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彩 靜

(河南大學 美術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東昌府木版年畫產(chǎn)生于山東省西部的聊城市。京杭大運河與黃河在此交匯，南來北往的商業(yè)交流，不斷豐富著本地域的文化載體。東昌府木版年畫在本土風俗民情的基礎上汲取了不同地域的藝術風格，呈現(xiàn)出典雅大氣又獨具一格的藝術特色。它與山東濰坊楊家埠木版年畫、平度木版年畫等一起構成了山東木版年畫的區(qū)域產(chǎn)地?！澳戤媮砺凡挥脝?，北至東昌府，南到朱仙鎮(zhèn)，楊柳青后來奪了魁，菜園隨著來打混?！睆倪@首廣為流傳的民謠，可見東昌府木版年畫在中國傳統(tǒng)木版年畫中的地位。

今天人們談及木版年畫，最先想到的可能是天津楊柳青、蘇州桃花塢和中國木版年畫的起源地開封朱仙鎮(zhèn)，東昌府木版年畫則較少被論及。究其原因，近代以來由于黃河改道、運河堵塞以及陸運的發(fā)展，東昌府的南北交通動脈地位消失，其城市命運也幾經(jīng)更迭，甚至一度變成落后封閉的區(qū)域。因為地處封閉的文化地理環(huán)境，東昌府木版年畫養(yǎng)在深閨無人識，多在社會底層流傳，極少受到上層文化和外來文化的干擾。這使其至今仍保持著原汁原味的地域特色，有著完整且獨立的發(fā)展體系。通過東昌府木版年畫獨立體系的研究，有望打開整個山東甚至中原地區(qū)木版年畫研究的新視閾。

一、發(fā)達刻書業(yè)是東昌府木版年畫自成體系的依托

木版年畫因刻制于木版的制作工藝而得名。中國的木版年畫制作多是先刻版后印刷。印制一張完整的木版年畫，往往需要很多套木版。一套完整的木版，多以顏色為單位，一種顏色一套版。此外，還有線板或墨版等。所以，木版年畫的核心環(huán)節(jié)就是刻版?？贪娴膬?yōu)劣，直接決定了木版年畫的圖像呈現(xiàn)?？贪鍢I(yè)的發(fā)展，是促成木版年畫發(fā)展的關鍵所在。在中國，木版年畫的制作技藝與刻書業(yè)的雕版印刷技術是一脈相承的。東昌府木版年畫獨立體系的形成依托于東昌刻書業(yè)的發(fā)展。

東昌府木版年畫并非單指東昌府轄區(qū)內(nèi)的木版年畫，也包括周邊其他縣市區(qū)的木版年畫，如張秋木版年畫、東阿木版年畫等。他們互相影響，聯(lián)系密切，形成了一個獨立的體系。東昌府木版年畫發(fā)源于聊城南部的陽谷縣張秋鎮(zhèn)。清末時期，山西移民在張秋鎮(zhèn)開設店鋪，帶動了此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借助京杭大運河漕運的興盛，張秋鎮(zhèn)一度躍為“南有蘇杭，北有臨張”[1]93的魯西第一大鎮(zhèn)。山西移民帶來了木版年畫的手藝，最先在此開設年畫店。后來幾經(jīng)搬遷，張秋木版年畫遷至東昌府，并影響了周邊地區(qū)。這些木版年畫積聚，直至形成今天的東昌府木版年畫的發(fā)達體系。

刻書業(yè)的繁盛直接帶動了刻版業(yè)的發(fā)展。明清時期，東昌府書院林立，是科舉考試重地。南來北往的文人墨客刺激了東昌府刻書業(yè)的發(fā)展，有“東昌作坊，書筆兩行”的佳話。光緒年間,東昌府內(nèi)刻印作坊琳瑯，“書業(yè)德”“善成堂”“寶興堂”“有益堂”等老字號作坊皆有據(jù)可尋。著名的海源閣藏書樓落戶于此，加之京杭大運河漕運的催發(fā)，東昌府的印書業(yè)盛極一時。東昌府一度成為全國刻書、印刷、制筆業(yè)的中心之一。這在《老殘游記》中可以找到佐證：“我們這東昌府，文風是最盛的。小號店在這里，后面還有作坊。許多書都是本店里自雕版，不用到外路去販買的?！盵2]75厚重的文風，漕運要道的地理位置，使東昌府刻書業(yè)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虝鴺I(yè)的雕刻藝人，不單刻制書版，同時雕刻插圖版畫，這就孕育了東昌府木版年畫的雛形。雕刻插圖版畫與制作木板年畫在技術上一脈相承，這給東昌府木版年畫獨立體系的形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刻書業(yè)自成體系且發(fā)達，是東昌府木版年畫體系獨立性的根基。東昌府木版年畫在制作工藝上最為顯著的特點是刻印分離。魯迅曾總結中國的木版畫：“地不問東西，凡木刻的圖版，向來是畫管畫，刻管刻，印管印?！盵3]230東昌府的刻書業(yè)也是如此?？虝鴺I(yè)只負責出版、印制和發(fā)行，不刻版。刻版環(huán)節(jié)交由專門的刻版藝人來完成，刻印分家的刻書業(yè)孕育出雕版印制的木版年畫，在制作工藝上自然是一脈相承的，同樣也是刻印分家。其一，刻印分家的制作流程節(jié)約了東昌府木版年畫的制作成本。整個木版年畫制作流程中，成本最高的環(huán)節(jié)就是刻板。刻制一整套木版往往耗時耗力。若有個細節(jié)刻錯，整版就要棄掉重來，成本很大。東昌府木版年畫在刻版選料上使用的是梨木，因梨木木質(zhì)堅硬，久泡不變形。在雕刻木版之前，要將梨木在水中浸泡數(shù)月?？贪婕妓囈?jīng)過長期的實踐才能掌握。一旦有專門的刻版藝人，畫店就不需要長期雇傭刻版工人。年畫店按需定制木版，大大降低了年畫的制作成本。其二，國內(nèi)其他木版年畫的藝人往往集刻印技藝為一身，而東昌府木版年畫刻印分離。這既是東昌木版年畫的獨立之處，同時也是其局限所在。刻印分離使東昌府木版年畫無法迅速調(diào)整自身以適應市場和時代的發(fā)展。

二、東昌府木版年畫的表征符號

東昌府木版年畫的獨立體系是通過一系列表征符號彰顯出來的，如題材、用色、造型、構圖等。其獨特性是東昌府木版年畫區(qū)別于其他地域木版年畫的顯著特征。

(一)題 材

東昌府木版年畫有著廣泛的取材，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年畫與群眾生活緊密相連，因其淳樸率真的藝術特色而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木版年畫的“藝人們在農(nóng)忙時耕作，農(nóng)閑時作畫。他們身在天高地遠的窮鄉(xiāng)僻壤，與朝廷的文字獄全然無關。整個中國木版年畫史上，少有年畫由于抨擊時弊而招來麻煩。它們是農(nóng)民的自娛自樂，嬉笑怒罵，一任自由”[4]3。同樣，東昌府木版年畫也是東昌府社會文化生活的反映。東昌府木版年畫題材廣泛，種類繁多。在東昌府木版年畫中，不難看到中國木版年畫中常見的門神類、神馬類、故事人物類等題材。

門神是東昌府年畫中最重要的一類題材。因為“過去連年災荒、會教門多、拜廟成風”[5]，門神被奉為驅邪避穢的法寶，有著廣泛的民間基礎。東昌府木版年畫中的立刀門神與其他地域木版年畫中的形象不同。立刀門神是各地都有的門神題材，但是在東昌府木版年畫中立刀門神的形象塑造生動且簡潔，被稱為中國門神畫之最。

以民間故事為題材的木版年畫在數(shù)量上僅次于門神類年畫。這類木版年畫多取材于百姓喜聞樂見的故事，如《三國演義》小說中的“趙云救阿斗”，《白蛇傳》中的“西湖借傘”等。這些題材，經(jīng)過雕版刻制的再塑造，通過印制形式的圖像傳達，形成了東昌府木版年畫獨特的樣式和風格。東昌府木版年畫題材中對地域周邊名人軼事有所側重，這一傳統(tǒng)在今天也有所體現(xiàn)。人民的好公仆孔繁森的英雄事跡和光輝形象，也成為今天東昌府木版年畫的創(chuàng)作題材。

娃娃畫是木版年畫中以兒童為題材的年畫，東昌府娃娃畫有獨特之處。其年畫中的人物都是兒童，用兒童的天真來表現(xiàn)喜慶的氣氛。而其他地域娃娃畫題材大多是婦女、兒童皆有。東昌府娃娃畫，多采用“娃娃抱魚”“童子花籃”“娃娃采蓮”等題材。其中“童子花籃”題材為其所特有，在我國其他地域年畫中沒有出現(xiàn)。東昌府娃娃年畫中的娃娃，形象圓潤飽滿、生動活潑。

此外，灶神、全神、財神等題材在東昌府木版年畫中也較為常見，其中以灶神和財神最多。灶神形象在東昌府木版年畫中有“搖錢灶”“大金灶”“大粉灶”等幾十種之多。這是東昌府木版年畫題材的表征。

(二)用 色

東昌府木版年畫所用顏色非常鮮艷，色彩亮度很高。取色多用紅黃綠紫等亮色，即使用到黑色，也只是用作帽子、頭發(fā)、胡須，偶爾用作衣服上的褶皺[6]。東昌府木版年畫在制作時只有“草版”，即制作年畫的過程中套色刻印，只印不畫?！捌渖史譃榈ぜt、粉紅、黃、綠、青、黑六色。印出的畫面效果，不僅色彩對比強烈、鮮艷明快，而且印刷精致、準確，整體裝飾感強，具有特有的地域風貌”[7]9。其人物面部不著色，這使得年畫人物形象更加醒目。東昌府木版年畫因為采用套色刻印的技藝，色彩往往不能完全附著在輪廓線上，經(jīng)常超出之外，不受輪廓線的制約。輪廓線和色彩相互結合又相互獨立，進而收到寫意的審美效果。這與周邊地域木版年畫有著較為明顯的差異，如開封朱仙鎮(zhèn)木版年畫受傳統(tǒng)文化習俗影響，多用暖色。楊家埠木版年畫用色口訣：紫是骨頭，綠是筋，配上紅黃畫真新；紅主新，黃主淡，綠色大了不好看；紫多發(fā)惡，黃多傻，用色干凈畫鮮艷。與這兩個地域年畫相比，東昌府木版年畫有其獨特的顏色表征。

(三)造 型

中國傳統(tǒng)木版年畫不同地域風格迥異，造型差異較大?？傮w來說，南方木版年畫秀麗脂粉，北方木版年畫粗獷飽滿。東昌府木版年畫在造型上有突出的特點：一是造型夸張。年畫人物造型將頭部突顯出來，人物頭大身體小，人物頭部占全身比例的三分之一以上。人物眼形窄長，鼻子瘦窄平直，耳朵較為圓潤，衣紋細致，整體人物形象生動。二是形象明快簡潔。東昌府木版年畫中人物造型簡練，表現(xiàn)主要部位，而其他部位簡略，虛實結合。年畫藝人將主要人物刻于中間位置并占據(jù)較大的比例，其余的人物列在主要人物的周邊。三是線條粗獷。年畫人物的輪廓線較為粗獷，刀感鮮明，人物顯得穩(wěn)重大氣，彰顯出北方特有的文化風貌。

(四)構 圖

東昌府木版年畫構圖頗具匠心?！爱嬛幸袘?，百看才不膩”，這是年畫藝人心口相傳的秘訣?！皾M”“全”是東昌府木版年畫構圖的最大特點，即在一個平面上，塞滿人物或其他吉祥物，不留空白。中國傳統(tǒng)木版年畫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構圖有著截然相反的特征。傳統(tǒng)文人畫講究留白，“虛實相生”“有無相生”是其構圖的審美特征，追求“無畫處皆成妙境”。中國傳統(tǒng)木版年畫則講究“滿”。東昌府木版年畫的灶君畫就是構圖布滿整個畫面，幾乎不留空白，把所有要傳達的東西展現(xiàn)在受眾面前，給人造成強烈的視覺沖擊[6]。這種“滿”“全”的構圖形式不僅是裝飾性繪畫的需要，也營造了一種歡快、熱鬧的氣氛。同時，這種構圖也與印刷工藝有關?！皷|昌木版年畫全靠手工印刷，在版面上若留有空白便會塌紙玷污畫面。藝人為解決這個問題，盡量將畫面填滿，將自己心里能想到的都組織在咫尺畫稿中，在剩余的空間添加一些象征吉祥、富貴之類的東西”[8]。東昌府木版年畫依傍著大運河文化，乘著刻書業(yè)的大勢，形成了線條剛勁、粗獷、淳樸的構圖風格，此為其獨特的藝術閃光點。

三、東昌府木版年畫的產(chǎn)銷體系

年畫最早主要以門神的形象出現(xiàn)，它被賦予的用途是祈福驅邪。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人們生活風俗習慣的需求，到了近代，年畫不再局限于宗教用途，而是深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成為尋常百姓節(jié)慶生活不可或缺的物品，且發(fā)揮著“成教化，助人倫”的作用。由于年畫的題材內(nèi)容多取材于民間傳說故事，內(nèi)容情節(jié)大多積極向上富于教育意義，因此，年畫成為一個良好的教育途徑。在年畫的鼎盛時期，家家戶戶形成了“以畫過年，無畫不年”的生活習慣。

東昌府木版年畫鼎盛一時，與旺盛的市場需求直接相關。聊城地區(qū)能夠形成一定規(guī)模的年畫市場，首先歸功于地域交通與經(jīng)濟的發(fā)達。自明初后，聊城借助漕運的絕佳地理位置，成為“扼九省之喉”的京杭大運河的重要碼頭。“十里人家兩岸分，層樓高棟入青云”，黃金水道上的聊城，成為貫通東西南北的水路要沖。朝廷運往北京的大宗漕運物品以及全國各地貨物，無不在聊城集結轉運。當時的聊城運河里，北上的漕船與南下的貨船，首尾相接,來往不絕。這使山東聊城成為重要的商業(yè)都會，經(jīng)濟的繁盛讓其有“小天津”的美譽。經(jīng)濟的繁榮使聊城成為一個較為富裕的商業(yè)地區(qū)，百姓也有了財力去購買年畫，逐漸形成規(guī)?；哪戤嬒M市場。其次是內(nèi)在的文化需求。年畫這一藝術形式在東昌府地區(qū)的盛行，還得益于當?shù)厣詈竦奈幕滋N。聊城文風興盛，不少人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他們提倡風雅，大力興辦書院。明代“后七子”的盟長謝榛，創(chuàng)作了《漁舟唱晚》的金灼南。這些都為聊城文化的興盛貢獻了力量。文風興盛，助推了東昌府木版年畫的文化市場需求。

東昌府木版年畫有著獨特的銷售方式。自清代以來，東昌府木版年畫的銷售方式沿承山西木版年畫的銷售方式——開設畫店。據(jù)記載，清末聊城規(guī)模比較大的年畫作坊有“通順”“五福祥”“同泰”等二十多家大堂號畫店。“門畫是手藝，學了就得濟”“窮人要想富，開個門神鋪”，由此可見年畫店的興盛。民國后期，社會動蕩，加之運河漕運的衰退，東昌府木版年畫的銷售方式隨之也發(fā)生了轉變，走街串巷的叫賣成為主要的售賣方式。“大寒冷，中暑熱，春秋兩季印正得”，年畫印制具有極強的時令性。但東昌府木版年畫的銷售是常年進行，不分寒暑季。東昌府木版年畫印制分布在聊城20多個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從業(yè)者或合伙或獨辦，常年經(jīng)營年畫業(yè)務。這些畫店春夏季印制扇面畫，秋冬季印制年畫。明清鼎盛時期，僅張秋鎮(zhèn)的年畫作坊，每年用紙2 400令。整個東昌府木版年畫在鼎盛時期的銷量可想而知。東昌府木版年畫主要銷售范圍立足本省主要城市，并輻射周邊省份，遠至東北三省等地。獨特的銷售方式和銷售地域，構建了東昌府木版年畫獨立的銷售體系。

四、結 語

東昌府木版年畫在中國木版年畫譜系中，不是最富盛譽的。但其藝術風格鮮明，制作工藝獨特，有著完善的產(chǎn)銷體系，可以說是中國木版年畫的一個歷史寫照。東昌府木版年畫立足于魯西大地，與其他地域的木版年畫相比有其獨立的表征符號和文化價值。民間文藝得到傳承，文化方能自信，民族才能復興。誠然，在創(chuàng)新發(fā)展過程中如何傳承與保護像東昌府木版年畫這樣的地域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