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淑霞
黎冬梅有過三個名字,一個是黎冬梅,還有一個楊志蓮,最后一個叫阮氏鳳。阮氏鳳是她通行證上的名字,也就是在辦好通行證的那一天,人們才知道她的名字。黎冬梅這個名字是她現(xiàn)在的中國丈夫看著字典給她起的,那個年代的女人名字都差不多,不是冬梅就是秋菊。
她的女兒叫了她十年的黎冬梅,又叫了三年的楊志蓮。叫她黎冬梅的時候她一點感覺都沒有,仿佛這個名字只是她衣服上的一顆扣子,跟著她,但不貼身。不喜歡也沒法換,只能等這顆扣子有一天掉了,找個新的再縫上去。黎冬梅曾經(jīng)試著買過字帖,根據(jù)字的形狀在字帖里圈出她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練。她的越南語寫得好看,中文卻寫得怪可愛的,字是圓圓的,收筆的部分還有微微的筆鋒。她常常說如果她受過這個國家的教育,一定是個知識分子,在過去能當個知青。但她現(xiàn)在卻要為了能通過電子廠的員工審核而苦練三個字。這是她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靠近她的名字,在練字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地罵過陳德生給她起的名字筆畫太多。罵陳德生的時候,她也開始罵陳德生的媽,也就是她的婆婆。黎冬梅罵人的時候詞匯量很少,像是在講故事,她的女兒幾乎已經(jīng)能倒背如流了。“這個家里有誰對我好過?有誰給過我五毛錢?我懷孕那會兒,連只雞都沒有。坐月子的第二天才吃上雞蛋。那個老媽子,心里裝的都是她那瘸腿的老不死的老公!那么能吃,總有一天這個家要被吃沒了?!倍嗄炅耍@些話每天都在自動播放,直到她公公死的那天她才閉嘴。她閃閃躲躲地藏在哭喪的人群里,僵硬地跟著師公的指令下跪、低頭、站起。作為長媳婦接過靈牌時,她腿抖得像篩子。好像一個人的命就這樣被她咒沒的。
黎冬梅是越南人,1998年的時候來到桂南,在邊境城市搞點小商貿(mào),批發(fā)一些越南的水果和蔬菜。她喜歡背一個小腰包,喜歡收錢的時候大家喊她老板娘,順著人們的叫喊聲在貨車里上上下下,用學會的幾個簡單的詞匯和中國人砍價。她的中文就是在一次次的砍價和吵架中練會的,甚至到了后來,還帶上了桂南口音,會說一口標準的桂南普通話。她在邊境菜市場和人殺價的時候,她的女兒和兒子還在河內(nèi)鄉(xiāng)下的家里,她的前夫在隔壁的七婆家里賭錢。和所有把家產(chǎn)都拿去賭博的敗家子一樣,前夫手氣很背,沒贏過幾把。他每天出門前都會在門口發(fā)誓說一定會回本的,黎冬梅不說話,把兒子從床上抱起來,給兒子穿好衣服就抱著他出門,路過前夫身邊的時候狠狠地說幾句臟話,說這個家遲早要沒了。前夫每天出門的時候都信心十足,但黎冬梅陪嫁帶過來的首飾是一天天地少了,最后她從越南河內(nèi)的家逃走的時候只剩下兩枚金戒指、兩對金耳環(huán)。她決定走的那天和往常一樣,前夫喝得爛醉,晚上十點回到家的時候黎冬梅正在給孩子們唱安眠曲,“袞恩拉乜,喇者拉堆”,唱到小寶貝快睡覺的時候前夫趔趔趄趄地把門撞開,一股濃烈的酒氣和水溝污泥腐爛的臭氣先闖了進來,黎冬梅知道他又去麻二家喝酒了。麻二家門前有一條臭水溝,直直地裸露在水泥路邊,晚上走路的人要打手電才能看得清。麻二的老婆去年跑了,家里也沒什么人光顧,燈也少亮。說來奇怪,去麻二家喝酒的人從不帶手電筒,也從來沒約好,幾乎都是無意識地就進了門,反正麻二總是在喝酒,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他都無所謂。麻二家從來不留宿,每個喝醉酒的人都會被他趕出門外,前夫每次喝完酒都識趣地出門,然后醉醺醺地摔到臭水溝里,滾一身泥,再大喊幾聲臟話,這個固定的流程讓人覺得好像他每次喝酒都是為了臭水溝里的這幾句臟話而來的。前夫進了門就直直地倒在床上,黎冬梅看了一眼剛剛鋪上的新床單,踹了他一腳。給前夫脫掉毛衣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她在給一根蔥剝皮,在她手里的是一層又皺又軟的細胞壁。她想到當年讀書的時候被抓去戰(zhàn)地當臨時醫(yī)生的生活,也是這樣一層一層地剖開一個人的皮膚,只不過那時候是用刀,她的后脊背傳來一陣涼,她想要逃走。最后她把兒子留給了前夫,帶著兩個女兒來到了邊境桂南。
沒人知道黎冬梅到底恨不恨她的前夫,她的命運到底是她自己選擇的還是被推到命運的路上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后來在桂南做批發(fā)生意的時候,一個老女人說要給她介紹老公。那個女人很健談,出手也很大方,買下那天剩下的所有的貨,她說一個女人在外帶孩子不容易,中國男人都老實,會疼老婆。她對黎冬梅說她有辦法能讓她嫁到中國來,黎冬梅心動了,帶著兩個女兒跟著那個女人坐上班車。在班車上她看見了許多和她一樣的越南女人,大家都很沉默,班車沒有從友誼關(guān)走,而是在一個村子的小路上顛簸。那些從山路啟程的夜晚,黎冬梅都在車上唱歌,下車的時候司機沒有收黎冬梅的錢,她覺得是因為她唱歌唱得好,司機被她的歌聲感動了。鄉(xiāng)村的晚上都吹清冽的風,刮過車身的時候車窗上碎片的數(shù)量都暴露出來,發(fā)出玻璃與鋁框相互碰撞時清脆又含混的摩擦聲、擠壓聲。有一些車窗在今晚被磨碎,有一輛偷渡的車,行駛在山谷深處。
在桂中,她排列在許多女人中間,遇見了陳德生。她后來回憶起那天的場景,像在回憶一段愛情往事,她說陳德生在一群女人里第一個選了她,她說她喜歡陳德生,看起來老實。在壯話里沒有“喜歡”和“愛”的詞匯區(qū)分,沒人知道她的“maij”指的是哪一種具體的程度。這一天,五十歲的陳德生和三十歲的黎冬梅結(jié)婚了。陳德生用攢了大半輩子的一千塊錢,給自己娶了一個老婆。陳德生是家中的長子,小學文化水平,在升四年級的第一堂課上他被叫回家,在家門口德生媽給陳德生遞過一把鐮刀,說:“家里沒錢給你讀書了,讓弟弟讀吧。拿上這把鐮刀,到山上割草去?!标惖律舆^鐮刀,背影消失在一片白色的針芒草中。
黎冬梅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這里比她想象中的更窮的?又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再也不能回到越南的?或許是穿著鮮艷的新衣服坐在床上被一群趴在窗戶上的小孩怪笑的時候,也或許是瞥到妯娌和村上女人低聲交耳聊天時不住往她房里看的時候。陳德生給她起了名字,但其實沒什么人叫過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德生老婆,直到要送女兒讀書,班主任登記父母名字時問到,這個名字才再一次派上用場。黎冬梅嫁過來的村子叫作盤村,盤村在盤山的山腳,離鎮(zhèn)上遠,去一趟鎮(zhèn)上要走著路去,路上要經(jīng)過一道道田埂,像走在平衡木上。村里人都習慣挑扁擔,扁擔兩頭裝兩個籮筐,黎冬梅不會挑扁擔,她習慣把籮筐頂在頭上,能頂四五十斤的大米。每次她去到鎮(zhèn)上的時候都引來一陣圍觀,后來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了盤村的陳德生娶了一個越南老婆。這個村子的男人大都找不到老婆,死得也早,而女人大都長壽,這是一個實打?qū)嵉墓褘D村,陳德生他爸在他五歲的時候就死了,德生媽又找了一個瘸腿的上門丈夫,說來也是令人唏噓,盤村的男人養(yǎng)的都不是自己的孩子,這些女人大多都是帶著孩子改嫁過來的。盤村常年傳著許多男女間的軼事,比如陳五打了一輩子光棍,堂哥陳四患癌癥死了之后他便每天到陳四嫂家吃飯,進她的廚房比進自家大門還勤。村里通了路之后陳五買了一輛摩托車,每個街日都載著陳四嫂上街買菜。就這樣到了陳四嫂的兒子娶了老婆有了孩子,陳五像是孩子的爺爺一樣每天抱著在村上轉(zhuǎn)。更有人懷疑陳四死得不明不白,兩人叔嫂相稱頂了十年的風言風語。而黎冬梅嫁過來之后,最討厭的人就是陳四嫂。陳四嫂頭發(fā)黑亮,常年綁著一個大麻花辮,大嗓門,又極愛笑。每次遠遠看見黎冬梅總要說一句:“哎喲,長得真高呀,不像我們這些村里人吶。”然后又咯咯地笑起來,陳四嫂笑起來就像風中一棵長滿花枝的桂樹,花枝亂顫,給人一種濃郁的窒息感。黎冬梅一看到她笑就煩,說是啊,我家里人個個都高,我爸還是建筑師呢,我們家七個女兒兩個兒子,個個都生得靚,看咧,去看咧,我的兄弟姐妹不是醫(yī)生就是老師,不然就是當兵的。哪里像這里的人個個又黑又矮。我聰明的,不像陳秀媽,出去賣東西算數(shù)都不會。
黎冬梅喜歡做生意,反正她自己是這么認為的,熱熱鬧鬧地忙前忙后,所有的流程都由她來掌控。到誰要上秤,到誰裝袋,連收錢也要排著隊給她來收,一切順序都跟著她的節(jié)奏走,這是她最自由也最拿手的事,她更多的是喜歡自由,她說她像一尾魚。黎冬梅住在海邊,從小灌著海風長大,魚魚蝦蝦她都吃不膩,最喜歡的是青蟹。她從越南拿了一張她二十歲那年戴著墨鏡在一堆礁石上逆著海風拍攝的照片到中國,看起來十分摩登。而后來嫁到桂中的時候,每年過年她都要到縣上的菜市場買上兩斤蝦,放上很多粗鹽蒸熟,然后把它們放進不銹鋼飯盒桶里,每天晚上拿出幾只來,也不熱,就直接吮著吃。陳媧也嘗過,很咸,她想或許是黎冬梅在仿制海的味道,陳媧從來都沒有見過海,但自從吃了被粗鹽浸過的河蝦之后,她對海的印象便不太好了。陳媧是黎冬梅嫁到桂中之后生的,算上前兩個陳德生一共要養(yǎng)三個孩子,陳媧是陳德生真正血緣上的女兒,陳媧自己總在強調(diào)這件事,她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外人,只有她和陳德生在這個世界上相依為命。七歲那年陳媧和二姐陳貞吵架,她哭著對陳貞說:“你又不是爸爸親生的,我才是爸爸的親生女兒?!蹦翘炷棠探o了她一巴掌。陳貞不愛說話,從來不吃肥肉,長得很高也很瘦,她們的關(guān)系一直處于一種敵對的狀態(tài),吵架的時候哭的都是陳媧,陳媧想不通,為什么所有人都偏心陳貞,陳貞在她眼里就是一塊大脾氣的木頭。她很羨慕隔壁家的陳秀,他們家只有她一個女兒,家里從來不用分著吃東西,陳秀可以很任性地黏著媽媽說話。即使陳媧知道陳秀她媽腦子有點不太正常。陳媧和奶奶還有二姐陳貞一起住在鎮(zhèn)上,爸爸留在村里賣柴,陳媧從小就和黎冬梅不親,還沒斷奶的時候黎冬梅就往外跑,陳媧沒奶吃哭得哇哇叫的時候德生媽把她抱到陳四嫂家,說四嫂啊,你給阿媧分點奶吃吧,這崽子哭得快斷氣了。
陳四嫂笑得渾身肉顫,說我的奶也不夠分吶,我仔就像個強盜投胎。
德生媽說你看你前邊還嘟囔囔的,說這種話,可憐可憐我們阿媧吧,也不知道什么命投了這個胎有這種不著家的媽。這樣吧,明天我給你拿幾個雞蛋補補身子,你今天就當作做個好事。德生媽一邊摟著懷里的陳媧哄著,一邊哎喲哎喲地喊。行吧行吧,真是命苦。
陳四嫂把孩子接過去,陳媧的臉已經(jīng)皺成一團,因為哭的時間太久臉憋得青紫,眉頭皺成一條線,渾身都皺巴巴的。陳四嫂坐在一群人中間大笑著說陳媧是吃著她的奶長大的,吃奶的時候也像個強盜,奶水不吃進嘴里,糊一臉,咬得她生疼。陳媧每次聽陳四嫂說這件事,都跟著大伙兒一起哈哈大笑,心底對黎冬梅的恨又多一分。
陳媧已經(jīng)到了要上學的年紀,村里的小學連上課都是用壯話講課,陳媧去了幾天拼音還沒學會就跟著村上的小孩用壯話罵娘。黎冬梅和陳德生說,讓阿媧到鎮(zhèn)上念書吧,阿媧很聰明的,能學到真本事。陳德生沉默了,鎮(zhèn)上遠,學費高,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錢了。他說,再想想吧。黎冬梅一夜未眠,第二天把陳德生搖醒,和他說,我想去廣東打工。她求人幫她辦了一張假的身份證,身份證是陳德生的姐姐去辦的,身份證上的照片是陳德生的姐姐,但名字卻是亂起的,叫作楊志蓮。她們長得并不像,但黎冬梅用這張假的身份證買到了班車票,進了一個老鄉(xiāng)的電子廠做流水線工人。村上的人都在傳,黎冬梅攢了錢就要回越南了,大家都說黎冬梅回了越南也會把陳媧帶走,真是苦了陳德生,為這個家活了半輩子,現(xiàn)在幫別人養(yǎng)女兒就算了,將來自己的親生女兒哪天被帶走都不知道。陳德生默默聽著村里的傳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白天挑米到村頭的打米房打米,陳媧也一路小跑跟著,兩根細細的長羊角辮甩在空中,叫看的人生怕空中橫出一根樹枝把她的頭發(fā)勾住,這樣她一定會整個人都被吊起來。陳媧已經(jīng)長到十歲,頭發(fā)因為營養(yǎng)不良細黃細黃的,眼睛是淺棕色,陽光下一照像一顆琥珀,很瘦,在人群中是小小的一只。她在鎮(zhèn)上的小學念書,只有周末才回到盤村跟著陳德生上山砍柴、做些農(nóng)活。她喜歡做這些事情。
陳德生在前邊停住,把肩上的一擔米放下來,看著朝他跑過來的陳媧說,媧,你想去越南不?陳媧說我不想,越南太遠了。
陳德生說,你外婆家是有錢人家,去到那里每天都有新衣服穿。
陳媧說,我不去,阿爸在哪我就在哪,我守著阿爸呢。
陳德生說那你記住你說的話。阿爸記著的,不要到時候不要阿爸了。
陳媧說,我在學校里拿那么多獎狀都是給阿爸的。
陳德生說好,你好好讀書,以后阿爸臉上有光。
陳媧說,我們老師今天讓留守兒童舉手,我舉了沒算上,因為老師看我們家戶口本說阿媽在戶口本上沒有名字,不能算是我們家里人。學校發(fā)的新書包就沒有我的份了。
陳德生說,哦,舊的再用用吧,到了過年阿爸再給你買一個新的。
陳德生把扁擔又重新挑到肩上,打好的米還多出小半袋米糠,拿回去混著碎玉米粒給雞吃剛好。稻殼碾碎后散發(fā)出一陣陳舊的谷香,鉆進陳媧的鼻子里,她主動提出要抬這袋米糠回去,她把米糠環(huán)抱在懷里,米糠熱乎乎的,她用鼻尖碰了碰蛇皮袋,聞出那是在糧倉放久了才有的味道。
黎冬梅每年留在村里的時間只有半個月,其他的時間則是在不同的工廠,她很享受在廣東的生活,晚上下完班逛逛夜市街,買十塊錢一支的洗面奶。電話也常常打,只是喊到陳媧來接的時候陳媧總是不接,后來在一天凌晨黎冬梅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陳德生把她叫醒,“你阿媽回來了。”她的奶奶和她說過,如果不好好聽話,晚上就會有叫花子來收小孩。那一瞬間她覺得媽媽這個詞語是那么的恐怖,躲在陳德生背后號啕大哭,“叫花子,是叫花子來抓我了?!标惖律阉龔纳砗蟪冻鰜?,尷尬地沖黎冬梅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太久不見了。
黎冬梅的頭發(fā)被吹成一團,本來就自然卷的頭發(fā)這時候像一團倒掛的干草趴在她的前額,看不見她的眼睛,陳德生看到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咽了咽口水,轉(zhuǎn)身出門把行李箱抬進房間。陳媧不喜歡和黎冬梅待在一塊兒,她對黎冬梅說,你那么多年都不管我,現(xiàn)在回來了也不要管我。但她沒辦法拒絕黎冬梅給她帶回來的新衣服,那些衣服是平日里不敢奢望的,陳媧覺得黎冬梅在賄賂自己,但是一件衣服怎么能補償那些恨呢,陳媧沒辦法說服自己,她只覺得黎冬梅討好自己的樣子很可憐。有時候陳媧會想到黎冬梅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自己的家了,她會不會很想家呢?可是這個女人,回了家還會不會再回來?她在這里和不在又有什么兩樣,干脆走了好了。陳媧沒有見過外公外婆,所有的印象都來自黎冬梅對他們的描述,陳媧想不出外公外婆應該長什么樣,她對這些詞語并沒有更多的感受。
2018年,黎冬梅她媽,也就是陳媧的外婆去世了。黎冬梅帶著陳貞和老大陳合回越南奔喪,陳合的老公開車送她們到桂南。陳貞和陳合都長大了,陳貞仍然比同齡人高出很多,高高壯壯的,臉上黑黑的,用白色粉底液抹了厚厚的一層,有些浮粉,紅色的口紅蓋在白色粉底上,也蓋住了她的表情。陳貞和陳合都是快手主播,有十幾萬粉絲,每天晚上都和其他主播PK打賞,一口一個謝謝我××哥送的啤酒棒棒糖,但更多時候是她們輸了接受對家的懲罰,比如在手機屏幕前穿著吊帶短裙做深蹲和彈跳,蹲下起身的時候裙擺重重地抬起又倏地落下,這時候是大哥們打賞最多的時刻,手機屏幕上已經(jīng)是粉粉紅紅地鋪上了一層。陳合準備了很多在越南直播的主題,這對她來說是上熱門的好機會。她們的心情是激動的,興奮已經(jīng)覆蓋住悲傷,她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在越南的童年生活,忘記了那些充滿酒味和爛泥味的夜晚。黎冬梅在路上和她的女兒們說她的姊妹們嫁到了哪里,是怎樣的有錢、又是怎樣的有頭有臉。黎冬梅說,人家聽我說我家,都覺得我在吹牛,等下你們就能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在吹牛了,我說的都是真的呢。黎冬梅急于向她的兩個女兒驗證她多年來描繪的那個世界,她需要這樣的身份認同,黎冬梅要去的那個國家,戶口本上的鉛字證明著她的存在。葬禮是喜喪,葬禮辦得極為隆重,儀式繁多,親戚朋友們浩浩蕩蕩幾百人的隊伍送死者出殯,陳貞和陳合都被震撼了,黎冬梅的姊妹在看到她之后哭個不停,他們都說黎冬梅變得又黑又瘦,看出來一定受了不少苦。黎冬梅也跟著哭,她在來的車上認認真真地給自己描了眉,又帶上那一對金耳環(huán)和戒指,穿一件黑色的短冬裙。她的皮膚已經(jīng)有了很多褶皺,眼角的皺紋折了幾層,像淚水散開的一圈圈的漣漪。她蓋不住這二十多年來留下的黃斑和黝黑的皮膚,也蓋不住胃病帶來的長期的折磨和蒼白。
當黎冬梅和姐姐們行駛在邊境的小路上的時候,陳媧還在學校里背高考時事政治。班級投影儀上放著新聞周報,屏幕里的主持人穿著西裝坐在凳子上幽默又嚴謹?shù)胤治鲋侣劅狳c,同學們刷刷地記著筆記。“小娟是一個越南人,嫁來中國已經(jīng)十三年了。這十三年來小娟沒有去過醫(yī)院,沒有坐過火車和飛機,因為她是一名黑戶。像小娟這樣的越南女人還有很多,她們抱著對中國的財富幻想偷渡而來,被稱為越南新娘,她們分布在廣西、貴州、云南這些地方的村子里,沒有身份證讓她們只能留在村子里。辦不了醫(yī)???,生了病只能到診所打針,連生了大病在醫(yī)院掛個號都成了難題。最近,在媒體的關(guān)注下,小娟這個糾結(jié)了十幾年的問題終于有望解決。公安部日前宣布,通過走訪調(diào)查,清底數(shù)并調(diào)查核實已解決歷史遺留的無戶口人員落戶問題。凡是無戶口人員,不管是什么時間、什么原因產(chǎn)生的,都要及時為他們補辦戶口登記。但如何為他們保障社會權(quán)益、讓他們早日融入社會,要做的還有很多。先讓這些數(shù)據(jù)走到陽光下,接下來就是讓這些人走到陽光下,與我們一樣,平等地呼吸、生活與工作。不管怎么說,這些人都不能繼續(xù)當黑戶,盡快地讓他們走到陽光下,是時候了?!逼聊簧系呐苏驹趹艨谵k理窗口前,遞過自己的一沓證明材料,害羞又局促地看著鏡頭。陳媧看見那個女人腳上穿著黃色的橡膠拖鞋,肉色的襪子從拖鞋里露出來,那一瞬間,陳媧心里咯噔了一下,一陣刺骨的冷意在她的胸腔里上下沖撞,游過她的肺部的時候她覺得有一股力量在膨脹,再用力一些就要炸開她的肺了,她被這股力氣悶得喘不過氣來,要窒息的恐懼讓她發(fā)抖。黎冬梅也有這樣的穿鞋習慣,一年四季穿拖鞋,冬天套上襪子。陳媧好像看見了黎冬梅,看見了許許多多個黎冬梅站在她的眼前。她看見黎冬梅坐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手機里大聲放著歌,嘴里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學著唱,黎冬梅的口音里夾雜著越南語、壯話和客家話的音調(diào)。她看見晚上十點的晚班后,黎冬梅在宿舍的床上,在字帖上找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地描,那本字帖是陳媧小學三年級時買的。她看見電話那頭的黎冬梅躺在床上,用虛弱的聲音讓陳德生幫買一些藥寄過去,買兩包板藍根,說什么病只要吃板藍根就好了。這些重影疊在一起,就快要變成身份證上的一個名字。這個遠嫁的女人,第一次讓陳媧想哭,為她的恨想哭。陳媧趴在桌子上,把頭埋進臂彎里,那股窒息的感覺還在她的胸腔里,她需要大口地吸氣。投影儀上已經(jīng)切到下一則新聞,那是另一個女人的故事。教室里翻動書本的沙沙聲還在繼續(xù),一個女人的命運,也仍舊繼續(xù)著。而陳媧的心里,有一些東西在悄悄地改變著。
沒過多久,政府的人就下到村里調(diào)查情況,陳德生擔心會被罰款,支支吾吾的,生怕多說一句就踩到什么政策的雷區(qū)。村主任拉著陳德生,對著來的人說,德生的老婆就是越南人,我們村上還有幾個女人是從貴州嫁過來的,也沒有戶口。那時候遷戶口多難啊,索性就不遷了。帶頭的那個干部問陳德生,你老婆嫁過來多少年了?陳德生說二十多年,具體不記得了,她都是在外面的呢,在廣東打點工賺錢給小孩上學讀書。干部說,這么厲害,其他女人都是在村里做農(nóng)活過一輩子了,她一個越南人敢自己下廣東挺牛鬼的啊。陳德生說,是啊,她不喜歡在村里,待不住的,村里能賺幾個錢啊,前幾年吃飯都是問題。那個干部說,說明她聰明,她不識字吧?不識字能在外面待那么多年也是本事。陳德生嘆了一口氣,說她這些年來也是辛苦,沒有戶口連醫(yī)保都辦不了,大病都不敢生。干部說,我們就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現(xiàn)在國家有政策,讓所有人都能上戶口,保障所有人的權(quán)益。但你老婆有點麻煩,我們決定就把你們家作為切入點,解決這個跨境的戶口問題,其他的一切就都好辦了。陳德生說,好是好,就是太麻煩了,我們以前也想過的,但是那時候遷戶口還要到越南去,哪里有這個時間和錢。干部說,現(xiàn)在只需要把材料交到南寧,國家會派人到越南那邊幫忙到她家里做調(diào)查的,你不用擔心。陳德生說那我們一定配合呀!干部讓陳德生把黎冬梅的情況寫成書面材料,拿了黎冬梅的地址就趕回鎮(zhèn)上去了。
上戶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走流程就來來回回了好幾次。黎冬梅熱情很高,路上逢人就打招呼,人家問她又下廣東去呀?她停下腳步就拉著人家的手說,哎我和你說,我要去市里呢?,F(xiàn)在政府要讓我辦戶口,這幾天都跑上跑下的,辦了戶口我想回越南就能回。人家哦哦地回應著,黎冬梅整整衣服,收回手說,我不和你說了啊,我要去趕車了,這年頭都是人等車。陳德生不好意思地告訴黎冬梅,他們今天要去市里辦結(jié)婚證,有了結(jié)婚證才能辦戶口。黎冬梅說,要拍照吧?現(xiàn)在都老咯,拍照不好看了。陳德生說,拍成什么樣就什么樣吧。黎冬梅說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我應該敷個面膜。陳德生說敷那干嗎,人就長這樣了,現(xiàn)在整容也來不及了嘛。黎冬梅和陳德生還沒有一起出過遠門,平時上街也是各買各的,村里的男人沒有和女人走街的習慣,他們難以用語言表達對彼此的感情,大多數(shù)都是做農(nóng)活時的幫手。但黎冬梅和村上的女人們不一樣,在很多個夜晚,她告訴陳媧說,我喜歡你阿爸。黎冬梅進入更年期之后話變得很多,對生活也愈來愈不滿意,常常一邊做家務一邊抱怨自己是個保姆,這時候陳德生一說話她就笑。在去市里的路上,黎冬梅從挎包里拿出小鏡子描眉,她的唇色很黑,抹上口紅不好看,后來也就不再抹了。黎冬梅的眉毛細細的,描出來是兩彎細柳,顴骨很高,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這時候陳德生忍不住撇過頭去看她,他想起她剛嫁過來的那幾年隨著他到山里住的時候,對什么都新鮮,常常做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一個山頭有二十畝地,要種滿杉樹只能住在山里,他們在山上搭了一個木屋,白天種樹,傍晚陳德生出去捕魚,在路上偶爾會看到一些山蘑菇和牛蛙,黎冬梅沒吃過蘑菇和牛蛙,陳德生讓她洗蘑菇的時候她把蘑菇傘一片片地掰開放到盆里攪,一大朵蘑菇被她處理完只剩下幾塊菌柄,在屋外喊陳德生快來看看,怎么這東西洗完什么都沒有了?陳德生看完哈哈大笑,說今晚我們還是煮芋頭吃吧。黎冬梅很少吃山里的東西,膽子也小,尤其害怕蛇,她說他們那從來不吃這些,看著害怕。后來黎冬梅去了廣東打工之后陳德生一年里見不到黎冬梅幾次,每次都是在冬天?,F(xiàn)在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穿著滑料的襯衣,還是喜歡挎著黑色的皮包。頭發(fā)染黑了好幾次,和新長出的發(fā)根有了斷層,看上去很別扭。肉松弛下來,堆在肚子上,從衣服的褶皺中可以看出疊了幾層。他知道,他們老了。而二十年前種下的那些杉樹,已經(jīng)長成了十萬大山中的一部分,在肆意地向山頂更高處生長。
在民政局,黎冬梅和陳德生坐在照相機前。幫忙拍照的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剛畢業(yè)不久,看著這一對老夫老妻來拍結(jié)婚照覺得新鮮,又覺得浪漫極了。她調(diào)好相機,對著陳德生他們說,阿叔阿姨你們再靠近一點兒,離得太遠啦!兩人卻很拘謹,黎冬梅緊緊抿著嘴巴,直直地坐著。兩人扭扭捏捏地互相靠了靠,陳德生一邊說哎呀那么麻煩的。小姑娘說,哎對,就這樣,看我這邊,不要動。一……二……三。話音未落,黎冬梅突然直起身來,傾了傾身子,往鏡頭前湊了一湊。畫面定格,照片上的黎冬梅臉比陳德生大了一圈,她瞪大了眼睛,看起來很刻意,而陳德生眉頭舒展,看起來十分平和。他們把這張照片打印出來,照片的背景是紅色的,和人的輪廓相接的部分有些模糊,黎冬梅很滿意,她把這張照片放在了她在越南的兒子寄來的婚紗照旁邊。她的兒子已經(jīng)有三十歲,娶了一個漂亮的中國老婆,那個女孩就住在邊境上,與越南隔著彎彎的一條河。他們的婚紗照是在一座法式殿堂里拍的,新娘長長的尾裙從最高的臺階上延伸下來,她的手輕輕地搭在新郎的肩頭,對著鏡頭笑著。黎冬梅很喜歡這個兒媳婦,回越南的時候把自己的一對金耳環(huán)送給了她,那天黎冬梅不知道怎么面對兒子,說了幾句話就要走,兒子讓她等等,給了她一張他們的婚紗照,后來這張婚紗照被黎冬梅帶回桂中,用相框裝起來,一直放在房間的書桌上?,F(xiàn)在這兩張相片就這樣擺在一起,讓兩個遠嫁的女人相互對望。
有人告訴他們辦結(jié)婚證后還要等上四年才能上戶口,先給黎冬梅辦了通行證,上面用中文和越南語寫著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黎冬梅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鎖進柜子里。陳媧回家的那一天,黎冬梅從柜子里取出通行證拿到陳媧面前說,這就是我的身份證哦,以后我出去就沒有人可以笑我是從越南來的了,我是有證的,是法律認定的,越南來的怎么了呀?看誰還說我。你看看,上面有我的名字。陳媧接過那一本綠色本子,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阮氏鳳。哦,原來這才是阿媽的名字。她從來沒問過黎冬梅的名字,問了也是越南話也聽不懂。陳媧小聲地念著“阮氏鳳”,黎冬梅,哦,應該是阮氏鳳,高興地回應說,對啰,就是鳳,我家的人都叫我鳳的。陳媧又大聲地讀了兩遍,阮氏鳳開心得咯咯笑,這個遠嫁的女人,終于找回了她的名字。陳媧看著房間里擺著的兩張結(jié)婚照,陳德生和阮氏鳳的結(jié)婚照雖然是不久前拍的,但是相質(zhì)卻給人一種年歲已久的感覺,相紙是薄的,色調(diào)接近于阿寶色,曝光頗為嚴重。從這張相片上她仿佛看見他們在去省市的班車上,阮氏鳳把頭靠在陳德生的肩頭上淺淺睡著,陳德生緊張地看著地圖。陳媧知道他們會一起走完一段路。那條路是一條山路,在那條路上,陳德生拉著馬韁繩,馬鞍兩邊裝著木頭,阮氏鳳牽著七歲的陳媧和十一歲的陳貞在后面慢慢地走。他們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陳媧要和陳貞賽跑,一段路立一個目標,大喊看我們誰能先到那棵歪松樹下,她們?nèi)鲩_跑,掀起一陣黃塵。阮氏鳳任由她們瘋,她和陳德生一前一后,夕陽的余暉斜淌下來,他們的背、衣袖和發(fā)梢都沾滿了橘黃色的一片。陳媧回想到這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