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岳文
清代的乾隆、嘉慶年間,中國傳統(tǒng)學術文化出現(xiàn)了兩大發(fā)展趨勢:一是乾嘉考據(jù)學,產(chǎn)生了不少考據(jù)學大家,他們撰寫的考史著作和考訂的古籍可謂汗牛充棟,在考證歷史事實和考證史書訛誤等方面都取得了輝煌成就。二是文史理論的總結(jié),產(chǎn)生了以浙東學派史家章學誠為代表的批評性與總結(jié)性相結(jié)合的史學思潮,對18世紀以前的中國史學作了系統(tǒng)考察與總結(jié),取得了重大的理論成就,成為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發(fā)展史上的一座豐碑。而居于這座理論豐碑頂端的著作,就是章學誠的《文史通義》。它被稱為開新學術風氣的作品,主張借古通今,所論涉及史學、文學、校讎學等多個領域,這部書也和劉知幾的《史通》并稱為我國古代史學理論的“雙璧”。
章學誠(1738—1801),字實齋,浙江會稽(今紹興)人。他生活與從事學術活動的年代,正值乾隆中葉至嘉慶初年考據(jù)學風靡全國的時期,然而他卻不追隨流俗從事考證,而是針砭學術,探究校讎源流和史學義例,這就注定其學問不被當時社會所接受,章學誠本人也在乾嘉年間默默無聞,一生窮困潦倒,命運坎坷。但是,仕途的挫折和治學的寂寞造就了他不甘屈服、勇于另辟學術蹊境的性格,生命不止,著述不輟,不僅為清代乾嘉時期的中國史學開辟出一片新天地,而且對中國古代文史理論和治學方法作出了特殊貢獻,奠定了他在中國學術史上舉足輕重的地位。其主要著作除了《文史通義》外,還有《校讎通義》《乙卯札記》《丙辰札記》《史籍考》等,這些作品被后人編為《章氏遺書》。
據(jù)史料記載,章學誠少年時并不聰慧,讀書每日不過二三百言,記憶也不牢固,對文字也沒有深入的理解。此外,他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幼時多病,好不容易有所好轉(zhuǎn),日誦才百余言,輒復病作中止。直到十五六歲以后,才知識漸開,泛覽群書,在父親的啟發(fā)誘導下,開始對史學產(chǎn)生興趣,曾在塾課之余取《左傳》《國語》等先秦典籍,試圖按照紀、表、志、傳的體例編撰紀傳體的《東周書》,已撰成百余卷,后被塾師發(fā)覺而被迫終止。然而,這一實踐為他后來專門從事史學研究奠定了基礎。
乾隆二十七年(1762),二十五歲的章學誠入京師國子監(jiān)讀書,因不諳世故,屢屢受挫。他曾回憶說:“始余入監(jiān)舍,年方二十有五,意氣落落,不可一世,不知人世艱也?!看蟊?,決科集試至三四百人,所斥落者不過五七人而已,余每在五七人中。祭酒以下,不余人齒;同舍諸生,視余若無物?!毙疫\的是,學者朱筠對其頗為賞識,招其入門下受業(yè)。章學誠從朱筠問學,不僅得到朱筠的言傳身教,而且得交戴震、邵晉涵、洪亮吉等知名學者,學業(yè)大有長進。這一時期他治學的重點仍然在史學,所得的錢,除用于生活外,其余全部用來買書。他說自己“性尤嗜史,而累朝正史計部二十有三,非數(shù)十金不能致,則層累求之,凡三年而始全”。這是很不容易的。在購書的基礎上,章學誠開始深入研究紀傳體史書。
在京的十余年,章學誠雖然屢試不第,飽受世人譏諷,被人“視為怪物,詫為異類”,但卻始終堅持自己的理想,從未動搖治史的決心,在學業(yè)上也逐步趨于專精和成熟,為其文史撰述打下了基礎。
乾隆四十三年(1778),章學誠經(jīng)過七次科舉考試,終于考中進士。然而他自知性格與社會格格不入,于是沒有選擇走仕途之路,而是以教讀與著述為生。為了生計,他不得不奔走各地,曾經(jīng)主講水平書院、清漳書院、敬勝書院、蓮池書院、定武書院、文正書院,為地方官府修撰《天門縣志》《和州志》《永清縣志》《亳州志》《湖北通志》等。雖然生活多有坎坷,但他并沒有屈服,反而迸發(fā)出向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抗爭的勇氣,經(jīng)常是“江湖疲于奔走,……撰著于車塵馬足之間”,不斷堅持史學義例和校讎義法的研究,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章學誠在學術實踐的基礎上,非常注重積累治學經(jīng)驗,他自稱“鄙于讀書無他長,子史諸集,頗能一覽而得其指歸”,注重把握各家的著述宗旨;又“能窺及前人所未到處”,所以“能別出意見”。正因為他具備這種學術素養(yǎng),所以才能撰寫出《文史通義》這部成一家之言的史學理論著作。這部書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闡明史學家法和著史之意,辨析各種史書體裁,抨擊治學各分畛域的積弊,宣揚史學經(jīng)世致用的價值。
一般認為,《文史通義》一書的寫作,自章學誠三十五歲起,至六十四歲逝世時止,歷時二十九年。但嚴格說來,他仍沒有寫完。
要說寫《文史通義》的目的,還要從劉知幾及其《史通》說起。應該說,章學誠的經(jīng)歷和劉知幾有很多相似之處,這一點章學誠自己也有所提及,他在給朋友的信中敘述劉知幾在仕途、史館的遭遇,包括任九品獲嘉縣主簿十九年而沒有升遷,擔任六品史官“著作佐郎”,館內(nèi)互相排擠,“鑿枘相違,齟齬難入”,后“三為史臣,再入東觀”,但并沒有給劉知幾的功名帶來多少幫助。因此,劉知幾干脆不以官場為意,開始私撰《史通》,后成名著。不得志的章學誠,此時的想法便是效仿劉知幾,靠自己的著述留名后世。他曾說:“學問之事,……坎坷潦倒之中,幾無生人之趣,然退而求其所好(即治學),則覺饑之可以為食,寒之可以為衣。”
但是,劉知幾的《史通》在中國史學批評史上已經(jīng)樹立了一座高峰,后人要趕上或超過它,就必須尋找突破口,創(chuàng)立自己的理論體系?!妒吠ā分饕u論史書體例與編撰方法,同時論述史籍源流與前人修史之得失,提出修史需“才、學、識”三長,才者,文筆之精妙也;學者,史料之精熟也;識者,選材之精當也。
章學誠青年時就在史學理論方面嶄露頭角,人們常將他與劉知幾相比,但章學誠不同意這種做法,說道:“截然兩途,不相入也?!斌w現(xiàn)了他要超越劉知幾史學理論的志向和抱負。
縱觀《文史通義》,其中確有很多發(fā)明創(chuàng)見,言劉知幾所未言,從而在中國史學理論史上樹立起第二座高峰。
章學誠最重要的學術貢獻就在于他對“六經(jīng)皆史論”的闡發(fā)。明朝中葉,王陽明曾提出過“六經(jīng)皆只是史”這一命題,后來王世貞、李贄等人也有類似的意見。但以上學者所論經(jīng)史關系既與章學誠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其意蘊更不能與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論”豐富與深刻的內(nèi)涵相比。換言之,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論”系針對時弊而發(fā),并構(gòu)成了他全部思想體系的理論原點。
為什么說“六經(jīng)皆史”?章學誠認為“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古代原本“無經(jīng)史之別,六藝皆掌之史官,不特《尚書》與《春秋》也”,“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jīng),切人事也”。也就是說,離開了“史”,“經(jīng)”將無以立足。這個觀點無疑是“經(jīng)”“史”關系的重大突破。
章學誠還認為,“史”之所以能夠成為“學”,貴在史之有“義”,而非簡單的史料考訂、搜集與排比。治史貴在有“別識心裁”,“別識心裁”就是“史意”。他把闡發(fā)史意作為《文史通義》一書的最高宗旨,認為史學主要包括史事、史文、史義(史意)三個部分,其中史義(史意)是靈魂。那么,章學誠為何如此強調(diào)史意的重要性呢?這與當時的學術背景有關。乾嘉時代,考據(jù)之風盛行,學者們終日埋頭于典籍之中,不問世事,多為無用的魚蟲之學。章學誠認為這是從明人無本空談的一個極端走到了過分強調(diào)實證的另一個極端,因而應該對考據(jù)學風有所矯正,方法就是提倡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見解,這就是“史意”??梢?,《文史通義》以“史意”為宗旨,有矯正當時考據(jù)學風之意。
既然“史意”貴在“別識心裁”,則其中必然蘊含一個主觀判斷的問題,處理不好,很容易走入左右史實、任情褒貶的歧途。為此,章學誠在劉知幾“才、學、識”史學三長的基礎上又提出了“史德”。所謂“史德”,用章學誠的話說就是“著述者之心術也”,實質(zhì)上就是一個史學家應當培養(yǎng)什么樣的“心術”,應當具備什么樣的本體精神或自覺意識的問題。章學誠認為史學家撰史評史不能沒有感情,但又絕不能放縱感情,感情用事必然會使氣失宕、淑、驕,情失流、溺、偏。因此,把握好史實與感情的分寸正是“別識心裁”的主旨所在,這也是史家追求的一種崇高境界。
章學誠撰寫《文史通義》的第二個目的是為著作之林校讎得失。他所謂的“校讎”,并不局限于厘正錯誤,更主要的是辨學術、考源流。他說:“思斂精神為校讎之學,上探班、劉,溯源官禮,下該《雕龍》《史通》,甄別名實,品藻流別,為《文史通義》一書?!彼^“班”,是指東漢班固的《漢書》,“劉”指西漢學者劉向,《雕龍》即南朝梁劉勰的《文心雕龍》。
可以看出,章學誠通過“六經(jīng)皆史”“做史貴知其意”和“史德”等歷史觀,建立了自己的史學理論體系。這是對中國古代史學理論做出的全面總結(jié)與創(chuàng)新,從這個意義上說,章學誠在史學理論上的建樹標志著中國古代史學理論體系的成熟。
《文史通義》的價值首先體現(xiàn)在“經(jīng)世致用”思想上。章學誠在書中說道:“史學所以經(jīng)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經(jīng),同出于孔子,先儒以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當時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則吾不得而知之矣。學者不知斯義,不足言史學也?!笨梢?,在章學誠看來,如果治史做不到經(jīng)世,就對史學的研究失去了發(fā)言權(quán)。
他提出“六經(jīng)皆史”,目的就是反對空疏義理和傳統(tǒng)考據(jù)學。在章學誠看來,古代的“六經(jīng)”只應作為歷史記載的角色被研究,它們既非載道之書,也不是道本身,先前學者們對六經(jīng)的盲目推崇,導致了宋明時代學術的空疏之風。在這一前提下,章學誠便極力反對學人即經(jīng)求道的做法。
而“史意”則是史學經(jīng)世的關鍵途徑,包括史家對歷史事實、歷史規(guī)律和對史學方法、史學思想的認識,其中史家的修史旨趣顯得十分重要。在章學誠看來,史事和史文只是存義的資料和工具,只有將它們與史義(史意)相結(jié)合,體現(xiàn)史書的內(nèi)核和本義,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史學。而史家要想探尋反映歷史發(fā)展趨勢的規(guī)律和宗旨,就必須結(jié)合時下的社會現(xiàn)狀,將“史學”與“經(jīng)世”二者有機結(jié)合起來。
章學誠還按照自己的史學思想,將史學著作和史書區(qū)分為“撰述”和“記注”兩種類型。“撰述”是指史家自己的學術著作,而“記注”則是文獻與資料的匯總編輯。從側(cè)重點來看,“記注”主要考察的是史學家對原始資料的整理和記誦,而“撰述”則憑借史家個人的才識和思想,突出史學的內(nèi)核?!坝涀ⅰ笔窃假Y料,也是歷史研究的基礎;“撰述”有著思想內(nèi)涵和學術價值,二者不可分離,不可偏廢,都是為經(jīng)世致用服務的。
章學誠堅持史學研究必須結(jié)合社會現(xiàn)實,認為只要是脫離了現(xiàn)實的學問,就是無益于社會的空疏學問。這種思想對于我們今天研究歷史不無借鑒意義,我們今天提倡鑒古知今、以史為鑒,也是看中歷史能夠為現(xiàn)實服務這一層面。
此外,書中還提出了許多為學的方法,特別是《博約》篇中提到的“學貴博而能約”的思想,很值得我們注意。
《博約》篇概括了博學和專精的關系,提出了一般知識與專門研究并重的治學思想,此處的“博”,意為淵博,即廣泛地瀏覽、系統(tǒng)地涉獵;“約”意為專精,即在廣泛瀏覽的基礎上,選擇一個領域進行深入研究。要做到“約”,首先要有淵博的知識作為基礎,從而體現(xiàn)了“博”和“約”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也就是說,“博”的目的應該在“約”,為約而求博,體現(xiàn)了明確的目的性;反之,“約”也只有在“博”的基礎上才能實現(xiàn),要成專家之學,必然要有淵博的知識作為基礎,有了豐富的學問,才能擇一而專。所以二者在治學過程中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體。有了淵博的知識,才能于其中選擇一項,精而專之;有了博覽以為基礎,才能上升到專精。
需要指出的是,章學誠所提倡的廣泛涉獵并不是漫無邊際地全盤皆收,而是有明確原則的。也就是說,廣泛地學習也應當有明確的目標和方向。學海無涯,“以一人之身而逐無端之好尚,堯、舜有所不能也”,我們?nèi)绻患舆x擇,即便終老也未必能有所建樹。而所謂專門之學,也不僅僅指“學一先生之言以自封域”的因名氣而成為專家的人,而是能夠在相應的專業(yè)領域有所思考,能出一家之言、成一家之學的人。
有人認為章學誠強調(diào)專門之學會影響對知識的整體認識,對此章學誠也作了清晰的論述:學者的精力和生命有限,必將在浩瀚的知識海洋中有所選擇,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而學有所專就是將專于一家之學和暫緩其他知識的學習相調(diào)和,把當下主要的精力放在某一專門的學術領域中,而這并不意味著對整體知識的放棄,反而在專門之學達到一定水平的時候?qū)崿F(xiàn)知識門類之間的互通。可見“博”和“約”互為前提,互相促進,這才是章氏治學之道的精髓所在。
“博約”思想所體現(xiàn)的治學方法在理論和實踐上是有其科學性的,對于我們今天治學而言,處理好“博”和“約”的關系,仍然具有重要意義。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是無限的,正所謂“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正因如此,求取知識就不能漫無目的,如欲以人有限的生命而閱盡無限的書籍,便是不自量力,便不是實事求是的學習態(tài)度。因而博覽群書的目的應該是為了專精服務,學問之歸宿也應在成一家之學。那么,如何成一家之學呢?當然在于創(chuàng)新和獨見,而創(chuàng)新和產(chǎn)生獨見的基礎,則是要有博覽群書的功夫和積累。這種廣博的閱讀常常要超越所攻專業(yè)之學的范圍,實現(xiàn)“博雜”。
至于如何選擇專精領域的問題,章學誠并未清楚地加以講述。在當代社會,這個問題對于求學尤為重要。我們應結(jié)合個人的興趣和能力以及時代的需要等方面來綜合考慮,特別是要對跨學科的內(nèi)容進行學習和研究。這種方式對研究者來說既可以豐富知識、開闊視野,同時也能有方向地朝較新領域探索,這應當是治學的有效門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