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琪
(溫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溫州325035)
喬吉作為元朝南方戲劇圈中重要的作家,同時又是元曲六大家之一,近年來,其散曲得到了較為全面深入的研究,但對其雜劇的研究與其他元曲大家相比卻相差甚遠(yuǎn)。同時,作為風(fēng)月場上的常客,他與歌妓的交游在《錄鬼簿》與《青樓集》中都留下了記錄。僅存的三部雜劇作品,有兩部都與歌妓有關(guān),末本《揚州夢》描述了唐代詩人杜牧之與歌妓張好好的一段詩酒情,旦本《兩世姻緣》以歌妓玉簫為主角,敘寫了歌妓韓玉簫與書生韋皋跨越兩世的愛情故事。可以說,在他的雜劇作品中,歌妓形象的塑造占據(jù)了重要地位。
但目前看來,在有關(guān)其雜劇研究的21篇文章中,僅有5篇或直接或間接地涉及了歌妓形象,且并未深入。它們或是對某個人物所進(jìn)行的簡單分析,并未將其筆下的歌妓看成一個群體來進(jìn)行總體考察,或只概述特點而不加以深層探析,并未將其放置在歷史的縱深角度上進(jìn)行對比研究。這便為本文提供了研究空間與價值。本文便以其雜劇中的歌妓為研究對象,從歷時與共時的角度分析其形象的特殊性,并探究這種特殊性產(chǎn)生的原因。應(yīng)該注意的是,雜劇作品的題材是多樣的,不同題材塑造歌妓的出發(fā)點可能有所不同,也沒有可比性,因此本文所提到的歌妓只限于士妓戀這一題材。
通過對《揚州夢》以及《玉簫女》進(jìn)行文本分析,可以看出,喬吉雜劇中的歌妓與同時代其他同題材作品中所反映出的歌妓形象不同,她們不像風(fēng)塵女子,反而更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家閨秀,她們美貌聰慧、才華橫溢、知書達(dá)理,同時又依附于愛情、忠于愛情、柔弱堅貞。
從女主角的外在身份來看,喬吉雜劇中的歌妓不再是上廳行首,而成了高官義女,雖還是無法擺脫陪酒賣笑的處境,但不再受虔婆的頤指氣使與苛刻為難,賈仲明《荊楚臣重對玉梳記》中的歌妓提到,“俺娘自做師婆自跳神,一會家難禁努目訕筋,俺那娘彪著一個冷鼻凹,百般兒沒事狠”[1]1411。馬致遠(yuǎn)的《青衫淚》中也指出了受虔婆壓迫的歌妓的艱難處境,“折倒的我形似鬼,熬煎的我骨似柴,似恁的女殘疾不敢怨娘毒害,則嘆自己年月日時該”[1]883。前世玉簫也是因為虔婆的刁難,“都只為愛錢的娘,阻隔了人也”[1]974,才與韋皋別離,而二世的她則成了張節(jié)度使家的義女,改變了身份,這種阻礙也就消失了。她們的總體地位有所上升,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她們就是大家閨秀,這種安排使得故事的矛盾中心也從追求愛情的歌妓與嫌貧愛富的虔婆之間的矛盾,如《杜蕊娘智賞金線池》《李亞仙花酒曲江池》等雜劇中所表現(xiàn)的,轉(zhuǎn)變成了是否門當(dāng)戶對的矛盾;而劇中男主人公或是才華橫溢且被官場眾人逢迎的杜牧之,或是狀元及第又封了鎮(zhèn)西大元帥的韋皋,他們在身份上與高官義女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南嗯?,這種矛盾沖突也被弱化了??梢?,喬吉更想塑造的是他們之間至真至純的愛情,在對歌妓處境的同情以及對這種制度的批判上稍顯拘謹(jǐn),行文帶有濃厚的理想化色彩。
元雜劇中所描繪的歌妓大都是美貌聰慧、色藝雙絕同時還才華橫溢的,但很少有像喬吉雜劇作品中的玉簫和好好般知書達(dá)理、溫順柔弱的。玉簫在與韋皋離別時,回顧以前一起經(jīng)歷的美好時光,“想柳畔花邊,月下星前,共枕同眠,攜手憑肩”,惆悵滿懷,淚眼蒙眬,“最苦是相思病,極高的離恨天,空教我淚漣漣。凄涼殺花間鶯燕,散東風(fēng)榆莢錢,鎖春愁楊柳煙。斷腸在過雁前,銷魂向落照邊??鄳脩煤拊跹??急煎煎情慘然”[1]974。訴說自己的傷心與不舍,同時也表現(xiàn)了自己的凄惶不安,生怕韋皋被萬花迷了眼,負(fù)了自己,“你休戀京師帝輦,別求夫人宅眷,把咱好姻緣翻做了惡姻緣”[1]974。讓韋皋許下無論中舉與否三年必回的諾言,玉簫將與韋皋的愛情看作自己畢生之重。《荊楚臣重對玉梳記》中的顧玉香則只是說“若赴京闕到皇州,有一日功名成就,做夫婦可風(fēng)流”[1]1414,并未顯露出離別時的傷心不舍之態(tài),語言風(fēng)格也不似玉簫的清麗婉約??梢钥闯?,這里的玉簫不像生于市井煙花之地的歌妓,而更像《西廂記》長亭送別一幕中的崔鶯鶯,她們?nèi)硇牡貞僦槔?,面對離別,她們只能柔弱無助地哭訴自己的悲傷與凄惶。其后,在皋離開數(shù)年杳無音信,玉簫患上了相思病,廢寢忘餐,精神憔悴,疑韋皋變了心,“多應(yīng)戀金屋銀屏,想則想于咱不志誠,空說下磣磕磕海誓山盟”[1]975,終在內(nèi)心的煎熬中香消玉殞,為至誠愛情拋卻了性命。末本《揚州夢》中的張好好囿于體制限制,并未有很多出場機(jī)會,但大約可以看出,她對義父、對杜牧之也是百依百順的,這種對男子溫順依附的態(tài)度更符合封建傳統(tǒng)道德對女性的要求,而且這種特征一般也是在家教森嚴(yán)的大家府邸中才將養(yǎng)出來的,元時其他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煙花女子明顯更為主動潑辣些。
同是面對情郎趕考不回、疑似變心,顧玉香選擇主動上京尋找男主人公荊楚臣,顯然更為堅強勇敢;秦弱蘭則直接在大殿上痛斥陶谷;杜蕊娘也對韓輔臣的甜言蜜語冷言相斥,不屑一顧??梢姡齻儾凰朴窈嵉娜崛鯗仨?,更不似張好好的隨波逐流。她們雖然也追求愛情,但并沒有得不到愛情即失去人生意義的想法,她們顯然不夠“溫順”,她們會進(jìn)行真實的反抗,她們身上顯露出了在市井中摸爬滾打出的潑辣氣質(zhì)。
不過,雖然全身心地依附于男性的愛情,但玉簫也有主動追求愛情的時候。比如臨死前托人傳畫,比如在大殿上不懼君威,以機(jī)智言語在義父與韋皋之間斡旋,最終成就了自己的親事。這種特點與喬吉另一部雜劇《金錢記》中真正的大家千金柳眉兒在本質(zhì)上是相似的,柳眉兒主動丟下金錢信物,并一句“心間萬般哀苦事,盡在回頭一望中”[1]17,大膽地給自己看上的書生留信兒。但在面對王府尹對韓飛卿的責(zé)打時也無可奈何,正與玉簫面對困難時選擇了死亡一樣柔弱無助。另外,《金錢記》本事中的柳眉兒本身也是煙花女子,可見喬吉潛意識中認(rèn)為他筆下的三位女子都是有著大家閨秀的特點的。
喬吉雜劇中的歌妓在遇到男主人公后主動守節(jié),不再接待他人,她們是貞潔的,也是對男子忠貞不貳的。即使是對于隨波逐流、戲份不多的張好好,喬吉也多次強調(diào)了她的義女身份,這正是對其貞潔的強調(diào)。而玉簫在做上廳行首時,面對虔婆說“你娘憑著誰過日子”,讓她“好歹掙揣些兒”時,直說“省些話兒罷”[1]975,即使她覺得韋皋可能負(fù)了自己,仍為韋皋守貞,最后更是以死殉情。最后在大殿上,面對皇帝詢問“你是青春幼女,韋元帥他是已過中年的人了,你肯與他做夫妻么?”時,玉簫坦言,“人命修短不齊,焉知妾不死于元帥之先?”[1]985她沒有直說自己對韋皋的愛戀,而是選用了帶有大家小姐迂回婉轉(zhuǎn)色彩的方式進(jìn)行回答,看似未曾正面回答問題,實際一切盡在不言中,這種懇切而又質(zhì)樸的言辭正是對韋皋堅貞不二的體現(xiàn)。兩世都忠貞不渝的玉簫或許對后世《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也有積極影響。而在其他同時代的同題材雜劇中,幾乎沒有如此強調(diào)這種堅貞不二特點的安排,《江州司馬青衫淚》之裴興奴改嫁給了茶客,《趙盼兒風(fēng)月救風(fēng)塵》之宋引章本欲嫁于安秀實,卻抵不過周舍的溫軟甜話而又攀周枝;《謝金蓮詩酒紅梨花》之謝金蓮、《錢大尹智寵謝天香》之謝天香等都是在他人的幫助下才守貞的,同樣也未見得有許多自己的意志。
總而言之,從本質(zhì)上來說,喬吉的雜劇是才子佳人戲,其中的歌妓具有更似于大家閨秀的特點,她們?nèi)崛鯗仨?、依附于愛情而活,她們主動守貞,她們癡心不二。歌妓的這種特點似是明朝戲曲中歌妓形象的淵藪,如徐霖《繡襦記》中的李亞仙,如張四維《雙烈記》中的梁紅玉,如袁于令《西樓記》中面對于叔夜的爽約仍癡心不變、甚至在得知其“死訊”后紅綃系頸要隨之而去的穆素徽,她們對愛情忠貞不貳,但在矛盾沖突面前又顯得柔弱無力,只能采取死亡的方式回避矛盾,她們不是混跡于市井、潑辣直爽的歌妓,而更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
與前代傳奇故事中的歌妓形象相比,喬吉雜劇中的歌妓不僅僅以色待人,更是以情動人,她們與男主人公傾心相愛,對于男主人公來說,她們是可伴終身的知己,二者間具有平等的精神地位,最終也會無視現(xiàn)實政策的桎梏,脫離歌妓身份與男主人公成婚,得到美好的結(jié)局。
前世玉簫為韋皋而死,轉(zhuǎn)世歸來時不嫌棄韋皋年老,韋皋也以實際行動回應(yīng)了玉簫的真心,在他得知她的死訊后,“某想念其情,至今未曾婚娶,日夜憂思,不覺鬢發(fā)斑白。我看這駟馬香車,五花官誥,可教何人請受也”[1]978。不惑之年,未曾娶妻生子,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何等的難得,甚至過于戲劇化了,這種安排在同期其他雜劇中也是沒有的。此外,韋皋還主動擔(dān)起了贍養(yǎng)玉簫之母終身的責(zé)任,且雖未與玉簫正式成親,但在外人面前,韋皋已認(rèn)定玉簫就是自己的妻子,“我有已亡過的妻室”,并坦言她“乃洛陽角妓”[1]980,不僅承認(rèn)玉簫是自己的妻子,還不避諱她歌妓的身份,不因她是歌妓便輕慢視之,可見歌妓玉簫得到了良人的至誠真心,這在前代是幾乎見不到的。后來隔世的二人再次相遇,一見又生情,玉簫憑借著自己對韋皋的了解,大膽相勸,韋皋為了玉簫也委屈了自尊。至此,二人打破了貴賤的屏障,跨越了生死的界限,也突破了生理上的限制,以彼此間至真至純至性的感情,成了個天下喜事,“以兩世之姻緣,諧三世之配合,尤為人間奇異,今古無雙”[1]986。
《揚州夢》作為末本戲,張好好在其中的戲份不重,面目有些模糊,但通過杜牧之的表現(xiàn)可以看出,他也不因其歌妓的身份便將其當(dāng)作一時玩物,而是寤寐思服;幾年來想盡辦法要與她在一起,是長久的傾心,而并非是一時的興趣。從他對白文禮的回應(yīng)中可以看出,“縱有奢華豪富家,倒賠裝奩許招嫁,休想我背卻初盟去就他,把美滿恩情卻丟下”[1]803,他不求嫁妝錢財,初心不改,后來終于得償所愿,張好好脫離妓籍,“聘與杜牧之為夫人”[1]803。漢以后,王公大臣之正妻才可稱夫人,也就是說杜牧之不嫌棄張好好的身份,聘好好為正妻,而并非將其納為半奴半主的妾侍。
這種提高了地位、與士人相互傾心的歌妓形象在元代其他同題材雜劇中比比皆是,可以說在文人與歌妓相愛的劇作中,歌妓幾乎都是文人傾心相悅的知己,她們了解文人們,能看到他們身上的種種閃光點,相信他們并非池中之物;文人們看重她們,相信她們對自己的情意,同時也將她們視作自己的人生伴侶,并不因她們的身份而加以鄙視。
在《李亞仙曲江池》中,面對鴇母對鄭元和的譏諷時,“你看那無錢的子弟,在那里迎喪送殯哩”“是誰家死了人,要鄭元和在那里啼哭”[1]268,李亞仙只相信自己的眼光,認(rèn)為他絕非池中之物,為他說盡好話,深情不渝,“可顯他身貧志不貧”“他面前稱大漢,只待背后立高門。送殯呵須是仵作風(fēng)流種,唱挽呵也則歌吟詩賦人”[1]268,她相信鄭元和“待到來年選場,必稱其志”[1]268。后來的結(jié)局也證明了李亞仙果然是鄭元和的知己,鄭元和一舉成名,娶了她為正妻,與她恩愛美滿?!跺X大尹智寵謝天香》中的謝天香不肯讓柳耄卿因為自己空付了滿腔才華,誤了功名,主動為其準(zhǔn)備衣服盤纏。而柳耄卿要與謝天香分開,讓錢大尹“好覷謝氏”[1]143,怕天香不放心,去而復(fù)返,不惜惹惱錢大尹,連續(xù)四次讓他照顧好謝天香,這雖有些傻氣,但恰體現(xiàn)出柳耄卿對天香的重視與愛戀?!肚G楚臣重對玉梳記》中的顧玉香不戀棉商之財,“休想我新人換舊人”[1]1412,只要才華橫溢的窮秀才荊楚臣,荊楚臣做了官后主動來娶她“受用五花官誥,做夫人縣君也”[1]1421。并要求玉香在危急之時可不顧貞潔,“這是關(guān)系性命,暫是隨順,省致如此狼狽”“權(quán)時之事,何故認(rèn)真?”“且免一時危難,也不為過”[1]1420,不過玉香卻也因心向荊楚臣,主動守節(jié)而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顯然,荊楚臣視玉香為終身伴侶,玉香也視荊楚臣為此生唯一,二人都為彼此著想,正是一對相依相偎的有情人。
在唐宋傳奇中,同樣有表現(xiàn)士妓戀的作品,但才貌雙全、癡心不二的歌妓并不與男主人公惺惺相惜,并沒有得到他們至情至性的感情,反而大多被嫌棄身份,被負(fù)心被拋棄。
《霍小玉傳》中霍小玉被李益所負(fù),《崔鶯鶯傳》中崔鶯鶯被張生所負(fù);《王魁傳》中桂英被王魁利用了錢財,辜負(fù)了感情,卻僅將其視作玩物,認(rèn)為她身份低下,不能與自己相配,“吾科名若此,即登顯要,今被一娼玷辱,況家有嚴(yán)君,必不能容”[2]161;同樣借助歌妓的鼎力相助才成就功名,但在之后忘恩負(fù)義想擺脫她們的男主角不止王魁,還有《陳叔文》之陳叔文、《李云娘》之解普等。即使是歷盡波折終成了正妻的譚意歌,也曾被張正宇所負(fù),獨自撫養(yǎng)兒子長達(dá)六年。由此可見,前代傳奇中的歌妓仍是癡心的,但幾乎沒有人被文人當(dāng)作人生的伴侶,也幾乎沒有人與文人具有同等的精神地位??v然她們同樣聰慧美貌、才華橫溢,但她們只是男主角們可有可無的附屬品,是在與自身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可以輕易拋卻的玩物。
到了明代的《西樓記》《雙烈記》以及清初的《桃花扇》等劇中,歌妓們的忠貞節(jié)烈被大肆強調(diào),元雜劇中對歌妓具有真摯感情的文人形象被削弱。歌妓們與文人間失去了元代那種惺惺相惜、彼此依偎的感情,歌妓們重新回到了美麗工具的地位。即使劇中有對她們的贊揚與同情,也是建立在高高在上的文人視野中的,是隔岸觀火的輕描淡寫,他們之間的感情始終是不平等的,也缺少至情至性的真誠。
喬吉之所以會塑造出上述特殊的歌妓形象,可以從兩個方面加以解釋。一方面,時代背景所孕育出的文人與歌妓的特殊關(guān)系,使得元雜劇中的歌妓并不被男主人公鄙視身份,二者傾心相戀、惺惺相惜;另一方面,喬吉筆下的歌妓又不具有元代其他同題材作品中歌妓的市井潑辣氣,而是柔弱溫順又忠貞的大家閨秀,這是個體差異性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
據(jù)《青樓集》中所載,幾乎每一個歌妓都與當(dāng)時的文人有關(guān)系。據(jù)考,與歌妓有交往記錄且姓名明確的文人有42人。這些文人無論是否仕宦,大多有作品流傳,其中32人有明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經(jīng)歷,28人是確定的元曲創(chuàng)作家??梢?,元朝歌妓與文人關(guān)系密切,所以,在考察元曲創(chuàng)作的影響因素時,文人與歌妓的交往關(guān)系是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部分。
元朝的社會環(huán)境背景,蒙古統(tǒng)治者占據(jù)中原之初實行賤文政策,科舉考試時停時續(xù),中原的文人儒生失去進(jìn)身之階,時有“九儒十丐”之說,謝枋得《送方伯載歸三山序》中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貴之也;貴之者,謂有益于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賤之也;賤之者,謂無益于國也?!盵3]21這既意味著他們地位的下降,也意味著他們失去了經(jīng)濟(jì)來源,既生活困頓,因此便很難效仿陶潛“歸去來兮”,過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居生活。所以,相當(dāng)一部分人選擇中隱于市,混跡于花街柳陌中,寄情風(fēng)月,做一個瀟灑疏狂的、具有濃厚世俗氣息的市井文人,“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4]950。他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傳統(tǒng)文人,不再一心只讀圣賢書,只想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是以雜劇創(chuàng)作為安身立命之所,擁有了更接近底層市民的生活方式與情趣,成了市井文人。如此,他們才能有機(jī)會以平等的眼光去看待其他職業(yè)的百姓,比如歌妓。
同時,因為元代是蒙古人執(zhí)政,他們多數(shù)人的漢語文化修養(yǎng)不足以讓他們欣賞高雅詩詞,他們尚實用的民族性格也難以對這種純粹的書面文藝發(fā)生興趣,而且蒙古人本來就能歌善舞,所以歌舞伎樂便為他們所青睞,宮廷中也經(jīng)常由教坊司搬演各種歌舞和雜劇。再加上城市的繁榮與市民階級的擴(kuò)大,藝人與歌妓便受到了重視。此外,游牧民族的貞節(jié)觀與中原有所不同,“蒙古實行‘父兄弟婚’(子從父妾、弟收兄妻或兄收弟妻),這在元初曾影響到漢族”[5]831,可見,他們對女性貞潔并不如中原人般十分在意,這種貞潔觀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中原漢族。他們認(rèn)為,妻子不可偷情,但可為保全性命而暫時委身他人,成吉思汗的妻子孛兒帖,就曾被人擄走為妻,并為別人生下兒子,但在搶回妻子后,成吉思汗仍對她寵愛有加。這種觀念的風(fēng)行很有可能使得社會輿論發(fā)生了一定的改變,歌妓們不會因自己往日的不貞潔而遭到文人的嫌棄,而是只要在從良后一心一意便可得到贊美。從當(dāng)時的雜劇作品中,也可窺得些這種社會風(fēng)氣,雜劇《荊楚臣重對玉梳記》中的荊楚臣主張顧玉香在面對危險時應(yīng)以自己的性命為重,“這是關(guān)系性命,暫是隨順。省致如此狼狽。……權(quán)時之事何故認(rèn)真?!颐庖粫r危難也不為過”[1]1420。秦弱蘭在向錢俶訴說自己與陶谷的相戀故事時,強調(diào)自己“除了煙花名字,再不曾披著帶著,官員祗候,褙子冠兒”,隨后錢俶又向她確認(rèn),“你自離了陶學(xué)士,再曾迎新送舊么”,秦弱蘭回復(fù)“我這些時,甚的是,茶坊酒肆,每日價冷清清為他守志”[1]539??梢?,當(dāng)時的文人官員以及歌妓自己都認(rèn)為,所謂忠貞,重要的是在與男主人公定終身之后是否堅守自身,而以前的迎來送往都不再重要了。
文人地位的下降與歌妓地位的提高使得二者有了平等交流的機(jī)會,社會輿論也不再成為阻礙,世人不再認(rèn)為文人與歌妓交游是降低自己身份的事情,類似的地位與遭遇也使得二者具有了知己般惺惺相惜的感情?!肚鄻羌分斜阌涊d了許多文人贈予歌妓的詞曲,再結(jié)合其他記載,可見文人與歌妓的唱和形勢之盛。如盧疏齋賦【雙調(diào)·蟾宮曲】(系行舟遣卿卿),贈珠簾秀,珠簾秀即作【雙調(diào)·壽陽曲】,答盧疏齋:山無數(shù),煙萬縷,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兒活受苦,恨不得隨大江東去[6]87。明李開先所輯錄之《夢符小令》中記有七首喬吉贈予李芝儀(《說集》本、趙魏抄校本均作“李楚儀”,下文皆寫作李楚儀)的小令,后來李為揚州太守賈伯堅所奪,喬李仍有書信來往,可見交往感情之深厚。正因為有這等近距離的心靈交流,雜劇創(chuàng)作者才能更明確地感受到歌妓的真實生活,了解她們的所想所求,才能以更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
另外,元代社會歌妓的地位其實極其卑下,她們大多是走投無路不得不賣身的窮苦人家的女兒,一入倡優(yōu),為了不帶累家里名聲,連本名都不許用,只許用樂名,《青樓集》中所記載的歌妓除了順時秀等極個別人外,絕大多數(shù)人的真實姓名不為人所知[6]13。而且,元朝法令規(guī)定,“樂人”不得與“良家”通婚,《通制條格》卷第三《戶令》中曰:“至大四年八月十八日,中書省李平章特奉圣旨:辛哈思的為娶了樂人做媳婦的上頭,他的性命落后了也。樂人只娶樂人者。咱每根底近行的人每,并官人每,其余人每,若娶樂人做媳婦呵,要了罪過,聽離了者?!盵7]44《青樓集》中所記載的歌妓,或被招來喚去,是貴人們?nèi)返墓ぞ?,如曹娥秀;或被?quán)貴強占,收做妾侍,半主半奴,如李芝秀、王奔兒、劉婆惜等。杜蕊娘說,“我想一百二十行,門門都好著衣吃飯;偏俺這一門,卻是誰人制下的?忒低微也呵!”[1]1253謝天香也道,“你道是金籠內(nèi)鸚哥能念詩,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原來越聰明越得不出籠時!能吹彈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慣歌謳好比人每日常差使”[1]142。歌妓們悲慘的遭遇,使得社會身份發(fā)生了急劇轉(zhuǎn)變的文人們感同身受,對她們自然也就沒有了鄙夷,并且借作品中的歌妓之口,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歌妓被當(dāng)作玩物、沒有自由的低下地位,并在自己筆下的士妓戀故事中,為歌妓們安排一個才華橫溢的、與自己互相愛戀的良人,讓他們互為知己,賦予歌妓們主動追求愛情的勇氣,讓她們在面對他人的阻撓時進(jìn)行反擊,讓她們能夠在文人男主角高中狀元后成為誥命夫人。這種歌妓形象的安排正是來源于放浪形骸的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聲嘆息,圓了歌妓們的夢,也圓了自己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夢。歌妓們的夢就是遇到良人救贖自己,與其雙宿雙飛甚至夫榮妻貴;文人們自己的夢則是學(xué)習(xí)圣賢書,報身帝王家,憑借自己的才華本事高中狀元,成為高官顯貴,輔佐帝王治國平天下。通過讓歌妓之夢的實現(xiàn)慰藉自己,讓自己或不好宣之于口的藏在隱秘角落里的夢得以實現(xiàn)。
喬吉與元朝眾多文人一樣,他終身未仕,一生至少有40年居無定所,與他交往過并得到其題贈的歌妓有18人之多,在這些曲子中能清晰地看出他對女性的關(guān)懷和愛憐。其中贈李楚儀的曲子更是多達(dá)7首:《賈侯席上贈李楚儀》《楚儀贈香囊賦以報之》《席上賦李楚儀歌以酒送維揚賈侯》《別楚儀》《會州判文從周自維揚來道楚儀李氏意》《嘲楚儀》《楚儀來因戲贈之》。由此7支曲子,趙景深在《喬吉與李楚儀》中說,“偶讀任輯《夢符散曲》,以為作者喬吉曾與妓女李楚儀有過熱戀,似不僅于是‘風(fēng)流調(diào)笑’(李中麓評語)”[8]287。同時,趙還鉤稽了兩人戀愛的經(jīng)過。可以推想,與眾多歌妓有所交往的喬吉,與歌妓李楚儀或有過真切熱戀的喬吉,他在士妓戀雜劇中描繪歌妓形象時,很有可能懷有其他文人所不具備的自己真實體驗過的感情。他心疼她們的遭遇,故而為她們安排了高官義女的小姐身份;他不忍心她們與丑惡的虔婆做斗爭,因此弱化了這個矛盾;他痛心于李楚儀被強取豪奪的結(jié)局,或許還有對她變心的埋怨,在李楚儀來看喬吉時,“覺得自己是‘空守風(fēng)流志’,于是冷冷地說:‘殷勤謝伊,……來探了兩遭兒!’……后來情緒激動,甚至神經(jīng)錯亂,有了迫害狂”[8]291。因此他讓筆下的歌妓一邊柔弱溫順、依附于男子的愛情,一邊又對愛情忠貞不貳,主動守貞。
同時,這種歌妓形象的塑造還可能與他本人思想的矛盾性有關(guān)。作者的想法與經(jīng)歷會對其作品產(chǎn)生影響,其作品又會反過來體現(xiàn)作者個人的思想??v觀他的詞曲,他自稱“煙霞狀元,江湖醉仙”[7]1,看似無欲無求,只求醉夢紅塵。但他也勸友人“趁取鵬程,快意風(fēng)流,唾手功名”[9]9(《富子明壽》),也曾道“英雄事業(yè)何時辦?空煎熬兩鬢斑斑”[9]51。說盡正統(tǒng)求取功名的必要性與好處,所以若說他完全就是個淡泊功名、放蕩江湖的則未免過于絕對化。這點可以從他的作品中得到印證,男主角們不管開頭如何游戲人間,最后都?xì)w了正統(tǒng),中了狀元做了官,如本不屑正統(tǒng)文人讀書中舉之路瘋瘋癲癲的杜牧之,最后也有了功名;韋皋在面對虔婆的刁難時,更是直言“男子漢也有個立身揚名時節(jié),既是黃榜招賢,我索走一遭去”[1]973。就是說,在恣情江湖的表象之外,他內(nèi)心的傳統(tǒng)儒家思想也是始終存在的,這與關(guān)漢卿等人似有不同。他一方面反思與批判舊道德,桀驁縱欲,與歌妓們有大量的溝通交流,能夠給予她們以人性關(guān)懷,讓筆下處于低賤地位的歌妓獲得真摯永久的感情,讓她們不再會因身份而遭到鄙夷,讓她們成為誥命夫人,夫榮妻貴;但是另一方面喬吉又割舍不掉倫理綱常,對科舉及第還有向往,同時他自己“平生湖海少知音”[10]127,嘆“三千丈清愁鬢發(fā),五十年春夢繁華”[9]4,所以將歌妓塑造成更似于大家閨秀的形象,強調(diào)她們對感情的依附性與堅貞性,以及對男子的溫順態(tài)度。
總之,因為元代特殊的時代背景,使得文人與歌妓有了相對來說較為平等的交流關(guān)系,才使得元雜劇中的歌妓成為男主人公傾心的知己,成為高中后的文人的誥命夫人。又因為喬吉本人特殊的經(jīng)歷,才使得其筆下的歌妓具有了更似于大家閨秀般柔弱溫順、堅貞不二的形象。
喬吉雜劇中的歌妓形象,與元朝其他同題材作品相比既有相同點,也有不同之處。相同點的背后成因是元朝的時代風(fēng)氣。管中窺豹,通過對喬吉雜劇中的歌妓形象的考察,大致也可以看出一些元朝其他作品中的歌妓特點,即不被良人所鄙視,與良人惺惺相惜的知己。至于不同之處,當(dāng)然,不同作者筆下的同類型人物形象總會有或多或少的不同,但在元朝這個大的時代背景下,喬吉雜劇中的歌妓具有明顯不同于市井潑辣煙花女子的大家閨秀的特點,就十分耐人尋味了,這就需要以后的研究者對其產(chǎn)生原因作更深程度上的分析。
總之,對喬吉雜劇中的歌妓形象恰當(dāng)而完整的考察,既可以窺探古代歌妓形象的整體特點,也有助于以后的研究者更充分地認(rèn)識與評價喬吉,更清晰地看待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