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
在我國青年文學批評家中,詩評家和小說評論家的理論性格頗不相同。后者一般是一開始就抱有理論興趣的人,對概念、判斷、推論、綜合,顯得訓練有素;而前者更多——如果不是所有的話——是從詩歌創(chuàng)作轉入詩歌批評的。他們的文章敏于審美感受,白熱、尖新、華采,但與小說評論家相比,顯得缺少學術規(guī)范,主觀性過強?;谶@種比較,我認為唐曉渡是青年詩評家中少數(shù)具有專業(yè)自覺的人。他雖一直堅持詩歌創(chuàng)作,但一涉及批評行為,就將運思過程限制在純學術范圍內。他有自己的精神品格和基本命題,有職業(yè)化的有組織力的思想,和較強的演繹、歸納能力。他的批評話語,信息量大但又準確求實,富于啟迪。讀他的文章,我很少發(fā)現(xiàn)牽意就詞或模棱兩可之處(這兩點可視作我國詩評界的宿疾)。相對于那些不斷為詩評界提出時鮮話題的同行而言,唐曉渡有時顯得慢半拍,但最后常常是他能將話題伸延、廓清、引向深入,把審美感受的描述轉化為大家共識的規(guī)范命題。這種對朦朧感受和速成知識的抑制,體現(xiàn)了他扎實的精神成長。
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批評界異彩紛呈。但從精神背景和淵源看,我以為批評家約略有四種路向:傳統(tǒng)文化;“五四”新文化及其母體西方近代文化;選本文化制導的本土意識形態(tài)變格;西方現(xiàn)代文化精神。我看唐曉渡主要是從第二和第四條路上走過來的。這兩條路盡管有某些致命的齟齬,但從總體姿勢上看,又有一致之處。二者的終極目標都是對人的“存在”的探詢,其任務都是追問“存在”的意義。這兩條道路彼此橫貫在唐曉渡詩歌批評的整體運思中,并決定了其批評觀念的發(fā)展少有間斷突變性,多有延續(xù)性和包容性。唐曉渡批評的根系就扎在對生存和語言的雙重關注上,據此他能穩(wěn)健地給自己的審美經驗以意義的結構,或對即將來臨的可能性給予歷史想象的參與。這是唐曉渡最見本領的地方,也是其價值所在。
縱觀唐曉渡十余年來的詩學研究,我將之分為狹義和廣義二種。狹義一說,我限定在其對具體詩學問題的討論上,包括本體論、創(chuàng)作論、詩人論、現(xiàn)象論及文本細讀。廣義的詩學研究,除涵括如上內容外,唐曉渡還擴展到對生存、文化、歷史、語言的綜合探究,體現(xiàn)出較強的跨學科性。就后者而言,詩歌的本體和功能得到整體闡釋,它牽動了美學與其他人文學科的關聯(lián)域,使詩歌形式本體論趨向與之相應的生命、生存本體論。或者說,是他自覺將對詩學的省察與對生存的省察交織在一起,從人的具體歷史語境出發(fā)去把握藝術的美,使語言不再作為修辭學意義上的“美文”,而是人與生存之間真正的臨界點和困境來考察。這對詩歌批評思維空間的拓展具有極大的意義。
《面對生存:困境和出路》,是唐曉渡完整表達其生存立場和美學姿態(tài)的文章。在這里,他涉及了與當下生存和文化密切相關的噬心問題。針對當時文學理論界某位焦點人物張揚的“感性至上”獨斷論,對傳統(tǒng)文化簡單的斥罵和對語言內部復雜性的漠視等傾向,唐曉渡率先進行了深刻的質詢。該論者強調,傳統(tǒng)文化是理性文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和拓展新的審美形態(tài),要從“反理性”開始。在理論界普遍遲疑的形勢下,唐曉渡及時指出這一立足點大可懷疑,該論者提出的是一個假問題。傳統(tǒng)文化和理性之間并無必然內部關聯(lián),如果說有什么的話,只能說傳統(tǒng)文化是真正的理性之反思對象。傳統(tǒng)文化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奴性文化”,與理性首肯的人之為人所必具的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精神及能力正相對立。但唐曉渡并不是站在“理性萬能”的立場上發(fā)言,他立足于現(xiàn)代人理性和感性趨于無窮分裂與沖突這一事實,指出重要的不是非此即彼的簡單造反,而在于把握這種分裂和沖突,“并且就在這種分裂和沖突中,創(chuàng)造出與我們的現(xiàn)實生存相適應的感性和理性”。在唐曉渡的觀念中,感性和理性是互為表里互相轉化、互相滲透的整一存在。理性的內省使人的感性不再是動物的感性,反過來說,新感性的獲具正是來源于靈魂的豐富。對此二者的動態(tài)把握和整體包容,是唐曉渡一以貫之的精神姿態(tài),它昭示了豐富、復雜、活生生的現(xiàn)實—文化—個人的存在,并保證了個體生命無限開放的可能性。
這種立場在當時(1987年)對我觸動很大,現(xiàn)在依然如此。他通過合理的推論和深層追問,使問題的真正核心彰顯出來。它迫使我們認清,如果一個批評家始終停留在情緒化的抗議上,他就始終不得不寄生于他所抗議的東西。這種宣泄式的抗議,貌似激進,但骨子里放棄和平息了人們剛培養(yǎng)起來的反思沖動。對傳統(tǒng)文化采取的“刑天式反抗”,恰恰是傳統(tǒng)文化中某種心理缺陷的強迫性重復。我以為,對當時剛剛慣于在道德理性和實證理性坡道上循行的文學批評界而言,唐曉渡展開的思辨理性應屬另一個更高量級。
在對生存—文化作出反應的同時對文本作出反應,是唐曉渡詩學研究的特征。只有對語言和生存的雙重關注,才能使詩學保持歷史活力和持久的價值感。唐曉渡的詩學研究,是立足文本指向生存的,而非停留于嗜美遣興的狹隘水平。他的文章語境廣闊,內核堅硬,提出了許多值得我們重視的見解。
對生存和語言的雙重關注,不是簡單地由生存到語言,也不是由語言轉述生存。詩歌作為本體的特殊知識,經由對語言內部深邃復雜性的洞識,展示出與生存世界對稱的話語世界的廣闊可能。它充滿現(xiàn)實生存的感受,但它比生存更澄明;它剔卻了生存中彌漫的霧障,將語言的深淵顯豁舉起;它不觀察,它洞察;它不回答,它重新提出問題;它不是“行云流水”式的迅速下滑,它涉及到語言內部的互否、分裂、摩擦和相對。我認為,唐曉渡的大部分詩學論文,正體現(xiàn)了這種意義上的“語言和生存同時到場”。在他寫下的一系列詩人論和專著《中外現(xiàn)代詩名篇細讀》中,有效地將“向心式”文本分析和“發(fā)散式”對生存—文化—個體生命的闡釋凝而為一,為詩歌批評同時處理生存和語言提供了極具操作性的方法或參照。
唐曉渡的詩歌批評具有顯而易見的先鋒性,但他對在“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對峙(假如存在這種對峙的話)中簡單“站隊”從來不感興趣。他的許多文章,恰恰集中在從先鋒詩內部對其進行學術批判或反思上。比如《目前新詩的困境》《多元化意味著什么?》《挺住就是一切》《結束和開始》等?!袄Ь场笔撬3J褂玫脑~語。在先鋒詩界縱情高蹈的“日日新”時代,唐曉渡冷靜地論列了先鋒詩的困境(或選擇):生命的困境,文化的困境,自由的困境,語言的困境,對此的辯證分析,令人信服。面對文學理論界新近涌起的“后現(xiàn)代”思潮,唐曉渡以《時間神話的終結》作了深刻的辨析和批判。他指出,中國式的“后現(xiàn)代”理論,其心理—文化背景及思維模式是“新一輪歷史決定論”和“庸俗進化論”。其運思邏輯表現(xiàn)為對“時間神話”的依賴。藝術的品位,應為精神維度衡量(上/下維度),而“后現(xiàn)代”論者則是以時間維度衡量的(前/后維度)。“后現(xiàn)代性”只是一種話語的可能,而不應置換為價值判斷。唐曉渡尖銳地道出,這些批評家在思維方式上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標舉的“新紀元”意識是一回事。這是富于歷史眼光的,切中要害的。是的,在先鋒批評界,“唯新是圖”是個無需思考,只憑“習慣”就能接受的觀念,但對一個有獨立精神品格的批評家來說,信念必須接受批判的考察。
唐曉渡的詩歌批評具有廣闊的精神視域,但存在著一個絕對立腳點,即任何時候,任何條件下都不放棄對詩歌存在的獨特依據的探詢和堅持。對他而言,詩歌的本體依據或存在理由是“探索生存、情感經驗和話語方式的可能性,發(fā)現(xiàn)那些只能經由詩所發(fā)現(xiàn)的東西”(《結束和開始》)。在這個意義上,他贊成“為藝術而藝術”,“為詩而詩”。對此問題的完整表述是《純詩:虛妄與真實之間》一文?!凹冊姟钡奶岢?,并非簡單化的形式至上,而是詩人對詩歌獨特領域和獨特使命的自覺,并保證了詩歌的客觀規(guī)范和價值尺度。我理解唐曉渡的純詩理論,是從語言角度來談的,而不是像目下許多人那樣偏狹地從素材潔癖角度來談。他要堅持探索的是語言內部的廣闊可能和詩歌品質的獨立自足及不可消解性。純詩作為一個與詩歌自身相關的信念,一種審美的絕對價值指向,不僅不會放棄和降低詩歌對“被遺忘的存在”的敞開,而且會以詩歌獨有的尊嚴和活力,“發(fā)現(xiàn)那些只能經由詩所發(fā)現(xiàn)的東西”。
在批評姿態(tài)或對批評家角色的確認上,我感到唐曉渡在堅持一種批評的自足性,亦即與創(chuàng)作的平行和對稱關系。批評為了更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有必要重新確證自己。批評自足性的建立,有助于我們從“詩人中心”中走出,以獨立的精神判斷和話語方式完成自己的學術責任。批評家不是詩人的附屬和輔助,也不是某個詩群的“西席”,平等對話乃是二者之間的合理關系。這里,“平行性”的提出,正體現(xiàn)了批評家深刻介入創(chuàng)作而又獨立于創(chuàng)作的能力。作為對話批評的提倡和實踐者,唐曉渡常常能站在比較客觀的學術立場對創(chuàng)作發(fā)言,并維護了對話的質量;上面提到的文章,就是這種既肯定又盤詰,既親合又追問的批評精神之體現(xiàn)。對批評本質、職能和過程的自覺,使他以更自如的心境提出一些問題。而在許多文章中,他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學術批評對印象批評的抵制,使批評由習見的審美感受類型轉為分析類型。其中,給我印象深刻的文章是對牛漢、翟永明、顧城、憶明珠、于堅、廖亦武、食指、南野等詩歌的評析。從對宏觀創(chuàng)造力形態(tài)的深層把握,到微觀實踐的語義闡釋,都能顯幽燭隱,令人會心。我想,如何協(xié)調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平行關系(不是簡單的分離關系),做到使二者相互參照、相互平衡、相互吸引、相互發(fā)現(xiàn),是對批評家專業(yè)素質的一個衡量,也是目下詩歌批評模式變構的關鍵所在。“批評自由”的前提是真正立足自身的能力,在這里,精神深度和學術規(guī)范是互為條件的。正如“詩的悲劇在于不把詩當詩看”(唐曉渡語),批評的悲劇也在于不把批評當批評。批評家的嚴肅性,首先就在于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維系住對精神獨立性和批評自足性的雙重自覺。
在這篇文章里,我從數(shù)個方面評述了唐曉渡詩歌批評的特點。這些特點的歸納,可能會帶有較大主觀性。我看到的只是我能(如果不說“我想”的話)看到的方面,而不是全面評價。最后再引用一句伽達默爾的話:“說到底,一切理解都是自我理解?!?/p>
1995年8月
(原載《詩探索》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