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宗超
《爨寶子碑》于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出土于曲靖城南70里的楊旗田,咸豐三年(1853)被移置于城中武侯祠,現(xiàn)存曲靖第一中學爨碑亭內(nèi)。據(jù)碑文記載,立碑時間為“太亨四年,歲在乙巳”?!疤唷睘闀x安帝元興元年(402)桓玄專權時的年號,次年劉裕等誅玄,復號元興三年(404),乙巳又改為義熙(405)。當時爨氏不知晉室年號更替,沿用太亨,乃南地與江左消息不暢之故。是碑碑右刊曲靖知府鄧爾恒1852年的題跋:“碑在郡南七十里楊旗田,乾隆戊戌已出土,新通志載而不詳。近重修《南寧縣志》,搜輯金石遺文始獲焉,遂移置城中武侯祠。孝晉安帝元興二年壬寅改元太亨,次年仍稱元興二年,乙巳改義熙,碑在太亨四年乙巳,殆不知太亨未行,故仍遵用之耳。儀征阮文達師見《爨龍顏碑》為滇中第一石,此碑先出數(shù)十年而不為師所見,惜哉。抑物之顯晦固有時與?存世者已鮮,茲則字畫尤完好,愿與邑人共寶貴之。咸豐二年秋七月金陵鄧爾恒識。”
《爨龍顏碑》出土于陸良貞元堡(今薛官堡村),出土年代失考。現(xiàn)存陸良馬街鎮(zhèn)薛官堡村斗閣寺內(nèi)。文獻關于碑址有不同記錄,明萬歷《云南通志》云“碑在故河納縣西三十里”。《爨龍顏碑》立于孝武帝大明三年(459),為爨龍顏去世后13年。阮元于清道光六年(1826)出任云貴總督,于清道光七年(1827)在貞元堡訪得該碑,訪拓后始大顯于世。歐陽輔《集古求真》卷三云:“《爨龍顏碑》,書宗北派,饒有分隸古意。亦足見書法之遷流也。道光初,阮文達訪得,初拓本無跋。后刻阮跋于末二行之下。再后知州邱均恩又刻跋于十九行之下。其字細密。近拓則邱跋漫矣。”清道光前初拓本無阮跋,道光十二年(1832),增加邱均恩跋,光緒二十八年(1902)增加楊佩均跋①。
[清]李瑞清 節(jié)臨《爨寶子碑》 紙本 1920年款識:寶子本出張遷,此用裴岑法臨之,叔彬仁兄法家正之。庚申六月,清道人。
[清]王世鏜 心氣風姿七言聯(lián) 紙本 1928年釋文:心氣和平躬自省;風姿謇舉事都嘉。戊辰孟夏,積鐵老人。
自“二爨”被發(fā)現(xiàn)以來,晚清以來的一批書法家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二爨”的獨特價值,把“二爨”作為碑學的代表性作品,阮元、康有為等人最早在理論上對此進行高度關注和極大肯定。阮元訪得《爨龍顏碑》,稱為“滇中第一古石”,并有題跋:“此碑文體書法皆漢晉正傳,求之北地,亦不可多得,乃云南第一古石,其永寶護之?!毕葘υ摫奈幕瘍r值和書法價值進行了精當?shù)母爬?,從此,此碑方得以顯赫于世。清桂馥跋此碑云:“正法兼用隸法,饒有古拙之趣?!睏钍鼐础镀奖洝吩疲骸敖^用隸法,極其變化,雖亦兼折刀之筆,而溫淳爾雅,絕無寒乞之態(tài)?!笨涤袨椤稄V藝舟雙楫》云:“《爨龍顏》若軒轅古圣,端冕垂裳?!薄跋庐嬋缋サ犊逃瘢姕喢?。布勢如精工畫人,各有意度,當為隸楷極則。”“《爨龍顏》與《靈廟》碑陰同體,渾金璞玉,皆師元常,實承中郎之正統(tǒng)?!辈⒂薪^句贊云:“鐵石縱橫體勢奇,相斯筆法孰傳之。漢經(jīng)以后音塵絕,惟有龍顏第一碑?!笨涤袨閷⒅袨椤吧衿贰钡谝唬u之“當為隸楷極則”??涤袨椤稄V藝舟雙楫》1889年脫稿,1891年刻,七年中印刷達18次,對碑學潮流的興盛起到了極大的推波助瀾作用②。該著對“二爨”的宣揚具有重要作用。
受碑學潮流影響,晚清以來的一批書法家把“二爨”作為學習和建構自我藝術風格的取法對象,對“二爨”的著錄與學習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楊峴、沈曾植、曾熙、李瑞清、陸維釗、林散之、鄭誦先、王蘧常、寧斧成、潘天壽等一批書法家,均留下了臨習“二爨”的作品或取法的記錄。
下面簡要回顧一下取法“二爨”的書家創(chuàng)作狀態(tài)。楊峴晚年臨習的《爨寶子碑》,把自己隸書的奇絕飛揚風格融入臨作中,作品得圓融飛揚之致,同時其隸書風格也受到《爨寶子碑》奇絕古樸風格的滋養(yǎng)。沈曾植是近代最早將碑學意韻及筆法融入章草書創(chuàng)作的大家,對“二爨”亦有深入取法。從他臨習“二爨”的一些作品看,既有追求準確性臨摹的作品,也有意臨的作品,作品氣息生動古拙,能得“二爨”的形和神,允為學習“二爨”的高手。由此,“二爨”書風也對其奇絕跌宕的書風產(chǎn)生了突出影響③。王世鏜將“二爨”碑意有機融于章草體勢,意興淋漓之中不乏金石之氣,形成了不同于前人章草的格調(diào)。陸維釗的碑體行楷書,取法《爨龍顏》《爨寶子》諸碑,而又融會貫通,書風表現(xiàn)出自家奇絕飛揚的意氣。林散之曾自述書法取法于“二爨”:“余初學書,由唐入魏,由魏入漢,轉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習。于漢師《禮器》《張遷》《孔宙》《衡方》《乙瑛》《曹全》;于魏師《張猛龍》《賈使君》《爨龍顏》《爨寶子》《嵩高靈廟》《張黑女》《崔敬邕》;于晉學閣帖;于唐學顏平原、柳誠懸、楊少師、李北海,而于北海學之最久,反復習之?!雹芪覀儚牧稚⒅`書作品中不難看到“二爨”書風的影響。鄭誦先中年以后,旁搜漢隸、章草之法,晚年主攻章草,其特點是將《張遷碑》及“二爨”樸拙之趣巧妙化入章草之中,成熟期的書作沉雄老辣,字勢生動,不同凡響。王蘧常19歲時拜師沈曾植,沈即令其學章草,以繼“絕學”,并提出了以“二爨”筆法醫(yī)章草之俗的建議。在王蘧常的章草字勢中不難感受到“二爨”體勢的影響。潘天壽的行草書風深得黃道周、倪元璐行草書風的影響,而又借鑒“二爨”意趣,最終形成了跌宕奇崛的風格。
在取法“二爨”的潮流中,集字現(xiàn)象是值得注意的。經(jīng)亨頤書法選擇獨特的《爨寶子碑》,開集字的風氣。他在《爨寶子碑古詩集聯(lián)·序》中寫道:“余嗜《爨寶子碑》三十余年矣,憶在清丙申、丁酉間,與程洧畋嘉相聚于滬,日夕論金石并刻印,集爨碑自此始。曾作‘長樂永年’四字,以為難得,又欲集‘奉揚仁風’為印,而不得‘奉’字,乃截取‘春’之上,‘舉’之下勉強合成,可謂苦也?!雹葸@一集字方法,對經(jīng)亨頤個人書風產(chǎn)生了突出影響,也對學習“二爨”的潮流具有現(xiàn)實的推動作用。
以上諸家對“二爨”的取法,或?qū)W習其體勢,或領會其理法,或汲取其精神,均助益于自我書風的建構,給當代書家取法“二爨”提供了難得的借鑒意義。
這里所說的“書法藝術精神”,是關于書法藝術創(chuàng)造的基本準則和基本信念,也是相應藝術形式形成的內(nèi)在原因和根據(jù),是書法作品的魂魄所在。晚清以來出現(xiàn)的學習“二爨”的潮流,一方面是因為碑學潮流的推動,另一方面則源于“二爨”本身獨特的藝術精神。以往的研究大多集中于“二爨”碑的相關考證和學習“二爨”思潮現(xiàn)象的考證,對其審美層面、精神層面的研究卻多有忽略,本文試作分析?!岸唷北畷ㄋ囆g精神表現(xiàn)為以下幾方面:
[清]曾熙 節(jié)臨《爨寶子碑》 紙本款識:不作《寶子碑》將十馀年矣,偶為之,究不如道士之峻險中別有逸趣也。鈐?。何酰ò祝?/p>
“二爨”雖然一起合稱,但二碑各自的個性卻是十分突出的??涤袨樵u《爨寶子》為“奇古”“端樸若古佛之容”,評《爨龍顏》為“高美”“若軒轅古圣,端冕垂裳”。這些評價是很耐人尋味的。二者雖然都具有拙樸率真之風,不過“大爨”(《爨龍顏碑》)多“逸”,“小爨”(《爨寶子碑》)多“奇”??涤袨椤氨贰卑涯媳背袨榱罚荷?、妙、高、精、逸、能,把“大爨”列為神品第一,卻沒有“小爨”,實在令人費解。其評價標準為:“夫書道有天然,有工夫,二者兼美,斯為冠冕?!倍麑Α岸唷钡母髯栽u價是:“晉碑如《郛休》《爨寶子》二碑,樸厚古茂,奇姿百出,與魏碑之《靈廟》《鞠彥云》皆在隸、楷之間,可以考見變體源流?!薄八伪畡t有《爨龍顏碑》,下畫如昆刀刻玉,但見渾美,布勢如精工畫人,各有意度,當為隸、楷極則。”康有為評“大爨”“當為隸、楷極則”,推崇無以復加,故列為神品第一;而對“小爨”則評為“奇姿百出”“隸、楷之間,可以考見變體源流”?;蛟S康有為只把“小爨”作為體勢未定的過渡狀態(tài)的書體的原因,才未列入碑品中。
云南地處我國西南邊陲,是一個邊疆多民族聚居的區(qū)域。其歷史文化大致分為五個時期:(1)史前文化時期;(2)先秦至兩漢的古滇文化時期;(3)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隨著中原王朝統(tǒng)治力量的衰落和以南中大姓為代表的地方勢力的崛起,陸良、曲靖一帶成為新的文化中心,出現(xiàn)了爨氏統(tǒng)治時期為代表的“爨文化”,“二爨”便是這個時期的代表性作品;(4)唐宋元時期的大理文化;(5)明代以來的漢文化主流時期。由于地處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中原文化的邊緣地帶,云南文化具有獨特的邊遠特征,野逸與古拙,是發(fā)展的滯后和相對封閉所造成的獨特?!鹅鄬氉颖繁哪晏栍谩疤唷?,而不知晉室年號更替,說明當時爨氏雄居的南中地區(qū)與文化中心的江左地區(qū)信息交流的滯塞,而這正有利于奇特野逸風格的形成。
“二爨”書體與南京近郊出土的《王興之夫婦墓志》《謝鯤墓志》,與地處大西北的“北涼體”,體勢上均處于隸楷之間的狀態(tài)。日本學者西川寧認為,《爨寶子碑》與同年北涼的《十誦比丘戒本》相似。“北涼體”的書寫法則保持了漢魏以來的傳統(tǒng),無論是楷書抑或行書,尚存隸意。這種書風在江南也存在,而在邊陲地區(qū)的云南則是直接承繼了魏晉以來的書寫法則⑥。北涼書體具有如下特征:字形方扁,上窄下寬,在隸楷之間;往往有一橫、撇或捺筆甚長;豎筆往往向外拓展,加強了開張的體勢,且富于跳躍感;特別是橫畫起筆出鋒下按,收筆出雁尾,中間是下曲或上曲的波勢,成兩頭上翹形態(tài);點畫峻厚,章法茂密,形成峻拔、獷悍的獨特風格⑦。“二爨”體與“北涼體”相距萬里且政權阻隔,很難說是誰影響誰,而是同一時期不同地域文字演變中的不約而同現(xiàn)象。“二爨”書體皆在隸楷之間,可以考見書體演進的源流,“二爨”的書寫者及周邊的書家成為當時書體演變的參與者和推動者,與同期北地書寫者對文字演變的作用可謂暗合。
阮元《爨龍顏》碑石題跋:“此碑文體書法皆漢晉正傳,求之北地,亦不可多得,乃云南第一古石?!笨隙恕按箪唷钡谋暮蜁ň鶠闈h晉正脈,與文化中心的風格并無不同??涤袨橐灿蓄愃圃u價(見上文引述)。“小爨”書法雖然“奇姿百出”,依然可以“考見變體源流”,屬于傳承有序,奇而不怪。而“大爨”“各有意度,當為隸、楷極則”,雖為南碑,亦可作為當時南北書法的冠冕。所以,“二爨”的碑文、書風皆奇絕而非怪異,雖遠居天南而仍屬漢文化正脈。
爨氏所統(tǒng)治的南中地區(qū),大致是蜀漢建興三年(225)至唐永泰元年(765),長達540年之久??傮w上屬于社會安定、民族團結的一方凈土?!鹅帻堫伇繁闹蟹Q龍顏:“進無烋容,退無慍色,忠誠簡于帝心,芳風宣于天邑?!薄鹅鄬氉颖繁姆Q寶子:“寧撫氓庶,物物得所”“矯翮凌霄,將賓乎王”。爨氏雖然“獨步南境,卓爾不群”,但依然臣服于中原政權和文化。這是“二爨”碑文所宣揚的家國情懷,也是“二爨”文化的社會擔當所在。
宋季丁 臨《爨寶子碑》 紙本 1975年款識:聯(lián)一同好雅好金石碑版,屬臨小爨,弄斧班門,希教我。乙卯十二月五日,宋季丁于曲園老屋。鈐印:宋丁之?。ㄖ欤?/p>
“二爨”由于具有以上五方面的精神內(nèi)核,使之以奇古高美的形式卓爾不群,文質(zhì)彬彬,成為南碑瑰寶,也是中國書法史中的經(jīng)典作品。
“二爨”對當代書法傳承與創(chuàng)新具有多層面的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地域性,具有書法史的觀念意義。
自阮元、康有為之后,“二爨”已經(jīng)成為碑學的經(jīng)典資源,成為晚清以來書法研究、書法創(chuàng)作取法繞不開的話題??梢哉f,“二爨”參與了晚清以來書法史的建構。21世紀初以來,取法帖學經(jīng)典的“新帖學”已經(jīng)成為書法創(chuàng)作的主流取向,碑學創(chuàng)作日益衰弱,從而使“新碑學”的倡導具有獨特的書法史意義。
“新碑學”從線條到風格、形式,立足于藝術性的表現(xiàn)。陳振濂認為:“魏碑的線條魅力,并不在于它的‘寫’,而恰恰在于它的‘刻’,正是刻,給我們帶來了無窮的生機與嶄新的視角?!罕囆g化運動’的著力點,首要即在于此?!雹唷皩τ凇卤畬W’的倡導,有一個順序上的‘結構’:這就是形式—表現(xiàn)意識—風格。在這個結構中,風格是最后一站,起點則是‘形式’?!雹?/p>
“二爨”碑作為書法經(jīng)典,對當代書法學習具有三個層次的意義:對“二爨”經(jīng)典書法形式語言的模仿借鑒是書法學習的初級階段,對“二爨”“書理”的發(fā)現(xiàn)與運用是學習的中級階段,對“二爨”“天人合一”精神的學習是書法學習的高級階段。對“二爨”書法的學習應不局限于表層形式語言的模仿,而要深入“二爨”碑表現(xiàn)出的藝術精神,才能化其精神為己所用,為時代所用,從而創(chuàng)造新的藝術語言。
蕭嫻 李白詩 紙本 1979年釋文: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碧下遺空字)作楷賢契留念。蛻閣于乙未秋月錄李白詩一首。鈐?。赫砬偈抑鳎ㄖ欤┦拫梗ò祝┐髩郏ㄖ欤?/p>
蕭嫻 花草詩書八言聯(lián) 紙本 1980年釋文:花草滿庭四時生趣;詩書萬卷一理淵深。云孫留念。蛻閣時年七九。鈐?。褐汕铮ㄖ欤┦拫梗ò祝?/p>
注釋:
①梁少膺《“二爨”考》,《書法研究》2020年第3期。
②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崔爾平校注,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年。
③成聯(lián)方《“二爨”對沈曾植書法的影響》,《中國書法》2016年第11期。
④林散之《林散之書法選集·自序》,江蘇美術出版社,1985年。
⑤經(jīng)亨頤《爨寶子碑古詩集聯(lián)·序》,見《爨寶子碑古詩集聯(lián)》,民國十九年(1930)版。
⑥西川寧《六朝の書道》,見《西川寧著作集》(第三卷),第342頁。
⑦施安昌《再談“北涼體”》,《書法研究》2020年第4期。
⑧⑨陳振濂《“新碑學”—魏碑藝術化運動問答錄》,《陳振濂書法創(chuàng)作思想檔案》,杭州出版社,2012年,第89、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