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中乾
乍聽“法本體”這個概念難免會感到突兀,同時產(chǎn)生疑惑,接著就是質問:“法”是本體嗎?它能作本體嗎?倘若它是本體,孰不可為本體?這些疑惑、質疑均可理解。但筆者仍要強調:“法”能作本體,它就是本體。儒家的倫理學要本體化和能本體化,同樣,法家的法學和法也要本體化和能本體化。
“本體”觀念和思想是人類社會或人文世界的必然,沒有本體就意味著沒有人類社會或人的世界。這里的關鍵在于人文世界的真正本質是“無”即“自由”。在本質上,人的存在是“無”,所以人才不受任何本身之外他者的影響和左右。人就是人,人所作的一切均是由人自己作主的,這就是“自由”。既然人的一切都是由人自己作的主,人就理應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人就有了無法推卸的責任和不得不為的義務,這才有了人類社會的一切,才有了人的世界。
哲學上的“本”或“本體”思想就是人的“無”即“自由”這一存在本性、本質的思想表現(xiàn)和形式。所以,人和人的世界不能沒有本體。人類為什么總要自覺或不自覺地提出某一“本體”?這實質上是人將自己的“無”即“自由”本質顯現(xiàn)、表現(xiàn)出來而已,即人將自己的這種“自由”本質表現(xiàn)出來,讓其作為一種尺度、規(guī)矩、標準等存在,此即“本”或“本體”。人類生活中有許多度量單位,比如說“尺”“斤”“升”“圓”等,這實際上就是本體。拿長度單位“尺”來說,“一尺”究竟是多長?除了說“一尺就是一尺”這種同語反復的話之外,是說不出一尺究竟是多長的,原因就在于這個“尺”本身就是一切長度的最終標準。一切長短都由它來衡量,而它自身由誰來衡量呢?沒有別的東西了,只有它自己,即以“尺”來衡量自己。所以,這個“尺”就是自本自根的存在,它存在的原因和根據(jù)就在于自身中,它自己就是自己存在的本和根。
本體的意義和作用正是在這里,即人類給自己的存在和活動建立了一種最終的和最后的必然性、神圣性的標準和尺度。有了這個標準,人就可以來規(guī)整和有序化自己的生活了。所以,建立本體乃是人類社會之必需和必然。這不只是哲學上的問題,而是人類社會方方面面都普遍存在的問題;只不過在哲學上這一問題是自覺的和理論性的,而在哲學之外的其他領域中,這一問題則是自發(fā)的和非理論性的而已。
現(xiàn)在我們來看“法”的問題。法者何?法的繁體字為“灋”,它由水、廌、去三部分組成。水,取其水平、平正義;廌,是一種獸,即獬豸獸,它能識別出不正直,所以古時判官司時就讓它去抵觸不正直的一方,使不正直者離去;去,即離去,去掉,把不正直者去掉而留下正直者。故《說文·廌部》說: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廌]去①。法乃刑法,它本身就是標準、準則;符合它的行為、做法就對,不符合它的就錯。這就像工匠手中的尺規(guī)一樣,是標準與尺度。故商鞅說:“世之為治者,多釋法而任私議,此國之所以亂也。先王懸權衡,立尺寸,而至今法之,其分明也。夫釋權衡而斷輕重,廢尺寸而意長短,雖察,商賈不用,為其不必也。故法者,國之權衡也,夫倍法度而任私議,皆不知類者也?!保ā渡叹龝ば迿唷罚╉n非說:“釋法術而任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guī)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廢尺寸而差短長,王爾不能半中。使中主守法術,拙匠守規(guī)矩尺寸,則萬不失矣?!保ā俄n非子·用人》)②這些論述不是說得很明白嘛,沒有“法”國家就沒有了規(guī)矩尺寸,沒有了標準,還能做什么事呢?還能做好什么事呢?所以,國一定要有法,法就是一個國家的標準、準則。這即是法的本體意義。
與儒家的倫理學本體論相比,法家的法本體論更具有自然性和天然性,似乎不用作理論升華和論述。儒家的倫理學本體論是一種哲學思想和理論,需要作哲學論證和理論提升。法本體論似乎不需要作論證和特別提升,法一旦確定、建立就是神圣之標準,就具有尺度、規(guī)矩的性質和功能,再不用作特別說明和論證了。因此,在法家這里不像在儒家、道家那里,有哲學本體論的思想和理論。法家只是直白地指稱法的重要,明確要求以法行事而已。也正因為法作為本體自身天然性或自然性的意義和特點,使得人們熟視無睹,反而忽視、漠視了法的本體性。一提到法,人們只知道或稱其重要,沒有它不行,但卻認識不到它的真正本體性的性質和地位、作用,而將其降低為工具和手段來使用。這對法的真正使用和作用的發(fā)揮是不利的。加之,由于人為因素而導致法的使用的不正當和不恰當,使人們對法往往產(chǎn)生厭惡感,這就大大影響了其公平、公正的神圣價值,大大掩蓋了或淹沒、遮蔽了其本體的性質和地位。人們往往只看到和感受到法的工具性、強制性和殘酷性甚至血腥的一面,而從根本上淡化、漠視以至于拋棄了法的本體性、必然性、神圣性,以及維護社會生活和社會秩序公平公正的一面。人們僅僅感到和認為仁義禮樂等社會倫理規(guī)范,是人的生活必不可少的,殊不知法對人的生存和生活更是必不可少的,法的本體性的地位和作用比倫理道德的本體性的地位和作用更大、更強、更明顯??梢哉f,沒有法,人類社會休矣。
辯證、辨析了法的本體性地位之后,現(xiàn)在要考察的問題是:法是什么樣的本體?換言之,什么樣的本體才應是法的真正本體?一提到本體,人們首先將其觀念化、概念化了,即把本體作為一個對象或一個實體對象來看待,然后再給這個實體對象一個名稱即概念,這就是概念化、對象性的本體。這樣的本體實際上是人為的規(guī)定,它只是人的一個工具,并非真正的本體,因為這種規(guī)定的根在人這里,而被規(guī)定的那個“本體”自身并沒有根,即沒有自本自根的存在性,所以它實質上并不是本體,不是真本體。所謂本體就是自本自根之體,即它的存在是以自身為原因和根據(jù)的。因此,將本體作為人的一種認識和規(guī)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因為這是在人與對象之間二分性關系中來處理和解決問題的,當說對象時始終受到人的羈絆,而當說人時又始終受到對象的羈絆。這時的人和對象均沒有獨立性和自本自根性。故本體必須超越出主體與對象這種二元分立的框架限制。怎么超越呢?難道是人為地拋棄一個而只要另一個就算完事了嗎?當然不是。問題的真正解決在于必須從這種主客二分的二元性框架出發(fā),來化解掉此種二元分立的結構,以獲得一種無外在依賴的、在內性上乃自本自根的存在體,這也就是本體自身的“有—無”性的性質、本質和結構。自根,這就是本體。本體自身“有—無”性結構的顯現(xiàn)、表現(xiàn)一定不是對象性的,而是境域、境界、意境性的。
因此,真正的法本體必是境域、勢域性的,而非對象化、工具性的。對于這一點,韓非是有一定程度的認識和自覺的,因為他不只是講“法”,還講“術”,更講“勢”。韓非說:“法者,憲令著于官府。”(《韓非子·定法》)“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保ā俄n非子·難三》)韓非明確認識到,法只是人規(guī)定的、寫在紙上的法令條文,它是標準,是尺度,但它并不能自然地、自動地生效,它要人執(zhí)行。執(zhí)法之人如果能夠公平執(zhí)法,法就能起到罰惡揚善的作用。否則,法就成了執(zhí)行者手中的工具,他完全可以用此工具來消除異己,而滿足一己之私欲。《莊子·胠篋》有言:“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并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倍孵?、權衡、符璽這些東西都是標準,本身是不錯的,但它自己不會自動生效,它只能由人來執(zhí)行和使用;執(zhí)行的人如果利用這些標準來謀取私利,那這些標準就起了反作用,比沒有標準結果更糟。所以,制訂了法令是一回事,要更好地執(zhí)行法令是另一回事,而且是非常關鍵的事。怎么來執(zhí)行法,使其成為真正的本體呢?韓非講起了“術”?!靶g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zhí)也?!保ā俄n非子·定法》)說得好聽一些,這個“術”是領導藝術,是領導者的政治藝術,是高明的領導才能和高超智慧的表現(xiàn)。但說白了,這是一種權術、詐術、謀術,是權謀之道,這與“詭道”的將兵之道是一樣的性質和本質,即用詭詐之韜略將群臣牢牢地控制在手中而為我所用。老子有言:“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子》第36 章)
韓非說的沒有這樣直白和露骨。韓非講的是用“名”,即“審合刑(形)名”和“循名責實”之法。君主用群臣的官職名來考察、綜核他們的當官之實,考核他們的政績,如果名副其實就賞,否則就罰,這樣誰也蒙騙不了君主,欺騙不了君上,而君主則會牢牢掌控臣下,使他們俯首聽命而不敢心生歹念和妄為。這個“術”說起來也蠻不錯的,看起來也挺有模有樣的,但最終還是不行,因為它仍是一種權術、詐術和手段,其對象性、概念化成分和性質太強,是入不了境的,是構造不出境域、勢域、勢道來的。用術來配合法和以術運法、以術行法,這會使法更加對象化、概念化和工具化、手段化,會進一步異化為人的統(tǒng)治工具,成為人的桎梏,其結果是法與人的目的和人性對立起來。所以,以術行法的結果并不能使法有效地執(zhí)行。秦始皇可謂用術的高手和能手,但結果卻并不能從根本上制奸和去奸,奸依然隱藏著且會更深地潛藏著,這就導致國家政權埋下了深層的危機和隱患。秦王朝的迅速覆滅不能說沒有此方面的因素。用術者必被術所用,使謀者終為謀所謀,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往往是用術者的下場。
韓非作為一位聰明的法家思想家,應該是看到了和體會到了術的雙刃劍作用和結果,故他不像申不害那樣專講用術,他又講起了“勢”。何謂“勢”?《韓非子·難勢》曰:“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霧霽,而龍蛇與螾蟻同矣,則失其所乘也。賢人而詘于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賢者,則權重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薄俄n非子·功名》曰:“桀為天子,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堯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千鈞得船則浮,錙銖失船則沉,非千鈞輕而錙銖重也,有勢之與無勢也?!?/p>
可見,所謂“勢”是一種位勢或勢位,它不是對象存在,不是實體,而是因地位或位置懸殊所造成的一種傾向、趨向、形勢、勢頭、勢力、氣勢、態(tài)勢等無形而有象的氛圍力量,孫子說在千仞之山巔上轉動著的圓石、從高處奔瀉而下能漂起石頭的激水③,就是一種“勢”。這是一種讓人能感受到但卻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勢、趨勢和力量,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無形而有象。韓非說:“威勢者,人主之筋力也?!保ā俄n非子·人主》)“勢者,勝眾之資也?!保ā俄n非子·八經(jīng)》)勢乃人主取勝之資,是人主的筋力,其重要性當在術之上。韓非提出“重人”概念,謂:“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韓非子·孤憤》)這個“重人”不就是權奸嗎?他大權在握,倒將君主玩弄于股掌之中,“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勢而臣得國”。因此,君上不能允許這種“重人”存在,而必須顛倒過來,使君上大權在握而駕馭群臣,使權奸者不敢為并不能為。怎么才可做到這點呢?靠用術并非長久之計和長久之道,因為奸臣照樣可以用術,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這里只能造勢,即營造出一種能壓倒一切的、有如從萬仞之山巔奔瀉而下的激水一樣的形勢、趨勢、氣勢,它有一種能包裹宇內、席卷天下的氣勢、勢道和力量,有一種氣吞山河、蕩滌群臣的威力、威勢,在這種境域、勢域中君上就處在了主動位置,就能穩(wěn)站濤頭而弄潮了。故韓非說:“今人主處制人之勢,有一國之厚,重賞嚴誅,得操其柄,以修明術之所燭,雖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術而不慕信,故法不敗而群官無奸詐矣?!保ā俄n非子·五蠹》)只有造就了或營造出了這種必然之勢,法和術才都能被盤活而發(fā)生應有的效用。這樣以來,治國這盤棋就下活了,君主就會時時處處制人而不制于人。
在韓非的法、術、勢的法家思想理論中,勢是最重要的和最可貴的東西,它最有玩頭。但這個勢是一種化去了主與客或主體與對象之二分狀態(tài)的、主客一體、物我同一的一種境界和意境、勢域,這遠非對象性、概念化之方式所能扣住的,只能用“形式指引”式的方法來捕捉。當然,韓非不可能有勢域的思想和認識,也根本不可能有海德格爾“形式指引”那樣的思想深度和方法。但作為思想家的韓非卻感覺到把握這種勢和進入此勢之困難?!俄n非子》中有《說難》一篇,云:“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所說出于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jié)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于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p>
“說之難”究竟難在何處呢?難就難在它不是對象化的概念規(guī)定,即不是“是什么”的那種“什么”之謂,這種“什么”是不難說出的,再復雜也不難說出,只需說得多些而已;真正的“說”是處在自己與對方之間“居中”或“中”的地帶,這本身就帶有那種亦此亦彼而又非此非彼的是之而非、非之而是的是是非非、非非是是、是非非是、非是是非的境域性、勢域性,說出的話既要切合對方之意又要切合自己之想,既不能全為對方又不能全為己方,但既要能為對方又要能為己方,這種難度是不言而喻的。這才真正涉及境域,這時的“說”才真的有如“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一般而翻騰舒卷,自由自在。
然而,不是得道高人,不是既能入世又能出世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圣人,是難以入境的,故要在境外用概念性的評議來說這個境本身就非常困難了。故韓非又說:“故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閑己矣;與之論細人,則以為賣重;論其所愛,則以為藉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也;經(jīng)省其說,則以為不智而拙之;米鹽博辯,則以為多而交之;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保ā俄n非子·說難》)“說”的確難啊,難就難在它不是概念陳述而是境域開顯,是心領神會、心照不宣地默契和“相視而笑”之舉。這時的“說”根本不是表述對象,而是顯示心聲。韓非舉例說:“昔者鄭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于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胡可伐?!涔局?,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必將有盜?!溧徣酥敢嘣啤D憾笸銎湄?。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此二人④說者皆當矣,厚者為戮,薄者見疑。則非知之難也,處之則難也?!编嵨涔珰㈥P其思而以安胡人,使其放松警惕,這盡管是權術計謀,但也表明“說”的確是很困難的。鄭武公明明想伐胡國,但卻要把說了真話、說得對的大臣殺掉,可見這時完全說真話并不對;那么,如果完全說假話呢?恐怕也是死路一條,鄭武公同樣會有理由殺掉說假話者。所以,此時就處在了兩邊較勁的狀態(tài),這時偏于任何一方都不行,由其兩邊支撐起來的平衡態(tài)就被破壞了,其結果必然是失敗。此時的高招就是模棱兩可、含糊其詞,這就涉及語言的模糊性問題,這恰恰是現(xiàn)象學存在論用以把握“存在”本身的方法。
韓非意識到了“勢”的勢域性、境域性特征,并從“說難”這個視角涉及把握“勢”的境域之難。這都是他思想的敏銳和深刻之處,這也正是法家法本論的長處和價值之所在。但韓非本人畢竟是以對象性、概念化的思維方式為主體的思想家,故他遠非孔子、老子、莊子等人可比,他自己,包括以他為思想代表的整個法家,都終未入境。韓非未真正進入天人一體、得機得勢的天道之中,他充其量只有人道而沒有天道,更沒有人道與天道的合一。張祥龍說韓非是“得人勢而未得天勢”⑤,此說有見地。由于韓非功利理性的思維方式和相應的“參驗”式的經(jīng)驗方法,使得他往往在自覺中不自覺地將法、術、勢,尤其是將這個頗有意境性、境域性、勢域性的勢予以概念化和對象化了。故在法家這里,法、術、勢等就只是工具和手段而已。韓非這一概念化、對象性的思維方式,在他對待老子“道”時明確表現(xiàn)了出來。
老子的“道”是個頗為復雜的哲學范疇。但是老子處“道”仍不失境域性、勢域性,比如《老子》第二十一章用“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窈兮冥兮”等話語所狀摹的就是人與道渾然一體的那種境域、勢域性。但到韓非這里,道的勢域、境域性蕩然無存了,而將道完全予以“理”化,道成了萬世萬物之存在的那個總“理”了?!俄n非子·解老》曰:“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薄叭f物各異理,萬物各異理而道盡?;f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無常操,是以死生氣稟焉,萬智斟酌焉,萬事廢興焉。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維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成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時得之以御其變氣,軒轅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與天地統(tǒng),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道與堯、舜俱智,與接輿俱狂,與桀、紂俱滅,與湯武俱昌?!驳乐?,不制不形,柔弱隨時,與理相應?!边@說的是道的本原性、本體性、本根性。這樣來定謂“道”當然可以。但問題是這個作本體的“道”是什么性質的存在體呢?韓非說:“萬物各異理?!薄袄碚?,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為物之制。萬物各異理。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凡理者,方圓、短長、粗靡、堅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后物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保ā俄n非子·解老》)這就將“道”予以“理”化了。道與理的關系是一般、普遍、抽象與個別、特殊、具體的關系。這個理解、解釋看似不錯,也易于理解和把握。但總體的思維方式、方向卻有所偏,因為這里將“道”對象化、概念化了,這樣的“道”對人來說永遠是個外在的東西,是沒有境域可言的,所以人終究是得不了“道”的。
人得不到“道”,即不能進入“道”境中;不在“道”境中,就不能與“道”一體化即一體同在。如此一來,“道”的活性就沒有了,即“道”之存在所具有的那種當場構成、當場生成、當場發(fā)生著的活生生的情境性、境域性就消失、消散了,它就退化和蛻化為單純的工具,就成了純粹的工具或手段,而孕含、蘊含于此種工具或手段中的目的就隱退了和被遮蔽了。為了進一步理解和把握老、莊“道”的活的境界、境域性本質,這里不妨引述一段《莊子·知北游》的話: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于白水之南,等狐闋之上,而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袂唬骸鞍?!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敝坏脝枺从诘蹖m,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敝獑桙S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雹?/p>
這是說,“道”不能作為人理性思想中的一個對象,如果將其作為概念用語言予以描述和把握,“道”就被剝離開了活的存在境域,它因此就成了死東西,這種死東西是不能顯示或開顯天地萬物之存在的信息、消息的。這就是《老子》第一章開宗明義地說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所以,那個真正的“道”,那個活“道”是不能用一般意義上的語言概念來予以把握的。
韓非用“理”來詮釋老子的“道”,由此而把“道”概念化、對象化了,“道”實際上就成了死東西。對“道”作概念詮釋,這看似問題不大甚或沒有問題,但實則不然,實質上涉及人的存在原則和行為處事原則及方式、方法。從“道”的境域性或境域之“道”出發(fā),人的行為和所作所為就是活的,就是活生生的當場構成和當場生成,這里體現(xiàn)和表現(xiàn)的是人之生存的目的和手段的一致或統(tǒng)一,這就能得機得勢地運作,這才是和才能是“飛龍乘云,騰蛇游霧”般的自由行為。如若不然,當把“道”對象化、概念化后,這個“道”就干癟、枯萎了,只剩下光禿禿、冷冰冰、寒森森、硬梆梆的死工具了。法家韓非對老子(當然還有莊子)“道”的對象性、概念化的認識以及反應和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和行為方式、方法,反映、表現(xiàn)在對法的認識和運用上,自然就將法純粹工具化和手段化了,這個法就成了統(tǒng)治者手中殘酷的殺人工具了。秦王朝以法家思想為統(tǒng)治思想,但由于它把法僅僅作為君主統(tǒng)治和駕馭群臣以及萬民的工具、手段,而失去“法”本體應有的得機得勢的勢機性或境域性,所以這種工具性、手段性的法律或律條,根本不能活在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中并調節(jié)和推動社會,反而成了社會和歷史存在的羈絆和障礙,最終導致了社會的動蕩和解體。強大的秦帝國不到15年時間就滅亡了,此種工具化、手段化的法本體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是非常深刻的。
一方面,法家將法予以本體化,使其成為社會生活的尺度、準則,這是對人類社會最為重要和最為有益的。人類在生產(chǎn)活動過程中不能不發(fā)生聯(lián)系和關系,這種聯(lián)系和關系隨著社會生產(chǎn)和分工而不斷擴大和復雜,后來伴隨著私有制的出現(xiàn)而出現(xiàn)了階級,又隨著階級矛盾的不可調和而不得不調和,并有了從階級社會中產(chǎn)生出來又凌駕于其之上的權力機構——國家。國家作為龐大的機器,除了軍隊、警察、法庭、監(jiān)獄等政治上層建筑外,還有政治、法律、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思想上層建筑,于是法的出現(xiàn)和存在就成為社會生活的必然。政治、法律是較為復雜的概念,它既有體制方面,也有思想方面,是制度、體制與思想、觀念的統(tǒng)一。不用說,法的制度和思想在社會生活中有決定性意義和作用,沒有法社會將無秩序可言,社會將不能正常運轉和存在。法家當然不可能從上層建筑的角度和意義來認識法和法本體。但它看到了法的社會地位和作用,將法作為整個社會生活的尺度、規(guī)矩、標準、準則等來對待,賦予法以本體的意義和價值,這是其思想的進步性和有價值的一面。
另一方面,法的使用卻并非易事。法就像一把雙刃劍,既能傷人亦能傷己;又像水一樣,既能載舟亦能覆舟。法若使用得當,就能懲惡揚善,祛邪扶正,就能建立社會規(guī)范,凈化社會環(huán)境,營造和諧氛圍,這當然有益于人和社會的存在。但如果用得不好和不當,特別是如若被壞人利用,就成了其為虎作倀的殺人利器,不僅亂國,更會亂天下,會把天下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秦帝國的滅亡就是不適當甚或濫用法的結果。法家特別像韓非這樣的思想家和理論家,看到并意識到了使用法的重要性和危險性,故他主張和希望將“法”這一工具牢牢掌控在君主手中。韓非講的術、勢就是用以配合法之實施的,他希望用術、勢這些條件和手段將法正確地實施出來。他的這個初衷當然是好的,用心良苦,但由于新興地主階級的階級本性、個人經(jīng)驗理性及功利性思維方式,法被對象化、工具化了。相應地,術、勢亦被對象化和工具化了,被作為工具和手段來對待,這不僅對法的真正實施起不到正面作用,反而帶來更大負面影響。本來法之實施和運作所需要的是那種勢機或機勢,是那種騰云駕霧、濤頭弄潮的勢域、境域,但當法以及相應的術、勢成了純粹的工具和手段后,法的實施的勢機就沒有了,法本身就干癟了,這就使得法這條巨龍被困在了泥沼之中,而終難騰飛上天,它成了一條對社會產(chǎn)生危害的蟲了。在法家思想指導下的秦始皇,的確既得勢又會用術,他大權獨攬,神鞭獨揮,牢牢掌控了群臣這些駿馬,駕馭著秦王朝這架馬車向前飛馳。但這仍是權術和權勢,充其量只是得了人勢而終未得天勢,所以終究還是讓拉車的駿馬脫韁失控,秦王朝這架馬車也就傾翻了。秦王朝的政治實踐證明了法家法本體之失。
法家多是智術之士,干練之吏,王佐之才,治世之臣。他們的目的和初衷是為了更好地治世,是為了使社會有序發(fā)展。他們替君上出謀劃策,支招用術,試圖將國家機器牢牢掌控在君主手中,以之來平定天下,一統(tǒng)宇內。秦王朝以法家思想為指導,的確也做到了平定海內而天下歸一,但卻迅速敗亡了,這個歷史教訓值得后人不斷地總結和深思。西漢初賈誼的《過秦論》總結秦亡的教訓,說:“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內叛矣。故周王序得其道,而千余歲不絕;秦本末并失,故不長久。由此觀之,安危之統(tǒng)相去遠矣!”“繁法嚴刑而天下震”,這就是秦王朝把法當工具使用的結果,這就導致了“秦本末并失”,其滅亡是必然的。又說:“野諺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也?!且跃訛閲?,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边@是說,后世之人要以秦的滅亡為借鑒,吸取教訓,審時度勢,變化因時,正確地使用法,以取得長治久安。
注釋
①參閱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②本文所引《韓非子》參閱王先慎:《韓非子集解》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③參閱《孫子兵法·勢篇》。④即關其思和鄰人之父。⑤參閱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96年第1 版,第264 頁。⑥參閱王先謙、劉武撰:《莊子集解 莊子集解內篇補正》,中華書局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