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益婧,王軍明
(徐州工程學院 人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00)
我國古代小說的理論形式多樣,內容豐富。無論是散見于詩詞文賦的零星見解,還是已經成文定型的序跋、筆記、續(xù)書、專論等體例形式,可以說它們無一都不蘊藏記錄著小說接受者們感受、理解、鑒賞、評判等高深獨到的價值取舍與判斷。其中,小說序跋這一體例以其數(shù)量和思想的雙重優(yōu)勢在理論著述中獨樹一幟,大放光彩,而這其中尤以明清時期的序跋為最。本文就以抄本《石頭記》的序跋為例,嘗試分析它的理論價值。
據(jù)史料分析得知,《石頭記》這個題名最終被《紅樓夢》所取代是在脂本自身流傳過程中發(fā)生的,而乾隆五十六年(1791)刊印的《程甲本》可以說是直接促進了《紅樓夢》這個題名的最終定型。因此,從原則上來講,由于《程甲本》之后的抄本大多已經更名為《紅樓夢》,所以我們現(xiàn)今研究的抄本《石頭記》,便指《程甲本》之前的早期古版本。
按照當代著名紅學研究者馮其庸先生的“十二種《石頭記》古鈔本”之說,現(xiàn)今發(fā)現(xiàn)的《石頭記》早期抄本有脂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三種,戚序本《有正本》《南圖本》兩種,此外還有《蒙府本》《甲辰本》《楊藏本》《舒序本》《鄭藏本》《俄藏本》《卞藏本》七種抄本。其中擁有序跋的抄本《石頭記》共有三種,分別是戚蓼生的《戚序本》,夢覺主人的《甲辰本》,以及舒元煒的《舒序本》。
雖說他們三者在創(chuàng)作序跋時的切入點有所不同,且未嘗在小說理論界出現(xiàn)過發(fā)人深省之宏論或振聾發(fā)聵之見解,但在一定程度上,他們的序跋都蘊藏著可觀的理論價值,值得我們深入研究探討。
與具有興觀群怨、抒情言志等得天獨厚優(yōu)勢的詩文相比,敘事文學尤其小說在各類文體中的發(fā)展顯得格外步履蹣跚,且得不到應有的重視。但值得慶幸的是,到了明清之際,短小精悍的小說序跋這一體例可說是將小說的創(chuàng)作方法帶入了系統(tǒng)化、深層次地討論之中,這三種抄本《石頭記》也不例外。
所謂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即作家藝術地認識客觀現(xiàn)實和反映客觀現(xiàn)實的基本方法或手段。它或通過作家有意鋪展,或通過作家無意安放,存在于小說的實際創(chuàng)作中。按照西方文論觀點,小說創(chuàng)作大致分為兩種流派。一種依據(jù)現(xiàn)實面貌反映客觀實際的,這種被稱為現(xiàn)實主義;另一種側重主觀內心,抒發(fā)對理想世界強烈追求的,這種則被稱為浪漫主義。其實,早在中國先秦時期,就有了創(chuàng)作方法截然不同的兩部文學作品,分別是現(xiàn)實主義的源頭《詩經》和浪漫主義的源頭《楚辭》。至此以后,無論何種文學體裁,文學史上都涌現(xiàn)了一大批或是現(xiàn)實主義,或是浪漫主義的杰出代表作品。因此,我們往往認為一部文學著述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鮮明而獨特的。
然而與其他著作不同的是,《石頭記》這部作品同時存在著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就如在《論<紅樓夢>》一文中,作者何其芳就認為:“在偉大的藝術家們的身上,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時常好像是結合在一起的。曹雪芹正是這樣?!都t樓夢》這部小說正是寫得人物和生活都那樣真實,而又帶有大膽的幻想色彩?!盵1]而作序者夢覺主人也認為《石頭記》是在奇幻的神話大背景下,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而成。換言之,夢覺主人認為這部小說是基于理想虛構下的事實再現(xiàn),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浪漫主義為輔的創(chuàng)作方法。其序云:
辭傳閨秀而涉于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也。夫夢曰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2]
從“辭傳閨秀”“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我們可以讀出夢覺主人覺得《石頭記》主要圍繞閨秀兒女之情展開,而兒女之情正是最常見的現(xiàn)實題材。加之作者還提了句“事有真不真耳”,意指是否確有其事不得而知,但是這件事卻是現(xiàn)實生活中極有可能發(fā)生的,那么這也足以證明《石頭記》是基于現(xiàn)實來創(chuàng)作的。此外,序中所云“涉于幻者”,指的是夢覺主人認為曹雪芹在“實錄其事”的同時,還把夢幻作為表現(xiàn)對象,而表現(xiàn)夢幻正是浪漫主義的主要特征。
作為小說批評的重要范疇之一,“情理”成為了評價明清小說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標準。因而我們評價小說真不真實,也就在于看它是不是“合情合理”。
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石頭記》時,也是把“情理”作為自己最高的創(chuàng)作準則,甚至對當時盛行的“憑空捏造、變換淫艷”的才子佳人小說極為不滿,認為它們完全不顧現(xiàn)實的真情實理,不按生活本來面貌來描摹。
夢覺主人顯然深知“情理”在曹雪芹小說觀念里的重要地位,我們細看其序跋中所云:
假多即幻,幻即是夢。書之奚究其真假,惟取乎事之近理,詞無妄誕,說夢豈無荒誕,乃幻中有情,情中有幻是也。[2]2
首先,我們可以明確的是,虛實和真幻一直是小說藝術真實性的外在體現(xiàn)之一。其次,我們可以看到這段序中所提的“事之近理”中的“理”字,實際上指的就是規(guī)律性和邏輯性。那么所謂“事之近理”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事情接近或符合邏輯,所以可以是已有之事,也可以是應有之事。最后,我們可以結合脂批深入理解這段序言的“情理”之意。脂硯齋在第十六回眉批道:“《石頭記》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情,必有之言?!盵3]在這里“近情近理”就指代生活的真實面貌,那么我們自然而然就能理解序言中小說藝術真實性的問題。
戚序中包含了多角度小說美學思想,如別具一格的美學論斷,意蘊豐富和深刻的思考,“注此而寫彼”式曲筆手法……其中戚序所言“注此而寫彼”式曲筆手法則被后人視作曹雪芹獨創(chuàng)的藝術成就。我們細看其云:
蘊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4]
我們注意到這里“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是《石頭記》抽象寫作手法的具體表述,意為作者曹雪芹行文時注重晦澀婉曲,且追求曲折表述和寄意深遠。如寫黛玉、寶釵等人時,字面上可能是贊美、肯定的態(tài)度,實則可能含有否定、譏諷之意;再如描寫“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的賈府,表面上寫出其顯赫一時的氣派,著意處卻是文字底下的衰頹跡象。
小說三要素包括故事情節(jié)、典型環(huán)境、人物形象等三個方面,而人物形象在其中起著核心作用。隨著小說自身發(fā)展及人們對小說本質的不斷探索,人物形象的研究漸漸引起了小說理論家的注意,尤以明清時期的序跋為盛。
從明清時期的序跋中,我們可以看出小說理論家,主要集中在這兩個方面進行論述:典型性格的共性、典型性格的個性(復雜性、模糊性)。從另一個視角著手,這兩種觀念無疑與西方文論中的“類型說”“個性特征說”對應吻合,進而佐證了明清序跋中小說人物性格典型化這一理論特征的合理性。
然而,無論是回歸《石頭記》原文,還是與明代小說批評家葉晝最早提出的典型性格的共性觀念相比較,《石頭記》中小說人物的性格都集中體現(xiàn)于后者,即典型性格的個性方面,即復雜性和模糊性。
在這三篇《石頭記》序跋中,尤以戚序在典型性格的個性問題上分析地較為透徹。顯而易見的是,戚蓼生在《石頭記序》中除了對《紅樓夢》獨創(chuàng)性藝術成就及其實現(xiàn)藝術成就的寫作手法做了一番高度評價外,關于寫作手法產生的效果,即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模糊性問題也引起了他的關注,且看序中是如何談及典型人物性格:
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瑯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4]
此段用詞典雅,用典歧說較多,初讀頗為晦澀難懂。待細細考究,貫通文脈后,我們排除“歷下、瑯琊”為李攀龍、李清照,認為“桑娥、石女”是嫦娥和女媧的純屬臆測,結合王人恩教授《箋釋》等文章關于此段的考證,大致可以將戚序中的這段理解為:“《石頭記》寫寶玉好淫愚頑,實際上其多情穎悟,絲毫不亞于晉朝的王羲之與王戎;黛玉常有嫉妒、尖酸等小性子,可是這恰恰體現(xiàn)了她對愛情的深沉專一,一如古代忠貞的羅敷和化作望夫石的貞婦?!?/p>
通過以上分析,首先我們能夠看到,戚蓼生不僅注意到寶玉的“淫而癡”,還看到他的“多情善悟”;黛玉“妒而尖”的同時,又具有“篤愛深憐”的品性。也就是說,戚蓼生認識到了《石頭記》中典型人物的性格不是單一的,而是具有多面化、多樣性的特點,并且這些特征分別隸屬于同一人物的性格范疇之內,辯證統(tǒng)一于一體,從而間接地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審美理想。可以說,戚蓼生在典型人物性格復雜性這一方面有了更多思考。
其次,戚蓼生還認識到作品中人性善惡區(qū)間模糊化的問題。從戚序中我們能夠看到,寶玉在戚蓼生的認識里并沒有完全“淫而癡”,黛玉也沒有一味的“妒而尖”。換言之,戚蓼生在為《石頭記》評點作序時,并沒有簡單地對人物性格進行好壞善惡劃分,而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去分析、評判原著中的人物形象,打破了好人好到底,壞人就十惡不赦的簡單分類方法??梢哉f,這在一定程度上觸及到“人性的真實,生活的本質”,從而更深刻地揭示了其模糊性,達到更高的審美價值。
讀者接受理論屬于20世紀西方文論五個研究維度之一,由德國文學史家、美學家姚斯和伊賽爾提出,強調讀者在文學發(fā)展進程中的作用,著重于文學被讀者接受以及這個進程中所產生的效果。在《石頭記》傳播過程中,有不少文人墨客作為這部經典巨著的接受者而為之撰寫序跋,一度使序跋成為讀者接受《石頭記》的一種重要途徑。
就這三位作序者而言,他們對《石頭記》題旨與內涵的把握,可以說在眾多小說讀者中達到了一定的高度,甚至有一位研究者曾對這三篇序跋中的夢序做出了高度評價:“此序可謂不凡,夢覺主人不僅得原著作之意圖,并對原作者了解甚深?!盵5]
小說讀者接受論包括接受心理、接受視野、接受傾向、接受觀念、接受導向、著述續(xù)書等內容,可以說內涵相當豐富多樣。排除這三篇序跋各自獨特的讀者接受特色,筆者經過分析與比較,認為這三篇序跋都涉及到了《石頭記》著述續(xù)書相關的問題,因此我們便著重分析三者關于《石頭記》著述續(xù)書的觀點:
乃或者以未窺全豹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環(huán),萬緣無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轉語,而萬千領悟,便具無數(shù)慈航矣。——《戚蓼生序》[4]
或言彼,或云此。既云夢者,宜乎虛無縹緲中出是書也,書之傳述未終,馀帙杳不可得?!秹粲X主人序》[2]
惜乎《紅樓夢》之觀止于八十回也。全冊未窺,悵神龍之無尾;闕疑不少,隱斑豹之全身。然而以此始,以此終,知人尚論者,固當顛末之悉備;若夫觀其文,觀其竅,閑情偶適者,復何爛斷之為嫌?!妒嬖獰樞颉穂6]
可以說這三篇序跋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針對《石頭記》的讀者接受現(xiàn)狀有感而發(fā),且很多人因為書沒有寫完,沒有見到全書而抱憾。此外,除了夢序以外,戚序和舒序都指出雖然書未寫完,但是最終的結局在前八十回已有所暗示的特征,且認為前八十回寫盡賈府的人事盛衰,讀者完全可以憑借自己對前八十回的了解與領悟推演出后面的結果來。
小說序跋作為明清時期評論小說創(chuàng)作最為廣泛的形式,成為我們現(xiàn)今研究小說理論的重要體例之一。因此,本文主要從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論、小說人物性格典型論、小說讀者接受論等三個維度嘗試分析抄本《石頭記》序跋的理論價值,其中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論主要從“現(xiàn)實主義為主,浪漫主義為輔”“小說藝術的真實性”“‘注此而寫彼’式曲筆手法”等三個方面切入。
可以說,通過對這三篇古抄本《石頭記》序跋理論價值的探討,一定程度上補充了學界這一研究領域的不足,為我國紅學研究奉獻自己的綿薄之力,并為我們今后更好地探索《石頭記》這部世界古典巨著以及小說序跋奠定了一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