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很多父母認為，此處的“深遠”就是子女能學業(yè)有成，找一份好工作光宗耀祖。為此，一些父母恨不得自己孩子從上學那天就開始進入倒計時的沖刺?？墒?，只要學業(yè)有成就一定能衣食無憂嗎？人生是一場馬拉松，上學只不過是起點，過于糾結(jié)“起跑速度”，可能留下的是悔恨。

姐妹攀比

曹亞娟1983年出生于江蘇無錫，5歲時，母親意外去世，父親再娶，繼母帶來一個比曹亞娟小3個月的妹妹林麗，后改名叫曹麗。雖然繼母對待曹亞娟和曹麗沒有太大區(qū)別，但鄰居的閑言碎語讓尚且沒有分辨能力的曹亞娟認為，繼母一定是心腸歹毒之人。再加上曹亞娟覺得曹麗分走了父親對她的愛，所以曹亞娟暗暗發(fā)誓，一定要為去世的母親爭光，處處都要勝曹麗一籌。

1998年，曹亞娟考上了市重點高中，三年后，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蘇州醫(yī)科大學。而曹麗則性格潑辣，不喜學習，不但早戀還經(jīng)常逃課，是班級里的差等生，初中畢業(yè)就去學了美容美發(fā)。

2005年，曹亞娟大學畢業(yè)，由于醫(yī)學行業(yè)比較飽和，幾經(jīng)周折，曹亞娟應(yīng)聘到一家私人醫(yī)院做了輔助醫(yī)生。不久，曹亞娟與在檢驗檢疫局工作的馮琛認識并結(jié)婚。2007年，曹亞娟生下女兒馮瑩。

2010年，曹亞娟在岳陽小區(qū)看上了一套110平方米的房子，可他們的積蓄并不夠首付。馮琛家境一般，父母常年吃藥，根本就拿不出錢幫他們。但曹亞娟執(zhí)意要買下這套房子，最后不得不跟親戚朋友借款20萬元。

曹亞娟之所以借錢也要買這套房子，是因為曹麗早在2009年，就已經(jīng)和丈夫趙磊在這個小區(qū)買了房子。趙磊是名廚師，曹麗在美容會所上班，女兒趙巖和馮瑩同歲，一家三口的小日子幸福美滿，但曹亞娟從骨子里看不上這個初中畢業(yè)的妹妹和妹夫。

2018年國慶節(jié)，一家人聚餐，大家聊起孩子上學的問題，曹亞娟說：“孩子除了好好讀書，就沒有什么好出路，所以我們做父母的必須得以孩子的學習為重，以后必須讓他們讀重點高中，再進入雙一流大學，他們的人生才會更精彩?！?/p>

曹麗瞥了一眼姐姐，有些不悅：“你以為重點高中是你家開的？想上就能上？優(yōu)秀的孩子太多了，我都沒對巖巖抱什么希望，小孩子嘛，健康幸福比什么都重要?！?/p>

曹亞娟氣得啞口無言，女兒和趙巖在同一個班級，而且趙巖成績一直比馮瑩好，這孩子更像小時候的曹亞娟，既聰明又勤奮。馮瑩的成績卻是一般，哪怕曹亞娟如何用心去輔導(dǎo)她，成效也不明顯，這讓曹亞娟既憤怒又無奈。如今曹麗又這樣說，這在曹亞娟看來就是在諷刺她和女兒。

曹亞娟決定給女兒找一個精英補課老師，哪怕為了爭口氣，也得讓女兒考上重點高中。馮琛持反對態(tài)度，他覺得女兒成績目前還可以，沒必要給孩子施加壓力，畢竟他們收入一般，還要還房貸。但曹亞娟認為孩子學習才是一等一的重要，就算省吃儉用，也得讓孩子成績趕上來。

2019年初，曹亞娟在“志遠”教培機構(gòu)給馮瑩報了語數(shù)英三門課。課程顧問給曹亞娟介紹：“孩子馬上要上初中了，反正這三年都是要補課的，您可以給孩子多預(yù)存些課時費。比如一次性交費10萬元，就可以打9折，交費15萬元就是8折，但如果一次性預(yù)存課時費達到20萬元就是6折?！?/p>

對于課程顧問說的一次性預(yù)存20萬元補課費，曹亞娟有點不能接受。早在兩年前曹麗夫婦就開了自己的飯館，買了第二套房子。曹亞娟不想輸給曹麗，她和丈夫省吃儉用，也準備再購買一套房子。就在前不久，曹亞娟和馮琛在花苑小區(qū)看上了一套不錯的房源，正準備買下來。而如果一下子繳納20萬元補課費，買房計劃只能泡湯了。

課程顧問見曹亞娟有些猶豫，就給她算了一筆賬：“打9折一個課時要315元，打8折課時費就是280元，而如果打6折的話就是230元，反正孩子總歸要補課的，現(xiàn)在什么事情也沒有孩子的學習重要。”在課程顧問的分析下，曹亞娟不顧馮琛的反對，決定從計劃買房的存款里拿出20萬元給女兒交補課費。

就在曹亞娟給孩子交完補課費不久，花苑小區(qū)傳出要拆遷的消息，房價從1.2萬元漲到了2萬元一平米。馮琛埋怨妻子：“都怪你，如果你不交那么多補課費，說不定我們也買了那個小區(qū)的房子，這么好的發(fā)財機會被你錯過了。”

曹亞娟雖然很遺憾，但她并不贊同丈夫的說辭。結(jié)婚這么多年，馮琛的工資一直不溫不火，剛畢業(yè)時，馮琛曾應(yīng)聘到醫(yī)藥公司做銷售，但他最后卻選擇進檢疫局上班。曹亞娟滿腦子想的都是如果馮琛能像趙磊那樣不怕吃苦，自己創(chuàng)業(yè)，他們的日子也不至于過得這么拮據(jù)。

想到這里，曹亞娟怒懟馮?。骸澳阌惺裁促Y格抱怨我？趙磊連高中都沒上過，一個月掙的錢是你的兩倍，你一個研究生，每個月掙的錢不夠給女兒補課的，說起來不怕丟人！”

曹亞娟的話句句戳中馮琛的軟肋。當初，馮琛是尖子生，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985名校，隨后又攻讀了研究生。本以為擁有了高學歷，以后的就業(yè)路就會一帆風順，哪曾想，走入社會才發(fā)現(xiàn)，工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找，研究生一抓一大把，而馮琛又不肯低下頭認認真真從急診開始干起。碰過幾次壁，最后選擇了檢驗檢疫局，工作雖然輕松但工資并不高。

教培跑路

馮琛為了多掙錢從而在妻子面前能抬得起頭，工作之余，他開始和同事一起炒股。然而，2020年的5月，馮琛在炒股時遇到了殺豬盤，稀里糊涂被騙了30萬元。曹亞娟得知這個消息，頓時蒙了，罵道：“堂堂一個研究生，讓一幫騙子當豬給殺了?，F(xiàn)在看來，你還不如連高中都沒上過的趙磊，你看人家，事業(yè)有成，兩套房子，兩輛車，你呢？”

馮琛委屈地回道：“如果不是你一直跟你妹妹一家比，又要給女兒補課又要買房子，我干嗎費盡心思去掙錢？”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心力交瘁的曹亞娟甚至提出了離婚。馮瑩突然從臥室跑出來，大聲嚷道：“離婚離婚，你們就知道離婚，那就去離啊，正好，我沒人管了，也不用學習了，更不用和巖巖爭高低了?！?/p>

2021年的7月，國家出臺了雙減政策，馮瑩在“志遠”教培機構(gòu)的課不得不停掉。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曹亞娟無比焦慮，她擔心剩余十幾萬元的補課費打了水漂，更擔心女兒成績因此會下滑，一系列的未知開始讓曹亞娟失眠。教培機構(gòu)的老師信誓旦旦地跟曹亞娟保證：就算機構(gòu)響應(yīng)國家號召不再補課，剩余課時費也會退還給家長。然而，老師話音未落，曹亞娟就得到了一個壞消息：“志遠”教培機構(gòu)的負責人卷款跑路了。

馮琛埋怨妻子：“當初我就說不讓你交那么多錢，可你偏不聽，如果不是你，我們房子也換了，生活也上了一個層次！”“你還怪我？如果不是因為你炒股被騙，我們家生活能像現(xiàn)在這樣嗎？我是為了女兒，你是被騙！”夫妻兩人誰也不肯讓步，因為此事，家里鬧得一團糟。

曹麗得知姐姐姐夫被騙后，說：“你們也想開點，錢沒了就沒了，實在有困難還可以找我這個妹妹。不過我倒覺得，雙減政策對于我們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孩子不用補課了，也沒那么辛苦了，何況成績跟補課真沒太大關(guān)系，你看我們家趙巖，我是從小就沒給她補過課的，野蠻生長，孩子成績不也蠻好的。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孩子考不上重點高中，難道就沒有更好的出路了？”

曹麗的話對于曹亞娟來說，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她臉上。

舉報機構(gòu)

2021年8月23日，馮瑩開學后的第一次物理測試成績很不理想，全班只有15個學生考了80分以下，而馮瑩就是其中之一。一開始，曹亞娟還自我安慰，認為這是一門新課程，又因為雙減沒補課。可她轉(zhuǎn)念又想：物理在別的同學那里同樣是新課，難道他們補課了？

曹亞娟和女兒同學董欣的媽媽聊天，董媽媽說：“你還真相信別的同學沒有補課呀？大家只不過從地上轉(zhuǎn)到了地下而已。我女兒的培訓(xùn)班暑假期間一直在補課呀?！?/p>

“可是現(xiàn)在不是雙減政策落實了嗎？他們不怕被舉報？”曹亞娟驚訝地問。董媽媽不屑地說：“什么雙減？顧名思義就是分流，可是你看，有哪個富商高管的孩子愿意上職專？只要中考、高考不改革，我覺得雙減根本就是害孩子。作為家長，我們誰也不愿意自己孩子成為工廠的作業(yè)員吧，如果為孩子的未來考慮，那我們只有補課這一條路可走?，F(xiàn)在很多補習班都在悄悄進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董媽媽的話讓曹亞娟再次焦慮起來，她原本想，如果所有孩子都不補課，那么女兒的成績也不會落在別的同學后邊。這就像劇場效應(yīng)，如果前邊的觀眾坐下來，那后邊的觀眾也沒有必要再跟著站起來?？扇缃駝e的孩子都在偷偷摸摸補課，自己孩子肯定會跟不上的呀。

馮琛勸曹亞娟說：“你也不要太焦慮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以為補課了孩子成績就好了？趙巖從來沒去過補習班呢，成績不是一直名列前茅，咱女兒根本就不是學習那塊料。再說，我覺得現(xiàn)在實行分流也不錯，我們兩個都是高學歷又怎樣？工作一般，生活條件還不如你妹妹他們呢。我也想，既然瑩瑩喜歡服裝設(shè)計，不行就給她報一所這樣的專業(yè)學校。”

聽馮琛這么說，曹亞娟的火氣騰地上來了，她說：“我不可能讓瑩瑩落后于趙巖，更不可能讓女兒初中就分流，兩個連高中都沒上過的人，我不信他們事業(yè)能走多遠，更不相信他們的孩子會比我的女兒強?！?/p>

2021年8月28日，曹亞娟帶女兒去了董媽媽說的那家叫“凱旋歸來”的補習機構(gòu)。然而，由于雙減政策的落實，已經(jīng)有很多補習機構(gòu)停止招生了，偷偷補課的機構(gòu)課時費貴得離譜，以前是一個課時300元，自從雙減后價格就漲到了450元。

因為給馮瑩補課，已經(jīng)搭進去了十多萬元，馮琛不希望妻子再給孩子補課，他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其實孩子有沒有出息也不是上學這一條出路。你看現(xiàn)在有多少大學生都沒有工作。我覺得與其考一個普通的冷門的大學，倒不如聽國家的話，根據(jù)孩子實際情況分流，咱瑩瑩天生喜歡畫畫喜歡設(shè)計，就應(yīng)該讓她根據(jù)自己興趣來。”

曹亞娟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她認為，上職業(yè)學校的孩子都是在里面混日子，再說既然不許補課，那大家就應(yīng)該一起遵守規(guī)則。

既不想繼續(xù)花錢補課，又不想女兒成績落后于人的曹亞娟做了一件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她截圖了和董媽媽的聊天記錄，還拿出她在“凱旋歸來”咨詢時的錄音，實名舉報了這家教育機構(gòu)。

因為舉報，“凱旋歸來”最終被迫停止上課，曹亞娟也終于松了一口氣。

然而，曹亞娟舉報教培機構(gòu)的事情很快就在學校中傳開了，董媽媽在家長群里指名道姓攻擊曹亞娟：“馮瑩媽，你做人做事也太極端了吧，是你自己不想補課，這跟機構(gòu)有什么關(guān)系？你就這么見不得別的孩子比你家孩子好？”因為班級里有好幾位同學都在這家機構(gòu)補課，大家都紛紛開始抱怨起曹亞娟來。

很快，群里家長分成兩派，有人站在曹亞娟這邊，說：“舉報得好，國家既然出臺雙減政策，不讓補課，那我們就應(yīng)該遵守規(guī)則，不搞特例，這樣對孩子太不公平了?！边€有人站在董媽媽那邊，說：“誰愿意雙減誰雙減，政策是國家的，孩子是自己的，你愿意讓你的孩子成國家政策的試驗品，我們還不想呢，你舉報機構(gòu)，就應(yīng)該退出家長群……”

2021年9月15日上午8時，曹亞娟發(fā)現(xiàn)女兒沒有去上學就問她怎么回事。馮瑩一邊聽歌一邊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決定輟學?！?/p>

“你說什么？”曹亞娟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不解地看著女兒，又問了一遍。馮瑩瞟了一眼媽媽，又一字一句地說：“媽，你為什么要舉報培訓(xùn)機構(gòu)？別人補不補課，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下好了，同學們都知道是你做的，他們都不理我了……有一個這樣的媽媽，我自己都覺得丟人?！?/p>

女兒的嫌棄、馮琛的抱怨、家長的指責終于讓曹亞娟心里繃緊的那根弦斷掉了，她走到女兒面前，一巴掌打在孩子臉上，馮瑩的右臉頰頓時出現(xiàn)五個紅紅的手指印。曹亞娟呆住了，當她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想伸手安撫女兒時，卻被馮瑩一下甩開，拉開門跑了出去……

曹亞娟緊緊跟在女兒后邊，呼喚孩子的名字，但她越喊，馮瑩跑得越快。突然，馮瑩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就在此時，一輛來不及剎車的小貨車，從馮瑩的雙腳碾壓而過。看到這一切的曹亞娟嘶吼一聲，暈倒在地。路過的人幫忙撥打了120急救電話，馮瑩被送往醫(yī)院，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卻永遠失去了一只腳。

此時的曹亞娟已經(jīng)徹底悔悟，只要女兒能恢復(fù)健康，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孩子的學習固然重要，考大學確實是很好的出路，但它在人生的長河中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更不是唯一的事。人生是一場馬拉松，上學只不過是起點，可惜，曹亞娟明白得太晚了。

編輯/葉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