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平
史黨社在《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一書中從族群①“族群”是一個靈活而具有伸縮性的概念,既可指一個“民族”,也可指一個“民族”之下有區(qū)域差異性并具歷史傳承意義的各次級人群。不過,雖然“‘族群’這一詞語具有了比‘民族’更加寬泛的含義。但是,這種寬泛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說它限于人類群體具有歷史傳承意義的‘族類化’范疇,而非在現(xiàn)代社會中不斷出現(xiàn)且日益增多并稱為‘族’的社會文化群體”。見郝時遠:《類族辨物:“民族”與“族群”概念之中西對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97頁。的角度探討了“秦人”內(nèi)涵的動態(tài)演進過程,②史黨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60—366頁。給本文的探討提供了較多有價值的啟示。本文擬在其研究基礎(chǔ)上,對先秦秦漢時期的“秦人”稱謂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從當時的歷史場景來考察“秦人”稱謂是怎樣存在于“自我以及其他族群的主觀意識中”,③史黨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第260頁。由“族群稱謂”體現(xiàn)的“族群認同”是一種主觀的自覺體認,這種主觀的自覺體認包含“他稱”(主觀被認為)和“自稱”(主觀自認為)。一個族群稱謂的“他稱”和“自稱”孰先孰后?王明珂以“羌人(羌族)”認同為例,認為“羌人(羌族)”之“他稱”在其“自稱”之前,且“自稱”是在“他稱”影響下產(chǎn)生的,而此“他稱”往往是一個強勢族群的主觀認定,所謂“在‘羌族史’上,顯然被稱作‘羌’的人群只有由華夏那兒知道自身被稱作‘羌’,而在族群生活中‘羌’成為一種認同與區(qū)分的社會現(xiàn)實之情況下,才在他們中產(chǎn)生‘羌’的族群認同”。見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28頁。王明珂用族群理論及歷史人類學的方法考察民族歷史,往往有不同于傳統(tǒng)民族史學者的獨到見解,值得借鑒。受王明珂影響,史黨社認為“秦人”這一稱謂也是“他稱”在前,“自稱”在后,且“自稱”也是在“他稱”影響下產(chǎn)生的,而此“他稱”也是一個強勢族群的主觀認定,所謂“‘秦人’族群認同的誕生,是由周王朝認定和‘識別’、‘秦人’所認同的”。見史黨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第289頁。不過,對以現(xiàn)代民族人類學的田野調(diào)查結(jié)果去回溯比附中國先秦秦漢時期的族群稱謂和族群認同,我們要謹慎對待。同時,我們不能否定客觀文化特征在族群認同上的基礎(chǔ)工具意義。并對“秦人”稱謂與認同在先秦秦漢時期消長的歷史軌跡進行詳細探尋,以期為中國上古時期的族群認同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觀察點,同時希望能為如何正確認識當今中國的民族和國家認同提供一點歷史啟示。不當之處,尚祈專家學者批評指正。
雖然在周孝王時,非子被封于“秦”,號為“秦嬴”,“秦人”的族群意識已開始產(chǎn)生,“秦人”已開始作為一個族群登上歷史舞臺,但其族群意識的增強是在歷史情境性的整體性“秦人”稱謂頻繁出現(xiàn)后才得以體現(xiàn)的,而這種歷史情境性的整體性“秦人”稱謂本身要到秦成為諸侯國后的春秋時期才頻繁出現(xiàn)。①史黨社考論過西周金文中的“秦夷”和“秦人”問題,認為西周金文中的“秦人”“是殷遺而屬東方,其地位比‘秦夷’為高,并與后者為一族,只是一族的上下層而已”;“商周以來東方范縣之‘秦’地一直存在,并且當為《左傳》等文獻記載的春秋秦氏的由來。由此可證,在更早的西周時期,此處一直有一個以‘秦’為名號的族群的存在,這個族群無疑就是‘秦夷’、‘秦人’之類”;“‘秦人’應(yīng)是東方秦氏的上層,而與西方孝王時代得名的秦人無關(guān)”。見史黨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第223頁。筆者認可史黨社的觀點。司馬遷在《史記·秦本紀》末尾言及“嬴姓”后分出很多“氏”,其中就有“秦氏”,而特別提到非子之秦“以其先造父封趙城,為趙氏”。見《史記》卷五《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21頁。司馬遷將非子之秦與“趙氏”聯(lián)系在一起,而與“秦氏”隔離起來,這表明其中的“秦氏”屬東方,非子這一支秦人與東方的秦氏無關(guān)。
春秋初期,憑借周王室的冊命,秦成為諸侯國?!皣业牧α拷槿肓恕厝恕男纬蛇^程。此時,除了嬴秦宗族之外,又有邽、冀那樣的‘西戎’以及‘周余民’的加入,這些人士構(gòu)成了‘秦人’的下層”。②史黨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第263—264頁。而“秦人”這一稱謂本身是在春秋時期多層次的族群認同背景下產(chǎn)生并被使用的,且具有一定的情境性,所以我們考察春秋時期的“秦人”稱謂與認同,應(yīng)考慮當時與此相關(guān)的族群稱謂和族群認同的總體情況,且要注意其場景性。
檢諸文獻,“秦人”稱謂在《春秋》經(jīng)文中首次出現(xiàn)于魯僖公二十八年(前632),秦與諸侯于此年有一次大會盟。③《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冬,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陳子、莒子、邾子、秦人于溫?!彪m然對于此處“秦人”稱謂有“班序最后,而稱人”這樣的理解,但其族稱含義是不能否定的。其實,楊伯峻對“諸侯書某人”又有“此自是時代不同,稱謂有異,無關(guān)所謂大義微言”的認識。若依從這樣的理解,就更不能抹去“秦人”稱謂的族稱含義了。魯僖公二十八年亦即秦穆公二十八年?!蹲髠鳌匪d秦與華夏諸侯最早的一次會盟是在秦穆公十五年,《左傳·僖公十五年》:“十月,晉陰飴甥會秦伯,盟于王城?!币姉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本褐腥A書局,1990年,第450、67、366頁?!洞呵铩方?jīng)文是以魯人口吻記述的,④此有很多例證,除了此處直稱魯公為“公”及此年中“杞伯姬來”的記載,還有《春秋·隱公元年》“祭伯來”、《春秋·桓公二年》“滕子來朝”、《春秋·莊公元年》“王使榮叔來錫桓公命”、《春秋·閔公元年》“葬我君莊公”、《春秋·僖公二年》“葬我小君哀姜”、《春秋·哀公八年》“吳伐我”等記載(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450、8、83、156、256、280、1646頁),不勝枚舉。故此處“秦人”是魯人對秦人的他稱。而此時正是秦國勢力得到顯著增強并對東方各國構(gòu)成一定威脅的秦穆公時代,大概源于此,此后《春秋》經(jīng)文中多有魯人口吻中的“秦人”稱謂的出現(xiàn),如《春秋·僖公二十九年》:“夏六月,會王人、晉人、宋人、齊人、陳人、蔡人、秦人盟于翟泉?!薄洞呵铩の墓辍罚骸俺?、秦人、巴人滅庸?!薄洞呵铩こ晒辍罚骸肮俺?、秦人、宋人、陳人、衛(wèi)人、鄭人、齊人、曹人、邾人、薛人、鄫人盟于蜀?!雹輻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75、616、786頁。
從以上記載我們還可看到,春秋時期魯人所稱呼的“秦人”同“晉人”“宋人”“齊人”“陳人”“蔡人”“楚人”“巴人”“衛(wèi)人”“鄭人”“曹人”“邾人”“薛人”“鄫人”一樣,都是以封國名號命名的人群集團稱謂。而考慮到其血緣世襲的宗族性和地緣擴展的政治性,我們可知在具有濃厚宗法血緣色彩的嬴秦貴族所建立的政治體內(nèi),秦人上層精英所推行的政治、文化建設(shè)和族源歷史構(gòu)建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了整個政治體內(nèi)秦人的整體自我認同,這種認同又在與其他同樣具有濃厚宗法血緣色彩的貴族所建立的政治體的交往與對抗中得到進一步強化,這又進一步強化了其他政治體成員明確的“秦人”族別意識。①有學者指出:“秦人既是一個族群概念又是一個政治概念,在述及祖源記憶的問題時主要針對秦國公族而言,在大部分情況下,秦人是一個具有鮮明民族色彩的政治群體。春秋時期之后,‘秦人’與‘秦國’在內(nèi)涵上有高度的重合?!币娕碡S文:《先秦兩漢時期民族觀念與國家認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20頁。彭豐文將“族群”和“政治體”完全等同起來的觀點雖有可商榷之處,但我們還是不能忽視政治體在族群形成和演變的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除了上述魯人對“秦人”的他稱,還有周人、晉人等其他族群對“秦人”的他稱。②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475—1477頁;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93頁。此外,又有戎人對“秦人”的他稱,《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載:
將執(zhí)戎子駒支,范宣子親數(shù)諸朝,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于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蓋言語漏洩,則職女之由。詰朝之事,爾無與焉。與,將執(zhí)女?!睂υ唬骸拔羟厝素撌哑浔姡澯谕恋?,逐我諸戎?;莨闷浯蟮?,謂我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貍所居,豺狼所噑。我諸戎除翦其荊棘,驅(qū)其狐貍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貳。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師。晉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復,我諸戎實然。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于時,以從執(zhí)政,猶殽志也,豈敢離逷?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于會,亦無瞢焉?!辟x《青蠅》而退。③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005—1007頁。有一點需作說明,即雖然《左傳》一書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但許多材料卻直接來自于春秋各國史官所記的原始資料”,特別是一些“記言材料”,“許多應(yīng)為原始記錄”。見王暉、賈俊俠:《先秦秦漢史史料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82—83頁。所以《左傳》中的材料尤其是“記言材料”,總體上是可以用來反映春秋時人的族群觀念與春秋時的族群實態(tài)的。朱圣明認為從《左傳》所載春秋時期參與現(xiàn)實政務(wù)的諸國君臣的話語中可看到春秋“華夷之辨”的現(xiàn)實。參見朱圣明:《華夷之間:秦漢時期族群的身份與認同》,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2—36頁。這樣的意見總體上也是可取的。
戎人駒支言及“秦人”和“晉人”,又明確說“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可見,在戎人眼里,“秦人”和“晉人”一樣屬于華夏。而晉人范宣子也言及“秦人”,且與“姜戎氏”對言,說明在晉人眼里,秦人并非戎人。
魯僖公十五年,秦晉會盟,晉人言及“必報讎,寧事戎狄”,意即寧肯屈事戎狄而必報秦讎,也說明在晉人眼里,秦人并非戎狄。魯成公十六年(前575),晉人范文子言及晉國曾經(jīng)面對的四個強敵是“秦、狄、齊、楚”。可見在晉人眼里,秦與齊、楚一樣,皆有別于狄。魯僖公十一年,“揚、拒、泉、臯、伊、雒之戎同伐京師,入王城,焚東門”,“秦、晉伐戎以救周”。魯僖公二十二年,“秦、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④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366、882、338—339、394頁??梢?,秦人與晉人一樣,皆非戎人。據(jù)此,我們能否認為春秋時期的秦人處于華夏之列,而非戎狄?要回答此問題,必須對春秋時期多層次的族群認同背景及“諸夏”指稱的具體范圍作進一步的分析。
在族群認同上,春秋時期盛行“夷夏之辨”的思想觀念。雖然對周人自稱“有夏”之“夏”的含義可有“夏后氏之夏”“中原王權(quán)國家的符號”和“西土之人”之不同理解,⑤胡鴻:《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4—32頁。但對于春秋時期的“諸夏”“夏”“華夏”“中國”“諸華”“華”已成為與“蠻夷戎狄”相區(qū)分的政治文化實體和族群實體則是無可質(zhì)疑的?!蹲髠鳌らh公元年》:“狄人伐邢。管敬仲言于齊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①楊伯峻注:“中原諸侯,為互相親近之國,不宜拋棄之?!币姉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256頁。宴安酖毒,不可懷也?!对姟吩疲骸柏M不懷歸?畏此簡書?!焙啎瑦合嘈糁^也。請救邢以從簡書。’齊人救邢?!雹跅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256頁。管仲所言“諸夏”是與“戎狄”對立的,這應(yīng)是春秋時期最外圍的族群分界。③春秋時期,戎狄與華夏在空間上又是交錯的。參見晁福林:《春秋戰(zhàn)國的社會變遷》,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328—358頁。這還有很多其他例證,如《左傳·襄公四年》記載:
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請和諸戎。晉侯曰:“戎狄無親而貪,不如伐之?!蔽航{曰:“諸侯新服,陳新來和,將觀于我。我德,則睦;否,則攜貳。勞師于戎,而楚伐陳,必弗能救,是棄陳也。諸華必叛。戎,禽獸也。獲戎、失華,無乃不可乎!”④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935—936頁。
又如《左傳·襄公十一年》記載:
晉侯以樂之半賜魏絳,曰:“子教寡人和諸戎狄以正諸華,八年之中,九合諸侯,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請與子樂之?!鞭o曰:“夫和戎狄,國之福也;八年之中,九合諸侯,諸侯無慝,君之靈也,二三子之勞也,臣何力之有焉?抑臣愿君安其樂而思其終也?!对姟吩唬骸畼分痪樱钐熳又?。樂只君子,福祿攸同。便蕃左右,亦是帥從。’夫樂以安德,義以處之,禮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厲之,而后可以殿邦國、同福祿、來遠人,所謂樂也?!稌吩唬骸影菜嘉??!紕t有備,有備無患。敢以此規(guī)。”公曰:“子之教,敢不承命!抑微子,寡人無以待戎,不能濟河。夫賞,國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廢也。子其受之!”⑤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993—994頁。
還如《左傳·定公十年》記載:
夏,公會齊侯于祝其,實夾谷。孔丘相,犂彌言于齊侯曰:“孔丘知禮而無勇,若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必得志焉?!雹迼畈ⅲ骸岸拧蹲ⅰ罚骸R人,齊所滅萊夷也。’”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577頁。齊侯從之??浊鹨怨?,曰:“士兵之!兩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亂之,非齊君所以命諸侯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干盟,兵不偪好——于神為不祥,于德為愆義,于人為失禮,君必不然?!饼R侯聞之,遽辟之。⑦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577—1578頁。
由上可知,晉人魏絳將“戎”與“華”對言,晉侯將“諸戎狄”與“諸華”對言,孔子將“裔”“夷”與“夏”“華”對言,足以說明“諸夏”或“諸華”與“蠻夷戎狄”的分界是春秋時期最外圍的族群分界。
而從以上歷史場景可明確判斷出當時“諸夏”的部分所指,即齊、邢、晉、陳、魯屬“諸夏”,而楚、萊不在“諸夏”之列。魯襄公二十六年(前547),蔡人聲子言及“楚師宵潰。晉遂侵蔡,襲沈,獲其君,敗申、息之師于桑隧,獲申麗而還。鄭于是不敢南面。楚失華夏”。也可見楚不在“諸夏”之列,“華夏”指鄭、蔡等中原諸侯。《左傳·襄公十三年》:“秋,楚共王卒。子囊謀謚。大夫曰:‘君有命矣?!幽以唬骸怨玻糁螝е??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而知其過,可不謂共乎?請謚之“共”?!蠓驈闹??!雹鄺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1121、1002頁。楚人雖然認為自己不是“蠻夷”,但是也不敢自詡為“諸夏”。
《左傳·僖公十五年》:“十五年春,楚人伐徐,徐即諸夏故也。三月,盟于牡丘,尋葵丘之盟,且救徐也?!笨梢姡靶臁币膊辉凇爸T夏”之列。又《左傳·哀公二十年》記載晉人楚隆之言曰:“吳犯間上國多矣,聞(越)君親討焉,諸夏之人莫不欣喜,唯恐君志之不從,請入視之?!雹贄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351、1716頁。在晉人楚隆看來,吳、越皆非“諸夏”?!蹲髠鳌こ晒吣辍罚骸捌吣甏?,吳伐郯,郯成。季文子曰:‘中國不振旅,②楊伯峻注:“中國,當時華夏各國之總稱?!币姉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832頁。蠻夷入伐,而莫之或恤。無弔者也夫!《詩》曰“不弔昊天,亂靡有定”,其此之謂乎!有上不弔,其誰不受亂?吾亡無日矣。’”③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832—833頁。在魯人眼里,吳人屬“蠻夷”,不在“諸夏”之列?!蹲髠鳌べ夜荒辍罚骸叭巍⑺?、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大皥與有濟之祀,以服事諸夏。邾人滅須句。須句子來奔,因成風也。成風為之言于公曰:‘崇明祀,保小寡,周禮也;蠻夷猾夏,周禍也。若封須句,是崇皥、濟而修禮、紓禍也?!雹軛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391—392頁。楊伯峻認為原文“修祀”當作“修禮”,筆者從之??梢?,任、宿、須句、顓臾不在“諸夏”之列,而邾人被成風視為與“夏”對立的“蠻夷”。《左傳·昭公元年》:“祁午謂趙文子曰:‘宋之盟,楚人得志于晉。今令尹之不信,諸侯之所聞也。子弗戒,懼又如宋。子木之信稱于諸侯,猶詐晉而駕焉,況不信之尤者乎?楚重得志于晉,晉之恥也。子相晉國,以為盟主,于今七年矣。再合諸侯,三合大夫,服齊、狄,寧東夏,平秦亂?!雹輻畈ⅲ骸皷|夏,華夏東方之國,實指齊?!币姉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1201頁。可知在晉人祁午看來,秦既非“狄”,也非“夏”。
可見,春秋時期的“諸夏”或“諸華”,是指齊、魯、晉、鄭、陳、蔡、邢等中原諸侯,其與“蠻夷戎狄”構(gòu)成當時現(xiàn)實觀念中的族群分界。不過,這個時有確指的“諸夏”又被涵蓋在以周王室為名義上的核心的封國體系內(nèi)。
《左傳·昭公十五年》:“十二月,晉荀躒如周,葬穆后,籍談為介。既葬,除喪,以文伯宴,樽以魯壺。王曰:‘伯氏,諸侯皆有以鎮(zhèn)撫王室,晉獨無有,何也?’文伯揖籍談。對曰:‘諸侯之封也,皆受明器于王室,以鎮(zhèn)撫其社稷,故能薦彝器于王。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而遠于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其何以獻器?’王曰:‘……匡有戎狄⑥楊伯峻注:“謂其國境內(nèi)有戎狄。”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372頁?!瓝嵴鳀|夏?!雹邨畈ⅲ骸皶x服齊、魯、鄭、宋諸國,皆在晉東,故云東夏?!币姉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371—1372頁。周景王所言“諸侯皆有以鎮(zhèn)撫王室”與籍談所言“諸侯之封也,皆受明器于王室”,說明周王室仍是春秋時期諸侯封國體制名義上的核心。而周景王又言及“戎狄”和“東夏”,表明“夏”與“戎狄”有著明確的族群分界。
這個以周王室為名義上的核心的封國體系,可說是廣義的“華夏”,其與“蠻夷戎狄”構(gòu)成了最外圍的族群分界?!蹲髠鳌こ晒辍罚骸皶x侯使鞏朔獻齊捷于周。王弗見,使單襄公辭焉,曰:‘蠻夷戎狄,不式王命,淫湎毀常,王命伐之,則有獻捷。王親受而勞之,所以懲不敬、勸有功也。兄弟甥舅,侵敗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不獻其功,所以敬親暱、禁淫慝也。今叔父克遂,有功于齊,而不使命卿鎮(zhèn)撫王室,所使來撫余一人,而鞏伯實來,未有職司于王室,又奸先王之禮。余雖欲于鞏伯,其敢廢舊典以忝叔父?夫齊,甥舅之國也,而大師之后也,寧不亦淫從其欲以怒叔父,抑豈不可諫誨?’士莊伯不能對。王使委于三吏,禮之如侯伯克敵使大夫告慶之禮。”⑧楊伯峻注:“不用獻捷禮,而用告慶禮。告慶禮內(nèi)容已不得而知。”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809—810頁。而晉侯另兩次“獻捷”并未受到周王的拒絕,原因就是所獻乃“狄俘”。⑨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765、768頁??梢?,諸侯向周王的“獻捷”只針對“蠻夷戎狄”,由此足見以周王室為名義上的核心的封國體系與“蠻夷戎狄”之間確實形成了最外圍的族群分界。
這個以周王室為名義上的核心的封國體系內(nèi)部還存在著以姬周為核心的同姓與異姓之別?!蹲髠鳌こ晒辍罚骸皡舞焿羯湓?,中之,退入于泥。占之,曰:‘姬姓,日也;異姓,月也,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矣?!皯?zhàn),射共王中目。王召養(yǎng)由基,與之兩矢,使射呂锜,中項,伏弢。以一矢復命?!雹贄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886—887頁?!罢級粽哒驹跁x國的立場上,謂姬姓諸侯國為日,泛稱異姓諸侯國為月,尊同姓貶異姓心理明顯”。②謝乃和:《古代社會與政治——周代的政體及其變遷》,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50頁。而這里的異姓諸侯國指楚國。嬴姓秦國當然也在異姓之列。《左傳·僖公三十三年》:“晉原軫曰:‘秦違蹇叔,而以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敵不可縱??v敵,患生;違天,不祥。必伐秦師!’欒枝曰:‘未報秦施,而伐其師,其為死君乎?’先軫曰:‘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則無禮,何施之為?吾聞之:“一日縱敵,數(shù)世之患也?!敝\及子孫,可謂死君乎!’遂發(fā)命,遽興姜戎……夏四月辛巳,敗秦師于殽,獲百里孟明視、西乞術(shù)、白乙丙以歸?!雹蹢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497—498頁??梢?,先軫主張攻打秦國的理由之一就是秦伐其“同姓”。④秦所伐滑國乃晉同姓。魯成公十三年,晉人在《絕秦書》中也明確說到秦“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⑤楊伯峻注:“鄭、滑與晉同為姬姓,兄弟之國?!币姉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第862—863頁。不過,秦、楚作為異姓諸侯國,地位要低于齊。《左傳·昭公十二年》:“右尹子革夕,(楚靈)王見之,去冠、被,舍鞭,與之語,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為分,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齊,王舅也;晉及魯、衛(wèi),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今周與四國服事君王,將唯命是從,豈其愛鼎?’”⑥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339頁。可見,齊作為“王舅”,地位高于楚。對于吳為姬周之后,雖然在春秋社會現(xiàn)實中已成為一種觀念事實,⑦如《左傳·襄公十二年》:“秋,吳子壽夢卒,(魯)臨于周廟,禮也。凡諸侯之喪,異姓臨于外,同姓于宗廟,同宗于祖廟,同族于禰廟。是故魯為諸姬,臨于周廟;為邢、凡、蔣、茅、胙、祭,臨于周公之廟。”魯將吳視為同姓。又如《左傳·昭公三十年》:“子西諫曰:‘吳光新得國,而親其民,視民如子,辛苦同之,將用之也。若好吳邊疆,使柔服焉,猶懼其至。吾又強其讎,以重怒之,無乃不可乎!吳,周之胄裔也,而棄在海濱,不與姬通,今而始大,比于諸華。光又甚文,將自同于先王。不知天將以為虐乎,使翦喪吳國而封大異姓乎,其抑亦將卒以祚吳乎,其終不遠矣。我盍姑億吾鬼神,而寧吾族姓,以待其歸,將焉用自播揚焉?’”楚人認為吳為姬周之后。還如《左傳·哀公十三年》:“秋七月辛丑盟,吳、晉爭先。吳人曰:‘于周室,我為長?!瘯x人曰:‘于姬姓,我為伯?!w鞅呼司馬寅曰:‘日旰矣,大事未成,二臣之罪也。建鼓整列,二臣死之,長幼必可知也。’對曰:‘請姑視之。’反,曰:‘肉食者無墨。今吳王有墨,國勝乎?大子死乎?且夷德輕,不忍久,請少待之?!讼葧x人?!眳侨艘沧哉J為是姬周之后,不過晉人仍將其視為“夷”。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996、1508、1677頁。甚至影響到了司馬遷,⑧在《史記》中,司馬遷將《吳太伯世家》列為世家之首,并在最后說道:“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币姟妒酚洝肪砣弧秴翘兰摇?,第1475頁。但吳有時還是被視為“夷”,⑨除了《左傳·哀公十三年》所載晉人仍將吳視為“夷”外,《左傳·定公四年》載有楚人將吳視為蠻夷之言:“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虐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夷德無厭,若鄰于君,疆場之患也。逮吳之未定,君其取分焉。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靈撫之,世以事君。’”《左傳·哀公十二年》還有“尚幼”的衛(wèi)人子之將吳視為“夷”的記載。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548、1672頁。在司馬遷的腦海里仍留有深刻的“荊蠻”印記。有學者已經(jīng)指出,吳為姬周之后是吳對姬周華夏的一種主觀攀附,同時也是姬周華夏為了現(xiàn)實族群利益而作的主觀認定。⑩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增訂本),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71—193頁。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春秋時期的“華夷之辨”,除了政治因素(以周王為名義核心的封國體系)外,禮儀文化也是重要的因素。周公制禮作樂,創(chuàng)造出的一套禮儀文化成為華夏文化的基本特征,是華夏族群區(qū)別于蠻夷族群的客觀文化基礎(chǔ)。關(guān)于這套禮儀文化,《左傳》中有詳細記載。?1景紅艷:《〈春秋左傳〉所見周代重大禮制問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這種將禮儀文化水平的高低作為華夷區(qū)分標準的觀念影響深遠。當然,若落實到春秋社會的現(xiàn)實,情況是復雜的。這正如朱圣明所言:“固然,現(xiàn)實社會中‘蠻夷’與‘華夏’的確在文化禮儀、同周室政治關(guān)系上存在顯著差別,然而,這種差別由來已久并在短時間內(nèi)很難被改變,華夏同蠻夷的族群特征與界限也由此而趨向固化。此時,現(xiàn)實中的他們斷然不會僅以某一行為、舉動而被另視為‘夷狄’或者‘華夏’?!敝焓ッ鬟M而指出:“現(xiàn)實社會中楚、秦等國向‘華夏’的轉(zhuǎn)變也是通過文化變革及參與諸夏會盟等方式逐步進行的……從春秋末期到戰(zhàn)國,楚、秦由蠻夷變?yōu)槿A夏。中原蠻夷或為諸夏所并,或被驅(qū)逐到四邊之地。諸夏之國在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方面亦日漸趨同。華夷五方格局(華夏居中,蠻夷分處四方)、‘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的局面得以真正成形?!雹僦焓ッ鳎骸度A夷之間:秦漢時期族群的身份與認同》,第32、36—37頁。這樣的意見值得重視。
總之,在春秋時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②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672頁。這個以周王室為名義上的核心的封國體系,是開放、包容、變動、多層次的,既包括“核心華夏”(既包含同姓,也包含異姓)——中原諸侯,③《春秋·莊公三十年》:“冬,公及齊侯遇于魯濟。齊人伐山戎?!薄蹲髠鳌でf公三十年》:“冬,遇于魯濟,謀山戎也。以其病燕故也?!币姉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罚ㄐ抻啽荆?46、247頁。山戎“病燕”,燕得到齊魯救援??梢姳狈降难嘁苍凇昂诵娜A夏”之列。也包括“邊緣華夏”(主要是異姓)——秦、楚、吳、越等諸侯。雖然隨著“核心華夏”和“邊緣華夏”對其外部“蠻夷戎狄”的政治吞噬和文化漬染以及“邊緣華夏”華夏化程度的逐步加深,春秋時期的族群認同格局在逐步朝著新的方向演化,但“夷夏之辨”的總體族群認同格局還沒有發(fā)生根本變化,這個以封國名號命名的“秦人”稱謂也還沒有凸顯出它在當時族群認同格局中的顯著地位,仍被籠罩在“夷夏之辨”的族群認同格局中。正因為這樣,“秦人”處在異姓、邊緣華夏的位置,即在“核心華夏”與“蠻夷戎狄”之間,是“大夷”,是“蠻夷諸侯”。④朱圣明:《華夷之間:秦漢時期族群的身份與認同》,第44—49頁。從而在“秦人”的自我體認中,隨著場景的變化產(chǎn)生時而自稱“中國”,時而自稱“戎夷”,⑤這在秦穆公身上有顯著體現(xiàn)?!妒酚洝で乇炯o》:“戎王使由余于秦。由余,其先晉人也,亡入戎,能晉言。聞繆公賢,故使由余觀秦。秦繆公示以宮室、積聚。由余曰:‘使鬼為之,則勞神矣。使人為之,亦苦民矣。’繆公怪之,問曰:‘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為治,不亦難乎?’”見《史記》卷五《秦本紀》,第192頁。在真正的“戎夷”面前,秦穆公自稱秦國為“中國”。而《呂氏春秋·不茍論》記載:“秦繆公相百里奚,晉使叔虎、齊使東郭蹇如秦,公孫枝請見之。公曰:‘請見客,子之事歟?’對曰:‘非也?!鄧棺雍??’對曰:‘不也?!唬骸粍t子事非子之事也。秦國僻陋戎夷,事服其任,人事其事,猶懼為諸侯笑。今子為非子之事,退,將論而罪?!币娫S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42—643頁。在與晉、齊的交往中,秦穆公又自稱秦國為“戎夷”。時而自認“非蠻非夏”的不同情況。⑥作于春秋中期的秦公簋、秦公鐘銘文所記秦公(論者多認為是秦景公)之言有“保()氒(厥)秦,事(蠻)夏”的內(nèi)容。另外,秦景公四年(前573)的殘磬銘文也有“(肇)尃(敷)(蠻)夏,極(亟)事于秦,即服”的內(nèi)容。見王輝、王偉編著:《秦出土文獻編年訂補》,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25、26、24頁??梢?,在沒有客體在場時,秦公自認為秦國處在蠻夏之間。
三家分晉結(jié)束了春秋時代,揭開了戰(zhàn)國的序幕。⑦晁福林指出:“戰(zhàn)國七雄對峙的局面是從三家分晉開始的……三家分晉乃是春秋與戰(zhàn)國兩個歷史時期的分水嶺?!币婈烁A郑骸洞呵飸?zhàn)國的社會變遷》,第161—162頁。到了戰(zhàn)國時代,政治形勢發(fā)生了急劇變化,以周王室為名義核心的封國體系已經(jīng)瓦解。與此相應(yīng),春秋時期“核心華夏”和“邊緣華夏”的族群區(qū)別也逐漸消失。①司馬遷在《史記·匈奴列傳》中寫道:“當是之時,冠帶戰(zhàn)國七,而三國邊于匈奴?!币姟妒酚洝肪硪灰弧稹缎倥袀鳌罚?886頁??梢?,戰(zhàn)國七雄都屬華夏冠帶之國,與匈奴構(gòu)成新的外層族群分界。史黨社對此也有精當?shù)姆治觯骸按呵镆詠?,與華夏比鄰的‘蠻夷戎狄’,逐漸被晉、齊、秦、楚等大國吞并,夷、夏在各種各樣的接觸中走向融合,自西周晚期以來對華夏造成極大威脅的‘戎禍’,也基本消弭。原來進入中原的戎、狄之類,不但本身融入‘華夏’之中,其土地也成了中原諸侯的版圖。有實力的諸侯國如秦、齊、楚、魏、趙等,還向外擴展自己的領(lǐng)地,它們在這些地方設(shè)縣立郡,建立塞徼,并把中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向更遠的周邊擴展。在這些國家內(nèi)部,除了原來的‘蠻夷’被同化而融入華夏外,所謂‘蠻夷’的地理界限,已在更遠的徼外。這些人群,對秦來說,就是羌、胡(如匈奴)等人群了。在這個情況下,春秋以來甚囂塵上的‘夷夏’之辨,自然也歸于沉寂……原來的諸侯國,由于外來威脅的消失,周天子的天下共主的地位的失去,因此原來的團結(jié)不再,都想出頭稱王,一切都變得須用實力說話。重要的是,這些活動都不需要假借王室或攘卻‘戎狄’的名義進行了,有實力的諸侯如秦、齊等等都表現(xiàn)出為天下新主的強烈愿望。這個原因促使原來以周天子為核心的‘華夏’也發(fā)生了變化,在大量融合‘蠻夷’的基礎(chǔ)上,新的‘華夏’正在形成,這是后世‘漢人’的前身。中原主要的族群關(guān)系,也由原來的‘華夏’與‘蠻夷’的關(guān)系,變成了諸侯之間的關(guān)系?!币娛伏h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第320—321頁。而“秦人”的內(nèi)涵隨著秦國政治體的不斷膨脹也在不斷擴展,②史黨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第264頁。“秦人”在與其他政治體成員的交往與對抗中進一步強化了“我群”認同,而這又進一步強化了其他政治體成員明確的“秦人”族別意識。這樣,“秦人”與“非秦人”的族群區(qū)分逐漸得到凸顯。以下將對此作具體分析。
雖然這一時期內(nèi)涵不斷擴展的“秦人”內(nèi)部存在“‘故秦人’、‘蠻夷’(二者都屬本土之民)、諸侯之民等等之間的差異和‘分裂’現(xiàn)象”,③史黨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第358頁。但新的“秦人”作為與新的“齊人”“楚人”“燕人”“韓人”“趙人”“魏人”等相對出現(xiàn)的族群概念,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鮮明的“我者”與“他者”的新區(qū)分模式。
秦孝公時期的商鞅變法是“秦人”族群認同的轉(zhuǎn)折點?!吧眺弊兎ㄒ孕姓头傻牧α浚瑓栃小麘?zhàn)’;郡縣制的實行,可以使政治的力量到達秦領(lǐng)土內(nèi)的各個角落”。這時,“在秦地生有名籍的人,就是‘秦人’”。④史黨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第322、358頁。“秦人”就是“皆言商君之法”的秦國政治體成員。⑤繆文遠:《戰(zhàn)國策新校注》(修訂本),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59頁。不僅如此,商鞅還使秦人擺脫了“戎翟之教”的影響,改變了秦人“父子無別,同室而居”及“男女無別”的民風民俗。⑥《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第2234頁。當然,秦人在禮義道德水平上仍與齊、魯有差距。荀子有言:“天非私齊、魯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于父子之義,夫婦之別,不如齊、魯之孝具敬父者,何也?以秦人之從情性,安恣睢,慢于禮義故也。豈其性異矣哉?”見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42頁。秦人不僅在華夏化的道路上有了質(zhì)的發(fā)展,而且國力得到顯著增強。秦孝公逐步實現(xiàn)了秦獻公當年“東伐,復繆公之故地”的理想,改變了“諸侯卑秦”的局面。⑦《史記》卷五《秦本紀》,第202頁。而隨著秦國東進以統(tǒng)一天下的步伐逐漸加快,秦國成為山東六國共同的敵人,所謂“秦欲與山東為讎”。⑧繆文遠:《戰(zhàn)國策新校注》(修訂本),第772頁。又《史記·張儀列傳》記載:“張儀去楚,因遂之韓,說韓王曰:‘……山東之士被甲蒙胄以會戰(zhàn),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夫秦卒與山東之卒,猶孟賁之與怯夫;以重力相壓,猶烏獲之與嬰兒。夫戰(zhàn)孟賁、烏獲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國,無異垂千鈞之重于鳥卵之上,必無幸矣?!币姟妒酚洝肪砥摺稹稄垉x列傳》,第2293頁。事秦的魏人張儀將“秦人”“秦卒”分別與“山東之士”“山東之卒”對言,也可見“秦人”與“山東人”的對立。見王子今曾指出,秦在兼并戰(zhàn)爭中實行的“出其人”及“募徙”“賜爵”“赦罪人遷之”予以充實的移民方式,“可能體現(xiàn)新占領(lǐng)區(qū)居民與秦人之間極端敵對的情緒,以及因此導致的秦軍政長官對新占領(lǐng)區(qū)居民的不信任心態(tài)”。見王子今:《秦兼并戰(zhàn)爭中的“出其人”政策——上古移民史的特例》,《文史哲》2015年第4期。而從族群認同的角度來看,這也體現(xiàn)了秦人具有區(qū)分“我者”和“他者”的族群觀。山東諸國也逐漸形成與秦對立的聯(lián)盟集團,如魏人公孫衍將“伐秦”的韓、趙、魏、燕、楚等國稱作“中國”,與“秦”對舉,所謂“中國為有事于秦”。⑨繆文遠:《戰(zhàn)國策新校注》(修訂本),第115頁。這樣,“秦人”作為一個強大的政治群體與其他政治群體之間由于資源利益的爭奪,形成了“我者”與“他者”的判然兩分。①如《史記·秦本紀》記載:“楚人反我江南?!币姟妒酚洝肪砦濉肚乇炯o》,第213頁。羅志田也指出:“古人族類觀念的生成發(fā)展,常常也由于現(xiàn)實的軍事政治需要。古代族群間的競爭不僅是文化的,同時也是一種生存競爭。在此競爭時代,人我之別的意義首先是強調(diào)族群意識以維護群體內(nèi)的凝聚力?!币娏_志田:《夷夏之辨的開放與封閉》,《中國文化》1996年第2期。當然,“秦人”與“山東諸侯人”的尖銳對立,仍有從禮儀文化上區(qū)別華夷的深深印痕。如《史記·魏世家》載魏信陵君無忌之言曰:“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識也,非有所施厚積德也。”②《史記》卷四四《魏世家》,第1857頁。仍將秦人視同戎翟。而將秦人或秦國視為“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的虎狼,可說是山東諸侯人的共識。如楚昭雎在勸阻楚懷王赴秦時就說:“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諸侯之心?!雹邸妒酚洝肪硭摹稹冻兰摇?,第1728頁。又如蘇秦也說:“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④《史記》卷六九《蘇秦列傳》,第2261頁。還如游騰也說秦是“虎狼之國”。⑤《史記》卷七一《樗里子甘茂列傳》,第2308頁。尉繚則對秦王嬴政有“少恩而虎狼心”的評價。⑥《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30頁。這些都是在文化道德層面對秦人的歧視。不過,盡管如此,強勢的秦人因政治軍事上的優(yōu)勢而在族群的識別和認定上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又因其一直未放棄文化上的努力,故其在客觀上逐漸主導了華夏的歷史進程。
梳理相關(guān)文獻,“秦人”稱謂不僅出自齊人、周人、魏人口中,也出自秦人自己口中。⑦繆文遠:《戰(zhàn)國策新校注》(修訂本),第386、423、788、110、229頁;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馬王堆漢墓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115頁。而關(guān)于戰(zhàn)國晚期的“秦人”稱謂與認同,還可從簡牘資料中獲取更多情境性微觀個案信息。岳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中的“尸等捕盜疑購案”有相關(guān)簡文:
當我沒有事的時候,我一直站在窗口。我的窗口向東,我的門口朝西,我們的陽光永遠那樣充足,一直到未來我才知道,原來你們的門窗都是向南的。我的房子的南面是一堵墻,但我還一直嫌它太亮了。其實我一直不知道方向,我只知道窗戶要對著太平洋,這樣我就是這個國家第一個吹到太平洋的風的人。在島的另外一邊也有房子,他們面向的也許是南海,也許是東海,但從顏色上來說,那更像黃海。但誰管它呢?因為當你從窗口跳下去,就能在太平洋里游泳的時候,你永遠不會對海里發(fā)生了什么感興趣。
廿(二十)五年六月丙辰朔己卯,南郡叚(假)守賈報州陵守綰、丞越:子(讞):求盜尸等捕秦男子治等四人、[四○簡正]荊男子閬等十人,告群盜盜殺傷好等。治等秦人,邦亡;閬等荊人。來歸羛(義),行到州陵,悔[四一簡正]□□□□□□攻(?)盜(?),京州降為秦,乃殺好等。疑尺〔尸〕等購。●(讞)固有審矣。治等,審秦人?。ㄒ玻鬯亩喺莸犬斮徑鹌邇?;閬等,其荊人?。ㄒ玻?,尸等當購金三兩。它有?律?令。[四三簡正]⑧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113—117頁。
此案發(fā)生在秦攻楚的后期,具體來說是在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二月十七日,①據(jù)李忠林在《秦至漢初(前246至前104)歷法研究——以出土歷簡為中心》一文末尾所附“秦至漢初(前246—前104)朔閏表”,秦王政二十五年二月朔日為戊午。參見李忠林:《秦至漢初(前246至前104)歷法研究——以出土歷簡為中心》,《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2期。故秦王政二十五年二月甲戌即二月十七日。這很可能在秦取楚之“郢陳”及“淮南江北之地”后和秦“定荊江南地”之前。②《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三年,秦王復召王翦,強起之,使將擊荊。取陳以南至平輿,虜荊王。秦王游至郢陳。荊將項燕立昌平君為荊王,反秦于淮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荊,破荊軍,昌平君死,項燕遂自殺。二十五年,大興兵,使王賁將,攻燕遼東,得燕王喜。還攻代,虜代王嘉。王翦遂定荊江南地;降越君,置會稽郡。五月,天下大酺。”見《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34頁?!熬┲荨焙芸赡苁青徑峡ぶ萘昕h的江南某楚地。從此案中可看到,作為案件的當事人,治等四人明確說自己是逃亡至楚國的“秦人”,而閬等十人明確說自己是“荊邦人”,即“楚人”??梢姡敃r的普通民眾具有顯著的“秦人”和“荊人”(即“楚人”)的族群區(qū)分意識。而對于政治領(lǐng)屬的即時變化能否引起族群歸屬與認定的變化,州陵縣廷長官不能確定,故請求上級決斷。南郡長官最終認定治等四人為“秦人”,閬等十人為“荊人”(即“楚人”)。由此可見,治等四人為“故秦人”,即使有逃亡楚國的經(jīng)歷,也被認定為“秦人”。而閬等十人為“故荊人”(即“故楚人”),即使其在政治領(lǐng)屬上已屬秦,仍被認定為“荊人”(即“楚人”)。當然,治等四人很可能屬于已被秦統(tǒng)治50余年的“南郡特別是州陵縣編戶民”,③琴載元:《秦代南郡編戶民的秦、楚身份認同問題》,見楊振紅、鄔文玲主編:《簡帛研究(二○一五·秋冬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9頁。已經(jīng)被同化成“秦人”,故自認為與被認為是“秦人”。④對于南郡居民的自我族群歸屬觀,琴載元指出:“南郡設(shè)置初期,其居民基本上由‘遷徙民’與‘楚遺民’構(gòu)成,而50多年后,其后裔都在當?shù)爻錾L大,就成為‘故秦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南郡民認為自己是‘楚人’的可能性比較小。”見琴載元:《秦代南郡編戶民的秦、楚身份認同問題》,楊振紅、鄔文玲主編:《簡帛研究(二○一五·秋冬卷)》,第91頁。而閬等十人所居楚地京州此時才剛剛?cè)肭兀蔬€是自認為與被認為是“荊人”(即“楚人”),且被南郡長官認定為“荊人”的時間是在秦王政二十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即在秦已完全滅楚之后。
岳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中的“多小未能與謀案”也有相關(guān)簡文:
關(guān)于此案發(fā)生的時間“十二月戊午”,整理者認為是“秦王政二十二年十二月丙午朔十三日”。⑥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叁),第143頁。而琴載元認為“秦軍進軍廬谿的時間也有可能是秦攻略‘荊江南地’的時候,因此秦生俘‘多’與文書書寫時期會晚一些,其下限應(yīng)在秦王政二十五年秦最終平定‘荊江南地’以前”。⑦琴載元:《秦代南郡編戶民的秦、楚身份認同問題》,見楊振紅、鄔文玲主編:《簡帛研究(二○一五·秋冬卷)》,第91頁。不管怎樣,此案發(fā)生在戰(zhàn)國晚期。“故(?)秦人邦亡荊者”的表述,⑧“故秦人”的稱謂也出現(xiàn)于《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雜抄》中。參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雜抄》,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80頁。強調(diào)的是“秦人”認同,而與其對立的無疑就是“荊人”(“楚人”)。
形成年代大致在秦孝公至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前的《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有“者(諸)侯客”“使者(諸)侯”等相關(guān)簡文,①高敏指出:“根據(jù)出土《秦律》的內(nèi)容,我們可以初步判明:它既不是商鞅變法時期制定的《秦律》的原貌,也不是撰寫于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而是在商鞅《秦律》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從商鞅死后到秦昭王這段時期逐步累積而撰寫成的《秦律》?!币姼呙簦骸对茐羟睾喅跆健罚嵵荩汉幽先嗣癯霭嫔?,1979年,第44頁。不過,據(jù)整理小組介紹,“《法律答問》所引用的某些律文的形成年代是很早的”,有些律文“很可能是商鞅時期制定的原文”。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說明”,第93頁。又有將“秦人”與“它邦耐吏(客吏)”對言的簡文,②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第135、136、142頁。也可見戰(zhàn)國后期秦人與山東諸侯人的嚴格區(qū)分。
值得注意的是,在戰(zhàn)國秦與臣服于秦的蠻夷之邦“臣邦”的關(guān)系中,秦自稱為“夏”,③《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臣邦人不安其主長而欲去夏者,勿許。’可(何)謂‘夏’?欲去秦屬是謂‘夏’?!币娝⒌厍啬怪窈喺硇〗M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第135頁。且將“臣邦人”與秦女通婚而生的“子”稱為“夏子”。④《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可(何)謂‘真’?臣邦父母產(chǎn)子及產(chǎn)它邦而是謂‘真’??桑ê危┲^‘夏子’?臣邦父、秦母謂殹(也)?!币娝⒌厍啬怪窈喺硇〗M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第135頁。這個“秦(夏)”的概念,已包含了“臣邦”。具體地說,這個“‘夏’是表達以秦為中心的兩個結(jié)合關(guān)系的概念。一個是對秦的政治臣屬,另一個是由秦人父向子所傳續(xù)的血統(tǒng)。前者通過臣邦君主,形成了使其屬下的人們也間接地歸屬的政治架構(gòu);而后者則以下嫁的秦人女性為媒介,構(gòu)筑了讓秦女所生的‘臣邦人(夏的孩子)’也歸屬的血統(tǒng)架構(gòu)”。而從“產(chǎn)它邦”之子不是“夏子”來看,此時秦人觀念中的“夏”是將“它邦”(山東諸侯)排除在外的。這或許表明,春秋時期“夷夏之辨”的族群認同格局在戰(zhàn)國時期被“秦人非秦人之辨”的族群認同格局取代后,秦人單方面對“夏”概念作了狹隘界定。當然,此時秦人的“夏”概念還是有“夷夏之辨”的痕跡,正所謂“秦律以中原諸侯與戎狄蠻夷的差異為前提,就在兩者之上以本國為中心設(shè)定了‘夏’的結(jié)構(gòu)。這是戰(zhàn)國秦為統(tǒng)一‘秦’以外各種各樣的人們所構(gòu)筑的,是特殊的‘中華’論”。⑤渡邊英幸撰,李力譯:《秦律的“夏”與“臣邦”》,見楊一凡、寺田浩明主編:《日本學者中國法制史論著選·先秦秦漢卷》,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66—267頁。但令人遺憾的是,“秦人非秦人之辨”的族群認同格局從戰(zhàn)國時期一直延續(xù)到統(tǒng)一后的秦帝國時期,始終未形成最大范圍的涵蓋山東諸侯的“秦(夏)”認同。
“秦人”與“非秦人”的族群區(qū)分延續(xù)到秦統(tǒng)一之后,里耶秦簡中的“秦人”稱謂也是明證:
廿六年十二月癸丑朔辛巳,尉守蜀敢告之:大(太)守令曰:秦人□□□Ⅰ
侯中秦吏自捕取,歲上物數(shù)會九月朢(望)大(太)守府,毋有亦言。Ⅱ問之尉,毋當令者。敢告之。Ⅲ8-67+8-652
這里的“秦人”及“秦吏”稱謂,出現(xiàn)在秦洞庭郡太守之“令”中,時間是在秦滅楚之后,而且此“令”應(yīng)是下發(fā)到包括遷陵縣在內(nèi)的洞庭郡各縣,表明在秦洞庭郡各縣有“秦人”和“秦吏”之特殊群體,這或許可看作秦代有“秦人”和“非秦人”之區(qū)分的又一證據(jù)。而在舊屬楚地的遷陵縣,似又集中表現(xiàn)為“秦人”與“荊人”(即“楚人”)的區(qū)分。③出土于里耶古城K11的戶籍簡牘特別標注了戶主的出身國籍名——“荊”。參見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發(fā)掘報告》,長沙:岳麓書社,2007年,第203—208頁。此外,里耶還出土有未記錄戶主出身國籍的戶籍殘簡。尹在碩曾言及這兩類戶籍簡牘,認為“像這樣在戶籍上記錄‘荊’這一點是在秦王政二十五年,秦完全占領(lǐng)楚國以后,為區(qū)別新民與秦內(nèi)地的故民,因此標記有顯示其出身國名的‘荊’”,而沒有記錄出身國名的戶籍“可能是秦內(nèi)地,即,故秦地區(qū)移住到遷陵縣的故秦人的戶籍”。此外,里耶秦簡還有“二人其一秦一人荊皆卒”的簡文。尹在碩指出:“可將其釋為‘兩名兵卒中的一名是秦人,另一名是荊人’,推定兩人為同一部隊的兵卒,但其出身被嚴格地區(qū)分為‘秦’和‘荊’。此種區(qū)分是以記錄有兩者的出身是秦故民,或是舊楚新民的戶籍為基礎(chǔ)的。”見張春龍:《里耶秦簡所見的戶籍和人口管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里耶古城、秦簡與秦文化研究——中國里耶古城、秦簡與秦文化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91—194頁;尹在碩:《秦朝的“非秦人”認識與占領(lǐng)地支配》,第80、81頁。當然,還應(yīng)注意到里耶秦簡9-1145、9-2300號簡有關(guān)“濮人、楊人、臾人”的記載。見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68、466頁。所載“濮人”“楊人”“臾人”,應(yīng)為南方的蠻夷族群??梢?,在秦帝國的南方,有“秦人”和“荊人”的區(qū)分,又有“秦人”和“濮人”“楊人”“臾人”的區(qū)分,這個多層次的族群區(qū)分是以“秦人”為中心而展開的。
由秦末反秦起義時的“秦人”稱謂,我們也可看到秦代“秦人”與“非秦人”的族群區(qū)分?!妒酚洝じ咦姹炯o》記載:“及趙高已殺二世,使人來,欲約分王關(guān)中。沛公以為詐,乃用張良計,使酈生、陸賈往說秦將,啗以利,因襲攻武關(guān),破之。又與秦軍戰(zhàn)于藍田南,益張疑兵旗幟,諸所過毋得掠鹵,秦人憙,秦軍解,因大破之?!薄扒厝恕薄扒剀姟敝Q反映的應(yīng)是當時的族群觀念?!妒酚洝じ咦姹炯o》又記載:“秦人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沛公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人?!擞忠嫦玻峙婀粸榍赝?。”“秦人”和“秦王”之稱,體現(xiàn)的仍是當時的族群觀念。與“秦人”擁戴劉邦不同,對于項羽,“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④《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361、362、365頁?!妒酚洝ぬ旃贂愤€記載:“項羽救鉅鹿,枉矢西流,山東遂合從諸侯,西坑秦人,誅屠咸陽?!雹荨妒酚洝肪矶摺短旃贂罚?348頁?!吧綎|諸侯”與“秦人”仍是當時對立的兩大族群。
《漢紀·高祖皇帝紀》:“韓生說羽令都關(guān)中。羽曰:‘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韓生曰:‘人謂楚人曰沐猴而冠,果然?!鹇勚?,怒殺韓生。羽所過殘賊,秦人失望?!雹迯埩尹c校:《兩漢紀》,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7頁。項羽不都關(guān)中秦地,而要歸故鄉(xiāng)楚地,又被韓生稱為“楚人”,對秦人的極端殘暴措施使“秦人失望”,足見當時“楚人”與“秦人”的勢不兩立。不過,楚人劉邦對“秦人”采取的是懷柔政策。同為楚人的劉邦和項羽,對“秦人”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政策,這除了因為兩人的政治智慧和政治追求有高低之分,很可能還因為項羽是楚人貴族,而劉邦只是楚人的下層,項羽的亡國滅族記憶要比劉邦沉痛得多。①《史記·項羽本紀》:“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后也?!币姟妒酚洝肪砥摺俄椨鸨炯o》,第300頁。而劉邦是“起細微”。見《漢書》卷一下《高帝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80頁。這也很可能就是后來楚人劉邦建立漢帝國后不再強調(diào)“楚人”與“秦人”、“楚人”與“非楚人”之區(qū)別的重要原因。而這促成了更具包容性的“漢人”稱謂的產(chǎn)生。②關(guān)于漢代的“漢人”稱謂與“漢人”認同,參見劉志平:《漢代的“漢人”稱謂與“漢人”認同》,《人文雜志》2018年第12期。
“秦人”與“非秦人”的族群區(qū)分甚至延續(xù)到楚漢相爭時期。據(jù)《史記·樊酈滕灌列傳》記載,彭城慘敗后,劉邦退居滎陽,面對項羽麾下來勢洶洶的“楚騎”,劉邦“擇軍中可為騎將者,皆推故秦騎士重泉人李必、駱甲習騎兵,今為校尉,可為騎將”。劉邦“欲拜之”,李必、駱甲說道:“臣故秦民,恐軍不信臣,臣愿得大王左右善騎者傅之?!眲睢澳税莨鄫霝橹写蠓?,令李必、駱甲為左右校尉,將郎中騎兵擊楚騎于滎陽東,大破之”。③《史記》卷九五《樊酈滕灌列傳》,第2668頁。李必、駱甲明確說自己是“故秦民”,擔心自己不能為眾軍士信服,可見此時仍有“秦人”與“非秦人”之族別觀念。不過,劉邦大膽重用“故秦民”,也從一個側(cè)面表明劉邦對“秦人”采取了包容、懷柔的政策,這對融“秦人”于一更具包容性的族群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綜上,自戰(zhàn)國至秦代,“秦人”與“非秦人”的族群區(qū)分得到凸顯,原來以姬周華夏為核心展開的“夷夏之辨”的多層次族群認同格局,被以“秦人”為核心展開的“秦人非秦人之辨”的多層次族群認同格局取代,且形成了狹隘的“秦(夏)”認同。“秦人”與“非秦人”的族群區(qū)分甚至延續(xù)到楚漢相爭時期。
擁有悠久歷史的“秦人”雖然隨著以嬴秦貴族為核心的政治體的覆滅而在現(xiàn)實族群稱謂的表達上失去了昔日的強勢主導地位,但“秦人”稱謂本身仍在漢代的現(xiàn)實族群稱謂表達中留下了印記。
《史記·大宛列傳》有這樣的記載:“貳師與趙始成、李哆等計:‘聞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內(nèi)食尚多。所為來,誅首惡者毋寡。毋寡頭已至,如此而不許解兵,則堅守,而康居候漢罷而來救宛,破漢軍必矣。’軍吏皆以為然,許宛之約。宛乃出其善馬,令漢自擇之,而多出食食給漢軍。”④《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177頁。此處“秦人”稱謂出自漢武帝時漢人之口,而同時又言及“漢軍”,可知此“秦人”應(yīng)為秦時入西域之秦人后裔,他們在漢代仍被稱為“秦人”?!稘h書·匈奴傳上》:“于是衛(wèi)律為單于謀‘穿井筑城,治樓以藏谷,與秦人守之。⑤顏師古注:“秦時有人亡入匈奴者,今其子孫尚號秦人?!币姟稘h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第3783頁。漢兵至,無奈我何?!创┚當?shù)百,伐材數(shù)千?;蛟缓瞬荒苁爻牵沁z漢糧也,衛(wèi)律于是止,乃更謀歸漢使不降者蘇武、馬宏等?!雹蕖稘h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第3782頁。此處“秦人”稱謂出自漢昭帝時匈奴人之口,也與“漢兵”對言,可知此“秦人”應(yīng)為秦時入匈奴之秦人后裔,他們在漢代也被稱為“秦人”。
發(fā)現(xiàn)于19世紀末的東漢桓帝永壽四年(158)的“龜茲左將軍劉平國治關(guān)”刻石有“龜茲左將軍劉平國,以七月廿六日發(fā)家從秦人孟伯山、狄虎賁、趙當卑、萬□羌、石當卑、程阿羌等六人共來作……谷關(guān)”的銘文。關(guān)于其中“秦人”稱謂,王國維認為是指“漢人”。⑦王國維:《劉平國治□谷關(guān)頌跋》,《觀堂集林(附別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79、980頁。而李鐵提出了不同意見,指出:“在漢朝建國三百余年后的劉平國時,再稱漢為秦則是不可思議的事……像劉平國這樣具有漢綬官階的將軍,決不至于秦漢不分,沿稱漢民為秦人了。還有種情況值得注意,在焉耆龜茲出土的文獻中有‘秦人’和‘秦海民’的稱謂,聯(lián)系當?shù)仃P(guān)于秦海的種種神話傳說看,可知當?shù)鼐用窬桶炎约鹤鳛榍睾5暮笠醽砜创?。再從刻石中提到的六人姓名上分析,如當卑、萬羌、阿羌者,也都是以族別為名,姓為漢姓,這正是受漢文化影響后,‘漸慕華夏之風’改為‘姓中國之姓’的緣來……秦人在東漢時乃指秦海以西居民而言,古龜茲離秦海僅四百里,當然也包括在這個范疇之內(nèi)。”①李鐵:《漢劉平國治關(guān)刻石小考》,《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9年第4期。可見,李鐵認為銘文中的“秦人”指“秦?!币晕魇軡h文化影響的西域民。初師賓又提出第三種不同的意見,他指出:“姓氏于種族、宗親關(guān)系中最為緊要,如排除政治原因而改姓的可能,此六人多漢姓,似屬于漢族的可能最大,因久居龜茲地方,故又習用‘當卑’、‘阿羌’等胡名。這種情形,恰與顏師古注吻合,可見秦時入胡并非鑿空之談?!雹诔鯉熧e:《秦人、秦胡蠡測》,《考古》1983年第3期。認為銘文中的“秦人”為秦時入西域之秦人后裔,已受胡風影響,在東漢仍被稱作“秦人”。③初師賓在此所言“漢族”是以后世的概念來述說的,按其意,即指“秦人”。其在此文中已明確說道:“書明為秦人,知與漢人已不可等同……這區(qū)別就是:一是秦時胡化的漢人,一是漢時漢人?!币姵鯉熧e:《秦人、秦胡蠡測》,《考古》1983年第3期。聯(lián)系上下文,所謂“秦時胡化的漢人”,其本意當為“在漢代仍被稱為‘秦人’的秦時入西域之秦人已胡化的后裔”??紤]到“在張騫之前,中原經(jīng)過西北地方與外域的文化通路早已發(fā)揮著促進文化溝通、文化交流、文化融匯的歷史作用”,“在阿爾泰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公元前5世紀的貴族墓中曾經(jīng)出土中國絲織品。巴澤雷克5號墓出土有鳳凰圖案的刺繡和當?shù)鬲氁粺o二的四輪馬車。車輛形制和刺繡風格都表明來自中國。在這一地區(qū)公元前4世紀至前3世紀的墓葬中,還出土了有典型關(guān)中文化風格的秦式銅鏡。許多古希臘雕塑和陶器彩繪人像表現(xiàn)出所著衣服細薄透明,因而有人推測公元前5世紀中國絲綢已經(jīng)為希臘上層社會所喜好”,④王子今:《前張騫的絲綢之路與西域史的匈奴時代》,《甘肅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筆者認可初師賓的意見。若這樣,秦人西入西域,不僅自稱為“秦人”,也被西域人稱為“秦人”,其后裔直到東漢仍被稱為“秦人”。而“秦?!奔啊扒睾C瘛币埠芸赡芨鷸|方之“秦”及西入西域之“秦人”有關(guān)。⑤“秦?!敝滓娪凇逗鬂h書·西域傳》所載敦煌太守張珰的上書中,其文曰:“北虜呼衍王常展轉(zhuǎn)蒲類、秦海之間,專制西域,共為寇鈔?!崩钯t等注:“大秦國在西海西,故曰秦海也。”見《后漢書》卷八八《西域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911、2913頁。按李賢等注,秦海似指西?!刂泻?,源于“大秦國”之名。余太山遵從李賢等注,認為“‘秦?!茟?yīng)指大秦所臨之海,即今地中海”。見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235頁。清人王先謙早有不同看法,他指出:“大秦在海西,去北匈奴絕遠,呼衍王不得展轉(zhuǎn)其間……疑匈奴中別有秦海,再考。”見王先謙等撰:《后漢書集解:外三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影印本,第435頁上欄。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東漢西域都護府”圖中將“秦?!睒俗⒃谘申雀浇?。參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2冊,北京: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65—66頁。再考慮到李鐵的介紹,即“在焉耆龜茲出土的文獻中有‘秦人’和‘秦海民’的稱謂,聯(lián)系當?shù)仃P(guān)于秦海的種種神話傳說看,可知當?shù)鼐用窬桶炎约鹤鳛榍睾5暮笠醽砜创?。見李鐵:《漢劉平國治關(guān)刻石小考》,《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9年第4期。秦海應(yīng)在西域焉耆附近,“秦海”之“秦”很可能跟東方之“秦”有關(guān),因為“大秦”之“秦”都跟東方之“秦”有關(guān),所謂“羅馬帝國規(guī)模盛大,有類中國,中亞人稱中國為‘秦’,故稱羅馬為‘大秦’”。見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第157頁??梢姡魅胛饔虻那厝瞬粌H將“秦人”稱謂帶到西域,還對西域的地理稱名產(chǎn)生了影響。
與漢代“秦人”稱謂相關(guān)的又有“秦虜”“秦騎”和“秦胡”稱謂。居延新簡E.P.T8:15號簡載有“秦虜”稱謂,⑥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文化部古文獻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居延新簡:甲渠候官與第四燧》,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51頁。李燁認為“這里的‘秦虜’,即是漢朝人對業(yè)已胡化的‘秦人’的稱呼”。⑦李燁:《“秦胡”別釋》,《內(nèi)江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王子今認為“‘秦虜’之稱謂指代,大致是與西北民族形成融合,在生產(chǎn)方式、生活禮俗諸方面與內(nèi)地民族傳統(tǒng)顯現(xiàn)一定距離的原中原民眾”。①王子今:《說“秦胡”、“秦虜”》,《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1期。所謂“原中原民眾”,應(yīng)是指“秦人”,故其意見和李燁相似。肩水金關(guān)漢簡73EJT1:158號簡載有“秦騎”稱謂,且與“胡騎”稱謂并舉。②甘肅簡牘保護研究中心、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古文獻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編:《肩水金關(guān)漢簡》(壹)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1頁。關(guān)于漢代的“胡騎”,王子今有過詳細探討,認為“胡騎”是兩漢對北方草原游牧族騎兵的通稱,包含匈奴、烏桓、鮮卑、羌胡、雜種胡等少數(shù)族騎兵。③王子今:《兩漢軍隊中的“胡騎”》,《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3期。李燁也有相似意見:“‘胡’在兩漢當是對以匈奴為主的北方和西域民族的泛稱,‘屬國胡騎’也應(yīng)是由多部族所組成的,除了匈奴外,還雜有羌、月氏等諸多北方和西域民族?!蹦敲磁c“胡騎”對舉的“秦騎”,該如何定義?李燁的意見或許是可取的:“如果漢時確有世居胡地的‘秦人’存在,那么這些尚在匈奴統(tǒng)治下的‘秦人’是有可能隨著匈奴等胡族的歸附后繼續(xù)生活于‘屬國’之中的。而胡人和秦人之屬同被漢朝政府編入騎兵部隊自然也成為了可能。胡人騎兵被稱為‘胡騎’,秦人騎兵自然也就可以稱為‘秦騎’?!雹芾顭睿骸丁扒睾眲e釋》,《內(nèi)江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王子今也認為“‘秦騎’,應(yīng)與‘秦人’稱謂有關(guān)”。見王子今:《漢簡河西社會史料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279頁。
對于傳世文獻和出土簡牘所載“秦胡”的認識,意見紛呈:第一種意見認為“秦胡”是漢化的胡人;第二種意見認為“秦胡”是指“秦”和“胡”,分別指漢族人和非漢族人;第三種意見認為“秦胡”是胡化的漢人;第四種意見認為“秦胡”即“支胡”,是塔里木盆地土人之稱號;第五種意見認為“秦胡”是秦地之胡;第六種意見認為“秦胡”是降漢的匈奴人;第七種意見認為“秦胡”并不特指某個少數(shù)民族或某地少數(shù)民族,而是一種政治身份或法律身份,在這一身份之下,又有種落、地域之分,如盧水胡、湟中義從胡、支胡等,總謂之“秦胡”;⑤以上七種意見參見胡小鵬、安梅梅:《“秦胡”研究評說》,《敦煌研究》2005年第1期。第八種意見認為“‘秦胡’應(yīng)分開理解,‘秦’是對秦時亡入胡地的華夏遺民的稱謂,‘胡’是對北方和西域外族的統(tǒng)稱”;⑥李燁:《“秦胡”別釋》,《內(nèi)江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第九種意見認為“‘秦胡’之‘秦’,已經(jīng)與‘胡’形成極其密切的關(guān)系”,并將“秦胡”之“秦”理解為“與西北民族形成融合,在生產(chǎn)方式、生活禮俗諸方面與內(nèi)地民族傳統(tǒng)顯現(xiàn)一定距離的原中原民眾”。⑦王子今:《說“秦胡”、“秦虜”》,《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1期。最后一種意見雖然看似未將“秦胡”作為一個民族稱謂整體來看待,但在解釋“秦胡”之“秦”的民族屬性時,又無疑是將“胡”融入了“秦”,從而實際上是將“秦胡”作為一個民族稱謂整體來看待的。其實,要理解“秦胡”的真正含義,我們還需回到“秦胡”在《后漢書》中出現(xiàn)的族群場景。據(jù)《后漢書·鄧訓列傳》記載,漢章帝章和二年(88),包含“燒當種羌”“武威種羌”等在內(nèi)的“諸羌”與包含“月氏胡”在內(nèi)的“諸胡”之間存在矛盾。在以燒當種羌迷唐為首的“諸羌”“先欲脅月氏胡”的情況下,鄧訓否定了許多人“以羌胡相攻,縣官之利,以夷伐夷,不宜禁護”的意見,“令開城及所居園門,悉驅(qū)群胡妻子內(nèi)之,嚴兵守衛(wèi)”,致使“羌掠無所得,又不敢逼諸胡,因即解去”。于是鄧訓得到“湟中諸胡”的擁戴,“其中少年勇者數(shù)百人”成為鄧訓的“義從”。之后又因鄧訓對羌人有德義之舉,故一些羌人“自塞外來降”。于是,鄧訓“發(fā)湟中秦胡、羌兵四千人,出塞掩擊迷唐”。⑧《后漢書》卷一六《鄧訓列傳》,第609—610頁。中華書局點校本將此處“秦胡”斷開,不可取。實際上,中華書局點校本在其他出現(xiàn)“秦胡”的地方又未斷開,如《后漢書·段颎列傳》所載段颎“將秦胡步騎五萬余人”。見《后漢書》卷六五《段颎列傳》,第2153頁??梢?,鄧訓“發(fā)湟中秦胡、羌兵”的背景是因其采取“以德懷之”的策略而得到湟中“諸胡”和“諸羌”的擁戴,“秦胡”應(yīng)和“月氏胡”一樣,也屬湟中“諸胡”之一。《后漢書·董卓列傳》所載董卓上書,也言及“湟中義從及秦胡兵”。⑨《后漢書》卷七二《董卓列傳》,第2322頁??磥?,“湟中諸胡”確實包含“秦胡”。此外,由居延新簡“建武六年甲渠言部吏毋作使屬國秦胡盧水士民簡冊”可知,東漢初的張掖屬國也有“秦胡”。①居延新簡E.P.F22:696、E.P.F22:42、E.P.F22:322、E.P.F22:43,此應(yīng)為一完整簡冊,其中E.P.F22:42和E.P.F22:322應(yīng)綴合。參見邢義田:《“秦胡”小議》,見氏著:《地不愛寶:漢代的簡牘》,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0頁。聯(lián)系前面所述秦時入西域或匈奴之秦人后裔有胡化的情況,又考慮到“湟中”和“張掖屬國”恰好都在秦境之外,將“秦胡”理解為秦時入秦之西部外域之秦人已胡化的后裔或許是可取的。
此外,我們還可看到西漢人仍被匈奴人稱為“秦人”的情形。《漢書·西域傳下》載漢武帝罪己詔曰:“曩者,朕之不明,以軍候弘上書言‘匈奴縛馬前后足,置城下,馳言“秦人,我匄若馬”’,②顏師古注:“謂中國人為秦人,習故言也?!币姟稘h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14頁。又漢使者久留不還,故興遣貳師將軍,欲以為使者威重也?!雹邸稘h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13頁。此處“秦人”稱謂是軍候弘所引匈奴人之言,這無疑顯示了“秦”及“秦人”對匈奴的深刻影響。
總而言之,到了漢代,擁有悠久歷史的“秦人”雖然隨著以嬴秦貴族為核心的政治體的覆滅而在現(xiàn)實族群稱謂的表達上失去了昔日的強勢主導地位,但“秦人”稱謂本身仍在漢代的現(xiàn)實族群稱謂表達中留下了印記。秦時入居秦境外的秦人后裔在漢代被稱為“秦人”“秦虜”或“秦胡”,而匈奴人在某些場景仍稱西漢人為“秦人”。
“秦人”稱謂與認同在先秦秦漢時期遵循著這樣的歷史軌跡:周孝王時,非子被封于“秦”,號為“秦嬴”,“秦人”的族群意識已開始產(chǎn)生,“秦人”已開始作為一個族群登上歷史舞臺,但在西周時期,“秦人”稱謂與認同是隱而不顯的。春秋時期,隨著嬴秦貴族所建立的政治體的不斷擴張,“秦人”稱謂與認同逐步得到凸顯,但仍被籠罩在以姬周華夏為核心展開的“夷夏之辨”的族群認同格局中。正因為這樣,秦人處在異姓、邊緣華夏的位置。自戰(zhàn)國至秦代,嬴秦貴族所建立的政治體繼續(xù)擴張,且在文化上基本完成了華夏化,在與其他同樣具有濃厚宗法血緣色彩、且在文化上也基本完成了華夏化的政治體的資源利益爭奪中,“秦人”和“非秦人”的族群區(qū)分得到凸顯。這樣,原來以姬周華夏為核心展開的“夷夏之辨”的多層次族群認同格局,被以“秦人”為核心展開的“秦人非秦人之辨”的多層次族群認同格局取代,且形成了狹隘的“秦(夏)”認同。楚漢相爭以后,“秦人”與“非秦人”的現(xiàn)實族群區(qū)分由于帝國上層精英的重組及帝國政治名號的改變而退出歷史舞臺,但“秦人”稱謂本身仍在漢代的現(xiàn)實族群稱謂表達中留下了印記,如秦時入居秦境外的秦人后裔在漢代被稱為“秦人”“秦虜”或“秦胡”,而匈奴人在某些場景仍稱西漢人為“秦人”。
關(guān)于春秋戰(zhàn)國及秦代的“秦人”稱謂與認同,有兩個關(guān)鍵點值得我們注意。
首先,華夏之大認同一直是“秦人”認同的大背景,這不僅體現(xiàn)為春秋時期“秦人”對融入華夏的不懈追求,也體現(xiàn)為戰(zhàn)國及秦代“秦人”單方面對“夏”概念的狹隘界定。因為“秦人”單方面對“夏”概念的狹隘界定正體現(xiàn)了“秦人”強烈的華夏認同意識,而且對“夏”概念的這種狹隘界定并不能消弭含納關(guān)東諸夏的華夏之大認同,只是此一華夏之大認同因秦人狹隘的東方政策以及漢初對這一政策的歷史慣性延續(xù)而被隱藏在歷史舞臺背后,待至西漢中期,才走上歷史舞臺。而形成和維持此華夏之大認同的主要因素就是由共同使用以《易》《詩》《書》等經(jīng)典文本為主要載體的“雅言雅字”④“雅言”,即“華夏共同語”;“雅字”,即“華夏標準字”,不僅指以“雅言”為基礎(chǔ)形成的“字”,還指此“字”有共同的形構(gòu)標準(即“正體字”)。關(guān)于此,參見華學誠:《周秦漢晉方言研究史》(修訂本),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頁;張中行:《文言和白話》,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7—28、37頁;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修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52—53、64、76、79頁。和共同踐行一套雖有歷時、共時之差異但文化精神內(nèi)核始終不變的禮儀文化制度而形成的共同文化心性。①這里的文化心性,是指由習用共同的經(jīng)典文本、使用共同的書面語言(文字)、共同踐行一套雖有歷時、共時之差異但文化精神內(nèi)核始終不變的禮儀文化制度而形成的文化心理特質(zhì)與文化價值取向。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在政治軍事上的分裂與對抗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各區(qū)域文化的差異,但在以《易》《詩》《書》等經(jīng)典文本為主要載體的“雅言雅字”的使用方面與禮儀文化的關(guān)注和建設(shè)方面并沒有發(fā)生改變。這在先秦典籍中不乏記載,茲不贅舉。此共同文化心性不但未因春秋戰(zhàn)國時期政治軍事的分裂而受影響,也未因秦始皇的“焚書”政策而受影響,其深層原因大概是《易》《詩》《書》并不是待所謂“儒家”興起后才成為華夏經(jīng)典的,禮儀文化也不是待所謂“儒家”興起后才產(chǎn)生的,而是都有著更久遠的歷史文化起點。此后,共同習用的經(jīng)典文本的擴展和禮儀文化的更加成熟系統(tǒng)化,更加固了華夏早已形成的共同文化心性。這是帶有局限性的“秦人”認同在漢代消失后,更具開放包容性的“漢人”認同得以產(chǎn)生的重要文化原因。②有學者在分析“華夏有關(guān)異族群的知識建構(gòu)”時指出:“匈奴、鮮卑、百越等一定也積累了豐富的有關(guān)自身以及華夏的知識,可惜因為缺乏文獻記錄,這些聲音在歷史中湮沒了。除了西域流沙中偶爾殘留的一些非漢字材料,唐代以前有關(guān)東亞的知識只能找到漢字寫下的記錄。自4世紀以下,北方一些原本非華夏的人群進入并占據(jù)中原,留下了很多文字記錄,在南方也有相當多的非華夏土著開始用中文留下自己的聲音。但是,使用漢字和漢語進行寫作,已經(jīng)從根本上決定了他們難以跳脫先秦秦漢以來定型的華夏文化傳統(tǒng)。從思維和表達方式到具體的知識,先秦秦漢的文獻是他們唯一可以學習、模仿、取材的對象,他們雖然為華夏傳統(tǒng)注入了一些新的內(nèi)容,但最終的結(jié)果是讓他們自己越來越與華夏無法區(qū)分。”見胡鴻:《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第115頁。所強調(diào)的非華夏族群使用漢字和漢語進行寫作對他們的思維、表達方式、具體知識的深刻影響,與筆者所說的由共同使用以《易》《詩》《書》等經(jīng)典文本為主要載體的“雅言雅字”而形成的共同文化心性有相通之處。而趙汀陽更指出:“如果需要對中國文化給出一個最具特征性的描述,也許可以說,那是一個以漢字為主要載體,有核心基因而無邊界的開放兼收的精神世界。這個精神世界一直在生長過程中,歷史上已經(jīng)吸納了眾多文化的信息,在多種文化的互化過程中,制度、服飾、美術(shù)、音樂、飲食、工具、語音、習俗皆多有變化,唯有作為精神世界載體之漢字保持其超穩(wěn)定性,而漢字承載著中國文化最為根本的基因。”見趙汀陽:《惠此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的中國》,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24頁。這個帶有歷史哲學性的表達,可以說觸及了中國文化的深層本質(zhì)。
其次,嬴秦貴族所建立的政治體的消長決定著“秦人”稱謂與認同的隱沒與凸顯,即血緣和政治也成為構(gòu)建族群認同的重要因素。嬴秦貴族建立的政治體和其他貴族建立的長期與其對抗的政治體都有著久遠的歷史,這是“秦人”稱謂與認同得以展開的客觀歷史情境基礎(chǔ),也是“秦人”認同必然在一定時期內(nèi)帶有局限性的客觀原因。秦帝國歷時的短暫及其狹隘的東方政策使得“秦人”認同的局限性永遠留在歷史的遺憾中。劉漢取代嬴秦,帝國政治體上層的激變性重組和帝國政治名號的改變,使“秦人”和“非秦人”的現(xiàn)實族群區(qū)分消失在新的帝國政治體中,這表明政治力量在“族群”認同構(gòu)建中起著重要作用。劉漢繼承嬴秦的帝國政治遺產(chǎn),在政治整合的道路上邁出了堅實步伐,并成功抵達理想的終點,同時又在對凝聚族群認同起重要作用的共同祖先及歷史傳說上作了成功的構(gòu)建,③史黨社認為同秦代上層精英相比,漢代上層精英在共同祖先的構(gòu)建上要做得好些,即“把五帝奉為‘漢人’的祖先,使自我族群順利地完成了從戰(zhàn)國‘華夏’到‘漢人’構(gòu)建的過渡。司馬遷把《五帝本紀》列為《史記》之首,就是漢代人重視‘五帝’這個族群標志的體現(xiàn)”。見史黨社:《日出西山:秦人歷史新探》,第360頁。在宗法專制色彩濃厚的古代中國,上層精英對虛擬血緣的構(gòu)建和強化,可以稀釋到政治體內(nèi)的各個階層,而漢代正是這個重要構(gòu)建初步完成并成功地稀釋到各階層的歷史關(guān)鍵期。故在西漢中期形成了融政治、文化、血緣和族群于一體的“漢人(華夏)”認同。④劉志平:《漢代的“漢人”稱謂與“漢人”認同》,《人文雜志》2018年第12期。
西漢中期形成的這種“漢人(華夏)”認同突破了戰(zhàn)國秦及秦帝國“秦(夏)”認同與漢初“漢人”認同的局限,達到了族群認同、政治認同和文化認同三者之間相對一致的穩(wěn)固狀態(tài)(這種穩(wěn)固狀態(tài)又帶有開放包容性),這奠定了后世中國在族群認同、政治認同和文化認同等方面向心內(nèi)聚的堅實基礎(chǔ)。以后每一次沖擊和挑戰(zhàn),都帶來了這種穩(wěn)固狀態(tài)的一次升華。這或許就是中國最核心、最本質(zhì)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