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空留馬行處”。我始終不能理解“空”字的含義。直到前幾日,我送父母回河南老家,看著他們乘坐的公交車,一轉(zhuǎn)彎,消失在視線里,這些詩句恍然還魂,頃刻間就涌上心頭,一種難以言表的酸楚,令我怔住了?;丶覇??我不知道。午后的街道,只有陽光在孤獨地行走。我默然轉(zhuǎn)身,沿著送父母來時的路,也是回家的路,一步一步向前走。父母也在回家的路上。原來我努力地長大只是為了與他們背道而馳。這種荒誕的想法,讓我有行走于茫茫宇宙的錯覺。天空也忽地暗了下來。一塊烏云,從東南方向,慢慢逼近,不經(jīng)意間就已兵臨城下。
父母回老家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他們掛念種的兩畝半麥子。從二〇一二年開始,父母就來北京幫我看孩子了,家里的地也給了叔叔種。但這兩年父母卻萌生了回家種地的想法。他們覺得,孩子們都長大了,我的工作也基本上能兼顧;家里又只有三個房間,兒子還能湊合,但姑娘大了需要自己住,用母親的話說就是“爸媽沒用了,幫不上忙了,是時候回去了”。還有一個原因,他們不說我也清楚——在北京看病吃藥太貴,還不能報銷。去年種麥子時,父親特意叮囑叔叔幫種一塊地的麥子。從此這塊地就成了他們的“心病”,整天掛在嘴上。今天該澆水了,明天該施肥了,心里想的,嘴上念的,都是這塊地。過完春節(jié),北京疫情一好轉(zhuǎn),他們就嚷嚷著回去,我這好說歹說,總是拖到了五一的當(dāng)口,也算是收麥的時節(jié)了。
中午吃過飯,我坐在沙發(fā)上嗑瓜子。瓜子是父母買的,準(zhǔn)備在火車上吃,可經(jīng)不住姑娘嘴饞,還是給拆開了。兒子在臥室的爬行墊上,作大熊狀,沖我搖頭晃腦,齜牙咧嘴。姑娘在沙發(fā)的另一側(cè)搗弄布娃娃。愛人在房間里整理衣物。父親在拖地,母親在收拾桌碗?!澳棠蹋銈兩稌r候走?”兒子突然探出頭,問道。母親笑嘻嘻地說:“弄完我們就走?!睈廴撕暗溃骸安皇怯喌牧c的票嗎?不用著急。去那么早,到火車站還得等著?!蹦赣H說:“沒事,早去早清靜?!备赣H原本是悶著頭拖地,突然抬起頭,沖我說:“小曉,我跟你說,你不能再訓(xùn)他們兩個了。孩子都大了,有啥話你不會跟他們好好說?。啃r候誰訓(xùn)過你??!”我邊嗑瓜子邊嘿嘿說:“沒有,哪有?”我這話音還未落地,正給布娃娃穿衣服的姑娘就抬起頭,大聲喊:“他有,他還打我們呢!”父親眼睛一瞪,橫眉冷目,厲聲說:“他敢?恁爸要是敢打你們,給爺爺打電話。他打一下,我打他兩下?!蔽覜_姑娘撇撇嘴,沒有再言語,繼續(xù)嗑瓜子。父親繼續(xù)拖地,嘴里嘟囔著:“我最恨打小孩。那時候恁爺就這樣,有事沒事就揍我和你幾個姑。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頭蒙。昨個兒夜里做夢還跟他吵架?!?/p>
“知道了!”我應(yīng)了聲。父親抱怨?fàn)敔數(shù)脑?,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此時愛人抱著換洗的被單從臥室里走了出來,沉著臉,不屑地說:“狗改不了吃屎。”我正要反駁,就聽母親喊:“小曉,米飯我放冰箱里了。晚上給他們炒炒吃。昨天恁爸燉的肉,也在冰箱里,記著吃?!蔽颐φf:“沒事,媽,放那就行了。”又過了幾分鐘,母親才從廚房里走出來,跟父親說:“咱們走吧。”我看了看表,還不到一點,就說:“你慌啥咧?”母親瞅了瞅父親,父親說:“走吧,再堵車?!蹦赣H素來視父親的話為圣旨,用愛人的話說:“你媽在你爸面前大氣都不敢出?!备赣H說完,母親就連忙走進房間,我也跟了過去。我看地上放了一口鍋,被一棉布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手柄?!斑@哪里的鍋?”我問。母親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說哪里的?上次搬家撿的。人家剛用一次!”我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就聽愛人說:“不是說你們老兩口,啥東西都撿?”母親尷尬地笑了笑,說:“還是新的,扔了怪可惜的。你們換的那個鍋,也帶回去。”父親也說:“你看工地上那些人,哪個不是大包小包地往家?guī)?。都用得上,要是扔了,用的時候還得花錢買。”
“這是啥?”我看母親從柜子里拎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得滿滿的。母親說:“方便面。買了四包,給他們兩個留了兩包。幾個鹵雞蛋,還有小火腿腸,昨天晚上買回來他們就開始吃,還不知道有沒有了?!眱鹤雍鋈慌芰诉M來,說:“有,還有兩個雞蛋?;鹜饶c吃完了?!闭f罷吐著舌頭跑開了?!澳銈儍蓚€就不像話!”愛人怒聲說,“那是爺爺奶奶在路上吃的!”母親抿嘴笑著,說:“沒事。反正是臥鋪,睡一覺就到了,吃多了還得解手,麻煩。”說罷母親就拉著行李箱往外走。父親也拉了一個箱子。我跟在后面,走到門口處,父親扭過頭,看了看姑娘,又看了看兒子,目含不舍,但還是說:“爺爺走了?!比缓笥趾傲寺晲廴说拿?,說:“振敏,我們走了?!睈廴俗吡顺鰜?,手上殘留著洗衣服的泡沫,說:“我不下去送了。”父親說:“小曉下去就行了,你好好看著他們倆?!蔽液透改竸傋叱鲩T口,就聽愛人喊:“在火車上,沒什么事別摘口罩。注意消毒?!?/p>
今年北京的春天頗為陰冷。現(xiàn)在雖然已是四月下旬,但天氣卻如初秋,陽光羸弱,風(fēng)帶寒意。父親瞇著眼,說:“家里都穿半袖了。”母親說:“可不咋地,家里早熱了。”我說:“啥時候收麥?”父親說:“六一吧?!蹦赣H說:“六一都收完了?!蔽倚睦飮@了口氣,說:“行吧,收完麥子再說吧!”母親似乎聽出了我話里的滋味,也長吁了口氣,說:“忙完了,需要我們過來,我們再過來?!备赣H咳了兩聲,接著母親的話茬說:“說實話,我們的任務(wù),基本完成了。過了暑假,他們都上四年級了。你這工作,離家也近。我們——”我打斷父親的話,說:“你們一走,我這兩頭,也難?!备赣H嘆了口氣,說:“我們該回去了。小妞也長大了?!蹦赣H連連點頭,說:“我和你爸都老了,也不能一直在你這住著,該回去了。”聽這話,我皺了皺眉頭,說:“媽,什么叫該——”父親搖搖頭,說:“你媽說的是實話。我們都六七十歲的人了?!备赣H這話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坎上。我抬眼看了看他們,父親的頭發(fā),母親的鬢角,都已經(jīng)花白。他們拉著行李,我跟在他們后面,這場景猶如當(dāng)初他們送我去縣城上學(xué)時的樣子?,F(xiàn)在我已人到中年,父母也老了。這個事實,我應(yīng)該很早就知曉,只是不愿接受。我心里忽然酸溜溜的,猶如吃了許多烏梅,卻一直無法消化。
家與公交站相距不遠,就隔了兩處紅綠燈。這是新建成的小區(qū),行人本就不多,又趕上中午,整條街上,似乎就只有我和父母三個人。我們沉默著過了第一處紅綠燈,又沉默著走到了第二處紅綠燈邊。等紅燈時,父親忽然說:“你有啥事,多和振敏商量,別動不動就來脾氣。”我順著點了點頭。母親望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還是把話收了回去。綠燈亮了,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氣氛有些沉悶。我不喜歡這么壓抑,這不過是一次簡簡單單的離別而已。不需要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銷魂,不需要君向瀟湘我向秦的苦楚。我笑著問:“我爹回去了嗎?”我們豫東南那邊稱叔叔為“爹”。母親說:“他干活那兒離家近。前幾天趁下雨回去的。住一晚上就走了?!蔽矣謫柕溃骸八谀膬焊苫睿俊备赣H說:“安徽碭山。離我們家也就一百多公里。”我似乎聽說過這個地方,大抵是盛產(chǎn)梨。我點頭說:“那還好,能顧家?!?/p>
前面就是公交站了。過了公交站,就是孩子們的學(xué)校。這條路,父親和母親每天都要走上兩個來回,風(fēng)雨無阻。父親忽然扭過臉,肅聲說:“你送他們的時候,要注意些,別老玩手機。路上車多。”母親也停下來,轉(zhuǎn)過身,說:“你要記住,張經(jīng)綸愛跑,接他們的時候,先接他,再去接張經(jīng)緯?!蔽矣质且魂圏c頭。父親母親都嘆了口氣,才繼續(xù)往前走。我猛地想起一件事,就問:“你們還去成都嗎?”父親苦笑一聲,說:“昨天你大爺還打電話呢,他是一個一個電話,催著過去??磿r間吧,去也得等收完麥子了?!蔽覡敔斝值苋?,只有大爺爺健在,但也年過九旬。他少年時被抓了壯丁,后來參加了解放軍,幾經(jīng)波折,現(xiàn)于德陽定居。他這一輩子都在流浪,與家鄉(xiāng)聚少離多。多年前,我和他一起回老家。一到村口,大爺爺?shù)难蹨I就繃不住了。他老淚縱橫的神情,現(xiàn)在想來,我依然心酸。這兩年,他年歲愈漲,身體也大不如前,但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不僅絲毫未減,而且是日益加深。我順著父親的話說:“去吧,應(yīng)該去。”父親說:“要去也就是一兩天的事兒,看情況吧。你大爺是你大爺,你那兩個姑還不知咋樣呢。”我知道父親的意思,笑著說:“沒事。城市里都這樣,也不是不親,主要是都有自己手頭的事兒,不可能整日陪著誰。再說了,你是去看我大爺,又不是去看她們。啥時候去,提前給我打電話,我訂票?!备赣H點點頭,說:“行。到時候再說吧。湖南你二姑奶這兩天也到家,她也七十多了,先陪她轉(zhuǎn)轉(zhuǎn)。還有,你純良叔嫁閨女,你周爺過大壽,好久不回家了,都是事兒?!?/p>
“唉!要不振敏整天說就咱們家事兒多呢。七大姑八大姨的,不用收拾,就一籮筐?!蔽液呛切α?。
公交站,空蕩蕩。父親和母親把行李放好。母親開始不停地張望。我說:“時間還早,不著急?!蹦赣H說:“出門的事兒,趕早不趕晚?!蔽艺f:“你們上了車,不用慌。我和我二姐也說了,明天她去接?!蹦赣H說:“不用她接。她帶兩個孩子,也走不開。我們直接坐大巴。倒是你,說回鄭州看你大姐,顧得上嗎?你大姐可準(zhǔn)備好等你回去了?!蔽覍擂蔚貒@了口氣。母親搖搖頭,說:“知道你忙。你看時間吧。四年沒回家了,孩子大了,都不要家了?!蹦赣H的話說得輕松,可落在我心里,每個字都重如泰山。我何嘗不想家?村里人,無論走多遠,無論走多久,總有一塊麥田在心里,野蠻生長,讓你魂牽夢繞,欲罷不能。我不禁想起在村口嗚嗚大哭的大爺爺,生怕有一天自己也會像他那樣。
“車來了?!蹦赣H說了聲,就忙著拎行李。父親望了我一眼,隨即低下頭,拎起行李,準(zhǔn)備上車。公交車緩緩地停在了陽光中,我心里卻苦澀不堪。這種大型的公交車,車門處的臺階有些高,父親有些吃力地將行李拎上去,又轉(zhuǎn)身接母親。在車門處,父親和母親佝僂著身子,完成了接力。我呆呆地站著,連父母的揮手都沒有看見。當(dāng)公交車在我視線里消失的瞬間,我恍然喪失了魂魄,不知道該向哪里走。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被撕裂的痛,猶如正蛻皮的蟬——從身體里掙扎而出,只為尋找另一個家。
該回家了。我轉(zhuǎn)過身,原路返回。一個人的街道,風(fēng)和影子都無所適從。走到路口時,我看見了那片悄然逼近的烏云。它也看見了我。它要回家了。天要下雨了。對著天空,我喃喃自語。我的心里早已是大雨傾盆。
作者簡介:張東曉,男,1983年出生,河南平輿縣人,現(xiàn)定居北京。作品發(fā)表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海外文摘》等雜志;著有散文集《一曲千年》。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