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竹筠,本名蔡軍,甘肅省高臺縣人。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等作品一百多篇(首)?,F(xiàn)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
李存智他爺是個一線單傳,到了他爹李富,又是個獨苗。都說線往細處斷,但到了李存智這一輩,他爹娘一口氣生了他們兄弟五個,依次是仁、義、禮、智、信,把李家這根細線,給擰成了一根粗繩。
李富有十來畝地,種些麥子、青稞,洋芋,洋蔥。一年下來,地里的收成,除了一家人吃飽肚子,余糧還能賣幾個錢;扯布稱棉花,手頭不緊,家里老的少的,也都能穿上衣裳。
李富除了種地,還養(yǎng)著十來只羊。十來只羊中,大半是母羊,一年下來,能產(chǎn)下六七只羊羔子。羊羔子過上兩三年,又成了大羊。一成了大羊,母羊又能產(chǎn)羔子。就這么繁衍下來,不到五年時間,李富有了四十多只羊。
這年春天,祁連山里一個黃番頭人,讓手下兩個放羊的來收羊。頭人的領(lǐng)地是祁連山中的亞拉格部。頭人本來有兩千多只羊,七百多頭牦牛。去年冬天,祁連山中連降了幾場大雪,把草場封了個嚴嚴實實,加上嚴寒,連餓帶凍,頭人的牛羊,十成死了七成。天暖了,草長起來了,他便來山外收羊。李富留下十來只半大羊羔子,其余的一股腦兒盤給了頭人。兩只羊一塊銀元,李富手頭一下子有了十幾塊大洋。有了十幾塊大洋,李富沒想著把這十幾塊大洋妥妥存在家里,而是想著要派個啥用場。盤算了幾天,李富給這十幾塊大洋想到一個出路。李富沒想著再置幾畝地,再蓋幾間房,也沒想著去做生意,而是想送四兒子李存智去酒泉上學。
李富這么打算,不是被大洋燒得腦子一時發(fā)熱,而是事出有因。
李富他們的鎮(zhèn)子叫河壩鎮(zhèn),起鎮(zhèn)也有幾百年了。鎮(zhèn)上有家譜的,都說祖上是明代時從山西大槐樹下遷來的。最初來到這里的,是姓趙姓鄭的人家,在這河灘上立住了腳,漸漸地,又來了些雜姓。十幾代人過來,成了一個有三百多戶人家的鎮(zhèn)子。因為鎮(zhèn)子大,人多,黑水縣祁連區(qū)區(qū)公所就設(shè)在河壩鎮(zhèn)。
李家來河壩鎮(zhèn),來得晚一些,是李富他爺那一輩,從陜西逃荒過來的。雖說在這河灘上安家落戶,鎮(zhèn)上人沒有排斥,但李家在鎮(zhèn)上一直矮人一頭。李家因來得晚,地塊子比其他人家的上一些,也就是離攔河壩近一些。到了給莊稼澆水的日子,家家出幾個勞力,去壘河壩。河壩壘起來,河水一下子漲起來,順著河岸邊一條渠往下流。渠水最先經(jīng)過的是李家的地塊子。但李家從來不敢先澆地,得等到下流頭的人家都澆過了,才能澆自家的地。按說,給莊稼澆個水,早澆遲澆,只要能澆上,也沒啥大不了的。但到了旱天或是麥子灌漿時節(jié),遲澆幾天,會影響收成。李富明白,李家之所以矮人一頭,不是因為來得晚,也不是因為人丁不旺,而是因為家里沒出過有頭有臉的人,遇到事情沒人能出面說個話。李富明白了這個理兒,就想花上老本,在兒子當中培養(yǎng)一個能成才的,以期將來出人頭地,李家就再不會看別人的臉色活人了。
李富五個兒子,老大李存仁和老二李存義,都沒上過學,人也沒多少脾性,跟人打架都沒打贏過,文不文,武不武,一看就是實實在在下苦的農(nóng)民。老三李存禮,心眼兒多,腦子活泛,五歲時跟他娘去趙家吃席,來時就偷了兩個調(diào)羹。但李存禮的聰明都在小處,遇上大事,李存禮就亂了方寸。亂了方寸比沒有方寸還嚴重,常常能把好事變成壞事。李富一開始喜歡老三,后來也就不喜歡了。李存禮初小還沒念完,李富就不再讓他繼續(xù)讀書,把家里的一群羊交給李存禮,讓他每天去祁連山里放羊。老四李存智,打小話不多。鎮(zhèn)上人把話不多的人叫作悶嘴葫蘆。李富看李存智不愛說話,是個悶嘴葫蘆,覺得這孩子長大不會有出息。七八歲那年,也送李存智去讀書。誰知幾年書念下來,教書的鄭先生,見了李富,就夸李存智。既夸李存智記性好,背書如瓦罐里倒核桃,又夸李存智字寫得好,別家的孩子都是拓著紅模子寫,李存智照著都能寫像。李富說:“孩子就是不愛說話!”又說:“人不愛說話,咋能站到人面前去呢?”鄭先生說:“愛說呀,咋不愛說?學堂里整天都是他的聲音。”李存智在學堂里是只呱噠雞,一到家就成了悶嘴葫蘆。李富明白不過這個理來,就問李存智:“教書的鄭爺說,你在學堂里話多,回到家咋就沒話了。”李存智說:“跟你能說個啥?”李富這才明白,老四不是話少,而是沒話。本以為是個悶嘴葫蘆,原來是沒找著能說話的人。本以為是不愛說,原來是不想說。
書念到肚子里,到底念得咋樣,誰也看不出來。但字寫得咋樣,只要是個識字的人,人人能看得出來。李存智十三歲那年,就敢在鎮(zhèn)街上給人寫對聯(lián)。
鎮(zhèn)上這多年,能寫對聯(lián)的就是高等小學堂里教國文的老先生鄭瑞。鄭先生寫對聯(lián),除了年下寫幾天,給家家戶戶寫過年的春聯(lián),再就是平常日子里,誰家有了紅白喜事。寫春聯(lián)鄭先生不收錢,筆墨還是自備,來求的人只要拿上一兩張紅紙就行;紅事上寫對聯(lián),主家會把鄭先生請去,跟一塊兒張羅婚事的人吃一頓飯;喪事上得寫兩三天挽聯(lián),兩三天怎好白使喚人,主家就會給鄭先生封一點酬金。
這年臘月底,離過年還有個五六天,鄭先生在自家院門口擺上方桌,方桌上擺上文房四寶。鎮(zhèn)上人看見,買上紅紙,絡(luò)繹來請鄭先生寫春聯(lián)。李富這天也讓李存智拿著兩張紙,來求鄭先生寫春聯(lián)。李存智一看人多,就先在旁邊給先生鋪紙研墨。鄭先生五十過了,往年給人寫春聯(lián),寫上大半天,并不覺得怎么著。這年寫著寫著,覺得腰酸背痛。這時鄭先生說:“存智,你來寫?!崩畲嬷蔷尤粵]推辭,而是一副藝高人膽大的樣子,拿起筆來,醮上墨,煞有介事地在硯臺上舔一舔,讓對面站著的人把紙抻展,刷刷刷就寫起來。圍著寫春聯(lián)的人,讓不讓李存智寫,一開始還有點含糊,看到鄭先生坐在一邊,頷首微笑,是贊許的意思,又看到李存智寫的字又大又黑,紛紛讓李存智寫春聯(lián)。
一個下午,李存智寫退了好幾撥人。
太陽快落山時,李存智打發(fā)走最后一撥人,給鄭先生寫了幾副,給自家寫了幾副,又幫先生收拾過筆墨桌椅,卷上春聯(lián)回了家。
李富問他:“寫幾副春聯(lián),咋耽誤半天工夫?”
李存智說:“給人寫春聯(lián)來著?!?/p>
李富一聽,有點不信。一看李存智右手上沾著墨,額頭上也有一點黑,這才信了。叫過李存義和李存禮,讓他倆每人抻著一條春聯(lián),自己背著手站在對面看。一個不識字的人,竟然看了半天,還要接著看。李存禮急了,說:“爹,你看夠沒有,我胳膊都抻困了?!崩罡坏闪死畲娑Y一眼,順便把李存義也瞪上了,說:“老四寫了半天春聯(lián),都沒說困。一條紙,讓你抻一抻,你就困了?!庇值闪死畲娑Y一眼,才讓放下手。
到了下一年臘月盡頭,離過年還有兩天,鎮(zhèn)上人不見鄭先生把方桌擺出來,還以為鄭先生生了病,或是不在家。有人急了,就尋到家里來,一看鄭先生人在家,也沒病,笑呵呵地坐在熱炕上摳腳趾頭。說起寫春聯(lián)的事,鄭先生說:“我家還沒寫,還等著李存智來寫呢?!编嵪壬屵@人去叫李存智。不一時,李存智跟叫他的人氣喘吁吁地到了。鄭先生交給李存智一塊硯瓦,半塊墨錠,又給了兩支毛筆,說:“存智,我老了,以后給人寫春聯(lián),就歸你了?!?/p>
李存智用衣襟兜著硯瓦和墨錠,興沖沖回到家。跟他爹把方桌擺在院門口,擺出個場面,要給人寫春聯(lián)。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李富家人來人往,門庭若市。
李富活了五十多了,臉上沒這么有光過。
李富看四兒子李存智才十四歲,憑著寫幾個毛筆字,就能站到人前頭去,就一心要把李存智培養(yǎng)成才。
二
李富供李存智在鎮(zhèn)上念完高小,一開始,并沒打算送李存智去酒泉上學。
黑水縣沒有中學,從城里到鄉(xiāng)下,有六所高小。書念到高小,就算念到頭了。但念過高小的人太多了,一時半會兒找不下事干。李富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年前,家里宰了羊,李富就提了一條羊腿,去向教書的鄭先生,問兒子的前程。
鄭先生說:“送到酒泉去念省立師范呀!師范念出來,還怕找不下事干?!?/p>
當時黑水縣歸酒泉管。去酒泉念師范,得四年。四年念下來,怕得不少花銷。李富問起來,鄭先生伸出三個指頭,說:“沒這么個數(shù),怕供不出來?!?/p>
李富一看得三十個大洋,想想自己手頭,只有四塊大洋,當時蔫下頭來。
一天,李富在區(qū)公所門口遇到區(qū)長趙光祖,區(qū)長問起他兒子來,李富便見機求上了區(qū)長,能不能給李存智在區(qū)上安排個事干。區(qū)長說:“區(qū)上不缺人呀!”看李富一臉愁容,區(qū)長說:“為啥不送到縣城去學手藝?!H谩氖壬袑W徒呢?!薄氨H谩笔强h城一家中藥鋪子,石先生是響當當?shù)拿t(yī)。區(qū)長看李富在猶豫,又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又說:“家有良田千頃,不如一藝在身?!?/p>
李富琢磨了幾天,想送兒子去學手藝,雖然學徒不拿工錢,但吃喝由鋪子里管,家里也省了花銷;將來學徒師滿,不要說在縣城,就是在鎮(zhèn)上開個藥鋪,坐堂就診,也算人前頭走的人。
過完年,李富打定主意,送李存智去“保全堂”學醫(yī)。那幾天,李富讓老婆給李存智置辦行裝。老婆想給兒子縫一條羊毛褥子,跟李富要羊毛。去年夏天剪下的羊毛,一捆一捆吊在西屋梁上。李富取下一捆,解開一看,羊毛生了蟲,就都搬到院子里來攤曬。曬著羊毛,李富想起劉光財。劉光財是鎮(zhèn)上人,早年去酒泉學徒,后來自己開了皮貨坊,當了掌柜。劉光財常來這一帶收羊皮、羊毛,每年跟李富有買賣。兩人算是近交。但近一年,劉光財沒來過村里。羊毛生了蟲,劉光財再不來收,這一茬羊毛就白瞎了。由羊毛又想到羊群。羊群由小變大,草料一年比一年難對付。想出脫掉一部分,一時間沒有出路。兩件事加起來,讓李富心焦。正心焦,黃番頭人來村里收羊,收走了他的三十多只羊,李富手里一下子有了十幾塊大洋。
有了十幾塊大洋,李富不打算讓李存智去學醫(yī),起了雄心,要送李存智去酒泉念省立師范。去酒泉念四年書,得三十個大洋。三十個大洋是逐年花銷,不是一筆繳納。李富手頭現(xiàn)有十多個,寬寬綽綽能對付兩年。兩年過來,羊群又起來了。也不指望一次再賣十多個大洋,每年出脫掉幾只,李存智的書也就念出來了。
一番盤算下來,李富本該高興,然而不僅沒高興,又難腸起來。兒子要去酒泉念書,沒有門路,咋樣把他送進酒泉的學校去呢?一邊在院子里轉(zhuǎn)磨,一邊琢磨??吹皆豪飻倳竦难蛎?,突然想到劉光財。劉光財在酒泉做生意有年頭了,不定跟學校誰熟。就是不熟,轉(zhuǎn)彎抹角托個人情應該不難。但劉光財半年多了不來村里,等得他來再說這事,黃花菜都涼了,還不把兒子耽誤了?琢磨來琢磨去,李富想親自去趟酒泉,找找劉光財。
李富是騎著自家的灰騙驢去的。驢背上鋪了一條褥子,又馱了一條褡褳。褡褳里裝著老婆烙的發(fā)面餅,還有一葫蘆水。身上穿的是過年的衣裳。兜里揣了幾個零錢。李富上路了。
河壩村離酒泉有一百多里路。走了不知多遠,走著走著,李富騎在驢上睡著了。要不是灰騙驢吐兒哧地打了一個響鼻,把李富驚醒過來,不定多會兒就從驢背上摔下來了。雖說驢跌輕,馬跌重。但人在朦朧中,從驢背上跌下來,是輕是重,還真不好說。
這一驚醒過來,李富一偏腿下了驢。一方面,想自己走一走,醒醒瞌睡,另一方面,走了這七八十里,驢馱著人,驢也累了。李富手牽韁繩,反背在身后,跟灰騙驢并排往前走。
走出兩三里,李富牽在手里的韁繩,老覺得吃著勁,再一看,灰騙驢蔫頭耷腦的,鼻孔里噴著粗氣,疲疲沓沓地邁著四蹄,一副力不從心的樣子。李富看出這驢是真的走累了,看到路邊有草,就想讓驢吃會兒草,自己也在草窩里睡一覺。
就這樣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三天后,李富到了酒泉城。
劉光財?shù)钠へ浄辉谖鞔蠼郑诰迫抢镉行┟?。李富是從東門進的城,一打聽,人都知道劉光財在西大街的皮貨坊。李富在路人指點下,尋到皮貨坊。一看劉光財拄著一根拐,問起來,原來劉光財半年前從駱駝上摔下來,摔壞了腿。這才知道劉光財沒去村里收貨的原因。
李富給劉光財說了想送兒子來酒泉念書的事。劉光財說:“這有啥呢,師范的訓育主任老茹,跟咱們是一個縣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能不幫這個忙!要不叫過來說說?!?/p>
這天晚上,劉光財在家擺了一桌飯,請茹主任過來說李富兒子上學的事。因是老鄉(xiāng),茹主任滿口應承下來。
開春不久,李存智進了酒泉肅州省立第九師范學校讀書。
三
李存智讀高小時,課程主要是國文,算學。李存智對國文很上心,成績一直頂呱呱;算學學得不如國文,但跟同學比起來,成績也算名列前茅。進了師范后,李存智對國文不怎么上心了,算學更不上心。師范課程除了國文,算學,還增加了工科、才藝、體訓。李存智對工科產(chǎn)生了興趣,一天到晚埋頭學工科。所學的幾門課程中,工科成績是最好的;在全班二十三個同學中,也是拔尖的。其他課程雖然不在興趣之內(nèi),但成績也不差。
教工科的老師叫馮達生,三十多歲,山西人,燕京大學畢業(yè),個頭不高,不胖不瘦;中分頭,戴一頂禮帽;白凈的臉上,戴一副圓鏡片眼鏡;平日穿的是長袍,特殊場合,穿一身白西裝,脖子上扎著蝴蝶結(jié)。幾年過來,李存智在酒泉城里再沒見過穿西裝扎蝴蝶結(jié)的人。
在幾位先生中,同學們跟陳達生走的近。教國文、算學和才藝的都是老先生,言談舉止,講究個師道尊嚴,課堂上板著個臉,下課后,也不茍言笑,同學對他們只能敬而遠之。加上三位都是本地人,一放學就踱著方步回了家,同學們想親近,也沒機會。而陳達生年紀輕,比李存智他們大不了幾歲;人住在學校,也沒有家眷,又都在學校食堂吃飯;最主要是沒有架子,容易親近。漸浙地,同學們跟陳達生就有了來往,差不多都去過陳達生的寢室。教體訓的白先生,年紀也輕,也住在學校,也沒有家眷。但同學們沒幾個去過白先生寢室。住在學校的老師,都是獨門獨院。白先生院子里,有一把石鎖,重四五十斤。白先生一閑下來,就舉著石鎖練功。白先生還有一把鐵葉子大刀,練過石鎖,還要舞一趟刀。白先生又長得兇巴巴的,同學們都有點怕他。
二十幾個同學中,李存智跟陳達生又格外親近一層,去陳達生寢室的次數(shù)也就多一些。除了李存智愛學工科,常請陳達生解惑,另一個原因,陳達生寢室里,有許多報紙和雜志,都是陳達生讀燕京大學時,從北京帶來的。學校有個圖書館,有許多古本的書籍,但沒有報紙和雜志。李存智第一次來陳達生寢室,是跟酒泉的同學高文鵬一塊兒來的。高文鵬是酒泉人。高家在鎮(zhèn)遠樓東面開著糧行。陳達生多數(shù)時候吃食堂,偶爾打火開個小灶,常讓高文鵬從他家糧行買些大米。李存智第一次來,就喜歡上看報紙和雜志。陳達生跟高文鵬談東論西。李存智一句話不說,埋頭看報紙雜志。下一次來,又埋頭看。在陳達生寢室里看不過癮,還想借回去看。在他寢室看報紙雜志,陳達生十分歡迎。借回去看,陳達生卻不答應。陳達生說:“這種東西,傳出去校方會沒收的。你這么喜歡,可以晚上過來看?!?/p>
李存智??吹囊环蓦s志是《新青年》,里面有些新奇的思想和事件,李存智常??吹萌肷瘛@畲嬷强措s態(tài),陳達生坐在桌前寫信,一個晚上要寫好幾封信。寫好,裝入信封,用自制的漿糊封好口,第二天會親自去公署旁邊的郵政局投遞。
李存智因跟陳達生走得近,差不多天天要到陳達生的寢室來。來了除了看報,陳達生也支使李存智干這干那,但陳達生從來沒讓李存智替他去郵政局投遞過信件。有一晚,陳達生在寫信,李存智從雜志上抬起頭來,踅過來想看看陳達生在寫啥。陳達生趕忙用一本書把信箋蓋了起來,眼鏡片熠熠地閃著光,看李存智。看李存智又坐下看起雜志來,陳達生才又埋頭寫起信來。
私下里,李存智跟高文鵬說起過陳達生寫信。高文鵬說:“是給他女朋友寫情書吧!”李存智也知道情書是個啥,但情書哪能天天寫,而且一寫就是好幾份。有一次,陳達生讓李存智去倒垃圾。李存智端著垃圾斗,去了茅廁,看到垃圾里有許多碎紙片,揀出幾張看,看到上面有“蘇維?!焙汀肮伯a(chǎn)黨”這樣的字樣,李存智就篤定陳達生寫信不是寫情書,而是別的。但這個別的,李存智一直弄不明白。因為這個不明白,加上一個燕京大學的高材生跑到這偏遠的酒泉來教書,讓李存智對陳達生有了一種神秘感。
李存智念了一年師范,才知道念師范也不是鄭瑞給他爹說的那樣,四年要花掉三十塊大洋。師范是省立公辦學校,學費、書本費全免,花銷主要在吃穿上。一年下來,李存智伙食費花了四塊大洋,但一學年結(jié)束時,學校又給每個學生發(fā)了三塊助學金,等于念了一年書,只花了一塊錢。李存智看到手頭錢有余,回家前,就給自己買了一件紡綢的棉袍子,外加一頂禮帽。暑期回家時,李存智穿的是家常衣服,隨身帶的是包袱。這時穿上袍子,戴上禮帽,再挽個包袱回家,自己都看著滑稽。李存智便又買了一只皮箱。
待穿著袍子,戴著禮帽,拎著皮箱,隨著劉光財?shù)鸟勱牷氐芥?zhèn)上,走進家門。家里人看到他這身行頭,老大老二老三都反感,只有李富和老五李存信喜歡。李富臉上看不出有多喜歡,但上上下下把李存智打量不夠。李存智叫了一聲爹,李富半天了沒敢答應。李存信看李存智把禮帽摘下來放在桌子上,一把抓起來扣在了自己頭上,在人前走來走去。走到李存禮面前,李存禮沒好氣地一把抓下來,一揚手甩在了炕旮旯。
李存禮摔禮帽,不是嫉妒李存智能去酒泉城里上學,還穿得跟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似的,故意給李存智難堪,而是他媽病了三個月了,為了省下錢供李存智上學,舍不得花錢抓藥。當李存智問他媽時,李富說:“你媽病倒了,在廚房炕上躺著。”李存智趕忙去看他媽。
李存智進了廚房,首先聽到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扯風箱??吹綃屘稍诳簧?,有人進來,也一動不動。李存智這時知道媽病得不輕,撲到炕上看媽的臉。他媽眼睛瞇縫著,里面透著一絲悠悠光。李存智喊了一聲“媽”。他媽像沒聽見一樣,毫無回應。李存智揭開被子,抓住他媽的手,又叫一聲“媽”,感覺他媽的手放在熱炕上的被子里,手卻沒有一點熱乎氣??此麐尣〉竭@地步,李存智落下淚來。
這時,李富跟李存信已站到炕前。李存智問他爹:“我媽得的啥病?”
李富說:“鎮(zhèn)上藥鋪的黃先生說是癆病?!?/p>
李存智說:“我夏天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幾個月不見就病成這樣?”
李富說:“在早也咳嗽過,兩個月前咳出了血,請黃先生來家看診,說是癆病。黃先生說這病也能治好,不過得請城里的石先生來看,要吃半年的藥,都是名貴中藥,得花不少錢。你媽一聽要花不少錢,死活不看,想省下錢讓你上學??此挚扔执?,一刻也消停不下來,請黃先生給下了方。抓來藥,吃了幾副,說啥不吃了。話也說不出來,就這么挺著。已經(jīng)三四天水米沒進了?!?/p>
李存智一聽,淚眼看了他媽一眼,說:“不能讓我媽就這么躺著。我得進一趟城。”說完,提著袍子下擺,快步出了家門。
李存智來到區(qū)公所,正好區(qū)長趙光祖在。他向區(qū)上借了一匹馬,騎著一溜風去了黑水縣城。
待李存智從縣城“保全堂”抓藥回來,天擦黑進了家門,他媽剛剛咽氣。李存信放聲大哭,李存智三個哥也都噙著兩眼窩淚。李存智撲倒在炕上,也聲淚俱下。
李富看兒子們都哭得差不多了,先勸李存智,說:“我看著早幾天就不行了,硬挺著,就是盼你回來,能看你一眼?!?/p>
李富這么一說,李存智一下子又大哭起來。
李存智抓來的藥,他媽沒能吃上。他媽病了三個月,李存智沒在炕前盡過一天孝。但他媽死后,因為李存智將來有前程,鎮(zhèn)上人格外看得起,喪事辦得非常隆重。區(qū)長趙光祖他爹死的時候,鎮(zhèn)上人才見過這么大陣勢。
李存智要給他媽打一口好壽材,家里沒有柏木,但區(qū)上有存下的二十多根柏木。李存智要掏錢買。趙光祖說:“不急,先讓匠人把壽房做好,把老人發(fā)送后再說別的。”李存智家是個小院口,家里時時來吊喪的人,進進出出的,院子里不方便做木匠活。不待李存智說話,趙光祖便讓木匠在區(qū)公所的院子里做好了抬過來。這樣一來,李存智他媽的喪事,等于是區(qū)上給辦的。
因李存智他媽死時,壽衣壽具都沒有預先治辦,李存智又要講究,靈就停了五天。五天中,李富讓大兒子李存仁在后院里劈柴火,二兒子李存義負責去趙家泉挑水,三兒子李存禮和五兒子李存信跪在靈前給來吊唁的客人磕頭還禮,讓李存智穿著袍子迎來送往。五天下來,喪事倒也辦得從容。
出殯那天,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人來了,沒頭沒臉的人也來了。區(qū)長趙光祖,也跪在靈前磕了頭。李富請了鎮(zhèn)上最好的廚子,酒席擺了二十桌。家里擺不下,就擺在了院門口。
一場喪事風光體面辦下來,李富收禮收了三十多個大洋,比賣掉兩群羊的價錢還多。一應花銷都支過,家里沒花一文錢,還落了二十幾塊大洋。李富和三個兒子李存仁、李存義、李存禮,這時知道了穿袍子戴禮帽的李存智的厲害。
四
李存智書念了一年,從前程上來說,八字只寫了半撇,就能光耀門楣,這讓李富覺得老臉格外有光。李富很快從死了老婆的心情中走出來,天天只是巴望李存智能快點兒把學上出來,找下事干,過幾年再謀個一官半職,李家從此在河壩鎮(zhèn)就成了有聲望的人家,他期望中的好日子就來臨了。
李存智還真把學給他爹早早上出來了。師范要上四年,李存智只上了三年不到,就不再上學了,回到家里來了。不再上學不是畢了業(yè),或?qū)W校辦不下去了,而是李存智被學校開除了。
這年冬天,酒泉行政公署給學校發(fā)來一紙公文,要求學校全體師生加入國民黨。
消息傳出,學校里輿論大嘩,一陣騷動。騷動過后,有愿意加入的,有不愿意加入的。學校沒做硬性要求,只是把愿意加入的人,開列名單,報給行政公署。行政公署一看只有幾個老師加入,很不滿意,把校長、教務主任、訓育主任找去,嚴厲訓斥,說這是黨國大計,學校要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勒令學校鼓動師生全部加入。校長只好讓訓育主任給老師做工作,又讓老師去給學生做工作。
做起這項工作來,馮達生最積極。過去是學生常往馮達生寢室去,現(xiàn)在是馮達生常到學生宿舍來。但馮達生做起工作來,講著講著,就講到國民黨禍國殃民,腐敗無能,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學生就問馮達生:“馮先生,我們是加入還是不加入?!瘪T達生說:“你們好自為之?!本驮谶@時,一個消息在學校私下里傳開來,說是國民政府大量吸納國民黨員,是因為國民黨在東南一帶跟幾個軍閥開戰(zhàn),兵力不足,要拉人去打仗。學生一聽,加入國民黨就得上戰(zhàn)場,挨槍子兒,當炮灰,沒一個人愿意加入。學校也不好來硬的,只好把情況向行政公署匯報。行政公署給出的話是,不聽政府的話,這樣的學校不辦也罷。果然,一個月后,財政局斷了給學校的所有經(jīng)費。消息一出,又是輿論大嘩,一陣騷動。但這次的騷動,釀成了一次學潮。
這天,李存智和高文鵬被馮達生叫到他寢室,看到馮達生已經(jīng)在白紙上寫好八個大字:抵制專制,爭取民主。馮達生拿過一塊白布橫幅,讓李存智和高文鵬把字粘在橫幅上。又在橫幅兩頭綁了兩根楊木桿,讓他倆打著橫幅去學校操場。師生看見,紛紛涌了過來。馮達生這時站出來說:“同學們,政府拿大家的前途當兒戲,我們絕不答應。我們?nèi)ビ涡姓堅福尮鹗栈爻擅??!毙iL也走了過來,一看這陣勢,說:“不要鬧出事來?!边@話等于是默許。馮達生就帶著隊伍上了街。馮達生領(lǐng)頭喊著口號:“反對專制獨裁,提倡民主自由?!币宦穪淼叫姓?。公署門口有持槍的四個保安。游行隊伍也沒敢沖擊公署,在門口喊了一陣口號,里面沒人出來回應。這時馮達生又說:“走,我們?nèi)枂栘斦郑瑸樯稊嗔藢W校經(jīng)費。”隊伍又來到財政局。這回游行隊伍直接沖進了財政局的院子。財政局長讓一個科長出來談話??崎L說:“你們不聽政府的話,政府就要斷了你們的奶?!睅熒鷤兤咦彀松?,嚴厲質(zhì)問??崎L被問急了,說:“幾個教書匠,領(lǐng)上幾個學生娃子,還想脅迫政府?”話音剛了,教體訓的白先生一個健步上去,把科長老鷹逮小雞似的提溜起來,一把丟在了一邊。白先生此舉等于是打人了。財政局立馬報告給行政公署。公署派保安來才把事態(tài)平息。這事過后,公署找學校領(lǐng)導談了話。政府恢復了對學校的財政供應,但要求對帶頭鬧事的師生進行處理。帶頭鬧事的額頭上并沒標著“帶頭”字樣。政府認定走在最前和打橫幅的就是帶頭的。這樣一來,馮達生和白先生走在最前,而且領(lǐng)喊口號;李存智和高文鵬是打橫幅的,就被定成了學潮積極分子。學校不得已解聘了馮達生和白先生,開除了李存智和高文鵬。
高文鵬本想留李存智去他家糧行當伙計。李存智搖搖頭,卷著鋪蓋回到家里來了。
五
李存智回家時,依舊戴著禮帽,穿著袍子,拎著皮箱。跟以前回家時不一樣的,是肩頭多了一卷鋪蓋。
李富見李存智把鋪蓋都背回來了,問他:“學上完了?”
李存智說:“上完了?!?/p>
李富問:“不是說要上四年嗎?”
李存智說:“改了,三年就完事了?!?/p>
李富又問:“酒泉上了一趟學,就這樣回來了?”
李存智說:“不這樣回來,難道還八抬大轎抬回來?”
李富說:“學上到這程度,就沒個事干?”
李存智說:“世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亂得很,先回來待著。”
李存智回到家,也并沒就在家待著,而是三天兩頭去區(qū)公所,跟趙光祖下象棋。
趙光祖當了多年的區(qū)長,既不摟錢,也不欺男霸女,最大的愛好是下象棋。區(qū)公所有一副榆木象棋,是趙光祖讓木匠制作的。棋子兒有大有小,但都結(jié)實。趙光祖區(qū)長當了七八年,象棋下了七八年。七八年過來,棋子兒已經(jīng)被他摩挲得油光可鑒。
李存智本來不會下象棋,只要來找趙光祖,趙光祖就坐在棋盤旁邊自個兒端詳。李存智看趙光祖將不遇良才,棋不逢對手,說:“我來跟你學下?!?/p>
學了幾天,李存智雖然盤盤皆輸,但能吃掉趙光祖五個兵。半個月后,還是嬴不了,一盤下來,能吃掉趙光祖的馬和炮。李存智畢竟是念過書的人,會用腦子。三個月后,開始贏棋。半年后,已經(jīng)跟趙光祖互有勝負。
這天,正下著棋,跑進來兩個中年人,說是去內(nèi)蒙古買毛驢,買了三十頭毛驢,回來時,路過酒泉清水鎮(zhèn),兩人在野地里一片草灘上打尖歇腳,讓驢也吃會兒草。兩人趕了一天一夜的路,打過尖,躺在草灘上睡著了。誰知兩人睡著后,驢群從草灘上竄到了遠處的莊稼地里,把人家地里的青苗給啃了。等兩人醒來,發(fā)現(xiàn)不見了毛驢,吃了一驚。四下里打問,才知道驢把莊稼啃了,驢被清水鎮(zhèn)上扣下了。兩人來到清水鎮(zhèn)上,求爺爺告奶奶,人家就是不依,要按一個驢頭半塊錢,讓賠十五個大洋,才能把驢趕走。兩人說不下這事,只好來找區(qū)上。
鎮(zhèn)上人家買毛驢,不是公事,按說區(qū)上不管這事。但這兩人買的三十頭毛驢,是二十多戶人家的,是為大家伙兒辦事,不是公事也是公事了。區(qū)政府不把二十多戶人家的事放在心上,會引起公憤。
趙光祖聽了來龍去脈,就派區(qū)上杜干辦帶人去交涉。兩天后老杜空手回來,給趙光祖說,人家要一手交錢,一手交驢。趙光祖正跟李存智下象棋,敲著棋子兒沉吟說:“十五個大洋,不是個小數(shù)目。”棋子兒敲了半天,又說:“三十頭毛驢更不是個小數(shù)目。”敲著敲著又說:“如果是一兩頭毛驢,要不回來也還能說得過?!边@時,李存智說:“就是半頭驢,也得要回來。”趙光祖停下敲棋,看著李存智:“賢弟的意思是?”李存智說:“這不是驢的事,是欺負咱祁連區(qū)沒人。”趙光祖盯著李存智看了半天,點了點頭,說:“那我就親自跑一趟?!崩畲嬷钦f:“多大個事,還要你區(qū)長勞駕。”趙光祖又盯著李存智看:“賢弟的意思是?”李存智說:“使個會說的人去就成了?!壁w光祖說:“老杜就會說的很呀?死蛤蟆都能讓他說活。”李存智說:“我說的會說,不是這個會說,是那個會說?!壁w光祖盯著李存智看,看了半天,好像是明白了,說:“要不,勞駕賢弟跑一趟。”李存智說:“合適嗎?我又不是區(qū)上的人?!壁w光祖說:“這也不是區(qū)上的事呀?”李存智被趙光祖將了這一軍,不再說話,抬頭看天,看看天色不早,說:“明天吧。”
第二天,區(qū)上備了四匹馬。李存智和老杜帶兩個干辦去清水鎮(zhèn)要毛驢。區(qū)長趙光祖親自送李存智上馬。李存智一只腳已踩進馬鐙,又下來,問趙光祖:“區(qū)長,我以啥名分去公干?”趙光祖想了想說:“問起來,就說你是區(qū)長助理?!?/p>
李存智帶三個干辦到了清水鎮(zhèn)。清水鎮(zhèn)處理這事的老銀一看來了個穿袍子戴禮帽的,沒敢怠慢。說明來意后,先喝了半天茶。茶喝過,老銀以為要說賠償?shù)氖?,李存智卻提出先去看看被驢啃過的莊稼地。到了地上,看著驢啃過的地,東一片西一片被驢掠掉了頭,看著不像樣,李存智顯出一臉的痛惜。老銀以為要說賠償?shù)氖?。李存智卻按下被驢啃過的莊稼不提,看著沒被驢啃過的,說:“清水是個好地方,莊稼長得好。”說過,邁開腳步,沿著莊稼地四處亂走,那樣子,不像是來要驢的,而是來視察莊稼的。一直轉(zhuǎn)到太陽快落山了,才回到清水鎮(zhèn)上。老銀以為這下該說賠償?shù)氖铝?。李存智說:“轉(zhuǎn)了半天,肚子也餓了,先弄點兒吃的?!崩香y給安排吃過飯。李存智這時問:“驢呢?”老銀又帶他去看驢。驢在區(qū)公所后院里關(guān)著。地上不見一根草,一個個餓得左腔貼著右腔。李存智轉(zhuǎn)頭問老杜:“一頭毛驢值多少錢?”老杜說:“少說也值個四五塊?!崩畲嬷钦f:“這一群驢要是都餓死的話,可就得一百多個大洋?!庇謫柪香y:“驢啃了莊稼要賠錢。驢餓得沒有膘了,是不是也得賠兩個錢呀?”一句話問得老銀瞠目結(jié)舌。老銀回過神來,趕忙安排人去找草料。
這時李存智說:“兄弟我這次來,也不是專門來說驢的事。我要去酒泉公干,來回快一點也得十天半個月?;仡^過來了,咱再說驢的事。”
老銀一聽這話,急了,十天半個月,三十頭毛驢那得應付多少草料呀,要是真餓出個三長兩短,可就頭比屁股大了,當下攔住李存智,讓先說驢的事。李存智說:“十五塊大洋不是個小數(shù)目,就是說,咱也說不下這事呀。”老銀說:“十個咋樣?”李存智搖頭。老銀說:“八個?”李存智搖頭。老銀:“五個?”李存智搖頭。老銀:“三個?”李存智搖頭。老銀急了:“干脆你把毛驢趕走得了?!崩畲嬷沁€搖頭。老銀一看李存智還搖頭,急赤白臉地,不知說啥好。李存智看老銀急了,說:“驢啃了莊稼,咋能說趕走就趕走呢,得賠,但賠得有個哈數(shù)?!庇终f:“你這里一畝地一茬子收成多少?”老銀說:“少說也收個四五斗吧?!崩畲嬷钦f:“就按一畝地啃掉一成算,我看了,驢啃過的也就十來畝,給你算上一石半,也值不了兩塊錢。這幾天驢的吃喝也算上,滿打滿算兩塊咋樣呀?”老銀覺得說了半天,才說下兩塊錢,有些不值,但想到不就此了結(jié),再纏下去,也多不出一塊來,還得耽誤工夫,只好不情愿地默認了。
李存智說要去酒泉公干,也就那么一說,故意讓老銀急。老銀果然急了。一急了就好說事了。談定兩個大洋了結(jié)這事,當下,讓老杜付了錢,幾個人趕著毛驢一徑回了祁連鎮(zhèn)。
回到鎮(zhèn)上,趙光祖給李存智豎大拇指,說:“兄弟,干才呀!”兩人開始下象棋。兩人下著棋,也說話。李存智問趙光祖:“區(qū)長,驢給你要回來了。我這區(qū)長助理也該交還你了?!壁w光祖說:“先下棋,先下棋?!眱扇司拖缕?。下到結(jié)末,李存智的馬正要臥槽要趙光祖的將,趙光祖一看這一馬過來自己就沒救了,這時說:“賢弟,到區(qū)上來干吧,月俸三塊,來了當副區(qū)長。罷了,我給縣上遞個呈子。”李存智一聽這話,把臥槽馬改為掛角。趙光祖用士劃掉李存智的馬,嘿嘿笑了。李存智也嘿嘿笑了。
六
李存智當了副區(qū)長,天天到區(qū)公所來應卯。沒公事可辦,李存智就跟趙光祖下象棋。李存智的棋藝,前段日子本來已在趙光祖之上,但當了副區(qū)長后,跟趙光祖下起象棋來,一盤都沒贏過。贏不了棋,不是趙光祖又棋藝大進,技高一籌;也不是李存智看趙光祖在乎輸贏,故意喂子兒給他吃,有意輸棋,學會了逢迎。而是李存智下起象棋來,有些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心思跑哪兒去了?李存智想著,既然當了副區(qū)長,不能天天跟趙光祖下象棋,想的是要為地方上辦幾件事。
祁連區(qū)是山區(qū),村子是山村,地是山地,縣里其他地方的人稱這里的人是山里人。雖是山區(qū),但地方大,沿著祁連山麓,西到酒泉,東到昭武,綿長六七十里;村子多,有三十多個;人也多,有近萬人。這么大的地方,這么多的人,吃水用水卻一直是個大問題。
祁連區(qū)有一條河,叫擺浪河,從祁連山深處曲曲折折流到這里,最后流到了黑水。河水是積雪融水。天暖時節(jié),河里一直有水。冬天就斷流了,河水結(jié)成了冰。雖然有一條河,但沿河一帶只有四五個村子,其余二十多個村子,都用不上這水。澆地只能靠天。天上下雨,莊稼就有收成。天不下雨,莊稼就枯死了。所以這地方,村村都有龍王廟。吃水也靠天。家家院子里都有水窖,夏天下起雨來,雨水蓄下一窖,能過半年。冬天沒有雨水,就把雪存在窖里,化成水,也能過半年。要是干冬,沒有雪,只好去擺浪河里背來冰,存在窖里,化成水救急。要是哪個村子有一眼兩眼泉,這村就是個風水寶地了。好在這地方夏天雨多,冬天雪大。多少輩子人,也就這么過來了。
李存智在師范學過工科,工科講得是修橋治水的實用學問。但這些實用學問,放在祁連區(qū)都不實用。雖然不實用,卻啟發(fā)了李存智,只要想辦法,再大的難題也能解決。于是他開始想,先想雨和雪。這地方雨多雪多,可再多的雨和雪,不會都下到莊稼地里,也不會都下到家家吃飯的鍋里,要是能聚集起來,想用時就用,也就等于是都下到地里和鍋里。又想水窖,水窖能解決吃飯問題,解決不了灌溉問題。要是有一座大水窖,存下更多的雨水和雪水,既能供一個村的人吃水用,又能不時澆灌莊稼,多少輩子的難題不就解決了??伤咽窃诘叵?,就是有這樣的水窖,水流不到莊稼地里,水再多也澆不成莊稼。要想澆成莊稼,這水窖只能建在地面上。水窖建在地面上,水窖就不叫水窖了,只能叫別的。李存智這時想到了在酒泉城里見過的澇池,大大小小的,一年水波蕩漾,從沒見干涸過。如果每個村有一個大澇池,一年水不斷,吃水用水的問題也就都解決了。一個村挖一個澇池,不是啥大問題。想到這里,李存智覺得想出了點眉目,他給趙光祖說了自己的想法。趙光祖說:“兄弟,干才呀,我沒看錯人。”
這天,李存智帶著兩個手下,騎著馬,去各村實地堪察。幾天下來,李存智發(fā)現(xiàn),一個村建一個澇池還不夠,建在澆莊稼方便的地方,吃水不方便。建在吃水方便的地方,澆莊稼不方便。要想兩頭兒方便,一個村得建兩到三個澇池。
接下來,李存智讓各保各甲,動員民力挖澇池。半年下來,各村都有了澇池。天上也下了幾場雨,澇池里有了水。又讓各村開溝挖渠。溝開好,渠也挖好。澇池里水卻滲漏掉了大半。李存智正愁悵這事,縣上來了一紙委任狀,李存智成了黑水縣祁連區(qū)的區(qū)長。
李存智升得這么快,不是因為能干,能干的人往往升得慢;不是李存智會鉆營,李存智才二十歲,還不到會鉆營的年紀;也不是趙光祖有意栽培,早早退位讓賢。趙光祖是想栽培,但沒想這么快讓他取而代之。而是黑水縣來了一個新縣長,把李存智關(guān)照了。
新縣長姓段,蘭州人,燕京大學畢業(yè),跟馮達生是同學。
馮達生被酒泉師范解聘后,沒回山西老家,而是去了蘭州投靠同學段興隆,想謀一份差使。段家在蘭州是世家,在地方上很有勢力。段興隆當時在省政府當科長,很快給馮達生找了一份職業(yè),去一家報館當編輯。兩人時常來往。
這年冬天,兩人在省政府旁邊一家酒館喝酒。段興隆說,省上要讓他去黑水縣當縣長。馮達生一聽,說:“當父母官好呀,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蓖蝗幌肫鹄畲嬷?,說:“我在酒泉教書時,有個學生叫李存智,當初因為我,學沒上完就回了家。你去了最好能關(guān)照一下?!?/p>
段興隆到了黑水縣,一開始忙于公務,把馮達生囑托的事給忘了。兩個月后,縣保安科抓來一個賊叫李天志。李天志是個城里人,人懶,家窮,嘴卻饞。半年多了沒吃過肉。這天想吃肉,又沒錢買,下半夜,便去縣城西街偷人家的雞。雞沒偷著,反被主人家發(fā)現(xiàn),打了一頓,用繩子捆了,天明送到了縣政府。保安科長把雞掛在李天志脖子上,讓兩個手下押著去游街。出縣政府時,段縣長看見,問明始末,說:“做了賊,是該懲處,按民國律法,關(guān)幾天就成了。這么一弄,這人一家老小以后都活不成人了?!崩钐熘韭犃丝h長這話,是在體諒他,感激涕零,當時給段縣長跪下。
回到縣長室,段縣長由李天志,想起李存智;由李存智,想起同學馮達生的囑托。段縣長以為李存智流落民間,讓手下想方設(shè)法把李存智找來。手下既沒想方,也沒設(shè)法,找都沒找,給段縣長說:“祁連區(qū)有個副區(qū)長叫李存智,不知是不是縣長要找的人?!倍慰h長說:“叫來問問。”李存智來了,縣長跟他攀談起來,正是縣長要找的人??h長看李存智年紀輕,話不多,但利落,本想留在身邊使喚,一聽李存智正在搞一項為民工程,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說:“那你還是在祁連區(qū)好好干?!?/p>
縣長讓李存智好好干,不是一句口頭上的關(guān)照,而是要讓李存智當區(qū)長,主政一方。縣長當時雖沒明說,但時隔不久,祁連區(qū)的區(qū)長趙光祖被調(diào)到縣上來當了教育科長,籌備成立縣中學事宜。李存智還以為要來個新區(qū)長,沒想到縣上讓他當了區(qū)長。
七
李存智當了區(qū)長,身份和面子比當副區(qū)長時長了一截。當副區(qū)長時,鎮(zhèn)上那些大戶人家請區(qū)上的人吃喝時,李存智每在必邀之列。但那些大戶從未給李存智私底下送過禮。當了區(qū)長后,情況有了改觀。改觀首先改在了他爹李富身上。李存智發(fā)現(xiàn),他當區(qū)長沒幾天,他爹的羊拐骨煙袋變成了玉石煙袋。李存智問起來,他爹說,玉石煙袋是鎮(zhèn)上開雜貨鋪的邢掌柜送的。李存智聽了,沒說啥,只是笑了笑。李存智他爹過去一天抽不了十袋煙,現(xiàn)在有了人送的玉石煙袋,整天煙袋不離嘴。接著,這個改觀也改在了李存智身上。李存智二十出頭了,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當副區(qū)長時,有人就主動提過親,但女方都是一些門第不高的人家的女子。他爹李富覺得都合適,急著想把這親事說成,但李存智一一回絕?;亟^不是想娶大戶人家的女子,而是李存智不想過早完婚。當了區(qū)長后,趙大戶和鄭大戶也托媒來提親。趙大戶的三女兒趙桂香,鄭大戶的四女兒鄭月蘭,都花容月貌,待字閨中,好像就是給李存智專門養(yǎng)著。但李存智也都一一回絕。李存智有自己的想法,他當官不是為了發(fā)財,也不是為了能娶好女子當老婆。他念了一趟書,見過些人,經(jīng)過些事,慢慢有了自己做人的目的,那就是要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就得當個好官,如果當個昏官庸官貪官,祖宗八代都能被人罵個遍,還光什么宗,耀什么祖。當好官就得為民辦事。眼下,他正忙著為民辦事,還顧不得說親,他要先解決澇池漏水的事。如果澇池漏水的問題解決不了,三十多個村的力氣等于白出,他會落下勞民傷財?shù)牧R名。
李存智是個愛琢磨事的人,解決澇池漏水的法子,很快讓他琢磨出來了。他帶著幾個人,從這村轉(zhuǎn)到那村,看哪個村的澇池漏水多,哪個村的漏水少。這天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轉(zhuǎn)到一處湖灘邊。前一天下過雨,今天是大晴天,日頭高照。李存智發(fā)現(xiàn)別處下過雨的地方,都被日頭曬得不見一絲雨跡,湖灘上卻濕漉漉的,好些地方還汪著雨水。李存智站在湖灘邊琢磨了半天,突然想起草筏子來。這一帶人家,修房子用的是土坯,有時土坯不夠用,就去草灘上采草筏子。草筏子不如土坯方整,只能用來砌后院。砌在墻上,日頭曬著,十天半個月后,草筏子上的草還是活的。看來這東西能存住水。琢磨到這里,李存智知道該怎么辦了?;氐絽^(qū)上,他下令讓各保各甲,組織民力,采草筏子鋪澇池。澇池里鋪上草筏子,果然不再漏水。自此,祁連區(qū)吃水澆地用上了澇壩水。澆地用水一有了保障,祁連區(qū)的莊稼年年有好收成。李存智因此聲望大起,被當?shù)厝朔Q為“祁連王”,并傳起民謠:“有了祁連王,不再求龍王。”
這事過去一年,祁連區(qū)跟山里的黃番安頭領(lǐng)發(fā)生了草場糾紛。
祁連區(qū)因在祁連山腳下,既種地,也養(yǎng)牛羊,是個亦耕亦牧的地方。祁連區(qū)人世代放羊的地方,跟山里黃番安頭領(lǐng)的牧場毗鄰。去山里放羊的人,遠遠地能看見安頭領(lǐng)的帳房和羊群。
這年秋天,趙、鄭兩家大戶的雇工,趕著兩群羊去放。倆人把羊群趕進山里,趕得遠了些,已經(jīng)能遠遠地看見安頭領(lǐng)的帳房和羊群。倆人坐在草窩里喧謊,喧著喧著,躺在草窩里睡著了。待醒來,發(fā)現(xiàn)不見了羊群。一路找過去,到了安頭領(lǐng)帳房,看見羊群關(guān)在安頭領(lǐng)的羊圈。祁連區(qū)的人跟山里的黃番常打交道,彼此言語互通。問起來,安頭領(lǐng)的下人說,他們的羊群吃了安頭領(lǐng)的牧草,是安頭領(lǐng)讓把羊群攔下的。兩個雇工求情下話,想把羊要回來。下人做不了主,讓他們?nèi)ヒ姲差^領(lǐng)。兩個雇工哪里敢去跟安頭領(lǐng)說話,趕忙下山來報給各自的東家。趙大戶和鄭大戶不約而同來找區(qū)上,給李存智說了始末。李存智只好帶人去山里跟安頭領(lǐng)交涉。
李存智去時,在邢掌柜的鋪子里拿了幾塊磚茶。帶著幾個人騎馬一路來到安頭領(lǐng)的大帳。相互見了禮,李存智拿出磚茶,是個投石問路的意思。安頭領(lǐng)客客氣氣收下。李存智便沒有像上次去清水鎮(zhèn)要驢那樣采取迂回之術(shù),而是開門見山,說羊的事。聽他說過來意,安頭領(lǐng)說:“你區(qū)長大人親自來了,還帶了禮,我不能不給這個面子?!卑凑f事情到此也就收場了,但李存智此來,不只要說羊的事,還想說說草場的事。李存智的意思是,這山里山外草場連著草場,這么多年過來了,也沒個明確的界線,今天既然來了,想跟安頭領(lǐng)把這事說個明白,以后就再也不會發(fā)生今天這樣的事了。說起界線,安頭領(lǐng)也不知道何處起止。李存智這時說:“頭領(lǐng)您不知道,您的羊知道?!卑差^領(lǐng)一臉困惑,不明白李存智葫蘆里要賣什么藥。李存智這時給安頭領(lǐng)說起古代一個事,說的是老馬識途的事,說古代有幾個人,帶兵出外打仗,回來時,忘記了路途。其中有人建議,讓一匹老馬在前面走,大家跟在后面走,果然走了回來。說完這些,李存智想讓安頭領(lǐng)的羊群認認自家的草場,讓安頭領(lǐng)的下人把他家的羊群趕向山下的方向,讓羊吃著草往前走。羊群回頭的地方,就是兩家的分界。安頭領(lǐng)是個豪爽的人,一聽李存智這個法子,很感興趣,讓下人照李存智說的法子去做。李存智跟安頭領(lǐng)坐在大帳里喝奶茶。喝茶喝到半下午,看到安頭領(lǐng)的羊群往回走,李存智跟安頭領(lǐng)騎馬去了羊群回頭的地方,發(fā)現(xiàn)這里既沒溝坎攔著,也沒山峁擋著,羊群卻回了頭。李存智看著安頭領(lǐng),聽他如何說。安頭領(lǐng)豎起蘑菇蛋似的大拇指,說:“李區(qū)長會辦事?!眱杉以谶@里立了幾塊界石。自此相安無事。
祁連區(qū)有了自己的草場,養(yǎng)羊的人家就多了。
祁連區(qū)在李存智的治理下,在那個年代,一時莊稼遍野,牛羊繁盛,成為黑水縣富庶之區(qū)。
八
李存智二十四歲時,區(qū)長已當了三年。當區(qū)長三年,李存智修了澇池,給祁連區(qū)爭來草場,當?shù)匕傩杖兆舆^得溫飽,感念他,給他封了“祁連王”的名號,李存智可謂功成名就。二十四歲這年,功成名就的李存智娶了鄭大戶的女兒鄭月蘭為妻。
當初趙大戶的女兒趙桂香也想嫁給李存智。李存智娶鄭月蘭不娶趙桂香,不是鄭月蘭比趙桂香漂亮。說起漂亮來,趙桂香比鄭月蘭還略勝一籌。趙桂香比鄭月蘭大兩歲,當初想嫁李存智時,趙桂香已經(jīng)十八了,看李存智不急著娶親,就嫁給了縣城糧行白掌柜的大兒子。鄭月蘭那年十六,能等得起李存智。果然等了三年,李富托媒來說親,一樁婚姻也就完就。
李存智結(jié)婚一年后,鄭月蘭給他生下個兒子。兒子生下不久,段興隆不當縣長了,仍去了蘭州,去省政府任職。新來了一個縣長叫馬玉祥。段興隆是書生出生,當縣長講個仁愛,對百姓輕徭薄賦;建了一個縣中學,也是縣政府拿錢。新來的縣長馬玉祥是行武出身,在馬家隊伍當團長時,喜歡訓話。到了黑水縣當縣長,一看手下沒幾個人,訓起話來不夠排場,就想成立一支地方武裝。成立的地方武裝是民團,有一千多號人,名義上是為了保境安民,其實是為了讓他訓話。一千多號人的民團,招的都是十八九二十的青壯年,一天不干正事,就是揮刀弄槍。這伙人整天打熬力氣,正是能吃飯的年紀,一年下來,哪得吃掉多少糧食。馬縣長為了保障民團供應,只好向各區(qū)征糧。向各區(qū)征糧,既不按人頭,也不按地頭,而是隨意攤派。祁連區(qū)因為富庶,攤派的征糧就多。李存智覺得不公,騎馬到縣上找馬縣長。找了兩次,征糧不僅沒少,馬縣長聽說祁連區(qū)羊養(yǎng)得多,還讓祁連區(qū)每年給民團供一百只羊。李存智看馬縣長說一不二,也沒敢硬頂。頭一年,糧和羊都如數(shù)征繳給縣上。第二年,李存智也是為民著想,不想征繳這么多,又不敢公然抗捐抗稅,便想了一個法子,讓人去演一出戲,想讓縣上把祁連區(qū)的征糧和征羊減下來。李存智讓手下組織了三四十個人,扮成叫花子,去縣城討飯。討上吃的,就去坐在縣政府門口吃。問起討飯的來路,就說是祁連區(qū)的,苛捐雜稅太多,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只好出來討飯。領(lǐng)頭的叫花子名叫邢有才,能說會道,外號邢寡嘴。他帶著這些人到了縣城,沿街乞討。兩天下來,個個討了個盆滿缽溢。也去坐在縣政府門口吃,消息也傳進了縣長的耳朵。本來就要大功告成。邢寡嘴卻捅下了大婁子。臨離開縣城這天,邢寡嘴帶著人去西街一家飯館下館子。吃著燒餅,喝著羊湯,邢寡嘴把扮叫花子這些天的事,給同伙做了個總結(jié),并且說,回到區(qū)上,要向區(qū)上邀功請賞。旁邊有一個吃飯的,是縣政府一個干事,聽見這話,跑去把這事報告給縣長。
縣長讓保安去把邢寡嘴一伙抓來。問起扮叫花子這事,邢寡嘴知道闖了大禍,一開始支支吾吾,還想抵賴。縣長拔出槍來,戳在邢寡嘴腦門上。邢寡嘴一下子嚇得尿了褲子,再不敢抵賴。一不抵賴,便使出他寡嘴的本事來,把前前后后說了個遍??h長問的,他說了;沒問的,他也說了。
縣長聽罷,大怒,讓保安快馬去把李存智抓來。
李存智見到縣長,已是兩天后。兩天過去,縣長氣沒消。兩天過去,縣長的臉一直氣得像紫豬肝??匆娎畲嬷?,縣長罵道:“李存智,媽拉個巴子,你一個小小的區(qū)長,把我縣長當猴耍呢。”罵過,還不解氣,走過去兜頭扇了李存智幾巴掌。當場免掉李存智的區(qū)長,讓李存智帶著縣大牢里三十多個犯了事的,由保安持槍押著,去加固縣城北城墻。
九
黑水縣城是明代時修建的,只有東西兩座城門。城門樓子是磚修的,城墻都是土夯的。縣城北面是黑水河。這年夏天,河水暴漲,溢出河岸,一直漫到北城墻腳下,一個多月河水沒退。城墻腳下被泡塌了幾處。
李存智帶著犯人,從河對岸一條明代邊墻上取土,肩挑背扛,加固城墻。日里加固城墻,夜里跟犯人關(guān)在一起。他爹李富跟他大哥李存仁來看過他一次。李富看見當區(qū)長的兒子,如今跟犯人在一起干活,當時落下淚來。李存智安慰他爹說:“沒事,城墻修好,就回去了?!?/p>
城墻很快修好了,李存智卻沒有回去。李存智本該能回去,沒有回去不是縣長馬玉祥不放他回去,而是縣城里風傳,共產(chǎn)黨的紅軍向河西走廊開過來了,先頭一支部隊,要來黑水縣城。馬玉祥聞風早跑了,哪里還管得了李存智。李存智聽到共產(chǎn)黨三個字,想起當年酒泉上學時的馮達生。馮達生寫信時寫過共產(chǎn)黨,李存智在碎紙片中看見過。李存智想看看共產(chǎn)黨,想看看共產(chǎn)黨的紅軍是個啥樣子。因有這個念頭,李存智自己不想回去。
李存智是當過區(qū)長的人,在縣城里存身不難。他住在趙光祖家里,天天跟趙光祖下象棋,坐等共產(chǎn)黨的紅軍到來。
紅軍是在一天夜里到的黑水城,沒放一槍一彈,整個縣城還在睡夢中,就被紅軍占領(lǐng)了。
這天早上,李存智聽說縣城來了隊伍,知道紅軍到了,趕忙去街上看。李存智看到,大街上到處是男女紅軍。季節(jié)已是隆冬,紅軍卻穿著灰色的單衣單褲。他們有的在街邊墻角生火做飯,有的在整理綁腿,有的在擦槍。
街道一邊,有兩個紅軍提著白灰桶子,用刷子正在墻上寫標語:“紅軍是老百姓的隊伍?!薄肮伯a(chǎn)黨是窮人的大救星?!薄按蛲梁?、斗劣紳,天下窮人是一家?!?/p>
看過寫標語,李存智往前走。路上有列隊走過的紅軍戰(zhàn)士。他看到,一個女紅軍在街頭唱革命歌曲:
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真正確
工農(nóng)群眾擁護實在多
紅軍打仗真不錯
粉碎國民黨的烏龜殼
我們真快樂
我們真快樂
我們真快樂
敬愛的英勇的紅軍哥
我們的勝利有把握
向前殺敵莫錯過
把我們的紅旗插遍全中國
我們真快樂
我們真快樂
我們真快樂
鄰近的人家,聽到有人在大街上唱歌,也不敢圍過來聽,站在自家院門口,好奇地向這邊看著聽著。
李存智看到墻上的標語,看出紅軍是一支為窮人撐腰的隊伍。聽了女紅軍這首歌,又聽出共產(chǎn)黨和紅軍要跟國民黨做對頭。不由地又想起馮達生。
李存智轉(zhuǎn)了一圈,見識了共產(chǎn)黨的隊伍?;氐节w光祖家,本打算吃過午飯回祁連區(qū)。趙光祖告訴他,紅軍一來就控制了縣政府,并且要嚴懲地方惡勢力,過兩天要槍斃人。李存智吃了一驚,問:“槍斃誰呀?”趙光祖說:“縣保安頭子趙倉,還有大掌柜老盧?!壁w光祖說,趙倉和老盧,逼死過幾條人命,紅軍要為老百姓出氣。李存智一聽,又不想回家了,想看槍斃人。
到了這天,紅軍押著趙倉和老盧,去了縣城北面的校場??h城的老百姓都圍去看。紅軍宣布了他倆的惡行,一個軍官一聲令下,兩名紅軍將趙倉和老盧開槍擊斃。
看過槍斃人,李存智決定要回去了。正準備出門上路,沒想到紅軍東打聽西打聽,打聽到趙光祖家來找他。李存智吃了一驚,不知是福是禍。當跟著兩名紅軍來到縣城教堂,李存智見到了紅軍的董軍長,還有政治部的楊主任。楊主任告訴他:“我們經(jīng)過多方了解,聽說你當過區(qū)長,為老百姓辦了不少好事。因為抗捐抗稅,還被押來服役。我們覺得你是一個心中想著老百姓的人,正是我們共產(chǎn)黨要團結(jié)的力量,我們打算推選你為新成立的蘇維埃黑水縣政府主席?!?/p>
當李存智明白了蘇維埃縣政府主席,就是過去的縣長,有一種做夢的感覺。但明知這又不是夢,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自己本是一個區(qū)長,是縣長座上客,因為替地方上著想,被縣長免職,成了階下囚。想著成了階下囚,這輩子再當官也無望了,沒想到又被推上了縣蘇維埃主席的位子,這可是一個縣長的位子啊!李存智不禁感慨人生命運的不可捉摸。
一連幾日,李存智都睡不著。倒不是當上蘇維??h政府主席,喜出望外,亢奮得過了頭。說心里話,李存智想喜卻喜不起來。來了這樣一支不知根底的隊伍,把他推上這樣一個位子,過了今日不知明日啥樣。喜是真沒有,擔憂卻是有的。他把這些日子的遭際,翻來覆去,想了又想,他覺得世道變得越來越不可把握,自己就像一片樹葉,漂在河面上,何去何從,完全由不得自己,只能任由這條河,帶著他往前走。
十
李存智坐進了從前縣長理事的縣衙,當上了黑水縣新政府的最高長官。
從這天起,李存智帶領(lǐng)蘇維埃黑水縣政府的干部,動員老百姓支援紅軍。幾天下來,老百姓多多少少,都支援了些財物。有的背著布袋,有的提著籃子,有的挑著擔子,絡(luò)繹走進紅軍供給部。有來送黃米的,有送雞蛋的,有送燒餅的,有送衣鞋的。
李存智以為老百姓把東西放下也就該走人了,沒想到紅軍不允許這樣做,要對老百姓支援的東西做個登記,還要照價付給現(xiàn)洋。李存智看得出來,這是一支仁義之師。
李存智又以縣蘇維埃主席的名義,動員縣城幾家掌柜的,捐了些米面,捐了些布匹和羊皮。幾天過來,餓得面黃肌瘦的紅軍,吃上了飽飯,穿上了冬衣。
忙過一陣,李存智抽空寫了一封家信,想派人去一趟祁連區(qū),給他爹報個平安。自上次他爹來看他,一個多月過去,家里再沒有他的消息,見他不回家,以為還在服役。李存智在信上沒寫紅軍和蘇維埃,寫上他爹也鬧不明白,也沒寫自己當了主席,這個主席相當于過去的縣長,只是說自己又在縣城當了官,讓家里不必掛念。信寫好,正琢磨讓誰去送信。突然傳來消息,說馬家隊伍正一路向黑水縣城開來,不幾天就能到達城下。
果然,紅軍關(guān)閉了東西城門,開始加強城防??h城籠罩在一片緊張的氣氛中。
那幾天,紅軍抓緊備戰(zhàn),由于彈藥不足,只好打刀造矛。紅軍又讓縣政府成立義勇軍,動員青壯年來參軍。李存智臨危受命,又當了義勇軍總司令。李存智又跟縣政府干部東奔西走,動員身強力壯的人來參加義勇軍。三天過去,縣城青壯年參加義勇軍的有一千多人。
這年元旦,馬家軍的隊伍開到了黑水縣城下,黑壓壓的,鐵桶一般把縣城圍個水泄不通。
紅軍一看馬家軍來勢兇猛,當即召開了作戰(zhàn)動員會。李存智也被請去參加。
董軍長全副戎裝,站在桌前說道:“馬家軍已四面包圍了黑水縣城,東西兩座城門都有重兵把守,他們阻斷了我們的退路,他們的目的,不是來奪黑水縣城的……”
會場內(nèi)氣氛嚴肅,指揮員都認真聆聽著董軍長分析部隊面臨的處境,也聽出了董軍長話語中的沉重力量。
董軍長說:“眼下,我軍不到三千人,彈藥極其缺乏,無從補充。我們要想盡一切辦法,克服困難,消滅敵人。”
楊主任說:“我軍自到河西以來,一直擔任前鋒,跟馬家軍打了十多次仗,沒有打過一次敗仗。這次黑水城之戰(zhàn),我堅信,我們的指戰(zhàn)員,不會給紅軍丟臉的?!?/p>
只見一位紅軍挺身而起:“首長,下達命令吧,為了守住紅軍西進的通道,我們誓死血戰(zhàn)到底?!?/p>
李存智活了二十多歲,第一次遇上打仗。李存智此前沒見識過打仗,無從去想象打仗的殘酷,他只是想到,紅軍守著黑水縣城,城墻雖談不上固若金湯,但也高大堅固。紅軍有三千人馬,加上一千義勇軍,加上老百姓支援,城外的馬家軍是攻不進來的。攻不進來,就等于紅軍是勝了。聽紅軍說,他們的大部隊就在附近的昭武一帶駐扎,隨時可以過來支援。李存智想到這里,覺得紅軍是不會敗給馬家軍的。李存智雖然想得樂觀,但聽紅軍董軍長說,馬家軍此來是生死相搏,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點隱隱的擔憂。
十一
戰(zhàn)斗是在一天凌晨打響的。
這天早上起來后,李存智去茅廁出恭,剛蹲下,只聽得嗖流嗖流的聲音不斷傳來,緊接著“轟隆轟隆”兩聲,他哪里還出得了恭,只好提褲子出來,看見縣政府和義勇軍的幾個人,都跑到院子里,向縣城東南角和西南角看著。嗖流聲和轟隆聲,就是從那邊傳來的。李存智也向那邊看去,看到有煙霧在兩處城角上空升起,隱隱的,似乎能聞到淡淡的火藥味。正看著,一個小紅軍快馬來到縣政府,跳下馬,看到李存智,氣喘吁吁地傳達紅軍指揮部命令,讓義勇軍去幫助紅軍醫(yī)療隊救治傷員。李存智接到命令,趕忙帶著義勇軍,去火線上幫著抬傷員。臨走時,給縣政府的人交代:“不能讓紅軍餓著肚子打仗。你們?nèi)訂T老百姓,給紅軍做飯。”
接下來的日子,李存智親歷了打仗是怎么一回事。雖沒放過一槍一彈,但天天看在眼里的是戰(zhàn)火,聽到耳里的是槍炮聲,聞到鼻子里的是硝煙味兒。他指揮義勇軍從城墻上抬傷員,抬犧牲的紅軍。李存智以前見過人打架,打起架來,也有死一個兩個的,一死了人,那就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打起仗來,才知道死人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個剛從城墻頭上抬下來,還沒安置好,另一個兩個三個又抬了下來。一天下來,就有七八十上百人的尸體擺在了城下的民房里。一開始見到死傷的紅軍,還有點不忍目視,見得多了,心都麻木了。沒打仗時,他夜夜睡不著,腦子里翻來覆去想事情。打起仗來,啥都不想了,想也是白想。腦子里一消停,身子一倒下就睡著了。
仗打了七八天,馬家軍一直沒攻進城來。城內(nèi)的紅軍不分晝夜打仗,已經(jīng)筋疲力竭。彈藥也不多了。昭武一帶的大部隊卻遲遲不見來援。
這天早上,戰(zhàn)斗又開始了。槍炮聲響了一個時辰,漸漸地稀落下來。李存智帶著義勇軍跟老百姓,趁戰(zhàn)斗間歇,去城墻上送飯。剛轉(zhuǎn)到西街上,突然間聽得一連十幾聲炮響,感覺腳下地面都震動起來。炮聲停了,就聽得有人喊道:“西城門破了。”李存智帶著人,要去的地方正是西城門。從城門一側(cè)的臺階上,才能上得了城墻,把飯送給城墻上打仗的紅軍。聽人喊著西城門破了,李存智搭眼一看,看見十多個紅軍一邊往這邊撤,一邊回頭開槍阻擊。后面沖來一隊馬家軍,騎在馬上開槍射擊。李存智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得撤退在前的一個紅軍喊道:“老鄉(xiāng)們,趕緊躲起來?!备诶畲嬷巧砗蟮娜耍妓纳㈤_躲了起來。李存智還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躲起來之列。只聽那個紅軍又向他喊了一句:“趕緊躲起來?!崩畲嬷沁@才躲進了旁邊一戶人家里。這戶人家院門敞著,家里卻沒有人,不知是當下躲起來了,還是早就棄家離開了縣城。外面這么大動靜,家里卻不見人影。李存智進了門,本想把院門關(guān)上,又想著會不會有紅軍也躲進來,又遲疑下來。正遲疑著,就見一個馬家軍騎馬沖過來,一刀把剛才喊他們躲起來的那個紅軍砍死了。李存智從未見過這么殺人的。眼一黑,癱倒在門洞里。
李存智睜開眼時,西街上槍聲和喊殺聲已經(jīng)過去了。他掙著站起身來,靜了靜神,壯了壯膽,從門口探頭往外看。這一看,他的兩眼又差點兒黑了。街上到處是死傷的紅軍。他想到紅軍是敗了,敗得很慘。自己這個蘇維埃主席,當了十多天,今天也當?shù)筋^了??h城又成了馬家軍的,自己留在這里,只會兇多吉少。當意識到這點,李存智為了自保,突然間來了精神,身上也有了勁,想馬上離開縣城。他走出門,往西看了一眼,街上都是躺著不能動的人,西城門口那邊有幾個人影晃動。他躲開路上的尸體,打著軟腿,向城門口走去。待到了城門口,才知道這幾個人是馬家隊伍的兵丁,把守著城門,不讓人進出。看李存智是本地人打扮,也沒盤問。李存智只好又走回來。走在路上,李存智想,出不了城,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總得有個地方待著??h政府是去不成了,也不敢去。只好又想到趙光祖。
到了趙光祖門口,敲了半天門,趙光祖從門縫里看見是李存智,才開了門。李存智人還沒進去,趙光祖就趕緊要關(guān)門,差點兒夾掉李存智的腳后跟。兩人進了屋,坐下來,說起這些天的事來,都唏噓不已。
趙光祖自紅軍成立了新政府,舊政府的人自行解散了,趙光祖一直閑在家。兩人這時在一起,倒是沒心思下棋,說起事來,李存智說想回家,但出不了城門。趙光祖說:“那你就先待著。過幾天,城門開了再回也不遲?!?/p>
沒想到還沒等到城門開的那天,馬家軍開始挨家挨戶搜捕紅軍,也搜捕幫紅軍辦過事的人。李存智是縣蘇維埃政府主席,名列“幫紅”頭號人物,能抓到或供出,馬家軍都有重賞。當趙光祖知道這個消息后,既沒把李存智供出去領(lǐng)賞,也沒讓他冒險出逃,雖是擔心惹禍上身,還是把他留在家里,藏了起來。當馬家軍得知李存智跟趙光祖相好,曾在他家住過,便來趙光祖家搜捕。東搜西搜沒搜出人來,便逼問趙光祖。趙光祖說:“以前是住過。李存智自給紅軍辦事后,再沒來過?!?/p>
李存智和趙光祖都覺得縣城不是久留之地,要盡快離開。
不幾天,城門開了,但對出去的人要進行盤查。李存智又不敢出去。
這天,縣城大街上來了幾輛木轱轆大車,是馬家軍征來往城外運死尸的。李存智想到一著,想裝死混出城去。當他把想法告訴趙光祖,趙光祖說:“倒也是個法子?!壁w光祖從門口叫進兩個拉尸體的鄉(xiāng)下人,給他們說了意思。兩個鄉(xiāng)下人一開始怕露餡,不敢應承。趙光祖拿出四個大洋,一人給了兩個。把大洋揣在身上,兩個鄉(xiāng)下人一下子膽子壯了。趙光祖探頭看看街上沒有馬家軍,一招手,李存智趕忙躺在地上,硬挺著,裝成死尸樣。兩個鄉(xiāng)下人把他抬上大車。李存智面朝下趴著。兩個鄉(xiāng)下人又在大車上裝了十幾具尸體,趕著大車吱吱嘎嘎往城外走。到了城門口,盤問過,大車出了門。當意識到自己離開了殺身之地,這一刻,李存智的身上雖然壓著十幾具尸體,但他長出了一口氣。
十二
李存智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看看四下里無人,撒開步子往回家的路上走。縣城離河壩鎮(zhèn)有八十多里。八十多里路,李存智走了一天半夜。八十多里路,往常走半天也就到了。走這么長時間,不是李存智走不快,而是李存智多了個心眼,擔心被人看見。他是東躲西藏著往家趕的。半夜三更回到家里,他爹李富以為李存智還在服役,是逃回來的。當李存智從頭至尾,一五一十,給家里人講了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他爹宛如聽兒子講一場離奇的夢。
第二天,李存智說:“我不能在家待著。”
李富以為李存智要去區(qū)上,還去當他的區(qū)長。李存智卻說:“我得躲起來。馬家隊伍不會放過我的,會來家里搜我?!?/p>
河壩鎮(zhèn)有一座龍王廟,離鎮(zhèn)子有五里遠。李存智白天躲在龍王廟,半夜三更來家睡覺。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天,馬家軍果然專門來了一支搜捕隊,來祁連區(qū)河壩鎮(zhèn)搜捕李存智。
當李富看到闖進家的馬家軍,感嘆兒子神機妙算,不虧是個讀書人。
馬家軍里里外外搜了個遍,沒有搜出李存智。逼問家人。李富按李存智交代的說:“自從被縣上抓去,到現(xiàn)在沒回來過。我們還急著想知道他的下落呢。”
搜捕隊的隊長說:“你兒子當了共產(chǎn)黨的蘇維埃主席,幫共產(chǎn)黨跟我們打仗。馬司令交代了,對那些幫過共產(chǎn)黨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特別是李存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就是把黑水縣翻個底朝天,我們也要找到他。找不到你兒子,你一家人都別想有好日子過。要是有他的下落,最好來報告,免得一家人跟著遭殃?!?/p>
馬家隊伍離去后,李富這才知道兒子闖下了多大的禍。
這天晚上,李存智回來,他爹把馬家軍來家搜捕和說過的話給李存智說了一遍。
李存智聽后,說:“看來,事情躲是躲不過去的?!?/p>
李富不知道李存智想干啥。
李存智說:“爹,還得辛苦你跟大哥一趟?!苯又f了自己的想法。李存智想讓他爹跟他哥去一趟縣城,去縣城也不是要進縣城,而是去縣城西南邊的死人坑里,用騾子馱一具無頭的尸體回來。馱回來,就說是李存智的尸體,頭在打仗時,被人砍掉了,找不回來了。家里辦一場喪事,就能把馬家軍蒙哄過去。
為了李存智能活命,為了一家人能安生,李富跟大兒子李存仁騎著騾子去了縣城外,趕天亮馱回一具無頭尸體。家里當天辦起了喪事。李富給鄭大戶上門報喪時,給親家說了來龍去脈。鄭大戶一家也只能假戲真做,哭喪著臉來李家吊喪。
喪事辦到第二天,馬家軍又來了??吹嚼罴艺k喪事,得知李存智死了。馬家軍不信,要開棺驗尸。打開棺材,是一具無頭尸體。馬家軍也想不到李存智讓家人演的這一出,以為李存智真的死了,騎馬離開了河壩鎮(zhèn)。
李存智蒙哄過馬家軍后,為家人著想,想離開家。離開家去哪里,他一時想不到去處。這天,李存智他爹在鎮(zhèn)街上遇到楊五爺。楊五爺是這鎮(zhèn)的人,但鎮(zhèn)上人一年難得見到他,一年中大多數(shù)日子里,他帶著幾個徒弟在祁連山里淘金子,只有冬里來家住一陣子。見到楊五爺,李存智他爹心頭一亮,想讓李存智跟楊五爺去淘金子,進山里躲躲。說起來李存智他爹跟楊五爺還是師兄弟,年輕時節(jié),李存智他爹和楊五爺一塊兒跟楊五爺他爹淘過金子,兩人能說知心話。晚上,李存智他爹便去找楊五爺,將李存智前前后后,來龍去脈,一五一十,給楊五爺講了。楊五爹也覺得李存智躲躲為好,并答應帶李存智進山淘金子。
這年春天,李存智跟楊五爺進了祁連山去淘金。金子淘了兩個月,這天,他們淘金子的河岸邊,來了一個被打散的受了傷的紅軍。楊五爺師徒幾個,聽李存智講過紅軍,對紅軍是了解的;也知道馬家軍正四處搜捕紅軍,對窩藏紅軍的老百姓不會給好果子吃,但他們還是救了這名紅軍。十來天過去,這名紅軍的傷養(yǎng)好了,要去河東尋找大部隊。這時李存智對楊五爺說:“我讀了一趟書,又當了幾年區(qū)長,還當過共產(chǎn)黨的官,如今東躲西藏的,這么下去也不是個頭。我還年輕,才二十多歲,我想跟這位紅軍去投共產(chǎn)黨。將來說不定還能有個前程?!睏钗鍫斠灿X得李存智去投共產(chǎn)黨是條出路。李存智告知了家人這一打算,帶上盤纏,就跟著那位紅軍去河東找共產(chǎn)黨的隊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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