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一平

那是有些年頭的事了。

家鄉(xiāng)有條河，叫萬嘉河，因家鄉(xiāng)而得名。雖然默默無聞，卻是我一生魂牽夢縈的河。

河的源頭是俯瞰桂中群巒的大明山：真實世界中的一幅一覽眾山小寫照。從萬嘉舉首望去，高大延綿的山墻上尖尖刃鋒直插西天蒼穹，仿佛要與天下群峰比試誰更加冷酷。非晴之日，半山腰上方的山體藏于厚云厚霧之中，遮面重重，嬌羞真容難得一現(xiàn)。要利落窺其全貌，須待碧空萬里之日。

因山高聳且挨得過近，天色尚早時萬嘉地區(qū)就已等來落日，這讓向晚時段變得分外綿長。夏秋二季日沉西山后的頭件美事便是老天由炎熱輪回到陰涼。暮風(fēng)習(xí)習(xí)捎帶草和稻的清香從原野拂來，沁人肺與腑。清風(fēng)透過單衣涼絲絲地浸潤身上的每一塊肌膚，逼退一整日賴在體表的汗?jié)n與汗?jié)n所包裹的濃濃體味，賦予里里外外一身的涼爽。郁郁心潮亦隨之涼爽與升華了。這是最適宜于戶外活動的時間。農(nóng)忙之季避熱的莊稼人一整日蟄伏于宅，等到這時候才出工呢。

等到夏收夏種雙搶的農(nóng)事了結(jié)，便到了夏秋之交，正值晚稻勃勃發(fā)育周期，為最不農(nóng)忙的時節(jié)。碌碌終日的農(nóng)戶難得時光一段閑，紛紛趨往河灣去享受水族生活。在當(dāng)?shù)?，男主人公們于這個時令的日暮時分到郊外去戲水和沐河浴十分尋常，說不準(zhǔn)原就是一項亙古習(xí)俗，只是疏于記載而已。

太陽甫落山，往河灣去的人便三三兩兩地出現(xiàn)在那條若隱若現(xiàn)的小徑上。有邀約而行的小玩伴們，也有大人攜帶自家娃子一同去的，手里攥著肥皂，腋下夾著毛巾和換洗衣裳。

間或也有些小女孩死纏著讓家父帶到河里去玩的。她們選擇上游極淺的河段戲水。河灣中的男童一律裸泳，所以男女下水處須遙遙隔開。雖然離得很遠(yuǎn)，但女娃子們穿透時空的笑聲還是驚艷了整條河。上游清脆的歡鬧之聲隨風(fēng)飄來，下游男孩子們早先所玩的如火如荼的水中游戲剎那間掉了成色。雖然無人流露出絲毫與往日不同的面上表情，但伏于水下的心房早就被上游的亮麗滿滿填充，玩耍時注意力暗暗打了折扣，嬉鬧之聲顯然沒有先前那般大了。這種窘境要一直延宕到這些小女孩們離去。

在河里，大人們不游戲，頂多是自個兒往深水域潛一潛、游一游，然后用大巴掌傾力打響幾個巨型水鼓，告白今晚到過，也游過、潛過、宣泄過。大人下河時身上總掛著一條帶顏色的內(nèi)褲。時常見到空氣蓄意將他們的褲衩從水下鼓起，浮至水面示眾，得費(fèi)心將空氣攆跑才能讓褲子乖乖回落。要是從河中陡然立起，透濕的衣料將緊貼身板：無論胖瘦，身上所有原樣凹凸皆被一覽無余?！湫Ч鋵嵏鷽]穿一個樣！在水里頭，尤其在被空氣鼓起來時，那塊無辜的布料怎么看都不像內(nèi)褲，更像是一面成人標(biāo)簽。這讓大人的外觀跟小孩子們一絲不掛的天然形體形成刺眼反差。大家已然見怪不怪了，因為都知道成人世界復(fù)雜透頂，早就遠(yuǎn)離了純真。浩浩塵世間，唯有這些赤條條的孩童能與環(huán)境渾然一體，真誠守候著天人合一的遠(yuǎn)古理念。

最得意莫過于由大人領(lǐng)著去游水的小男娃，他們不無矯情地央求教這個泳姿又教那個泳姿。關(guān)鍵是，哪怕一向懦弱無比，如今有成人的陪侍相當(dāng)于有了四大金剛護(hù)法，有誰敢不正眼瞧他們？平素動輒欺壓這些孩子的首惡分子現(xiàn)時全都變得老實巴交起來，像乖老鼠一般遠(yuǎn)遠(yuǎn)地貓著，生怕有誰憶起了舊恨讓庇護(hù)者前來討回公道。

河中有父兄相陪的男孩子畢竟是極少數(shù)，絕大部分是自由自在的。他們聚在傳統(tǒng)水域內(nèi)縱情玩耍，活脫脫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該處河床有淺有深，最適合小孩子水中游戲，是河灣中最聚人氣的地方了。大人們不會去占領(lǐng)和干擾，刻意留給這些娃子們無拘無束地鬧騰。

萬嘉漢子向來倔強(qiáng)，當(dāng)年日本兵南下經(jīng)過這一帶時曾屢遭地方民團(tuán)伏擊。作為報復(fù)，日軍多次出動飛機(jī)對萬嘉進(jìn)行無差別轟炸，并放火焚燒。男童們必是秉承了先輩血緣中的桀驁基因，在河中玩的游戲總以“斗”為樂。會水的娃子比那些不會水的好斗何止百倍！一旦裸了身下得水來，就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不把河灣鬧翻天是斷不肯善罷甘休的。身到水中，或游或潛，或泅或渡，嬉鬧樣式本來繁多，除了傳統(tǒng)戲水法還時有臨時起意的各式翻新花樣?？墒?，像數(shù)十米游那樣中規(guī)中矩的玩法卻從不被這些頑童青眼相加。此類游戲平庸，無滋無味，不撩撥，不刺激，再如何打算去興奮也興奮不起。在他們的字典里，真正的“好漢”是不屑于此類比試的。太軟綿綿了，溫情得讓人滿身起雞皮疙瘩。這些頑皮小子所酷愛的水中游戲必是野性十足，既激動莫名又緊張萬分的那種。

河中最駭人的場面非打水仗莫屬了。嚴(yán)格說來，這不是玩而是斗，以解決紛爭和決出水中霸主。水仗乃攻擊性擊水的舉動，常用的有兩種。一種是在水齊胸深的區(qū)域拼水花。雙手于雙側(cè)一同插入水中，接著二掌在水下張開并竭力向中合攏，由此掀起巨大的浪花。將之迎向?qū)Ψ介T面，可使其頭臉蓋沒于水中。若制造的水花足夠大且不間斷，敵手將自始至終被籠罩于水中，從而可能因睜不開眼或喘不了氣而被擊敗。這是最野蠻的玩法了，通常因有仇隙而開打，亦可能因欺凌或反欺凌而互斗，以一方不堪打擊而被迫退出戰(zhàn)斗為獲勝標(biāo)志。這種水仗殘暴、刺激、壯觀。圍觀者只見到白茫茫的水花卻見不到水花中的人。嘩啦嘩啦的擊水聲震耳欲聾，滔滔白浪不斷涌起，一個緊挨一個，像是河底驀地噴出了清泉。這時河中其他游戲會自動停擺，一池的人屏住呼吸觀戰(zhàn)，直到二人之中有一人放棄抵抗并退出纏斗。得勝者轉(zhuǎn)過身來，放肆打起一兩個震天響的水鼓，堂而皇之地炫耀威武與雄壯。敗下陣來的那位則尷尬退至淺水區(qū)，安靜蹲于水中，不斷用手揩臉，抹去水與傲氣。其實有不成文之約，不服輸者可隨時返身鏖戰(zhàn)，直到再也堅持不下。一般來說，一場水仗的結(jié)局就足以作結(jié)局了，至少短期內(nèi)雙方不會再挑釁彼此。水中人以對水的掌控能力和適應(yīng)能力來決雌雄。此為原則，亦乃傳統(tǒng)，也算一種另類傳承吧。不過，總有一些不循規(guī)蹈矩的個例。不管輸與贏，一對老冤家怎么瞧對方都不順眼，過不了幾日就會血拼一次。甚至一年中有多次交鋒，直到宿怨消解或者一方真心“認(rèn)

”。這類水仗適用于少年兒童。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叛逆、狂躁，自尊心和自負(fù)心都超強(qiáng)，在不受約束時極富侵略性。相比之下，另一種攻擊性擊水法就遠(yuǎn)沒有那么暴力了。那是在河水齊臀深之處打水瓢戰(zhàn)。兩掌于兩邊同步或輪換深入河水中，爾后讓手掌攏成水瓢狀并用力向上運(yùn)動，從而將掌中帶出來的水潑向?qū)Ψ降谋茄?。其目的也是為了窒息或暫時致盲對手。這種斗水方式適用于比少年稚嫩的孩童。他們水性不足，力道不足，狠毒勁更是稀缺之物。與前一種水仗相比，后一種看似斯文了許多。然而，這種爭斗卻是最容易惹出抽噎之聲的。原因是這些娃子年歲小，他們自幼未被任何人這般肆無忌憚地往其鼻里眼里耳朵里灌水，很容易感受到委屈。更何況，被打敗本身又是一個再現(xiàn)成不過的哭鼻子由頭?！憧?，他并沒有埋怨遭遇不公，他只是哭訴自己技不如人而已。單憑這個理由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痛哭一回了吧？

斗水畢竟是過激之舉，縱有再暴烈的脾氣也不能天天找不自在啊。河灣中日常玩鬧實況其實是水中的追逐游戲。那是個既熱烈又刺激的玩樂：玩者緊張，觀者開心。分單捉單和雙捉雙兩種玩法。眾孩在池中極盡種種挑逗之能事，受罰之人通過潛水、游水玩命去追獵他人，被捕獲到的倒霉鬼成為新的受罰對象。雙捉雙游戲尤為激烈，一對受罰者通力配合先抓住一個，再抓一個。追者心急，逃者心慌，泛泛娛樂卻像打真仗一般動魄驚心，險象環(huán)生。追逐幾乎都是從深水區(qū)域開始，由水深處追至水淺處，再追至河岸，又從岸上縱身躍入水中繼續(xù)追捕。緊張瘋狂的競逐濺起滿池的水花，爆發(fā)出陣陣放浪的笑聲與嘶吼之聲，樂翻了一河灣的人。年齡不大的娃子是不準(zhǔn)許參與這個游戲的。而被眾孩稱為“女人貨”的男童原本也不敢參加，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會游水，深水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禁區(qū)。這些閑散的孩子組成了河中最忠實的觀眾群，只見他們裸身泡于淺水區(qū)，指指點點地瞎起哄，比游戲之人還要緊張和投入。

河中的打鬧要續(xù)至黃昏，天宇由光亮明顯趨暗時才會止息。在半灰半明的暮色中，但見一個個鬼精靈赤條條上得岸來，濕漉漉的身軀隨身帶出不少河中的水，那水從頭頂一直淌到腳跟。十個人里頭至少有九個因嫌啰嗦而不帶毛巾，他們只能用胳膊和手心手背擦臉。左揩揩，右揩揩，無論多么用功，頭發(fā)里飽含的水總不住地往下滴答，在地面留下一攤攤水印子。好多家伙干脆抓起衣服就往身上擦拭，之后匆忙套上，急吼吼去追趕大部隊。只見有的系褲子，有的甩頭發(fā)，有的勾肩，有的搭背，一伙人趿著木屐，嘻嘻哈哈地相互簇?fù)碇?，咯噔咯噔地趕回家去。一路上你會見到好些男孩子歪著頭單腿在不停地小蹦，貌似一邊跳著碎步舞一邊斜眼望星空。那并非什么奇異舞蹈，是他們的耳朵進(jìn)了水，正試圖往外傾倒呢。耳屎帶著油性，里邊的水輕易跑不出來的。雖然耳內(nèi)進(jìn)水不多，但足以深度幽禁你的聽力，讓你的耳朵多少天都不好使。這是非常惱人的。你搖搖腦袋瓜子聽得一清二楚那該死的水就在耳房內(nèi)悠閑晃蕩，但無論如何倒不出來。直到某個夜間，你正酣睡呢，冷不防倏地一下，耳中的水自行流淌出來，和和暖暖的，舒服極了。此刻，你的聽力突然變得異常敏銳。那種效果就像有人摁錯了輸入鍵，讓你的聽覺器官免費(fèi)升級了若干代，進(jìn)過水的那邊耳也因此成為這世上最時髦的耳朵?！掚m如此，但也未曾聽說有哪個頑皮鬼純粹為了獲得這種古怪經(jīng)歷而特地往自己的耳房灌水的。

仲夏，又熱又悶，大白晝到河中游泳消暑亦為常有之事。對于男娃子來說，炎炎烈日下的月份是至佳玩水季，同時也是田邊地頭打魚和放養(yǎng)鴨子的檔期。小孩子的田間活動僅需半袋煙的工夫就能把衣服正式弄臟。常見他們手上和腳上涂滿了稀泥，就連臉上和脖子上也都蓋著醒目的泥戳。用田里田外的水是洗不掉這些泥漬的，有時會越洗越污，完工后他們便徑直到河灣去清洗。反正里里外外都腌臜了，一到岸邊，身上還穿著衣裳他們直接就往水里邊跳。下到河中先埋首洗洗頭洗洗臉，然后才開始他們的水下脫衣表演。說實話，這比在陸地上解衣脫褲艱難了許多倍呢，絕對是一樣新奇的體驗。比方說，在水里人可以雙腳朝上脫褲子，而這在陸地上是絕難做到的，因為你的臀部剛好將自家的褲子壓死了。在河中不僅把身上的淤泥洗凈了，也順帶把衣服搓洗了一遍，鋪在卵石灘上讓驕陽曝曬。衣服在水里浸泡時看起來是被洗得很利索了，待到曬干，一塊一塊的泥印子又原模原樣張揚(yáng)出來，任憑你再洗、再曬，依然如故。

野外游水內(nèi)急了時便在河中就地解決，在鄉(xiāng)下這是一條沒有成文的潛規(guī)則。水是持續(xù)流動的，河道里的流量有源頭保證，量大，而且不斷供，所以不會帶來環(huán)保問題。更何況水中還有眾河魚爭當(dāng)環(huán)保義工呢。這種事只要不是存心為之，大伙兒都能夠理解。試想想誰沒有偶遇過突然內(nèi)急但外部又很不方便的時候呢？

旺水季節(jié)陰晴難斷，白日在河里游泳有時會與陣雨不期而遇。厚重的濕云在勁風(fēng)的驅(qū)趕下正從天那邊黑壓壓地逼來，一眨眼的工夫大顆大顆的雨滴就已稀稀疏疏地灑落?；丶叶阌暌呀?jīng)來不及了，大伙兒趕忙跑至岸邊的菜地里摘下芋頭葉子將衣物覆蓋好，然后鉆進(jìn)河里繼續(xù)玩水。光溜著身子在河水中領(lǐng)略瓢潑大雨就如同在暴雨中脫光了衣服跑到廣場上去迎雨。在空曠廣場，你到底是洗浴呢還是淋雨呢？若是淋雨為什么不穿衣服？若說是洗浴，水龍頭倒是足夠大，水量也充分，但得洗多久?。靠偛荒艿鹊嚼咸礻P(guān)閉了天然水龍頭才出浴吧？想一想都覺得挺怪異的，更別提還要親力親為呢！在河里的這種遭遇正是這種情勢，心情是極度復(fù)雜的：不是洗澡，也不是淋雨；要說純粹是玩水也不像，因為若要游水有哪個笨蛋會挑選這種天氣呢。那般感覺遠(yuǎn)超常人經(jīng)驗，天底下無疑單此一份。

陽光兇狠的午間，男娃子們是否剛裸泳是逃不過大人的火眼金睛的。你上岸后回家，不管樂意不樂意，頭頂上方灼熱的日頭總是如影隨形一路相伴。因為討厭戴帽子，暴露的表皮被強(qiáng)烈的光線曬得那么與眾不同：太過干凈、透著健康信息的黝黑膚色，明明白白缺少了閑人身上的那種油膩色調(diào)。僅需用指甲往身上輕輕一劃，皮膚立馬就能顯現(xiàn)出一道極鮮亮的白色刮痕。不長時間泡水而且不被日光直曬是萬萬刮不出這道明顯印記的。大人們小時候就是這樣被他們的大人驗身的。

裸泳時代是我一輩子中最自由的時代，如果可以穿越，我首選的必是先去這個年代玩玩，再次體驗?zāi)欠N無拘無束的時光，哪怕再讓耳朵進(jìn)了水，也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