下去。她們一有空,就來聽三強錄音機放出的歌。
樂清灣外面是玉環(huán)群島與洞頭群島,再往外東北邊是釣魚島,東南邊是臺灣島。遼闊的洋面上,夏季經(jīng)常臺風(fēng)肆虐,在天氣還好的日子里,樂清靠海的村莊有捕撈證的則會拼船出遠(yuǎn)海打魚。一九八○年新年,有里隆村漁民突然開始了與臺灣漁民的交往。兩條不同方向的漁船互相靠近,并攏,里隆漁民或是以捕到的大宗魚貨換對方的貨物,或是以事先收到早已不能作貨幣流通的銀圓換對方貨物。這是以貨易貨的交易。海浪拍打著漁船,貨物在手上交換。我想象著,閩南語普通話與溫州普通話,費勁地表達,交談,說定,交貨。
浙江近兩千公里海岸線,排列著無數(shù)大小港口,只有慎江鄉(xiāng)七里港里隆村開展了這種明面上不允許的以貨易貨俗稱走私的海上貿(mào)易活動。
貨物交易情形,來自三強的口述。在工廠宿舍里,停止了歌聲,關(guān)閉了錄音機,關(guān)燈后,三強開始講述海上交易的場景。三強用以描述的語言是快樂的,也是驚險的。
由他的描述進入我意識中的情形,具有很強的現(xiàn)場感。這是一種隱秘的交易活動。暗夜,船在公海上用最暗的燈光作業(yè)。人與貨物都是黑暗的。星空下的遼闊洋面的詩意與此刻的交易是不對等的。交易者雙方,內(nèi)心緊張,警惕。獲得的貨物,深藏船艙最底層,到了白天,船就在洋面上游蕩,表面上裝得無事一樣,內(nèi)心仍然繃緊著,同時有著隱秘的緊張與激動。一船貨物,盈利萬元以上。船要在外海待到天黑才會進里隆港,然后把一船貨物卸下來。
交易獲得的貨物必須是大陸市面上沒有的,而且價格也得讓沿海一帶能夠接受的才有走私價值。走私進來的貨物有:各種顏色的寬幅尼龍布,自動傘,雙獅牌、三星牌、錨牌自動夜光手表,三洋牌、索尼牌錄音機,其中錄音機其實是收錄放機,型號也最復(fù)雜,一般購買者都是數(shù)喇叭數(shù)量來決定買哪一款,分別有單喇叭,一個半喇叭(一個大喇叭,外加一個小喇叭),雙喇叭,四喇叭(兩個大喇叭,外加兩個小喇叭),六喇叭(兩個大喇叭,外加四個小喇叭),自然是喇叭越多音效越好。普通人家一般買雙喇叭。從單喇叭到六喇叭,落地價格分別是二百到一千多元。那時我的月工資三十六元,不吃不喝的話,一年才四百多元,全年工資只夠買一個雙喇叭錄音機。除去生活費之后,連單喇叭錄音機也買不起了。因此只得蹭聽,蹭其他家里有錢工友的錄音機聽。也是這一階段,彰顯出了貧富差距。原先有錢沒東西可炫耀,現(xiàn)在有新型物質(zhì)的東西奪人眼目了。
工友三強家有貨物來源渠道。
廠里的男女青工包括中年女工都來托三強周日回慎江老家?guī)ё詣觽恪⒛猃埐?、太陽(麥克)鏡。他們拿著自己積攢起來的工資,來到我們宿舍,交給三強帶貨,三強則掏出筆記本記下每人的金額與要買的東西品種。有些買自動手表或錄音機等貴重物品的,則跟著三強去里隆走私市場自己實地挑選購買。
那段時間,尖領(lǐng)花襯衫,各色尼龍布喇叭褲,麥克鏡,自動夜光表,成了青工們的標(biāo)準(zhǔn)裝備。很快地,廠里青工們的面貌隨著著裝的變化而變化。他們從廠里到街上,從街上到廠里。來去的走路的姿勢,與以前不一樣了,待人處事的方式也變得大方起來,青工云理則是廠里繼三強之后第二個買了錄音機的人,他買的是三洋牌8080型號雙喇叭錄音機,廠商為了把這款低價位的雙喇叭錄音機做得像高價位的四喇叭錄音機,加了兩個假喇叭,因此樂清一帶青年稱這款冒充四喇叭實際上只有兩喇叭的8080型錄音機為傻80。有時我們上街,云理就扛著傻80在前面走,錄音機里播放著最新的張諦、鳳飛飛的歌。許多買了錄音機的人,接著會瘋狂地買各個臺灣歌星的磁帶。街上也出現(xiàn)了磁帶翻錄店,原先五元、四元一盒的磁帶,用劣質(zhì)空白帶翻錄,只要兩元一盒?;蛘咦约耗弥瞻状艓У降昀锓洠缓蟹涃M一元。
有了錄音機日日聽流行歌曲的云理,漸漸的他的處事風(fēng)格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那次云理從電影院出來,說很早就看不慣一個人了,要上去打他。我們最后把他拉住了。真要打起來的話,肯定會出事,那時青年們上街,都會隨身帶一把刀子。云理突然間強硬起來,是大家都想不到的事。難道有了一個雙喇叭錄音機就可以強硬嗎,顯然不是。是與整個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徹底改變有關(guān)。從外到內(nèi),先外后內(nèi),強烈的著裝變化,以及物質(zhì)的擁有,讓許多青年在行事風(fēng)格上產(chǎn)生了突變。云理的喇叭褲褲腿是全廠最大的,平時提著錄音機從廠區(qū)里走過,女工們說,這個云理,過分了過分了。
而二樓的女青工則開始學(xué)唱流行歌曲。吃過晚飯,她們就會坐到一起,開著錄音機,學(xué)唱磁帶上的歌。她們最愛學(xué)唱的是鄧麗君與鳳飛飛的歌。而這些歌全是愛情歌曲?!短m花草》《海韻》《我是一片云》《追夢人》,還有極少數(shù)感嘆光陰不再青春易逝的《美酒加咖啡》《小城故事》等。這些歌曲,深刻地改變了她們的愛情觀與生活方式。
好幾對邊聽歌,邊開始戀愛。其中一個女工十七歲就與三樓的一個男青工談起了戀愛,才沒幾天就進入了瘋狂的熱戀之中。他倆出雙入對,嘴里哼唱著流行歌曲,旁若無人地好著。
我原先的孤獨與深沉,很快被瓦解掉,匯入那淺薄快樂的通俗文化激流。這與我早些年聽收音機有關(guān),聽收音機那些年,一直有個未了的心愿——總有一日,如果有可能的話,我要好好聽一聽完整的靡靡之音。同時,我的對新事物的興趣也被激發(fā)起來,書籍、電影、美術(shù)、詩歌、小說,這些都開始進入了我的視野。同樣的,小城里的一小批文學(xué)青年,逐漸地聚在一起,談?wù)撐膶W(xué),談?wù)撏饨?。從原先的談?wù)撗┤R,海涅,萊蒙托夫,普希金,轉(zhuǎn)而談?wù)摬ㄌ厝R爾,瓦萊里,馬拉美,馬雅可夫斯基。直至談?wù)撉啻涸姇?/p>
但是文學(xué)的小眾情緒同時被宏大的流行文化急遽沖刷著,縣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放送著鄧麗君、鳳飛飛、劉文正、張諦的歌曲。
到了一九八一年春,三樓宿舍樓里除了三強,還有幾個人也都有了錄音機。有單喇叭、雙喇叭的,也有四喇叭的。而我僅僅多了兩條尼龍布做的褲子外加一件尼龍布上衣,這時自動手表從原先的兩百降到了一百,我與三強說要買自動表。三強說,這次你自己去里隆村挑吧,那里的東西會多得你眼花繚亂。
周日,宿舍里幾個人一起到縣城輪船公司的碼頭乘河輪去里隆村。我第一次乘河輪。上船后,柴油機隨即發(fā)動了起來。船開動后我出來坐在船首,在柴油機的噪音里,看著船頭無限地剖開河流,船首無限向前,在人、船、河流與時間的交融中,人重又回到孤獨之中,這種感覺很私密,又帶點焦慮。到了里隆村,人流密度很高,這是一個走私貨大集市,每條路上都站滿了人,他們都是貨物出售者,沒有店鋪,出售的貨物全放在自己所站的一米見方的地方,并且身上掛滿可掛的東西,手提著單喇叭錄音機,手臂上套著許多手表,胸前掛著許多副太陽鏡。此時,人與貨物的關(guān)系完全顛倒了過來,人是貨物交易的奴隸,一切行為為賣出貨物服務(wù)。賣與買,各方的姿態(tài)特別低,一方為盡量早點脫手,另一方為盡量買到質(zhì)量可靠的貨物。
來里隆村買貨物的有溫州、寧波、上海、杭州、南京、武漢等地來的買主。他們把一沓沓人民幣捆在腰上,交易時,掀起外套,從布縫的腰帶上摳出錢來付款。看到他們大把現(xiàn)金的交易,我為自己口袋里只有兩百余元的錢而自卑。我也更加地珍惜這么幾塊錢,因為它是我好幾個月工資的積蓄。我想,我不能輕易買這些貨物,當(dāng)然,即使買的話也只能買一只手表或幾塊尼龍布,或者最低價的單喇叭錄音機。我自始至終地攥著這點錢不把它花出去。每月十六號去財務(wù)室領(lǐng)工資的時候都仿佛是去參加一個隆重的儀式,而廠出納發(fā)工資也富有儀式感,先從一個信封里抽出三張面值十元人民幣,再從另一個信封里抽出一張五元面值人民幣,再從另一個信封里抽出一張一元的。若當(dāng)月有扣了幾元錢的,則不會動五元那個信封,改從另一個裝兩元與一元的信封里抽出。這樣領(lǐng)到工資后,覺得三十六元錢是如此的莊嚴(yán),重要。因此從來不會亂花錢。
與我一起到里隆村買走私貨的廠里的另一位青工,他帶了八百元,在我們還在繼續(xù)逛市場的時候,他已經(jīng)買了一個半喇叭錄音機(一個低音大喇叭,加一個高頻小喇叭),一只自動表,一把自動傘,一副太陽鏡。一下子就花光了八百元錢。走私貨仿佛是專為他這類人而來的,在我邊上,一批人的購買方式與云理如出一轍,從詢價、議價、定價,到從布腰帶里掏錢,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快速交易完畢,隨即找車去長途汽車站回當(dāng)?shù)厝?。他們目?biāo)明確,乘火車汽車輪船,一頭扎到里隆村,然后回去翻倍賣出,快速致富。
在里隆村走私集市買賣現(xiàn)場,我沒買任何一件物品,雖然我心里非常想買,但我終究還是沒買。錄音機放送的此起彼伏的歌聲,買與賣討價還價聲,小吃店吆喝聲,港口輪船汽笛聲,村道上拖拉機聲,市聲喧囂。購買者在喧囂的市聲與滿街的貨物中,購買欲高漲,購買意愿簡單,成交迅速。廠里同來的幾個人,都在很短的時間里,把身上的錢一下子就花光了。
接著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忽然街道的一端開始了騷動,幾秒鐘之內(nèi),所有賣主突然全收起了地上的身上的東西,迅速閃進身后的屋子里,消失了。等買主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后,迅即跑開了,我們幾人也跟著狂奔離開了買賣現(xiàn)場。這是一次縣打擊走私工作隊到現(xiàn)場取締走私活動。剛剛還熱鬧擁擠的貨物買賣現(xiàn)場,突然間人群四散、消失,只??諘纭⒗淝?,仿佛這里從沒發(fā)生過激烈程度與活躍程度空前的走私經(jīng)濟活動。等工作隊離去,街道上又重新快速冒出了所有原先的賣主,變戲法似的街道地面上又?jǐn)[滿了錄音機,尼龍布、自動傘等貨物(自動傘這個新名詞還一度進入了樂清縣的一樁審判公案,縣法院的一個干警犯了受賄罪,其中有一個細(xì)節(jié),這個干警受賄后送給當(dāng)事人一把自動傘,在法庭證詞上是,受賄者為什么送當(dāng)事人自動傘?送自動傘即暗示受賄者收了當(dāng)事人的錢之后,經(jīng)受賄者運作,原本的不利于事主的事情就自動“散”了,不必?fù)?dān)心了,這事不能明說只能暗示。這是一次奇怪的將漢字的望文生義用于法庭證詞的實例)。
在回來的河輪上,只有我一個沒買任何東西,在擁擠的船艙里,他們在互相比較買到的走私品,大聲爭執(zhí)互相之間的區(qū)別,只有我突然顯得格格不入。
繼錄音機之后,里隆村走私貨物又增加了錄像機與錄像帶。八十年代初,小城已經(jīng)有黑白電視機,信號極差,雪花點是它的專用名詞,在播放中時常畫面突然模糊不清,接著圖像全無,滿屏的雪花點閃爍,電視機前的觀眾卻不會離席,耐心地等待信號重新好起來圖像重新出來。一個晚上看下來,得忍受許多次的雪花點現(xiàn)象。
很快地,有了錄像機錄像帶之后,一家挨一家的錄像廳開起來了。錄像機代替了電視機,錄像廳代替了電影院。只要有幾臺錄像機電視機,外加一大堆錄像帶,租一個房子,經(jīng)當(dāng)?shù)匚幕九鷾?zhǔn),就可對外營業(yè)了。每個錄像廳一天放許多部不重樣的電影片,有的錄像廳分幾個放映室,各播放不同的電影,觀眾可根據(jù)片名自由選擇要看的電影。并且票價不到電影院的五分之一。這里也是小城男青年們業(yè)余時間的一個重要去處。
每家錄像廳門口都貼著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架在門口的音箱放送著正在廳內(nèi)播放的某一部電影錄像聲音,如《肥龍過江》《快活林》《倩女幽魂》《猛龍過江》《精武門》《龍爭虎斗》《陸小鳳傳奇》《蕭十一郎》《血芙蓉》……樂清城鄉(xiāng)的無數(shù)錄像廳幾乎是李小龍的電影錄像帶一統(tǒng)天下。除此之外,還有極少量的情愛三級片,這些三級片是偷偷地放,一有風(fēng)吹草動,立即換成武打片繼續(xù)放映。而走私市場里公開售賣的錄像帶也一律是香港武打片,若想買三級片的,則賣家會領(lǐng)買主到屋子里,從深處翻出藏著的一些三級片供挑選購買。廠里男青工也是錄像廳的??汀*M小的錄像廳,空間密閉,氣息復(fù)雜,昏暗曖昧。我跟云理去過幾次,坐在里面,周圍是騷動的陌生人,武打片的音響攪動著黑暗里的人。李小龍的功夫與絕殺技,看得小城青年們熱血沸騰,每次看完出來都像是滿血復(fù)活。而看三級片,則是一次次把荷爾蒙與熱量釋放在放映廳里。人們會在黑暗里屏氣凝神,空前專注,只怕眨眼之間漏掉某一個精彩片段。這些錄像廳里偷偷放映的極少量的三級片,是縣城饑渴青年人一次次的視覺盛宴,經(jīng)過電影語言的渲染,性、場景、謊言、肉體,曖昧的細(xì)節(jié),危險的空間,警示青春的強悍,肉欲的陷阱,以及身體的毀滅。而進錄像廳的青年們與進電影院的人有所區(qū)別,進錄像廳的是一個更加庸俗騷動的處于低消費水平又對精神需求特別大的小城青年群體,他們單一消磨時間尋求刺激。
在里隆走私市場更加隱秘的角落,還有秘密售賣成人片。這些錄像帶基本都是反復(fù)翻錄過許多次,影像質(zhì)量極差。這正好可以抵消普通觀看者的觀看興趣。除非是色情狂,看到模糊不清的影子也會專注并以格式塔想象補充畫面。有一次,一個工友,說他哥買了幾盤錄像帶,邀請幾個好友去他哥家看錄像,他一發(fā)出邀請我們就明白了,是請我們?nèi)タ闯扇似?。等他帶我們到了他哥家,打開錄像機,把錄像帶輕輕推進磁帶槽,大家都屏氣靜聲,仿佛加盟某個重大的儀式。待電視機屏幕亮起,放出的卻是一道道翻滾著拉過去的密集的雪花帶,根本就沒有圖像。換了幾盤錄像帶都是這樣。過了一會兒,大家失望地起身離開了他哥家。那幾盤錄像帶封面驚艷,帶子上的信號卻是空白,他哥是太相信售賣錄像帶的貨主,以至沒在錄像機上驗視就買下了,也許買成人片礙于面子,匆忙成交,付錢拿貨走人。在那些日子里,許多畫面清晰的成人片流入社會,一些暗中秘密放映成人片的錄像廳因此被突擊查封。與此同時,一些開在巷子偏角處的發(fā)廊暗中做起了另類生意,那些單身青年花低價偷食禁果。青春勃發(fā)的身體有了暗處表達場所。這是一個孤獨身體的轉(zhuǎn)折處,它是如此隱秘,庸俗,直接,危險,戰(zhàn)栗。因?qū)傻拿孛苡|犯,從暗處來到明亮的街上,還會有情緒釋放之后莫名的悔恨,莫名的罪孽感。
應(yīng)運而生的是街頭游醫(yī)的出現(xiàn)。先是公共廁所便溺處的墻上貼著一尺見方的治療性病的小廣告,上面第一行大黑體字:畢業(yè)于XX軍醫(yī)大學(xué)老軍醫(yī),第二行更大的黑體字:專治性病與各種疑難雜癥。它印刷粗糙、字體丑陋、語言粗暴、排版混亂,用膠水緊緊地粘貼在水泥墻上,蔑視人的尊嚴(yán)、假面,促使有過隱秘不端行為的人不斷自我懷疑,對身體產(chǎn)生極度的不自信,這些自信心受到粗暴打擊的過路者,因此得了自我懷疑狂癥,最終出現(xiàn)在游醫(yī)的臨時住處。這些來自福建莆田的治性病游醫(yī),大多租住在偏僻民房里,所有藥物不外乎青霉素、鏈霉素、慶大霉素、消炎粉、除蟲粉,外加來蘇水。通常獨居出租屋中的游醫(yī)比性病患者更加孤獨,大多時候,一天都沒有一個患者來看病。他改變等待的焦慮的做法是每隔幾天,就出去粘貼一批治性病小廣告,把自己的小廣告覆蓋在別人的小廣告上面(當(dāng)然,他貼的小廣告過幾天同樣會被其他游醫(yī)的小廣告所覆蓋)。這種小廣告周而復(fù)始地互相重疊覆蓋,重疊覆蓋,同樣導(dǎo)致了游醫(yī)的精神焦慮癥,有時他的意念告訴他,前一批貼出的小廣告已經(jīng)被覆蓋了。于是就挾著新的小廣告去粘貼,再把別人的小廣告覆蓋掉。性病,藥物,謊言,由公共廁所便墻上的小廣告延伸至莆田游醫(yī)租住處,它們在這里匯集成夸張的病癥,昂貴的醫(yī)藥費,原本性器的尊嚴(yán)傲慢蕩然無存。在被游醫(yī)反復(fù)診治的過程中,性器反而成了自卑的源頭。
溯源錄像廳三級片、巷子深處發(fā)廊、游醫(yī)小廣告,這一切,與里隆村售賣錄像機,錄像帶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
里隆村的走私幾經(jīng)工作隊打擊之后,轉(zhuǎn)入了地下交易,比公開交易多了一份警覺,也更加地隱秘,危險,興奮,暴利,刺激。一如犯了賭癮一般,暴利驅(qū)動著的秘密地下交易,他們行走在刀鋒上,更具獲取金錢的戰(zhàn)栗與快感。三強也不再公開為廠里工友帶貨,轉(zhuǎn)為私底下偷偷地接觸。
一九八三年年底,里隆村包括黃華港的地下樂清走私市場被徹底取締。雖然還有零星走私事件,終于漸漸地偃旗息鼓,走私終成了記憶中的事件。里隆村走私市場興盛期間,是三強自我感覺最佳時期,他家投資走私的錢反復(fù)回籠增益巨大。因此進出集體宿舍常常比其他人放肆,帶點傲慢。到了一九八三年底,由于打擊走私,他家的后期投資蝕了不少,三強再也沒有了那段時間的自信,雖然他家已經(jīng)賺到了錢,但大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走私賺錢的渠道被徹底地關(guān)上。只有云理,仍然穿著一年前走私尼龍布做的大喇叭褲反復(fù)上街,他把一個月工資幾天之內(nèi)就喝酒花完,喝了酒后回宿舍,按響錄音機,反復(fù)播放鄧麗君《路邊的野花不要采》《謝謝你》。
里隆走私市場取締若干年后,我去了一趟里隆村,一個曾經(jīng)熱鬧無比,走私貨物無序交易的村莊,變得冷清、平常,村民的表情,從那時的亢奮,回歸到了平靜,冷漠。一些老人,對眼前的事物已經(jīng)了無興趣,而走私市場興盛時看到的他們,村莊里的男女老少,都是亢奮的。偶爾能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到,他們?nèi)詫ν鈦碚弑3种X。一個經(jīng)歷過轟轟烈烈貨物交易的村莊,曾經(jīng)把走私的錄音機、自動表、自動傘秘密輸送到全國各地,這一切,早已經(jīng)水過無痕。一個村莊平靜的臉龐,也很好。從街上過時,有歌聲飄來,這是錄音機放送的一首鄧麗君的《春風(fēng)吻上你的臉》。聽這首歌的時候,里隆村街面上干干凈凈,幾無雜物,午后的陽光特別好。問過一個路邊老人,說村里許多青年人都在柳市打工,還有的為柳市電器外出跑供銷。
后來三強也買了一本像辭海一樣厚的《中國柳市電器產(chǎn)品目錄》,他說自己要準(zhǔn)備外出跑供銷,做柳市電器產(chǎn)品的生意。有過賺快錢經(jīng)歷的他,突然間那路被堵死了,而內(nèi)心對金錢的需求已經(jīng)被激活,難以消散,那么就會轉(zhuǎn)身另尋生財之道,三強轉(zhuǎn)而做柳市電器供銷則是很自然的事。跑供銷得到外省市出差,出差得向廠里請假,請假多了廠里自然不同意,要把三強作曠工處理,這樣一來三強就想方設(shè)法調(diào)到了黃華一個地方國營工廠,那個廠可以停薪留職跑供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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