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火
翁丁——被《中國國家地理》譽為“中國最后一個原始部落”,今年大年初三的時候,在一場大火里,徹底消失了。
過去10年來,劉春雨導演一直在拍攝翁丁,記錄了“最后一批原始人”的10年變遷。他親眼目睹翁丁靠發(fā)展旅游,摘掉了貧困縣的帽子,卻也因為游客和消費主義的闖入,變成了一個“想象中的佤族村落”。
大火后,他聊起了拍攝翁丁10年的見聞,翁丁的每個人都曾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鏡頭前,“所有《翁丁》的情節(jié)、結(jié)尾,都是我不可控的。一個個文化的發(fā)展,文明的更替,背后就是這樣的一聲嘆息。”
翁丁是在云南瀾滄江畔的一個小村落,隸屬于滄源縣。瀾滄江是全世界最迅猛的河流之一,翁丁就隱藏在江邊的群山之中。
翁丁的“翁”是水,“丁”是接,翁丁在佤語的意思是兩條河水交匯的地方。從第一輛旅游巴士駛進來開始,翁丁就被放置到原始社會和現(xiàn)代社會的兩條河當中。
1998年,翁丁開始接待游客,根據(jù)滄源縣旅游局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那時游客一年只有300人。2004年,因為舉辦了首屆司崗里“摸你黑”狂歡節(jié),滄源縣成功出圈。來翁丁的游客量成指數(shù)增長,到2016年,最高峰時一年有30萬人次。
2006年,《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報道了翁丁,稱它為“中國最后一個原始部落”。這里保留了完整的佤族傳統(tǒng)桿欄式茅草房及各式建筑,也完整保留了原始佤族的風土人情,可以說是一個活生生的佤族文化博物館。
很快,翁丁被列入云南省第一批非物質(zhì)遺產(chǎn)文化保護名錄,建成了翁丁寨系原始部落文化旅游區(qū)。貧窮落后的面貌開始改變了,生活方式的沖突也來了。翁丁人有自己獨有的“火塘文化”,跟現(xiàn)代化的居住方式如何調(diào)和?老寨很難改造,要不要集體搬遷到新村?村民開始陷入與外來文化的不斷拉鋸中。
在2021年的這場大火之前,2013年,翁丁也曾燒起過一場熊熊大火。那場火給當時陷入膠著的拉鋸戰(zhàn)畫上了一個暫停符。因為火災,考慮到居住、旅游安全,縣里決定與旅游公司合作,離開古寨,選址建新寨。劉春雨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介入拍攝的。
到2018年,翁丁新村的搬遷終于陸續(xù)完成。但是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2021年,寨子里又燒起了一場大火,而且這次火勢兇猛,基本上把老寨燒得干干凈凈。
大火結(jié)束之后的一個月內(nèi),劉春雨到處奔走。他原定3月回翁丁拍攝最后的幾組空鏡頭,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在網(wǎng)上發(fā)表了一封為村民募集物資的公開信,許多網(wǎng)友在線聲援,很快就籌集到了錢,并把物資全部捐給村民。
歷史上曾發(fā)生過多次大火,但翁丁都有足夠的韌性留存下來。但這一次,“崇拜火的翁丁,卻消失在大火里?!眲⒋河暾f這是一個隱喻。
詩意的部落
說它是最后一個原始部落,完全是對的。翁丁人有一套自己的世界觀,有自己的一套生存規(guī)則。一年365天里,佤族的日歷會規(guī)定每天要做什么:哪一天是佤歷新年,哪一天要祭谷魂,哪一天要取新米,哪一天是開門節(jié)(村民可以出去務工,人也可以進來),哪一天是關門節(jié)(村民只能從事生產(chǎn),不能外出)……
因為是原始社會制度,物資基本上是平均分配的,也不需要與外界有過多的接觸。劉春雨剛?cè)サ臅r候村里大概有90戶人,生產(chǎn)生活都是自給自足的。
他們的稻田很多,每年吃的都是陳米,因為新米都吃不完,就會拿去跟別的村落換生活物資,比如鹽、油。房前屋后抓一把野菜,炒著就吃了。身上的衣服都是自己織的,婦女采天然的麻,抽出來做成絲,然后織布。
翁丁人對錢的概念只是一個符號,對數(shù)目沒有概念。旅游的人給他們拍一張合影,給個幾百塊錢,他們的錢就放在那里,也不是特別清楚能買到什么。雖然是特困縣,但一年也不需要花一分錢。
佤族人號稱能說話就會唱歌,能走路就會跳舞。整個寨子有一個寨樁,是他們認為守護寨子的神住的地方。每年過節(jié)的時候,村民每人會舉著火把,來到寨樁這里,做一個篝火圍著跳舞。
佤族人其實性格很溫和、隱忍,從來不會去吵架。和村民聊天,他們對人很真誠,沒有夾雜著任何一種在你身上會得到什么東西的功利性。遇上誰家結(jié)婚了,全村人都會一起幫忙打點,吃飯、打歌、跳舞。誰家生小孩了,感覺全村都在養(yǎng)他,基本上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他們的精神上極其富足,說話特別有詩意,比如示愛的時候,說天邊的鳥,后邊還有一只鳥,它會一直跟隨著你,這片天空是我們的。
接觸時間長了,劉春雨相當熟悉他們的生活。最困難的時候,沒錢了,真的堅持不下去了。拍兩個月回來,半個月、一個月給別人拍個宣傳片,當個攝像,拍個婚慶,掙了錢又回去拍。賣了房又賣了車,已經(jīng)欠了幾十萬,就像拆東墻補西墻一樣到現(xiàn)在他還有沒還清的錢。
機器也換了很多種,拍碎了好幾臺。用了DV機,又用了數(shù)碼,iPhone4s、iPad都拿去拍了。因為內(nèi)存很小,還要邊拍邊倒素材。村民還在笑劉春雨,說:“你怎么這么窮?”
“這10年沒有什么最開心、最不開心的,就是沒想到自己能有那么大的決心去做這件事。房子和車,在我的觀念里都不是最重要的。我想給自己這10年有一個交代?!眲⒋河暾f。
劉春雨拍《翁丁》,不是追求技術性的,不是追求多么有光影結(jié)構,而是學會如何從一個人的角度看這個族群。翁丁村在劉春雨心中就是一個母體,劉春雨把它當作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一個文化的發(fā)展,一個文明的更替,其實是變遷,背后就是這樣的一聲嘆息。得到了一些東西,也會失去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