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壺
月色如霜,海水冰冷刺骨。
葉雪瀾趕到時,小蒲已經(jīng)被扔進海里。
鐵鏈有手指粗細(xì),從船舷旁的鐵環(huán)上延伸至水下,綁在小蒲腰間。
水中幽暗,小蒲腳穿十斤重的鐵靴,雙手垂在身側(cè),直挺挺立著,閉眼如熟睡般,面容平靜,好像隨時會醒來。
葉雪瀾游到小蒲身旁,伸手摸他的臉,僵硬冰冷。
葉雪瀾用魚刀劈開鐵靴上的鎖扣,鐵靴沉向水底。她將小蒲抱在懷里,伸手去拽鐵鏈,一連扯三下,兩長一短,告訴上頭采珠人發(fā)現(xiàn)了好東西,緊繃的鐵鏈立刻放松。
葉雪瀾抱著小蒲順暗流向海底更深處游去,停在一塊巨大的石碑前。
碑形如長劍,劍尖掩在泥沙中,露出的部分高約三丈,碑身上刻有“斬龍淵”三個字,石后則是一片死寂,只見水草不見魚。
葉雪瀾將魚刀插進海底泥沙中,拔出時刀尖上扎著一只蚌,比缽盂還大,手腕一轉(zhuǎn),魚刀撬開蚌殼,露出潔白的蚌肉,中間是一顆翠色珍珠,桂圓大小。她揣起珍珠和蚌肉,帶著小蒲繼續(xù)向前,一路收集,不一會就攢滿了一兜蚌肉和珍珠。
葉雪瀾連扯三下鐵鏈,暗示東西到手但遇到危險,鐵鏈疾速往上拉。
鐵鏈剛動,水流涌動,勢如脫韁野馬,攪動泥沙。一條飛魚頭尖牙利,鰭若鳥翼,張著它那能吞下一個成年人的巨口,自斬龍淵的深處橫撞而來。
葉雪瀾不慌不忙,摸出一塊蚌肉扔出,正入飛魚口中,它立刻閉嘴享受美味,又搖頭擺腦游近前,跟在葉雪瀾后面。
葉雪瀾一路用蚌肉誘飛魚上浮,臨到水面,手中只剩下最后一塊蚌肉。她帶著小蒲浮出水面,看準(zhǔn)了采珠船所在位置,用力一扔,蚌肉劃過天際,落在船的另一側(cè)。
船舷邊有人正往水里看,忽然見一塊軟軟的白肉從頭頂劃過,視線追著看,再回頭,猛見一條張著大嘴的魚追著白肉從水中躍出。
這魚與平常見的都不一樣,兩鰭張開如翅膀,幾乎有整條船那么長。頭是尖的,像個大風(fēng)箏從半空中劃過,連十五的月色都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海妖??!海妖來啦!”
一聲驚叫,船上立刻喧喧嚷嚷,亂成一團。
飛魚龐大的身軀橫跨采珠船,頭扎進海里,高揚的尾巴隨著落下。只聽“咔嚓”一聲巨響,尾巴將船的龍骨攔腰砸成兩段。船頭船尾翹起如牛角,水面霎時人聲鼎沸,救命聲此起彼伏。
葉雪瀾撿起釘著鐵環(huán)的木板,鐵鏈在身上繞了兩圈,將小蒲綁在背上,而后手持魚刀潛入水中,繞著正在下沉的船搜尋落水的人。
魚刀在他們的大腿上輕輕一過,立刻血流如注。
每一個落水的人身上都被割了一刀,血見了水立刻散開,越流越快,眨眼工夫就連成了一片血泊。
最終,葉雪瀾停在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身前。
那壯漢兩只手緊抓一塊木板漂在水面上,瞪圓了眼睛,好似見了從水下鉆出來的鬼魅。
葉雪瀾取出一顆桂圓大小的翠綠珍珠,放在木板上,語調(diào)平平地道:“采珠的人是我,小蒲只是替我去當(dāng)鋪,你不該抓走他,更不該將他扔進海里,替你采珠?!?/p>
壯漢看看近在鼻子前的珍珠,又看看面無表情的葉雪瀾,放開一只手攥住那顆珍珠,道:“你帶我上岸,我保證讓他們不再去找蒲家的麻煩?!?/p>
葉雪瀾沒有回答,又拿出四顆放在木板上,聲音比夜里的海水還涼:“聽說只有斬龍淵里才有翠珠,因得之不易,所以有價無市,就算是皇室,也僅有五顆小珠子而已?!?/p>
四顆珠子渾圓無瑕,翠綠中透著金色光澤,照亮壯漢眼里的貪婪。
他咽了口唾沫,松開木板,急吼吼地抓住這四顆珍珠,胡亂應(yīng)承道:“姑娘你放心,等我回去了,保蒲家那兩個老家伙一輩子好吃好喝?!?/p>
話音未落,葉雪瀾的刀已搭在他脖子上:“既然你將這些死物看得比人命還重要,那就和這些東西一起留在這兒吧。”
“不不不,命重要,命重要!女俠饒命,女俠饒命!女俠說得對,對!我不該抓走那個小孩兒,我把他害死了。”壯漢連忙叫喊,“你抓我去見官吧,抓我去見官。聽說他們家已經(jīng)報官了,官府現(xiàn)在四處要抓我。國有國法,只要你把我交出去,我肯定能罪有應(yīng)得?!?/p>
“見官?若是見官有用,你還能活到現(xiàn)在?”葉雪瀾微微用力,刀刃割破壯漢的皮膚,滲出鮮血,“你身上背了多少采珠人的命,恐怕連自己都數(shù)不清吧?”
“女俠饒命,女俠饒命,我改,我肯定改!我以后吃齋念佛,修橋補路。只要你放過我,我把這些都給你?!眽褲h張開兩手把珍珠遞到葉雪瀾面前,“還有橋東鎮(zhèn)的生意,宅院地契,我把所有東西都給你?!?/p>
“好?!比~雪瀾收刀入鞘,腳一蹬水,倏然后退,一面大聲道,“你們放心,水底下那個只吃涼的,不吃熱的。等你們的血流干了,身體也涼透了,它才會浮上來吃你們。在此之前,它只會在周圍巡視,不管是來救你們的船靠近,還是有人想離開,都逃不過它的眼睛?!?/p>
水中的人哭爹喊娘,拼命撲騰。葉雪瀾帶著小蒲離開,游到斬龍淵入口的一塊礁石上,解開鐵鏈,扶小蒲靠在石頭上,自己坐在他旁邊。
兩人并肩看著月色下的海面,浮在水面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沉入水中,到了日出東方之時,海面已恢復(fù)平靜。
晨曦覆蓋在小蒲的身上,葉雪瀾攬著小蒲柔聲道:“小蒲別怕,阿雪姐姐這就去陪你。”
時近黃昏,渡船沿潛河向上,朝并州府碼頭緩緩駛?cè)ァ?/p>
葉雪瀾靠在船艙里小憩,半夢半醒間,忽聽見一聲斷喝“哪里跑”,繼而拳腳帶風(fēng),招招凌厲。
又聽“撲通”兩聲,站在船頭的船家拍手笑道:“賭一條魚,黑衣服那小子撐不過一刻鐘。”
旁邊有人應(yīng)聲道:“不賭不賭,那小子明顯是個旱鴨子?!?/p>
葉雪瀾掀簾子出來,幾條過路的船一起泊在江心看熱鬧。近岸的水里,兩個人扭打成一團。一個穿黑衣,一個穿白麻,攪在一處,你起我伏,太極圖似的不停地轉(zhuǎn)。
黑衣那位的確是不通水性,穿白麻的只三兩下就將他腦袋按在了水里,任由黑衣兩手如何撲騰,就是不放松半分。
這是起了殺心,非要淹死那穿黑衣的不可。
葉雪瀾抓過船家手中長篙,兩人附近的水面上一點,水紋疾速擴散至白麻的手邊,蕩開他壓著黑衣腦袋的手,人也跟著退后。
白麻轉(zhuǎn)頭看向站在船頭的葉雪瀾,胖頭扁嘴活似條鯰魚,粗著嗓子喊道:“少他媽管閑事。”
“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鬧出人命才罷休?”葉雪瀾揚聲道,“我是龍衙的捕頭,把人撈上來,我可以不追究你二人在城中逞兇斗狠之罪?!?/p>
白麻聞言,臉上頓時神色一變。同時,一樣?xùn)|西自黑衣手中飛出,直奔葉雪瀾面門。
葉雪瀾長篙一挑,將那東西抓在手里,放在眼前一看,腰牌正面是“六扇門”,反面是“衛(wèi)無端”。
“衛(wèi)總捕頭?”葉雪瀾驚訝,再抬眼看時,白麻早已潛入水中,借著水流躥出了幾條船遠(yuǎn)。而衛(wèi)無端,剛才還偶爾能伸頭出水面換氣,此時已經(jīng)徹底沒了蹤影。
船家擔(dān)心道:“別是淹死了吧?”
葉雪瀾搖頭,忙將篙丟給船家,揣起腰牌,縱身跳進水中。
水流不急,入水沒多遠(yuǎn)就看見了昏迷不醒的衛(wèi)無端。葉雪瀾上前抓住他的手臂,輕輕一縱,兩人就一起浮出水面。
她拖著衛(wèi)無端,逆流而上,如履平地,水面只在她腰間上下浮動,到了渡船邊,將衛(wèi)無端丟在渡船甲板上,再回頭看下游,白麻已徹底不知去向。
葉雪瀾跳上船,落在衛(wèi)無端旁邊,如魚鷹收翅。只見衛(wèi)無端面色灰白,兩眼緊閉,伸手向他鼻下探去,還有微弱的鼻息,摸摸胸口,尚存一點溫?zé)帷?/p>
“真淹死了?慘了慘了?!贝以谌~雪瀾身后伸頭來看,“六扇門的總捕頭死你眼前,這讓你們龍衙的高頭兒知道,那還了得?我看,不如我去幫你找?guī)讐K石頭來,咱們沉尸江底,一了百了?!?/p>
“我說崔老爺子,我現(xiàn)在可是公門里吃官飯的捕頭,做這種毀尸滅跡的事兒不太好吧?”葉雪瀾忍不住笑出聲,伸手道,“石頭就免了,借您的煙袋鍋子用用。”
“還有救?”
“有我這個捕頭在,當(dāng)然還有救?!?/p>
崔漁拔出后腰上的煙桿遞了過去,囑咐道:“這可是新的,你輕點兒?!?/p>
“敲壞了我賠您老人家一個更好的,金的銀的隨您挑?!?/p>
“什么金的銀的,老頭子不稀罕,這是我孫女送我的,敲碎了我跟你沒完。”
“放心吧您。”
葉雪瀾手指一動,煙桿在她掌心里打了個旋。她用煙桿在衛(wèi)無端的身上敲了幾下,再探手貼在他胸口上試,已略有起伏,于是轉(zhuǎn)手將煙桿還給崔漁。
“完啦?”崔漁頗為失望地問。
“是啊,只是一口氣憋住了,敲敲穴位活活血,吐出來就沒事了?!?/p>
話才說完,聽衛(wèi)無端猛地咳了一聲。水順著他嘴角往下淌,越咳越厲害,水也越吐越多。
“來,老爺子,搭把手把他翻過來?!比~雪瀾和崔漁一個扶肩,一個推背,讓衛(wèi)無端側(cè)臥。
衛(wèi)無端緩緩轉(zhuǎn)醒,睜眼定了定神,一手撐著勉強坐起來,又連咳帶喘好一陣,終于呼吸平穩(wěn)。
葉雪瀾蹲在旁邊問道:“總捕頭覺得好些了嗎?”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毙l(wèi)無端抱拳道,“敢問姑娘怎么稱呼?”
葉雪瀾雙手遞上衛(wèi)無端扔來的腰牌,垂頭道:“龍衙捕頭葉雪瀾,見過衛(wèi)總捕頭?!?/p>
“葉姑娘大恩,衛(wèi)無端沒齒難忘?!毙l(wèi)無端連忙還禮,接過腰牌揣進懷里,又掙扎著要站起來。
葉雪瀾和崔漁忙伸手,一左一右扶住。
衛(wèi)無端起身,不等站穩(wěn),立刻伸手去摸左肩,抓了個空,再去摸右肩,也是空無一物,不由得失聲叫一聲“糟了”。
“怎么了,總捕頭?”
“葉姑娘把在下從水里撈上來的時候,可看見在下身上那包袱了嗎?”
葉雪瀾搖頭,又問道:“總捕頭落水的時候,包袱確定在身上?”
“是有個包袱?!贝逎O在一旁插話道,“他們倆掉下來的時候,我看得清清楚楚,青色的包袱皮?!?/p>
衛(wèi)無端連連點頭:“就是那個。”
“穿白麻那人是為這包袱來的嗎?”
“不是,沒人知道東西在我這兒?!?/p>
“這么說,十有八九是在水里?!比~雪瀾走到船邊,向衛(wèi)無端笑道,“總捕頭稍候,我下去看看?!?/p>
“葉姑娘?!毙l(wèi)無端一把拉住她胳膊,又趕忙放開手,“天色已晚,水下又不比岸上。我聽說你們龍衙里,有專門負(fù)責(zé)下水撈東西的差役,不如等明日讓他們來看吧?”
葉雪瀾笑道:“我撈不上來的東西,他們肯定也撈不上來?!庇窒虼逎O道,“您不用等我,只管先走,咱們前邊見。再耽擱一會兒,錯過了關(guān)水閘的時辰,您可就沒法出城了?!?/p>
“得嘞?!贝逎O應(yīng)了一聲,“你也千萬小心,這幾日潛河的水流怪得很,比不得往常?!?/p>
“知道了?!?/p>
葉雪瀾說完,一個猛子扎進水里,落日的余暉中,只剩下一朵小小水花。
衛(wèi)無端看得呆了半晌,醒過神才發(fā)現(xiàn),船行似箭,已將葉雪瀾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后方。
“老人家,咱們還是等等葉姑娘吧。”船晃得厲害,衛(wèi)無端只好原地蹲下,死死抓住船舷高聲叫,“這水越來越急,葉姑娘恐怕追不上咱們?!?/p>
“心放肚子里吧,葉捕頭可是打小長在海邊的,這沒風(fēng)沒浪的河段入不了她的眼?!贝逎O一面撐船,一面回頭沖衛(wèi)無端笑,“咱就只管走,她肯定能追上?!?/p>
衛(wèi)無端將信將疑,心里不安,又扒著船邊伸頭往后看。
水面映著夕陽晚霞,自遠(yuǎn)而近有光有云,層層疊疊鍍了金似的,波光瀲滟晃得人睜不開眼,幾條紅色的魚躍出水面又落下。
“怎么樣?我們并州的景色比京城強多了吧?”崔漁得意地問道。
“啊?!毙l(wèi)無端敷衍地應(yīng)了一聲,不錯眼地盯著水面。
船已行了好一會兒距離,仍舊不見葉雪瀾追上來。前方遙遙可見并州府內(nèi)城的碼頭,左右等候停泊靠岸的船只也漸漸多起來。
“喲,崔老爺子,這么快就趕上了啊?!迸R船有人跟崔漁打招呼,“葉捕頭呢?”
“水里呢。”崔漁叉著腰站在船頭,笑呵呵地回答,“晚上的下酒菜有著落咯?!?/p>
旁邊又一人聞言大笑道:“老爺子,見者有份啊?!庇只仡^望向后方,抬手一指,稱贊道,“有日子沒見葉捕頭下水撈東西了,瞧這架勢,又長進了嘿!”
衛(wèi)無端忙站起來,扶著船艙,伸長脖子往船后看。只見遠(yuǎn)處一個小黑點,在水面上時起時落,時有時無,逆著光也看不清是什么東西。
等黑點再走近些,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葉雪瀾的發(fā)髻。
葉雪瀾如魚一般從水里躍起,在半空里打著旋兒向前,畫一道長弧后,又一頭扎回水下。一只手抓著青色的包袱,另一只手攥著漁網(wǎng)。漁網(wǎng)始終在水面下,看不見里面究竟是什么東西。
待葉雪瀾到了船邊,衛(wèi)無端半跪在船邊伸手幫忙。
她將包袱交在衛(wèi)無端手上,然后雙手用力將漁網(wǎng)拉出水面。漁網(wǎng)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擠著紅色的魚,活蹦亂跳,奮力朝著反方向掙扎逃命。
崔漁伸頭過來,笑道:“這都是給我下酒的?夠意思,太夠意思。”
“您老想得美,潛河現(xiàn)在是禁漁期,我身為捕頭可不能知法犯法?!比~雪瀾一面說一面解開漁網(wǎng),紅魚得了自由,連忙擺動尾巴和雙鰭游走,“這些小東西要去上游產(chǎn)卵,正好同路,順手送它們一程?!?/p>
“得,我這到嘴的下酒菜飛了?!贝逎O哀怨道,“白惦記這一路,沒良心,太沒良心?!?/p>
“瞧您說的,我既下了水,還能虧著您老人家不成?”葉雪瀾跳到甲板上,將漁網(wǎng)團成一把,塞進隨身的布袋里,接著拿出一只蚌遞給崔漁,“這里面的珍珠,送您孫女當(dāng)嫁妝?!?/p>
崔漁接過來仔細(xì)一看,笑容立刻僵住,面色凝重,道:“這玩意兒可是海里長的,怎么潛河里也有?”
葉雪瀾一面擰袖子一面回答:“說不準(zhǔn)是誰家出海打魚,無意間掛在網(wǎng)里一起帶回來的?!?/p>
崔漁“唉”了一聲:“希望是這樣,要不然咱并州可就要天翻地覆,誰也活不了咯?!?/p>
“老爺子,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傳說里那大海妖真活了,我們龍衙這幫捕頭也能把它砍個七八截,給您做下酒菜?!比~雪瀾拍著胸脯保證,又從布袋里摸出碎銀子放在崔漁手里,“入海口那邊還得勞您繼續(xù)幫我留意著,有什么事讓人去龍衙捎個話,我立刻就過來。”
崔漁答應(yīng)了,回頭沖著臨船幾位喊道:“走走走,見者有份,等會兒泊了船,一起喝一杯再回。”
渡船??吭诖a頭上,葉雪瀾與崔漁告別,帶著衛(wèi)無端上岸。
兩人站在路口,葉雪瀾指著左手方向,問衛(wèi)無端道:“總捕頭是先去驛館歇一晚?”又指著右手方向,“還是跟我去知府衙門,知會他們一聲?”
衛(wèi)無端想了一下,問道:“葉姑娘,去龍衙怎么走?”
“去龍衙?”葉雪瀾頗為意外地看著他。
六扇門負(fù)責(zé)中州普通百姓間的兇殺案,又以京畿為主要負(fù)責(zé)區(qū)域。如需出京畿追逃,通常由刑部下發(fā)公文,令當(dāng)?shù)刂莞瞄T負(fù)責(zé)協(xié)助,鮮少會驚動負(fù)責(zé)巡捕江湖的衙門。
衛(wèi)無端點頭:“我有東西要親手交給龍衙的高行周,高總捕頭。”
葉雪瀾看了一眼衛(wèi)無端手里的青色包袱,了然一笑,抬左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那咱們走這邊?!?/p>
“葉姑娘有事在身,給在下指條路就是了。”
葉雪瀾笑道:“正好我也要回去換身干爽的衣服?!?/p>
“那就有勞姑娘了?!?/p>
兩人來到龍衙,葉雪瀾先進門稟報,才轉(zhuǎn)過門口影壁,就與總捕頭高行周走了個對臉。
“高頭兒?!比~雪瀾緊走幾步,來到高行周面前。
高行周是嗓門跟著年紀(jì)一起長,五十上下的年紀(jì),聲音卻響得像撞鐘:“你今天不是有事告假嗎?怎么大晚上的反而回來應(yīng)卯了?”他將葉雪瀾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笑道,“一天不下水你就渾身難受,我看你上輩子八成是個魚精。今兒又下河幫人撈什么去了?嘖嘖,瞧瞧這一身水,也不擰擰,再站一會兒,我這衙門都要變龍王宮了。趕緊去后衙,讓敬山給你燒鍋熱水洗洗,著涼了可不得了?!?/p>
“是,這就去?!比~雪瀾含笑答應(yīng),又讓開一步,側(cè)身指著站在影壁旁的人道,“您瞧,這是誰?”
衛(wèi)無端上前幾步來到跟前,抱拳道:“高總捕頭,別來無恙。”
“衛(wèi)無端?!备咝兄芟残︻侀_,一拳落在他肩膀上,“你小子怎么來并州了?難道衡侯把你從天府踢到六扇門還不解氣,索性扔到并州來,眼不見心不煩?”
衛(wèi)無端苦笑道:“您這話說的,扔也肯定是扔去靈衙啊,抓人的時候翻山越嶺,還能派上點兒用場。扔到龍衙,我這旱鴨子能干什么啊?也就剩下給您添亂了?!?/p>
高行周聞言朗聲大笑道:“離你差點兒淹死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沒點兒長進?”
“一點兒沒有,還是見著水就犯怵。今天要不是有葉姑娘出手相助,把我從水里撈上來,咱們連這一面都見不上?!?/p>
“合著你這回下水撈的是個大活人?”高行周摸著下巴沖葉雪瀾大笑道,“行,讓六扇門的總捕頭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你這回下水總算下得值當(dāng)?!?/p>
“舉手之勞,哪兒來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比~雪瀾抿嘴一笑,又對衛(wèi)無端道,“衛(wèi)總捕頭既然有事找我們頭兒,那兩位先聊著,我先告辭了?!?/p>
葉雪瀾轉(zhuǎn)入后堂,找了身干凈的官服換上,才出屋門,就看見沈敬山提著兩桶水走過來。
“頭兒怕你著涼,讓我過來給你燒熱水。還說讓你先去前堂議事,回來正好水也燒開了,兩不耽誤。”
葉雪瀾哭笑不得:“沈大哥你也太實誠了,頭兒就是隨口一說,你還真信了?我一年里好有半年是在水里過的,每次都要燒熱水,哪兒燒得過來啊?”
“這可不是隨口一說,你是不知道,上個月頭兒讓我給你買酥餅,我給忘了,他老人家足足罵了我三天,什么榆木腦袋、死心眼兒、搟面杖、鐵樹開花都比我強,那真是想起來一次罵一次?!鄙蚓瓷娇嘀樆卮?,躲開葉雪瀾伸過來接木桶的手,“你趕緊去前堂吧,完事兒之后去一趟知府衙門。方知府一早派人來找你,撲了個空,留下話說等你回來,不管什么時辰,一定要去找他一趟。”
“正好我也要找他呢?!比~雪瀾邁步向前,又轉(zhuǎn)回來道,“我去前堂議完事,就直接去知府衙門不回來了,這兩桶水你也甭燒了,頭兒問起來,就說我怕浪費?!?/p>
“不行不行,燒了你不用是你的事兒,我敢不燒,他那張嘴我不說你也知道,指不定又罵我什么呢?!鄙蚓瓷窖b完可憐又笑呵呵地道,“快去吧,頭兒還等你呢,我也燒水去了?!?/p>
葉雪瀾別了沈敬山來到前堂,邁步進屋。
高行周坐著沒動,衛(wèi)無端站起身來拱手道:“葉姑娘?!?/p>
“不敢當(dāng)?!比~雪瀾連忙抱拳還禮,又向高行周道,“您找我?”
高行周指著椅子對葉雪瀾道:“來來來,坐。衛(wèi)無端這小子非要等你過來才肯說。”
“說什么?”
“你先坐下?!备咝兄軘[擺手,又對衛(wèi)無端道,“說吧?!?/p>
葉雪瀾依言坐在椅子上,聽衛(wèi)無端道:“前些日子京城里出了一樁人命案,案子倒是不復(fù)雜,一個新到京里做買賣的富商,在下榻的地方被殺人越貨。天子腳下人命案,從上到下,一天催八遍讓我們六扇門趕緊破案。結(jié)果一連查了小半個月才知道,犯案的是個江湖好手?!?/p>
高行周笑道:“那不正好名正言順扔給天府?你人都被攆出來了,還管這閑事兒?還親自來?”
“照理是應(yīng)該扔給天府,可刑部那幫人也不知吃錯了什么藥,點名非要六扇門出面抓人歸案?!毙l(wèi)無端攤開手無奈地道,“您也知道,六扇門那班捕頭的本事,撐死也就能解決個平民百姓打架斗毆,哪兒扛得住江湖里這明槍暗箭的?沒辦法,只能我自己追?!?/p>
“你啊,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要是還留在天府,哪兒會這么辛苦?”高行周搖頭嘆息,又笑,“從京城一路追到我們并州,你這抓人的本事可退步了?!?/p>
“本來臨出京畿地界前,有個挺好的機會,哪成想,眼瞧著要抓著了,那家伙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逃了個無影無蹤。我是旱鴨子您也知道,只能在岸上干瞪眼。幸好搜得一部分贓物,這才不至于丟臉丟到家?!?/p>
他解開放在桌上的青色包袱,露出里面裹著的一個松垮垮的油紙包:“這是清點贓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我看上面有龍衙的密紋標(biāo)志,知道是要緊的東西,所以借著這次來并州,順路給您送回來。”
說完,他打開油紙包。
包袱落水后被卷進了暗流,即便裹得嚴(yán)實,也還是連泥帶沙灌了一兜,包袱皮上的水瀝了一路,只是濕漉漉而已,可油紙包里那汪泥水還在。乍一打開,只聽“嘩啦”一聲,連泥帶水灑了一地。
衛(wèi)無端反應(yīng)快,立馬收腳躲開,可高行周卻動都沒動,泥水濺在嶄新的官靴上,立刻一層泥點子。
“喲,對不住對不住?!毙l(wèi)無端連聲道歉。
然而高行周竟似沒聽見,只盯著桌上的東西出神。
那是個紫檀木的盒子,掛著特制的八卦鎖,盒蓋上的雕花正是龍衙密紋標(biāo)志。
葉雪瀾見衛(wèi)無端神情尷尬,高行周又毫無反應(yīng),便圓場道:“衛(wèi)總捕頭,我們頭兒出了名的喜歡穿新鞋,只不過,這是公家今年發(fā)給我們頭兒的最后一雙新靴子,要再換新的,就得自掏腰包了。衙門俸祿微薄您也知道,換了您,您也得心疼不是?”
“是是是,葉姑娘說得對,那肯定心疼。”衛(wèi)無端連忙就坡下驢,“回頭我賠您雙新的?!?/p>
高行周也收起剛才的失態(tài),朗聲笑道:“這可是你說的,你要是敢不賠,我可追到六扇門去要?!庇稚焓帜ǖ艉凶由系乃筒荩似饋斫柚鵁艄庾屑?xì)瞧了一瞧,點頭道,“是我們龍衙的東西。”
衛(wèi)無端隨口問道:“龍衙的東西,怎么會落到一個商人手里?”
“想是因為銷贓。咱倆的交情我也不瞞你,這盒子前陣子被偷了。”高行周唉聲嘆氣道,“你也知道這密紋是什么意思,一旦里面的絕密卷宗落在有心人手里,后果不堪設(shè)想,所以丟了之后也沒敢聲張,只是讓手底下的人暗中尋訪?!?/p>
“哦——原來如此?!?/p>
衛(wèi)無端這話說完,屋中三人都沉默不語。
高行周瞧著衛(wèi)無端,衛(wèi)無端盯著紫檀盒,坐在一旁的葉雪瀾則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們。
她在龍衙五年,每日出入卷宗室數(shù)次,里面的暗格也好機關(guān)也罷,全都一清二楚,卻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再加上高行周素來萬事不瞞她,如果龍衙里真有人接了命令,暗中尋訪丟失的絕密卷宗,她決不會半點兒風(fēng)聲都沒聽過。
這事兒要么確實是瞞得滴水不漏,要么就是高行周拿話糊弄衛(wèi)無端。再看衛(wèi)無端的神情,似信似不信的,半晌都沒言語。葉雪瀾暗自揣測,定然是衛(wèi)無端有事想找高行周幫忙,又不想欠人情,所以才有意等著高行周先開口,然后再來個順?biāo)浦邸?/p>
只見高行周了然一笑,放下盒子道:“這么重要的東西你親自送來,我欠你一個人情。往后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地方,你只管開口?!?/p>
“高總捕頭太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哪有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衛(wèi)無端笑得謙遜,繼而話鋒一轉(zhuǎn)道,“不過,我還真是有一個小事兒,想請高總捕頭通融通融?!?/p>
“就知道你小子沒憋好屁,說吧?!?/p>
衛(wèi)無端清了清嗓子道:“您能不能把葉姑娘借我?guī)滋??等這案子破了,抓到人犯就還?!?/p>
“借人?”高行周意外地看著衛(wèi)無端,“你放著知府衙門不去,來我們龍衙借人協(xié)助追逃?”
“這不是因為葉姑娘水性好嗎?殺人那家伙,別看在岸上拳腳功夫有限,到了水里,那真是比泥鰍都難抓?!毙l(wèi)無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桌上的盒子,“我們倆都是葉姑娘從水里撈出來的,所以葉姑娘的水性我信得過?!?/p>
高行周嫌棄道:“我看不是逃犯水性太好,是你水性太差吧?我說衛(wèi)無端,你人都在并州了,還怕找不著個比你水性好的?真找不著,那我給你找一個,如何?”
“就是因為我水性差,什么忙也幫不上,這才得找個頂尖兒的,確保萬無一失?!?/p>
高行周搖頭道:“不行,葉雪瀾可是我們龍衙的壓艙石,跟你走了,我這龍衙還不得翻過來?”
“哪兒這么嚴(yán)重啊,高總捕頭。前些年龍衙還沒招葉姑娘來當(dāng)捕頭的時候,您這衙門大風(fēng)大浪里不也好好的嗎?再說了,我是借人,又不是要把葉姑娘調(diào)六扇門去。”衛(wèi)無端剎住話音,猛一拍額頭道,“您別說,我們六扇門還真就缺一個水性好的。得,我也不勞煩您點頭了,這就回京,找刑部寫調(diào)令去。”
他抓起桌上的紫檀盒子,起身就要走。
高行周先是一愣,跟著快步上前攔住衛(wèi)無端,眼睛看向跟著站起來的葉雪瀾。
葉雪瀾心知高行周的意思是讓她回絕,只裝作沒明白,笑道:“高頭兒,有了下落,人就不難抓?!?/p>
高行周瞪眼:“可現(xiàn)在沒下落。”
“也不難。”葉雪瀾站在衛(wèi)無端身旁,對高行周道,“只要人還在并州,三天之內(nèi)必有結(jié)果?!?/p>
高行周看看衛(wèi)無端手里的盒子,咬著后槽牙確認(rèn)道:“三天?”
葉雪瀾點頭保證:“三天?!?/p>
“行吧,既然雪瀾都這么說了,人我就先借給你?!备咝兄苡譀_著衛(wèi)無端強調(diào),“先說好,是借!借!你抓人歸案之后,無論如何都得把人還我。”
“一言為定。”衛(wèi)無端雙手將盒子遞給高行周,又對葉雪瀾道,“明日一早我來找姑娘?!?/p>
“恭候?!比~雪瀾垂眸一笑,“我讓人帶總捕頭去驛館。”
葉雪瀾著人安頓衛(wèi)無端,又將他送出門,轉(zhuǎn)身回正堂與高行周告別。
“等等?!备咝兄芙凶≌鲩T的葉雪瀾,端著紫檀盒走到她面前。
“您還有事兒?”
“入海口那邊現(xiàn)在什么情況?”
葉雪瀾回道:“與卷宗里寫的一模一樣,水底亂流涌動,普通的魚蝦正四散逃命,看樣子的確是魚蟒又蠢蠢欲動,準(zhǔn)備躍龍門了?!?/p>
“果然,三百年一大劫,躲不過啊?!备咝兄荛L嘆一聲,看著手里的盒子不語。
他不發(fā)話,葉雪瀾也不敢走,只得靜靜立在一旁候著。
半晌,高行周才道:“當(dāng)初招你入龍衙,并不只是因為青隱那封信。雪瀾啊,你在水里的本事沒人趕得上,所以也只有你能擔(dān)起阻止魚蟒甚至斬龍的重任,敬山他們最多只能幫個手。卷宗你也看了,魚蟒化龍是多大的禍患,我不說你也清楚,事關(guān)中州的安危,所以我才不愿意答應(yīng)衛(wèi)無端。”
“頭兒,我只是……”
高行周抬手止?。骸八懔?,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就盡快抓到人吧。自己多加小心,別誤了正事?!?/p>
“是?!?/p>
“回去吧。”
葉雪瀾趕到知府衙門時,已是上燈的時候。
門子放她進門,差役引她沿夾道往知府住的地方走。房檐下燭火通明,連夾道兩頭都掛了紅燈籠。
葉雪瀾奇道:“你們方知府素來勤儉,除了逢年過節(jié)和上司巡查,平常日子衙門里,前堂后宅都不點燈籠,最多幾處要緊的地方留兩盞油燈。今兒張燈結(jié)彩的,是有什么喜事嗎?難道你們知府娶親了?”
差役賠笑道:“內(nèi)宅的事兒,小的可不知道,只聽說知府從沒像今天這么高興過?!彼W∧_,指著眼前的門道,“小的只能到這兒,姑娘自進去吧。”
葉雪瀾向他道了謝,邁步進內(nèi)宅。
方駿聲正在院中踱步,見她進來,忙迎上來笑道:“阿雪,你可終于來了。”
葉雪瀾快步上前,劈頭問道:“你讓人帶走蒲叔、蒲嬸,怎么不先知會我一聲?”
方駿聲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難怪早上沒見你在龍衙當(dāng)值,原來是回橋東鎮(zhèn)去了。”
葉雪瀾聞言,長舒了口氣,埋怨道:“你這是存心想嚇?biāo)牢野??乍一見蒲家人去屋空,我真以為是出什么事了,?xì)細(xì)跟左右鄰居一打聽才知道,二老昨天給知府衙門派來的人接走了?!?/p>
“你們龍衙最近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馬翻的,昨天小蒲的忌日都沒見你,我還以為你今年不回去了,這才想著先把人接回來再跟你說?!?/p>
葉雪瀾表情僵了一下,勉強笑道:“怎么可能不回去?”又打起精神問方駿聲,“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想起將兩位老人家接到并州府來?”
“這個……”方駿聲吞吞吐吐地道,“也不是突然……就是……嗯……想起來了?!?/p>
葉雪瀾冷眼打量著他:“方駿聲,你有事兒瞞我。”
“啊?”方駿聲吃了一驚,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那個,我就是想著二老年紀(jì)大了,身邊沒個照顧的人,你每個月都要回去一趟,兩頭奔波也辛苦,正好接來,跟我娘做個伴?!?/p>
“跟方伯母一處?”葉雪瀾瞪圓眼睛,目光越過方駿聲看向窗欞上的人影,驚訝道,“他們在屋里?”
話音才落,只聽屋里有人問道:“俊聲啊,是阿雪來了嗎?”
這聲音!葉雪瀾仿佛遭了晴天霹靂,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呆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yīng)。
“是啊,蒲叔?!狈津E聲開口應(yīng)聲,一面又抓住葉雪瀾的手臂,拉著她往屋里走。
葉雪瀾猛然回神,下意識反手握住方駿聲的手腕,死命往后掙扎,生生將方駿聲扯了一個踉蹌。聽見屋中響起腳步聲,余光瞥見窗欞上的人影朝著門扇移去,掙扎得愈發(fā)用力。
“阿雪?”方駿聲兩手齊上陣,活似要制服一匹脫韁的烈馬,“你冷靜一下,先聽我說,聽我說?!?/p>
葉雪瀾連連搖頭,見一時掙脫不開,索性錯步上前,舒展手臂勒住方駿聲的脖子,連拖帶拽往旁側(cè)小門外走。
轉(zhuǎn)入夾道中,往前院數(shù)十步,離內(nèi)宅已遠(yuǎn),葉雪瀾才放開手,怒道:“方駿聲,你什么意思!”
“不是我的主意,你聽我解釋。”方駿聲一邊彎腰大口吸氣,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是蒲叔、蒲嬸讓我派人去龍衙找你的,他們想見你?!?/p>
“你答應(yīng)過我,不會跟他們說我的下落?!比~雪瀾直挺挺地站著,半個人都藏在院墻的陰影里。
“我冤枉啊,不是我說的?!狈津E聲連忙擺手否認(rèn),“是擺渡那個崔漁,崔老爺子說的?!?/p>
“崔老爺子?”
“是啊,當(dāng)年你不辭而別,他們曾托崔老爺子幫忙找人。老爺子不認(rèn)識你,但知道你水性一絕。所以幾年前你救他孫女的時候,他就猜出你是橋東鎮(zhèn)的阿雪了。老爺子原話就是,把整個并州翻個底掉,也找不出第二個跟你一樣好水性的姑娘啊。只不過當(dāng)時你穿著官服,又說自己姓葉,他沒敢問?!?/p>
葉雪瀾皺眉:“老爺子從認(rèn)識我到現(xiàn)在,可一直也沒提過這事兒。”
“蒲叔囑咐他就當(dāng)不知道,也千萬別說跟他們提過?!?/p>
“啊?!比~雪瀾應(yīng)了一聲,又低低地道,“還是不知道最好,見了傷心?!?/p>
“不是不想見你。他們以為你是一時解不開這心結(jié),等想明白了自己就會回去了,哪成想,一晃五六年過去,你愣是一面都沒露。昨天蒲叔說,他和蒲嬸年紀(jì)越來越大,得趁著還有時間,把你找來,見見你,親耳聽你說說這些年過得好不好?!狈津E聲上前伸手拉葉雪瀾的手臂,“走吧,二老都等著呢。”
葉雪瀾后退一步躲開方駿聲的手,低下頭不說話。
方駿聲無可奈何地看著葉雪瀾:“阿雪,小蒲的事,蒲叔、蒲嬸從頭到尾都沒有怪過你,相反他們很感激你能為了給蒲叔醫(yī)病,豁出自己的命,去斬龍淵采翠珠換錢?!?/p>
“如果沒有那顆翠珠,小蒲也不會死。”葉雪瀾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垂在身側(cè)的手攥成拳,她閉上眼睛緩了一緩,才繼續(xù)道,“我回去了,你好好照顧蒲叔、蒲嬸,需要什么就跟我說。往后每個月的銀兩和日用,我直接送到你這兒?!?/p>
方駿聲緊追幾步,攔住葉雪瀾的去路:“你這算什么?話都說到這個分兒上了,還是不肯見?”
葉雪瀾避開他的逼視,回答道:“我不是說了嗎?見了傷心?!?/p>
“你怕自己傷心,就不怕蒲叔、蒲嬸傷心嗎?”方駿聲氣道,“你心里很清楚,蒲叔、蒲嬸沒怨過你。與其說是怕面對蒲叔、蒲嬸,倒不如說是你自己心里過不去這道坎?!?/p>
葉雪瀾脊背僵直,站在原地,雕塑一般沒有反應(yīng)。
方駿聲的語氣緩和下來:“阿雪,這些年你在龍衙再怎么忙,每個月都會回去偷偷看他們一眼,為什么?因為只有知道他們過得好,你才能安心。兩位老人家也一樣啊,咱們跟小蒲一起長大,相當(dāng)于他們的孩子,為人父母的,都想親眼看見孩子過得好,難道你忍心他們一直帶著遺憾?”
“不忍心?!比~雪瀾強壓心中情緒,抬起頭直視方駿聲的眼睛,“所以我不敢去見他們?!?/p>
“他們真的沒有怨恨過你?!?/p>
“方駿聲,你有沒有想過,當(dāng)?shù)锏模粗约汉⒆油甑耐姘殚L大成人,會想到什么?”葉雪瀾移開目光,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小蒲跟你一樣讀書讀得很好,如果活到今天,肯定也能皇榜高中,成為一方父母官。就算不去科考,以他的水性,通過龍衙的考核當(dāng)個捕頭也綽綽有余,他人又聰明又好學(xué),一定很得高頭兒歡心,必然在公門里前程似錦。再過幾年,娶個喜歡的姑娘,成家生子,蒲叔、蒲嬸也能兒孫繞膝,享天倫之樂。”
方駿聲怔住,囁嚅道:“我……沒想過這么多?!?/p>
“可是,就因為我?guī)Щ厝サ囊活w珠子,這一切都沒有了,小蒲永遠(yuǎn)都是十歲,再也不會有今日了。”葉雪瀾緊咬牙關(guān),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深深的內(nèi)疚與自責(zé)。
“阿雪,你是為了給蒲叔醫(yī)病啊?!?/p>
“如果當(dāng)初是我自己拿翠珠去當(dāng)鋪,那被帶走的人就會是我這個采珠的。而小蒲呢?他就能好好地留在蒲叔、蒲嬸身邊,長大了可能當(dāng)個漁夫,當(dāng)個游俠,當(dāng)個讀書人,當(dāng)個捕頭,或者任何一個他曾說過想要成為的人,而不是活活溺死在海底!”
始終在眼眶打轉(zhuǎn)的眼淚終于決堤,葉雪瀾踉蹌后退,靠在墻上,捂著嘴失聲痛哭。
方駿聲頓時手足無措,上前握住葉雪瀾的肩膀,安慰道:“可這不是你的錯啊,我們都知道,沒人能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也從來都沒有人怪你。而且你已經(jīng)給他報仇了,還把他帶回來,讓蒲叔、蒲嬸見他最后一面,又一直替他盡孝,贍養(yǎng)蒲叔、蒲嬸。阿雪,能做的你都做了,放過自己吧?!?/p>
葉雪瀾閉著眼睛低下頭,越是想忍住不哭,越是抽噎得厲害。
方駿聲見她越哭越兇,慌忙道:“阿雪,你別哭了,我不說了,不說了?!?/p>
啜泣聲漸漸止住,葉雪瀾輕輕推開方駿聲的手,用手背抹了把眼淚,深吸口氣道:“你說得對,我知道蒲叔、蒲嬸不怨我,是我心里過不去這道坎,我也怕我見了他們,會忍不住舊事重提,倒惹他們傷心?!彼宋亲樱蟮?,“我就不進去了,代我向他們問好吧,好嗎?”
方駿聲欲言又止,嘆了口氣道:“好吧,我會跟蒲叔、蒲嬸解釋的?!?/p>
“多謝。”
離了府衙,葉雪瀾失魂落魄,沿著潛河支流走回家,和衣倒在床上,盯著窗外的月亮,睡意全無。腦子里一會兒是高總捕頭的聲音,說她身負(fù)斬龍重任,一會兒是衛(wèi)無端懇請她早日找到逃犯。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了倦意,閉上眼睛,蒙眬間隱約聽見遠(yuǎn)處有人喊她“阿雪姐姐”。
“小蒲?”葉雪瀾急忙循聲往前走,才一落腳,猛然踏空,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下墜落。
“哎喲?!斌@醒的同時額頭上傳來一陣鈍痛,床頭的茶幾也被撞翻在地。葉雪瀾捂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拎起被子扔在床上。扭頭看看窗外,繁星點點,還不到天亮的時候。
躺在床上睡不安穩(wěn),只好換個地方了。
她脫了身上的官服,疊整齊放在枕旁,穿上入海采珠時穿的緊身魚皮衣褲,蹬上魚皮靴,又把魚刀塞進靴子里,關(guān)了窗扇,推門出屋,翻過院墻,腳剛沾地,緊跟著向前一躍,“撲通”一聲跳入門口的潛河支流。
腦袋先浮上來,然后整個人攤平了仰面躺在水面,河水環(huán)繞身旁,熟悉的感覺讓她緊鎖的眉頭慢慢放松。葉雪瀾閉上眼,長長地舒了口氣,沒入水面,隨隨流向主河道漂。
似睡非睡間,有一男一女在說話。
女子說話如竹筒倒豆子:“他自你爹還是少東家開始,就在你們家漕運商號里干,打入??诘絻?nèi)城碼頭這條水路,跑了沒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哪兒有暗礁,哪兒有逆流,他都門兒清,怎么就沉了?別是又給人動了什么手腳吧?”
“說是在懸劍橋附近撞了東西。”男子的聲音平緩溫和。
“懸劍橋附近向來太平,哪兒來什么撞船的東西?”停頓了一下,她又不耐煩道,“算了算了,沉都沉了,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你想怎么辦?這批貨是誰跟你訂的?延期交付還是翻倍賠償?”
“找人撈上來?!?/p>
“撈上來?一整船的東西,撈到猴年馬月去?”女子聲調(diào)拔高了一大截,“我說池淵,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讓我給你攢一隊人吧?你可想好了,東西這么多,這活兒肯定不便宜,不比你翻倍賠人家少。”
“只撿要緊的東西,找一個水性極好的人就行。若不是我們商號已經(jīng)折了兩個好手,實在找不出人,我也不會來找你?!?/p>
“兩個?連你們家重金養(yǎng)著的人都不管用,那一般的肯定也不行。”頓了一下,女子叫道,“葉雪瀾?”
聽見她叫自己名字,葉雪瀾以為說話的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行蹤,于是翻身起來,頭浮出水面,見身側(cè)不遠(yuǎn)處有一艘精致的小船泊在岸邊。
不等她張嘴打招呼,就聽船上那女子斷喝一聲:“什么人!給我出來!”
三顆炒豆隨聲音一起飛來,葉雪瀾忙翻身躲開,豆子擦鼻尖過去掉進水里。身形才定,又是兩顆先后破空而來,絲毫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葉雪瀾手一拍水面,躍起在半空,腳踏在翻起的水珠上,半空里一旋身正好落在船中。見船中女子正手拈炒豆,準(zhǔn)備繼續(xù)扔,也顧不上先站穩(wěn)腳,連忙叫道:“青黛,是我?!?/p>
“阿雪?怎么是你?”青黛先是吃了一驚,而后轉(zhuǎn)手將豆子扔進嘴里,迎上前挽住她的手笑道,“大晚上的,你在水里干什么?”
葉雪瀾笑道:“睡不著,出來散散心?!庇窒蛘驹谝慌缘娜A服男子點頭致意,“池公子?!?/p>
池淵點頭回禮:“葉姑娘。”
青黛笑道:“難不成龍衙現(xiàn)在開始管漕運走私的閑事兒了,所以才派你這個并州第一水性好的人,先來探探消息,得個起運的準(zhǔn)信兒,趕明兒人贓并獲?”
“我真不是有意聽墻角的?!比~雪瀾連忙解釋道,“你想想,以我的水性,倘若真的有心要聽,還能被你發(fā)現(xiàn)?我又不是不知道,被你發(fā)現(xiàn)了是什么后果。剛才要不是我叫得及時,現(xiàn)在身上肯定多出好幾個血窟窿了?!笨戳顺販Y一眼,又補充道,“況且,我們龍衙現(xiàn)在忙得人仰馬翻,哪兒有時間管這閑事?”
“這話倒是真的,要不是你自己鉆出來,以我的本事,就是累死也聽不出你這條魚在水里游。”青黛話是對葉雪瀾說的,眼睛卻瞟著池淵。
池淵微微一笑,慢聲道:“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在下告辭?!?/p>
說完,他下船上岸,早有一乘軟轎候著,轎夫立刻打起簾子,躬身讓他進去。
青黛目送池淵的轎子離開,直到看不見影了,才轉(zhuǎn)過頭來對葉雪瀾道:“說說吧,到底為什么大晚上跑到我船底下來偷聽?”
“真的是睡不著出來散心。”葉雪瀾舉起三根手指,“騙你,我明兒一下海就被大魚吃了?!?/p>
“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鼻圜煲话炎プ∪~雪瀾的手念叨了一句,笑瞇瞇地道,“夜里睡不著,是不是又做什么虧心事兒了?”
“怎么叫又?說得我好像做了很多虧心事一樣?!?/p>
青黛拉著葉雪瀾坐在船邊,道:“龍衙雖然主要跟我們江湖人打交道,可到底還是官府衙門,不做幾件虧心事還能在公門里混下去的,我是沒見過?!?/p>
“那你今兒算見著了,我葉捕頭可是行得正坐得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不怕鬼叫門?!比~雪瀾一拍胸脯,故意做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逗青黛。
青黛十分配合地干笑兩聲,問道:“不是虧心事,那就是有心事咯?”
說話間,她伸手拎起船艙角落里的酒壇,轉(zhuǎn)手遞給葉雪瀾。
葉雪瀾接了酒壇,臉上的笑容也落了下去,盯著壇口的泥封出神不語。
青黛起身去吩咐撐船的人往葉雪瀾家走,又回來與她并肩坐在欄桿旁,自顧自地開了泥封喝酒。
船轉(zhuǎn)入潛河支流,葉雪瀾幽幽地嘆口氣道:“方駿聲把小蒲的爹娘接到并州府了?!?/p>
酒壇停在嘴邊,青黛扭頭問道:“見面了?”
葉雪瀾搖頭:“我實在是沒臉見小蒲的爹娘?!?/p>
這話說完就沒了下文,她只顧專心致志地擺弄手里的酒壇。
酒壇在她手里轉(zhuǎn)過來又轉(zhuǎn)回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開了泥封,溢出陳年酒香。
“我爹娘出事之后,蒲叔、蒲嬸一直當(dāng)我是親閨女一樣照顧,對我比對小蒲還好,除了不許下海采珠之外,什么都依著我。其實我們兩家鄰居住了這么多年,他們看著我長大,比誰都清楚,我自會走路起就在海水里漂,尋常下海采珠對我來說很簡單?!?/p>
青黛點頭道:“我就說呢,一家子守著你這么個財神爺,隨便下海撈幾顆珍珠也能衣食無憂了,怎么就能過得那么窮,連個抓藥錢都拿不出來?!?/p>
葉雪瀾喝了口酒,繼續(xù)道:“我爹娘的水性都很好,最終卻落得葬身大海。鎮(zhèn)上的人都說這就是命,越是會水越容易淹死,所以都攔著不讓我下水,蒲叔、蒲嬸更是連船都不讓我上,恨不得我這輩子都離水遠(yuǎn)遠(yuǎn)的。他們對我好,盼著我一輩子平平安安的別出事??晌遥λ懒怂麄兾ㄒ坏膬鹤??!?/p>
“這話可不對。”青黛握住葉雪瀾冰冷的手指,柔聲道,“就是因為他們對你好,你才不能眼看著小蒲他爹病死不管。你去采翠珠是為了救人,后面那些事,財貨動人心,謀財害命是別人干下的勾當(dāng),著實怨不到你身上?!?/p>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比~雪瀾垂頭輕聲道,“仔細(xì)想想,幾百年里都沒出過的珠子,肯定會有人看著眼紅,應(yīng)該拿普通的珍珠去換銀子的。我若想周全了,小蒲現(xiàn)在就還好好活著?!?/p>
“你呀,就是不肯放過自己?!鼻圜鞊u頭嘆氣,“你把責(zé)任攬在自己的身上,覺得是自己做事沒想仔細(xì)才害了小蒲,說到底,其實只是因為小蒲死了你活著,所以你就自己不想讓自己好過。要我說,你最大的錯處就是管了這閑事!就應(yīng)該看著小蒲他爹病死,一手別伸!”
葉雪瀾看著手里的酒壇,半晌沒吭聲。
“算了,我也知道說這些都是白說。你這脾氣但凡能改一兩分,也不至于是今天這個結(jié)果。當(dāng)年師父就不應(yīng)該攔你,讓你跟小蒲一起死,一了百了挺好,活著倒受罪?!鼻圜炫e起酒壇,“來,喝酒?!?/p>
葉雪瀾仰頭,一口氣把酒喝了個干凈,然后撂下酒壇問道:“你剛才說要找我做什么?撈東西?”
“是啊,撈東西?!鼻圜鞌r住葉雪瀾去拿酒壇的手,“池家商號的船在懸劍橋附近沉了,雖然落水的人都逃了一條性命,可下去撈東西的卻沒一個回來。他黔驢技窮,讓我來找你。”說話間,兩人的手已經(jīng)你進我退過了兩三招,葉雪瀾連酒壇也沒摸到。
“水下有怪物?”葉雪瀾收回手,表情是在氣惱,語調(diào)卻是在說正經(jīng)事。
青黛笑道:“有沒有,這得你下去看看,我怎么知道?不過就算真有,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并州誰不知道,龍衙立在這兒,就是為了斬海妖除海怪、保出海人太平的?有你這個一身浩然正氣的葉捕頭在,有海妖也嚇跑了?!?/p>
聞言,葉雪瀾笑出聲來:“有事相求你還打趣我,就不怕我不幫這個忙?”
“怕,當(dāng)然怕?!鼻圜炻朴频氐?,“我都想好了,你要是不幫呢,我就寫信讓人送到江南道,請師父親自回來跟你商量?!?/p>
“你讓青隱先生清凈清凈吧,別三天兩頭地打擾他老人家?!贝丛诎哆?,葉雪瀾手扶欄桿跳上岸,又回頭沖青黛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幫忙,咱們公平交易,免得壞了你們的規(guī)矩?!?/p>
“好,那我等你來找我?!?/p>
“恒舒當(dāng)鋪?!毙l(wèi)無端念完牌匾上的字,問身旁的葉雪瀾,“姑娘帶在下來這兒找殺人犯的下落?”
葉雪瀾并未回答,只將手向門里一伸,笑道:“總捕頭請?!?/p>
“葉姑娘請?!毙l(wèi)無端滿頭霧水地跟著葉雪瀾進了當(dāng)鋪。
屋中只有一位姑娘,正在撥弄算盤,抬眼見他們進來,忙從柜里出來,向葉雪瀾笑道:“你們當(dāng)差的還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我想著你要先去龍衙應(yīng)卯,這一來一回路上要花不少時間,怎么不得晌午再過來,沒成想你現(xiàn)在就來了?!?/p>
“因為是要緊事,容不得耽擱。”葉雪瀾指著衛(wèi)無端對那姑娘道,“這位是六扇門的總捕頭衛(wèi)無端。”又對衛(wèi)無端道,“這位是恒舒當(dāng)鋪的掌柜,青黛。”停頓一下,又補了一句,“錙銖門的人?!?/p>
不等衛(wèi)無端有所反應(yīng),青黛先冷笑道:“原來是衛(wèi)總捕頭,久仰大名啊?!?/p>
衛(wèi)無端嘴上不說,心里嘟囔,還真是冤家路窄。沒奈何,只得沖青黛拱手道:“幸會。”
青黛一副懶得搭理他的表情,轉(zhuǎn)頭問葉雪瀾道:“昨天說有事要找我?guī)兔?,是這位的事?”她纖纖玉手直指向衛(wèi)無端胸口,又回過臉冷聲問衛(wèi)無端,“我們錙銖門這回又是什么把柄,落在衛(wèi)捕頭手里了?”
衛(wèi)無端仍舊沒說話,看向葉雪瀾,神情尷尬。
葉雪瀾咳了一聲,抓過青黛指著衛(wèi)無端的手,將她拉到一旁道:“衛(wèi)總捕頭當(dāng)年身在天府,專司巡捕江湖,去錙銖門抓人也是職責(zé)所在。況且他也因為這件事,丟了在天府的差事,降職到六扇門,折抵得過了?!?/p>
“他丟了前程跟我什么關(guān)系?”青黛回頭白了衛(wèi)無端一眼,故意大聲道,“我?guī)煾副凰麄耸直?,到現(xiàn)在一到陰天下雨還疼呢?!?/p>
葉雪瀾哄道:“哎呀,你這一次就算是幫我了,好不好?”
“我拒絕?!鼻圜靸墒滞厍耙槐P,“就算是幫你,末了也還是姓衛(wèi)的受益,我不高興?!?/p>
“你先聽我說完,再判斷到底是誰受益不遲?!比~雪瀾拉著青黛回到衛(wèi)無端面前,問道,“衛(wèi)總捕頭來并州是來抓殺人犯的,對吧?”
“是?!毙l(wèi)無端老老實實地回答。
“昨天總捕頭向我們高頭兒借調(diào)我協(xié)助追逃,對吧?”
“是?!?/p>
“我跟高頭兒保證過,只要人還在并州,三天就能抓人歸案,有這么回事吧?”
“有。”
“那請總捕頭做個見證,免得回去了,卷宗上兇手下落的來龍去脈不好寫?!?/p>
“???啊,好?!?/p>
衛(wèi)無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看旁邊橫眉冷目的青黛,又看看粉面含笑的葉雪瀾,最終決定只當(dāng)自己是根木頭樁子,除非問到臉上,否則決不搭茬。
葉雪瀾對青黛道:“你也知道,最近入??谀沁叢惶?,我們頭兒怕出事,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派到海防堤上去,所以對這借調(diào)的事兒心里老大的不樂意?!?/p>
“他把你借出去的,他還有臉不樂意?”
“其實我們頭兒沒想答應(yīng),是我非要應(yīng)下來的?,F(xiàn)在正是用人的時候,要不是我跟頭兒保證,三天之內(nèi)一準(zhǔn)兒抓到人,就是說破大天去,我們頭兒也不會把我借調(diào)給衛(wèi)總捕頭的?!比~雪瀾挽住青黛的手臂,“所以這事兒真的是幫我,我都夸下??诹?,要是沒辦到,我們頭兒非罵我個狗血淋頭不可?!?/p>
“無緣無故的,你干嗎給自己攬活兒?”
“因為我是當(dāng)捕頭的啊,當(dāng)捕頭的,就應(yīng)該讓兇手給枉死的人償命?!?/p>
“可這是六扇門的事兒,跟你一個龍衙捕頭什么關(guān)系?”青黛皺起眉頭,越說越氣,“當(dāng)時我就說,依你的性子,即便船上那些主犯幫兇都死了,這事兒在你心里也不算是徹底到頭,說服你去穿官衣那不是救你而是害你,不如留你在錙銖門,跟我還能有個照應(yīng),師父偏不聽。現(xiàn)在好了吧?閑事越管越多?!?/p>
“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多說無益?!比~雪瀾握了握青黛的手,“而且龍衙也好,六扇門也罷,都是公門中人,抓人歸案,職責(zé)所在?!?/p>
“好好好,職責(zé)所在。”青黛撇了撇嘴,嫌棄道,“龍衙那么多捕頭,就你天生一顆多管閑事的心,上次鹽價的事也是這樣,天天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可讓我說你什么好。再這么下去,遲早有一天,連你的小命兒都危險?!?/p>
“正是因為這顆管閑事的心,我才不能留在錙銖門,只能穿官衣當(dāng)捕頭?!比~雪瀾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給青黛,“我跟那人打過照面,畫了畫像。”
青黛展開紙一看,忍不住笑道:“你這畫的哪是個人啊,整個兒一鯰魚腦袋?!?/p>
“湊合看吧,只匆匆一面,幸虧他長得像個鯰魚,不然我還記不住呢。”葉雪瀾握住青黛的手,連帶折上那張紙,“并州水路密集,只要這人還在并州地界上行走,就一定會在水邊露面。池家漕運的伙計遍布各條水路,三天之內(nèi)找著這個人,可比下海撈東西簡單多了?!?/p>
青黛搖著手里的紙想了一會兒,笑道:“行,我去給你試試,不過成與不成可不在我,池家跟衛(wèi)總捕頭那可是老冤家了,池淵未必就愿意跟你做這個交易。他不帶著人來找麻煩,那都算客氣的。”
葉雪瀾狡黠地道:“池公子但凡能在并州府里找出第二個好水性的人把東西撈出來,也不會大半夜不睡覺,巴巴地去找你商量對策了,不是嗎?為了舊日的仇怨,損失眼前的利益,劃算還是不劃算,池公子是生意人,肯定拎得比誰都清?!?/p>
“就你知道?!鼻圜燧p輕戳了一下葉雪瀾的額頭,轉(zhuǎn)頭沖杵在一旁當(dāng)木頭的衛(wèi)無端道,“聽說你們公門里當(dāng)差十幾年的,哪怕只見過一面的人,也能記住長相,真有這本事?”
衛(wèi)無端點頭:“有。”
“好?!鼻圜旎厥窒蚬裆夏昧斯P墨紙硯塞給他,指著一旁的桌子道,“重新畫一副畫像,快著點兒,我回來之前就得畫完?!彼终归_手里的紙,伸到衛(wèi)無端眼前,“別畫成個鯰魚,不然那群死心眼兒的,真會抓兩筐鯰魚回來交差?!?/p>
不等衛(wèi)無端看清紙上的畫像,葉雪瀾臉上一紅,伸手搶過紙,團成一團塞進袖子里,又央青黛道:“既然答應(yīng)了,那就現(xiàn)在去吧,早一日抓到人,我也好早一日回龍衙復(fù)命?!?/p>
“好,這就去?!鼻圜鞂?dāng)鋪交代給葉雪瀾看著,徑自出門去了。
衛(wèi)無端將手里的東西放在桌子上,鋪平了紙開始畫逃犯的樣貌。
葉雪瀾也沒閑著,拿著撣子將門框柜臺架子,里里外外都撣了一遍,熟練得仿佛是在自己家,收拾妥當(dāng)了,就坐在對面看衛(wèi)無端畫圖。
衛(wèi)無端幾番抬眼看她,想將滿肚子的疑惑問個清楚,可又怕一旦問了,被葉雪瀾疑心自己信不過她,只得原樣咽回肚子里,低了頭繼續(xù)畫這張越來越像鯰魚的人臉。
又一次抬眼欲言又止后,葉雪瀾笑道:“衛(wèi)總捕頭想問什么,直說無妨?!?/p>
“在下不是信不過姑娘,”衛(wèi)無端忙先解釋了一句,“只是沒有想到,姑娘身為龍衙捕頭,會與錙銖門的人有這樣的交情。”他放下筆,拎起紙來回晃動,風(fēng)干墨跡,“江湖上都說,錙銖門最是講究有來有往,公平交易,故而在下也著實意外,這位青黛姑娘會看在跟你有交情的分上幫忙。”
“她也是職責(zé)所在。錙銖門有規(guī)矩,門內(nèi)商號不能與官府的人直接往來,必須要通過青翎使傳信,免得以后出了事,給人抓到官商勾結(jié)的實證,連累了錙銖門。青黛是錙銖門在并州的青翎使,算是見證我與池家公平交易?!比~雪瀾起身收了桌子上的東西,拿到柜臺上擺放好,回身看著衛(wèi)無端道,“不過,青黛的身份,衛(wèi)總捕頭心里知道就好,還請不要對旁人提起。倘若給她惹來麻煩,我就對不起朋友了?!?/p>
“事關(guān)姑娘的朋友,在下一定守口如瓶?!毙l(wèi)無端連忙點頭答應(yīng),又問道,“既然姑娘與池家是公平交易,他們留意逃犯行蹤,那姑娘需要做什么事?”
葉雪瀾輕輕一笑:“不是什么大事,總捕頭不必放在心上?!?/p>
“這怎么行?”衛(wèi)無端站起來,認(rèn)真地道,“說到底,姑娘是幫在下追逃,怎么能所有風(fēng)險辛勞都由姑娘一人承擔(dān),我卻坐享其成?”
“那是因為她就算跟你說了,你也幫不上忙。”青黛從正門進來,走到葉雪瀾身旁,毫不掩飾對衛(wèi)無端的嫌棄,“就是自小在并州,水里生水里長的第一等好手,也不敢夸口有本事和她一起下海撈東西,更別說你這么個見水必死的旱鴨子了?!?/p>
衛(wèi)無端給她這話嗆住,想反駁,奈何自己確實是個旱鴨子,只得忍氣吞聲裝啞巴。
葉雪瀾笑道:“你看在我面子上,放過衛(wèi)總捕頭吧,再怎么說,他也是我的上一級,得罪了京里來的總捕頭,你讓我往后還怎么在公門里混?”
“混不下去就回來幫我好了,反正龍衙窮得丁當(dāng)響,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子兒?!鼻圜煲幻嬲f一面走過去,拿起桌上鋪著的紙,細(xì)細(xì)看了一遍,點頭道,“別說,是長得挺像鯰魚的?!?/p>
葉雪瀾“哼”了一聲,不滿道:“我畫的就不是個人?衛(wèi)總捕頭畫出來你就信了,這是什么道理?”
青黛折起紙塞進袖子里,解釋道:“我是瞧不上他這一身官衣,又不是瞧不上他這一身的能耐。五六年前,他還在天府里專門跟江湖人過不去的時候,師父就??渌昙o(jì)雖輕卻是好本事好見識,還說倘若我能趕上這姓衛(wèi)的一半兒,他老人家做夢都要笑醒。再加上他到了六扇門之后,一年一年傳出來的,都是秉公斷案、鐵面無私的好名聲。”她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看向衛(wèi)無端,“沒辦法,捕頭做到你這個分兒上,該佩服還是要佩服的?!?/p>
前面剛給了一棒子,緊接著又送上一把甜棗。衛(wèi)無端暗自哀嘆,裝沒聽見自然是不可能,聽見了沒有反應(yīng)也不好,可是該有什么反應(yīng)又毫無頭緒,于是就眼巴巴地瞅著葉雪瀾,等她圓場。
葉雪瀾會心一笑,問青黛:“池公子怎么說?”
“東西今晚撈出來,不出三天,保證給你那條鯰魚的下落。不過他不想跟衙門扯上什么關(guān)系,所以動手抓人的事,還是得你們自己來?!?/p>
“這是自然?!比~雪瀾想了想又道,“正好我今天還要再去入海口那邊看看,入夜之后我在……”瞥見一旁的衛(wèi)無端張嘴要說話,于是改口道,“入夜之后,我和衛(wèi)總捕頭在懸劍橋等你們。”
渡船越靠近潛河入海口,晃得越厲害。風(fēng)急浪險,崔漁穩(wěn)穩(wěn)地站在船尾,兩手抓著長篙,在水里左戳一下,右點一下,一刻也不敢放松。
轉(zhuǎn)過一個急彎兒,先看見立在遠(yuǎn)處的龍門。
一條翠綠中泛金光的橫梁,左右是從海中直直拔起的白玉柱,各盤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再近一些,隱約可見橫梁上刻著巨幅山河圖,飄浮其間的祥云自兩端聚攏至正中央,拱衛(wèi)著一座巍峨的高山。
天邊夕陽撥開厚重的烏云,穿過龍門正好落在懸劍橋上。
橋如長虹臥波,連接潛河兩岸的防海堤。十七個橋洞自東向西排開,正中的最大,兩側(cè)依次減小。落日余暉穿過橋洞,好似點亮了十七盞明燈。橋兩端各有一個石盤,下面是三四個人都合抱不住的石柱,絞著胳膊粗細(xì)的鐵鏈。
崔漁把船泊在離懸劍橋不遠(yuǎn)的海防堤下,指著入海口對葉雪瀾道:“剩下的路,你們自己走過去吧,再往前,船小浪高,連我也沒有把握了。”
葉雪瀾走到船頭,放眼望去,海上一浪接著一浪,推著潛河的水瘋了似的朝上游涌去。原本入??跊芪挤置鞯暮:咏缦?,早已攪得看不出來了。
崔漁嘆道:“我在潛河上漂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這么怪的事兒。不是親眼看見,誰會相信幾百年都往下入海的潛河水居然有一天倒流了?還好前面有個急彎兒擋了一下,要不然整條河都得變成咸的?!?/p>
葉雪瀾默然不語好一陣子,扭頭對船家道:“老爺子,這幾天歇了吧,讓鎮(zhèn)里出海打魚的人也都避一避,等風(fēng)浪過去再說?!?/p>
“這鬧妖怪似的天,誰愿意出來賭命???這不沒辦法嗎?潛河正是禁漁期,再不去海里撈點東西,一家子老小吃什么?”崔漁又看向衛(wèi)無端,“聽說官爺是從京里來的?你們京里是不是有個什么漁政司,專門禁止這個禁止那個的?你回去跟他說說,我們并州今年的年景不好,讓他趕緊放開禁令吧,別閉著眼睛坐在衙門里瞎指揮?!?/p>
“老爺子,人家衛(wèi)總捕頭是六扇門管殺人放火的,可跟漁政司搭不上邊?!比~雪瀾笑著跳下船,站在防海堤下彎腰向水里摸了一把,又把抓在手里的東西丟回水中,直起身用衣角擦了手,皺眉自語道,“海水倒灌這么厲害,怕是要成災(zāi)了。”
渡船駛離了海防堤,隨著浪高一下低一下,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衛(wèi)無端在船上晃得七葷八素,兩腳乍一沾地,只覺得地也在晃,走了沒兩步,猛地一個趔趄往水里倒去。
葉雪瀾眼明手快,一把拉住,扶他到一旁坐在石頭上,自己坐在他旁邊,盯著腳下涌上來又退下去的水出神。
最后一縷日光沒入海面,烏云把天上邊邊角角都遮了個嚴(yán)實,海天之間潑了墨似的一團黑。懸劍橋上自中間向兩邊依次亮起一排紅燈籠,海防堤上,面朝大海那一段的火堆先燒起來,再一路往上游傳,熊熊燃燒的火在風(fēng)中搖曳,如烽火一般。
葉雪瀾直等到海防堤上的火都亮了,才帶著衛(wèi)無端往懸劍橋走。
海防堤東側(cè)由遠(yuǎn)到近,星星點點的亮光從窗戶里透出來,這早晚辛苦了一天的人已準(zhǔn)備睡覺,最靠近堤岸的區(qū)域卻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隱約可見比尋常住宅更高更寬的倉庫,里面喝令腳夫手腳麻利點的聲音不絕于耳。
“那是并州府各家商號的倉庫?!比~雪瀾指給衛(wèi)無端看,“都是從海上來的貨,卸在此處之后再沿著潛河向上,走運河轉(zhuǎn)到其他地方。貨船太多,碼頭不夠,所以裝卸晝夜不停。”又回手指向?qū)γ娴牡贪?,“因為那頭的橋西鎮(zhèn)里有個鹽亭,連帶著碼頭和倉庫也都被征作鹽場,不得私用,所以才都擠到我們這邊。”又笑道,“總捕頭在京里吃的海鹽,就是從對面橋西鎮(zhèn)的鹽亭運過去的?!?/p>
“原來如此?!毙l(wèi)無端順著葉雪瀾指的方向眺望對岸,忽見一個長條黑影從水中躥出來,在半空里彎成一個月牙形,又鉆入水中,他脫口而出道,“看,是龍?!?/p>
“什么?”葉雪瀾聞言大驚失色,猛然轉(zhuǎn)身一手將衛(wèi)無端護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拔出魚刀擋在身前。
那長條的黑影又躥了出來,在昏暗的光里晃了一下,再鉆入水中。
葉雪瀾認(rèn)出那是一條大魚后,立刻長舒了一口氣,將魚刀歸鞘,沖衛(wèi)無端苦笑一聲:“是討口封?”
“是啊?!毙l(wèi)無端莫名其妙,“并州沒有這風(fēng)俗?”
“有倒是有,只不過跟京城的不太一樣。”
“不一樣?”
“這天上飛的,山上跑的,您愛說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可水里游的,您說它像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說它像條龍,無論如何都不能,尤其是當(dāng)著龍衙捕頭的面兒?!?/p>
“還有這么一說?真是對不住了。”衛(wèi)無端抱歉地笑道,“有什么講究嗎?”
“您在天府時候,應(yīng)該聽說過龍衙的職責(zé)吧?”
“我記得與天府、靈衙、海衙一樣,負(fù)責(zé)巡捕江湖,偶爾也幫漕運司管制河道,幫靖海司出海救人,總之就是忙得很,也難怪高總捕頭不愿意往外借人?!?/p>
“這些都是后來才有的?!眱扇死^續(xù)往前走,葉雪瀾道,“當(dāng)年始皇得到龍靈之力,統(tǒng)御中州后,就將龍靈封在了海中的龍門上,與皇室血脈中的龍靈之力遙相呼應(yīng),共同護佑中州萬古長安。傳說每三百年就會有魚蟒齊聚潛河入海口,想要躍上龍門化為真龍,一旦成功,護佑中州的龍氣就會被奪走,屆時將天下大亂,生靈涂炭。所以始皇在并州設(shè)立龍衙,斬殺妖孽,阻止它們?yōu)榈溨兄荨!?/p>
“葉姑娘相信這傳說?”
“《中州志》上就這么寫的,我嘛,寧可信其有?!比~雪瀾反問道,“總捕頭不相信這說法?”
“中州國祚延續(xù)了上千年,這么長的時間足夠歷史變成傳奇,傳奇再變成神話了?!毙l(wèi)無端看向龍門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我相信或許那上面真有什么東西,能吸引水里的東西去爭搶。可要說只憑這么個東西,就能保中州萬古長安,我不相信?!?/p>
“為什么?”
“姑娘細(xì)想想,如果只憑所謂龍氣護佑,就能國祚永續(xù),那這中州天下會變成什么樣?”衛(wèi)無端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葉雪瀾。
葉雪瀾略一沉吟,會心一笑道:“現(xiàn)在這個樣?!?/p>
“不錯,正因為相信龍氣能讓中州萬古長安,他們才會有恃無恐。用不著勵精圖治,也用不著清正廉明,對內(nèi)無需平民怨,對外也無需重邊防。反正只要龍靈在門上好好的,皇室也人丁興旺,那么,再如何肆意妄為,中州都會太平無事。”衛(wèi)無端冷笑道,“可照這么下去,要么官逼民反,自己先斗起來,要么外族入侵,長驅(qū)直入。眼下這情形,倘若持續(xù)下去,有沒有龍氣護佑都會天下大亂?;蛟S沒有,反倒能出個明君賢相?!痹挷乓怀隹?,他忽然愣住,尷尬地扭頭看向別處,低聲道,“在下失言了?!?/p>
葉雪瀾見他如此,不由得笑道:“怎么?難不成總捕頭擔(dān)心我去御史臺,告您一個妄議朝政?”
衛(wèi)無端聞言笑道:“姑娘心知我說的句句屬實,哪里會告妄議的罪名?要告也應(yīng)該是亂說實話啊。不過,我勸姑娘千萬別親自去御史臺,還是托人遞封公文比較好。”
“哦?這是為什么?”
“御史臺里盡是些只會之乎者也的書生,離著老遠(yuǎn)就能聞到酸溜溜的味兒?!毙l(wèi)無端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地嫌棄道,“上次打從他們門前路過,直給我熏了個倒仰,寧可繞遠(yuǎn)路也再不敢近前一步?!?/p>
葉雪瀾伏在懸劍橋的欄桿上,笑得彎了腰,又回過頭來問衛(wèi)無端道:“這么大的怨氣,你在京里沒少被他們嘮叨吧?”
紅燈籠的光落在她臉上,像是擦了一層胭脂,愈加明艷動人,衛(wèi)無端一時間呆住。
四目相對,葉雪瀾臉上一紅,轉(zhuǎn)回頭看向橋下。
橋洞里鉆出一艘貨船來,青黛站在船頭的燈影里,仰頭沖著橋上喊道:“什么事兒這么開心,離老遠(yuǎn)就聽見你笑。是漲俸祿了,還是撈著了個金龜?。俊?/p>
“就你話多。”葉雪瀾回嘴喊了一句,又對衛(wèi)無端道,“海上風(fēng)浪顛簸,總捕頭不慣乘船,要不就留在這里等我吧?”
衛(wèi)無端道:“跟著姑娘來,就是為長見識的,還請姑娘成全?!?/p>
見他抱拳垂頭,一副恭敬懇請的樣子,葉雪瀾忙道:“不敢當(dāng),那就得罪了?!?/p>
她上前抓住衛(wèi)無端的胳膊,與他一起自橋上跳下,輕輕落在貨船的甲板上,扶他站穩(wěn)后才放開手。
船艙的門敞著,里面已經(jīng)備好了酒菜,還生了一盆爐火御寒,旁邊坐著裹著披風(fēng)的池淵。
池淵見葉雪瀾帶著衛(wèi)無端一起出現(xiàn),只冷冷看了一眼,隨即轉(zhuǎn)了臉去吩咐侍立一旁的人傳令開船,既沒有起身相迎,也沒有寒暄客氣。
葉雪瀾拉過青黛悄聲道:“池公子怎么在這兒?”
青黛失笑道:“掉水里的可是他家的東西,他不在這兒誰在這兒?”
“我是想說……算了,都已經(jīng)這樣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船讓他打道回府。等會兒我下水的時候,你可千萬看好池公子,別做出什么大家都不好交代的事兒來?!?/p>
青黛看向衛(wèi)無端,只見他站在甲板上,身體僵直,扶著船邊不敢離手,于是低聲笑道:“放心吧,別看池淵坐得好像有模有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其實比衛(wèi)無端強不了多少。他們倆真動起手來掉水里,那絕對一死一雙誰都跑不了。池淵從不做虧本的買賣,跟著來就是為了親眼看見貨,落個心里踏實。”
“那就好?!比~雪瀾讓青黛先進船艙去,自己陪衛(wèi)無端站在甲板上。
懸劍橋漸遠(yuǎn),龍門漸近,貨船在入海口附近徘徊。
遠(yuǎn)處的海防堤上出現(xiàn)一個人,兩手各提一燈籠,一紅一綠。只見他兩只胳膊忽上忽下,一會兒紅高綠低,一會兒都舉過頭頂,一會兒又端平了動也不動。
衛(wèi)無端指著那人好奇道:“葉姑娘,他在做什么?”
“指路。天黑沒月亮的時候,全靠岸上的人指揮,歸來的船才能順利靠岸?!比~雪瀾指著綁在船桅最高處那一溜比人還長的黃色燈籠,“他看著這一串燈的長短來判斷船和堤岸之間的距離,然后用手里的燈籠告訴船上的人該往哪個方向走。那一紅一綠的燈籠來回變換,是在用燈語傳遞消息。”話音才落,只聽鐵鏈嘩啦作響,葉雪瀾拉著衛(wèi)無端往船艙里走,“下錨了,這里應(yīng)該就是沉船的地方了?!?/p>
進了船艙,葉雪瀾對池淵道:“池公子,我是公門中人,肯定不會眼看著六扇門的總捕頭出事不管。所以呢,咱們今兒就是來撈東西的,大家同坐一條船,往日的事情都且放下,有什么話等明日再說,您覺著可好?”
池淵緊抿著嘴點了下頭,沖著對面的位置做了個“請”的手勢,眼睛看向衛(wèi)無端。衛(wèi)無端扶著船艙壁走過去,深吸了口氣后盤腿坐下。兩個人面對面坐著,眼觀鼻鼻觀心,如坐禪似的一動也不動。
葉雪瀾與青黛對視一眼,先后從船艙中出來,走到船尾甲板上。
青黛打了個手勢,所有人都背過身去面朝大海。葉雪瀾脫了罩在外面的官袍,疊好后交給青黛,斜挎著從不離身的布袋,將魚刀塞進布袋里,又脫了靴襪,赤腳走到船邊。
早有伙計手里拿著鐵鉤等在一旁,葉雪瀾拿過鐵鉤掛在布袋上,不等青黛“小心”兩個字出口,就縱身一躍,消失在海里。
只見鐵鉤上連著粗麻繩,扯得船上的轆轤旋轉(zhuǎn)不停。轉(zhuǎn)眼間,轆轤上繩子全部放完,緊緊地繃住。
這一繃就是小半個時辰,繩子那頭什么動靜都沒有。
海面除了拼命搖晃貨船的海浪之外,還有什么誰也看不清楚。
防海堤上的人打了燈語,問還要等多久。
船上的人用燈語回復(fù),不知道。
青黛先沉不住氣了:“這下面不會真有什么怪物吧?你們在這兒翻了船的人,回來都怎么說的?”
“當(dāng)時都只顧著逃命了,上來了才反應(yīng)過來,是撞了什么從前沒有的東西。至于這東西是活的還是死的,多大個兒頭,打哪兒來的,愣是沒人說得出。起先下去撈貨的那兩位……”伙計說到這兒,忽然停住,小心翼翼地看了青黛一眼后,轉(zhuǎn)了話題,“青姑娘,外頭風(fēng)大,您還是進船艙里面等吧?!?/p>
“起先下去那兩位怎么?”青黛盯住伙計的臉,厲聲道,“把話說完。”
伙計嚇了一跳,趕緊回道:“也是這樣,繩子一下拉到頭,然后就沒動靜了。等了足兩刻鐘的時間,緊繃的繩子才松開??衫蟻硪豢矗B人帶鉤子都不見了,只剩下個繩子頭兒,上面還滲著血。”
青黛急忙問道:“人呢?”
“不、不知道啊?!被镉嫳凰齼吹每s著脖子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都、都說讓海妖給吃了?!?/p>
“海妖?”青黛直了眼,手中官袍落在甲板上,她也顧不得撿袍子,忙地叫道,“把人拉上來,快,拉上來!”
不等伙計們的手碰到轆轤,繃著的繩子忽然松了。
所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吭聲。
“讓你們拉繩子,都聾了嗎?”青黛吼道,“趕緊把人拉上來,不然我就把你們?nèi)酉氯ノ刽~。”
沒等最后一句說完,只聽葉雪瀾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這么高的浪頭,也澆不滅你這火暴脾氣。”
青黛回頭,看見葉雪瀾背對著她坐在船邊,兩腿魚尾巴似的一甩,轉(zhuǎn)過身站在甲板上,渾身上下都在滴水,發(fā)絲緊貼在額頭上,還好臉色仍舊紅潤,不然就是十足十的水鬼。
“阿雪?!鼻圜鞄撞?jīng)_到葉雪瀾面前,一把抱住她,“謝天謝地,你總算上來了。”
葉雪瀾拍著她的后背,故作輕松地笑道:“平日里總說我像條魚,你見過哪條魚會在水里淹死?”
“我是怕你被大魚給吃了,他們說下頭有海妖?!?/p>
“信他們胡說。是因為海水倒灌得厲害,改了水底下的地形走勢,容易被困住。一口氣上不來,可不就只能等著淹死?”
青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又埋怨道:“呸呸呸,什么淹死不淹死,以后不許瞎說話,聽見沒有?”
“好好好,我長命百歲?!比~雪瀾扶著青黛的肩膀,將她從身上扒下來,對一旁的伙計道,“趕緊把東西拉上來?!庇謴牟即锶〕鲆粋€缽盂大小的蚌放在青黛手里,“給,順手給你撈的?!?/p>
青黛瞪圓了眼睛,只有口型不出聲地問道:“翠珠?”見葉雪瀾點頭,又問道,“這玩意兒怎么會出現(xiàn)在入海口?”
“海水倒灌?!比~雪瀾面色凝重,壓低聲音問,“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讓錙銖門的漕運商號把所有船都停了?尤其是大貨船,這半個月里先別走入??诹?,不安全。”
青黛詫異地看著葉雪瀾:“漕運上上下下都指著海上來的貨船吃飯,別說我只是個傳信的,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這么大本事讓他們把船停了?!?/p>
“連斬龍淵里才有的蚌都被沖出來了,誰知道這倒灌的海水里,還藏著什么其他要命的東西?這次運氣好,船上的人都生還,只賠上了一船的貨而已,下一次可就難說了。船毀人亡的損失可是他們承擔(dān),讓他們先停了貨運也是為他們好?!?/p>
“你不是這行當(dāng)里的人,不懂其中的門道。且不說這一個月里來來往往數(shù)十的船,只有兩條出事了而已。就是十成里丟了五成,他們也還是有賺的。”青黛握了握葉雪瀾的手勸道,“別想了,咱們能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生死有命吧。來,先把衣服穿上,別凍著?!?/p>
“嗯?!比~雪瀾舒展愁眉,接過青黛剛從地上撿起的袍子。
船艙里的兩個人聽見葉雪瀾平安歸來,東西順利出水,也都結(jié)束了“坐禪”,扶著艙壁走出來看。
衛(wèi)無端剛到甲板上,就聽見葉雪瀾對青黛道:“我不管,誰讓你把我的衣裳丟水里了,怪冷的,快把你的衣服給我穿,不然我寫信給師父告狀?!?/p>
他沒聽見青黛說了什么,只看她抱著一只蚌笑瞇瞇跑過來,抓著池淵一起往船邊去了,剩下葉雪瀾拎著還在滴水的官袍,叉腰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衛(wèi)無端脫了自己的外袍,歪歪斜斜地走到葉雪瀾面前,道:“葉姑娘不嫌棄的話,就先穿這個吧?!?/p>
青黛正在不遠(yuǎn)處跟池淵一起驗貨,回頭笑道:“瞧見沒有,我說會有人給你送衣服,你偏不信?!?/p>
“你又知道。”葉雪瀾紅著臉瞪了她一眼,向衛(wèi)無端道了謝之后,接過外袍披在身上。
船載著從水里撈出的一大箱東西返航,四個人都回到船艙里坐下。
池淵和衛(wèi)無端都面色慘白,擰著兩道眉,強撐著裝沒事,卻是欲蓋彌彰。
青黛終于忍不住道:“兩位若是暈船想吐,那就吐吧。風(fēng)浪這么大,暈船也不丟人嘛?!?/p>
她才說完,池淵猛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出了船艙,連門也沒顧上關(guān)。
夜風(fēng)倒灌進來,將披風(fēng)帶起的味道從門口堵了回來,正落在衛(wèi)無端的鼻子前。
火藥?他劍眉一揚,露出詫異表情,扭頭看向身旁的葉雪瀾。
葉雪瀾輕輕搖頭,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說。
貨船停在橋東鎮(zhèn)的碼頭,青黛本想留兩人在橋東鎮(zhèn)歇一晚,奈何葉雪瀾堅持要立刻回并州府,只得尋了船送她和衛(wèi)無端先回去。
渡船上,葉雪瀾蓋著衛(wèi)無端的袍子,靠在船欄桿上閉目養(yǎng)神,聽著河水嘩啦作響。她忽然開口道:“總捕頭想查這件事?”
“那么一大箱子火藥……”對面的衛(wèi)無端嘟囔了半句,反問葉雪瀾,“姑娘不想讓我查?”
“總捕頭想查什么?來歷還是去向?”
“只需半箱就能把整個并州府城都翻過來,姑娘一點兒都不擔(dān)心嗎?”
葉雪瀾睜開眼睛,道:“這不是我撈起的第一箱火藥,也不會是最后一箱?!?/p>
“姑娘是公門中人,應(yīng)該很清楚,依照律法,走私火藥可是重罪,被抓到就是斬立決?!?/p>
“上個月那箱掉水里撈不上來,還是漕運的御史親自來龍衙找我的?!?/p>
“這么說是官商勾結(jié),一起走私火藥?”
“打不通官府門路的才叫走私,打得通那就是官貨商運了?!比~雪瀾微微一笑,“總捕頭在天府多年,又是因為有人徇私回護錙銖門才一怒之下離開天府的,這其中的事情應(yīng)該比我看得清楚。”
衛(wèi)無端了然點頭,又問道:“火藥的去向呢?”
“開山?!比~雪瀾簡短作答后沉默不語,思慮再三才繼續(xù)道,“并州靠山面海,盛產(chǎn)兩樣?xùn)|西。一是海鹽,二是鐵石,兩項都是官府的產(chǎn)業(yè),海鹽有鹽戶,鐵石有鐵戶,賣身給官府,領(lǐng)官糧糊口,另外,每一年蒸海取鹽的鹽戶領(lǐng)鐵鍋,開山取石的鐵戶領(lǐng)火藥?!?/p>
“朝廷一向?qū)鹚幑苤茦O嚴(yán),官鐵所需只能由鹽鐵司發(fā)放。發(fā)的不足量,所以就要自己買?”
“嗯,管制越嚴(yán),黑市上火藥的價格也就越高,轉(zhuǎn)手能翻三五倍不止?;鹚帍柠}鐵司出來就只剩下了八成,再經(jīng)過層層盤剝,到鐵戶手里時已不足三成,這中間的人都攥著火藥卻找不到門路變成銀子。而并州這邊呢?火藥的量一年比一年少,要求上繳的鐵石卻一年多過一年,鐵戶想活下去,就得弄到更多的火藥開山。一頭有貨,一頭有需求,正好池家在并州有產(chǎn)業(yè),在京里又因有皇商的背景多有相識,自然樂得牽橋搭線,從中獲利?!?/p>
“本金、運費再加上一路穿州過府需打點各處漕運司,這成本可不是小數(shù)目,即便不算上走私火藥的風(fēng)險,想要獲利,賣出的價格恐怕也不會低于市價吧?”
“正經(jīng)賣的話,價格自然不會低,鐵戶們也買不起,所以他們是以物易物。”
衛(wèi)無端擰眉沉吟,恍然大悟道:“以火藥換鐵石?”
“正是。”
衛(wèi)無端稱贊道:“不愧是世代從商的人家,天生一個會做生意的腦子啊!在黑市買賣東西的多是江湖人,而江湖上除了擅長制作火器暗器的門派之外,可沒多少人需要火藥。鐵就不一樣了,血肉之軀再強也比不上刀劍鋒利。”他屈指彈了一下隨身的佩刀,“的的確確是一筆好買賣,難怪姑娘愿意幫忙。”
葉雪瀾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復(fù)又閉上眼睛,沒理衛(wèi)無端這句話。
衛(wèi)無端繼續(xù)道:“難道在下說錯了?于鐵戶而言,偷賣官家鐵石,尚有可以瞞住不被官府知道的僥幸,可歲末不能如數(shù)交齊鐵石,會被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兩相權(quán)衡,這不算是一筆好買賣嗎?”
葉雪瀾聞言,睜眼看他,面露驚訝。
衛(wèi)無端故作無辜地道:“葉姑娘總不會是認(rèn)為,衛(wèi)某方才是指姑娘你參與了分贓吧?”
葉雪瀾抿嘴一笑道:“難道總捕頭就沒有懷疑過?”
“沒有?!毙l(wèi)無端干凈利落地回答,“若是貪財好利之輩,又怎么會留在龍衙當(dāng)個窮捕頭呢?麻煩不斷還得拼命。憑你這一身本事,在并州又是獨一無二的,隨便幫人撈一次東西,恐怕都比在龍衙里一年的俸祿還多。”又感慨道,“我是頭一遭知道,原來水性好是可以賺錢的。姑娘要是不嫌棄,我就跟著你好好學(xué)這水里的本事,等以后不在六扇門了,就來并州專門給人撈東西?!?/p>
“往年潛河可比現(xiàn)在太平多了,各個商號,尤其是百年老字號的,可沒那么多船毀人亡的事兒。”葉雪瀾一手搭在欄桿上回頭看向河面,表情凝重,“只要今年平平安安過去,以后也還是一樣的?!?/p>
眼神晃了一晃,她轉(zhuǎn)回頭對衛(wèi)無端笑道:“所以靠撈東西過日子,可能還比不上當(dāng)捕頭呢,尤其比不上在六扇門當(dāng)捕頭,那可是京城的衙門,天子腳下。”
“姑娘想來嗎?”這話顯然是還沒來得及過腦子,就已經(jīng)問出去了,故而才一出口,衛(wèi)無端就立刻手足無措,忙忙地解釋,“那個什么,主要因為我們六扇門的捕頭全都是我這種旱鴨子,一旦遇上了這次這樣的賊,只要他下了水,我們就全都束手無策了。姑娘水性好,誰都比不上,嗯,如果你肯來的話,我去跟高總捕頭說,刑部的調(diào)令也不成問題?!?/p>
等了等,見葉雪瀾沒吭聲,衛(wèi)無端又補充道:“六扇門是個緝捕兇徒盜匪的衙門,比起巡捕江湖的四個衙門,沒有那么威風(fēng),卻也沒有那么多利弊權(quán)衡束手束腳。只要我衛(wèi)無端還是總捕頭,六扇門就決不會徇私枉法?!?/p>
聽他不住口地說完這一長串的話后,葉雪瀾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低下目光道:“多謝衛(wèi)總捕頭的好意。”
“啊。”衛(wèi)無端木然張了張口,轉(zhuǎn)頭看向前方漸近的碼頭,片刻后看著葉雪瀾笑道,“剛才的話,是在下冒昧了,還請葉姑娘別放在心上,真拐了高總捕頭的得力下屬,他還不得追到六扇門去,使出刑刀,把我片成片曬成干?”
葉雪瀾掩口輕笑,起身將蓋在身上的袍子還給衛(wèi)無端:“那條鯰魚,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會有下落了,這么短的時間里,我雖不能讓你學(xué)會下水撈東西,但可以教你怎么在水里漂,至少下次再來并州,不慎掉進水里,不會被水嗆得不省人事,衛(wèi)總捕頭可愿意學(xué)嗎?”
“當(dāng)然愿意,姑娘肯教,在下求之不得?!?/p>
“正好今天該我當(dāng)值訓(xùn)練他們水性,等下這船會將總捕頭一直送到驛站門口,折騰一宿也都乏了,咱們都且先回去歇一歇。晌午之后養(yǎng)足了精神,來龍衙找我吧?!?/p>
葉雪瀾在前方碼頭下了船,面帶微笑目送渡船離岸,而后收起笑容,轉(zhuǎn)身朝著龍衙一路疾行。
此時龍衙尚未到點卯的時候,門雖然開著,可前堂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轉(zhuǎn)到后院,見沈敬山從捕頭們居住的側(cè)院出來,一面走一面放下挽到手肘的袖子。
葉雪瀾急忙迎上去問道:“高頭兒呢?”
沈敬山嚇了一跳:“你這慌慌張張的,出什么事兒了?”頓了頓,驚叫道,“難道是提前了?”
“沒有沒有,你別亂想?!比~雪瀾連忙擺手,“是我找高頭兒有事,他人呢?”
沈敬山松了口氣,道:“昨天你走之后,高頭兒就一直在卷宗室里,估計還沒出來。你來得正好,我還打算去找你呢?!?/p>
“有事兒?”
“你去叫頭兒出來吃飯吧,他昨天晚飯就沒吃。”
葉雪瀾奇道:“這每天叫頭兒起床吃早飯,不一直都是你負(fù)責(zé)嗎?怎么今天讓我去?”她眼睛一轉(zhuǎn),湊到沈敬山面前笑道,“沈大哥,你又挨罵了吧?”
“知道還問?!鄙蚓瓷娇嘀樆卮穑拔腋阏f,昨天我腳剛邁過卷宗室的門檻,就被罵出來了,現(xiàn)在別說進去了,就是路過被他聽見腳步聲,都會挨罵。”
“有這么嚴(yán)重?為什么啊?”葉雪瀾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就因為昨天那兩桶熱水?”
“不知道,十有八九是?!鄙蚓瓷絿@了口氣,又討好地笑道,“頭兒從來不罵你,連對你大聲說話的時候都少,你去叫他出來吃飯,他肯定出來?!?/p>
“你這不是推著我去觸霉頭嘛?”葉雪瀾臉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卻還是和他一起往卷宗室走,“聽你這說法,頭兒現(xiàn)在就是桶火藥,放在那兒沒人招沒人惹都可能炸了,更何況主動去招惹?還不立刻就粉身碎骨了?”
“你是咱龍衙里水性最好的捕頭,所以一向就只有你敢去捋老虎須?!鄙蚓瓷酵浦~雪瀾加快腳步,“再說了,你不是找他有事兒嗎?看你剛才那火急火燎的樣,肯定是耽誤不得的大事情,你呢就先忙你的事兒,捎帶嘴提一句讓頭兒出來吃飯就行?!?/p>
沈敬山將葉雪瀾推到卷宗室門口,轉(zhuǎn)頭就跑,直到離著卷宗室有大半個院子遠(yuǎn)了,方才停住腳,不住地沖著葉雪瀾作揖,苦苦哀求。
葉雪瀾無可奈何地點頭答應(yīng),抬手叩門。
門并未上鎖,她輕輕推門進屋,只見高行周正伏案休息,手邊放著昨日衛(wèi)無端送來的紫檀盒。盒蓋已經(jīng)打開,露出里面的書冊。封面用黃綢包裹,正中以朱砂寫著“中州志”三字,旁側(cè)另有小字“補”。盒中一共兩冊,另有一冊壓在高行周的胳膊下,只露出左上角幾個字,“待化為龍形,以”。
尚未來得及細(xì)看后面的字,葉雪瀾就被高行周的怒吼給嚇了一哆嗦:“滾出去!”
她忙后退兩步,垂頭抱拳道:“總捕頭,我……屬下有事稟告?!?/p>
高行周“啪”一聲將書冊翻扣在書案上,瞪著葉雪瀾吼道:“我的話沒聽見?”
“總捕頭,事關(guān)重大。”葉雪瀾偷偷抬眼,見高行周仍舊怒容滿面,連忙又低下頭,“屬下先告退,等總捕頭有時間了,再、再來說。”
她轉(zhuǎn)身逃命似地沖到門口,腳還沒碰著門檻,身后傳來高行周的聲音:“回來,聽你這公事公辦的口氣,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葉雪瀾聽這聲音里盛怒稍減,定了定心神,轉(zhuǎn)身回到書案前,畢恭畢敬地道:“屬下昨天夜里去了入???,發(fā)現(xiàn)有東西觸發(fā)了水底的機關(guān)?!?/p>
“哦?”高行周靠在椅子上看著她,“什么東西?”
“不知道,屬下在水底找了一圈,沒見到什么怪異的東西?!?/p>
“尸體也沒有?照理說,那機關(guān)應(yīng)該從不落空才對?!?/p>
“只有幾具人尸掛在機關(guān)上,應(yīng)該是前兩日沉船的和下海撈東西的?!比~雪瀾抬眼看著高行周,“屬下來找總捕頭,就是為了這個?!?/p>
“人?”高行周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搖頭道,“不可能,人力微弱,絕無可能觸發(fā)機關(guān)。”
“屬下的意思是,這機關(guān)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要人命了?!比~雪瀾解釋道,“前幾日,海水還沒倒灌得這么厲害,機關(guān)動力不足,并沒有完全展開,可昨日看時,那機關(guān)已經(jīng)如海底暗礁大小了,照這么下去,不僅吃水深的貨船在經(jīng)過入??跁r會撞上,連普通的渡船漁船也難以幸免?!?/p>
“你想干什么?”
“這機關(guān)能不能攔住上游入海的魚蟒尚還是個未知,可給來往船只造成了損失,傷人性命卻是實打?qū)嵉?。屬下以為,既然距離化龍為禍還有一段時間,那沒有必要現(xiàn)在就開啟,不如派人下去給關(guān)了?!比~雪瀾又忙補充道,“屬下愿意去。”
“我就知道?!备咝兄苁持父艨拯c著葉雪瀾,咬牙切齒道,“你什么時候能好好拎清這里面的輕重?”
“回總捕頭,屬下拎得挺清的?!?/p>
高行周豁然起身繞到書案前站定,俯視矮他一頭的葉雪瀾:“我問你,當(dāng)初為何要建這機關(guān)?”
葉雪瀾小聲道:“化龍之禍時阻攔入海魚蟒?!?/p>
“那現(xiàn)在這機關(guān)為何會開啟?”
“大概是有東西被倒灌的海水卷到了潛河里?!?/p>
“你找著那東西了嗎?”
“沒有?!?/p>
“尸體呢?”
“也沒有?!?/p>
“這說明什么?”高行周的聲調(diào)又高了一大截,“說明觸發(fā)機關(guān)的東西還活著,甭管這東西是什么,它出現(xiàn)在入??诳隙ㄖ挥幸粋€目的,那就是越過龍門,奪取龍門上的龍靈之力化為真龍。關(guān)閉機關(guān),就意味著這東西一旦入海,我們連個阻止它的辦法都沒有,后果會怎樣,你不清楚?”
“可卷宗上寫著,在龍靈之力蘇醒前,那些魚蟒只會徘徊在懸劍橋附近,甚至不會到入???,也就不會入海,更不會躍過龍門,所以有沒有那機關(guān)攔著,它們都會留在潛河里。”
“如有萬一呢?”高行周厲聲問道,“假如卷宗上記載有誤呢?龍衙有斬龍之責(zé),稍有閃失中州就會萬劫不復(fù),這責(zé)任你擔(dān)得起嗎?”
葉雪瀾低了頭,咬著下唇不說話。
高行周深吸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只顧著眼前的得失,要顧全大局。既然那機關(guān)開啟了,就說明的確存在威脅。你要拿整個中州做賭注,去換幾條無足輕重的人命嗎?”
“怎么會無足輕重?況且,這也只是萬一而已?!比~雪瀾不服氣地道,“斬龍每三百年一次,每一次前輩們都會留下詳盡的卷宗,記述整個過程,從未有魚蟒提前入海的情況,我們留在海防堤上巡查的人也沒有發(fā)出警報。就為了個捕風(fēng)捉影的萬一,讓出海的人搭上性命,不該是龍衙所為?!?/p>
“夠了。”高行周打斷她的話,“真是根搟面杖,怎么都說不通。”他重重出一口氣,轉(zhuǎn)身背對著葉雪瀾,“這事兒到此為止,出去吧?!?/p>
葉雪瀾看著高行周魁梧的背影,慢慢退到門口,站在門檻前小心翼翼地道:“剛才沈大哥說您昨天晚上就沒吃飯,惦記著您餓壞了身體,讓我請您出去吃早飯。”
高行周“哼”了一聲道:“氣飽了?!?/p>
“哦?!比~雪瀾輕輕應(yīng)了一聲,故意問,“頭兒,漕運司御史還欠著我一個人情,要不我去找他說說?”
高行周猛然轉(zhuǎn)身瞪著她,問道:“說什么?”
“說我在水底發(fā)現(xiàn)了海妖的蹤跡啊,讓他下令封禁潛河入???,等龍衙殺了海妖之后再解禁。”
“你敢!”
“您怕有海妖的事兒傳出去,嚇得周圍百姓四散奔逃,那您找一借口我去說,或者您去說?”葉雪瀾只當(dāng)沒看見高行周對自己怒目而視,自顧自地道,“反正我是想不出什么別的理由,能讓漕運司御史自斷財路。海妖是最好的辦法,并州每一個人都是從小聽著海妖傳說長大的,加上斬龍淵一向都是有去無回,現(xiàn)成的明證,大家肯定都相信?!?/p>
“葉雪瀾,你這是成心想氣死我,是不是?”高行周怒斥道,“上頭早有明令,這斬龍的事兒只能龍衙內(nèi)部知道,不得外傳,最要緊是不能在民間引出亂子,公文你是沒看見還是不認(rèn)字兒?”
“看見了,也認(rèn)識字?!比~雪瀾直面高行周的雷霆暴怒,表情波瀾不驚,“所以我只說有海妖,斬龍的事一個字也不會提。”
“有什么區(qū)別?啊?一聽海妖重現(xiàn),誰還敢在海邊住?還不立刻收拾家當(dāng)往并州府城里跑?尤其橋東橋西兩鎮(zhèn),緊挨著海,真有海妖,大家頭一個遭殃,肯定跑得比誰都快。百姓全都擁到城里,還不叫亂子啊?”高行周兩手叉腰瞪著葉雪瀾,胸口劇烈起伏,像要噴火似的喘著粗氣,“你到底想怎么著?”
葉雪瀾真誠地看著高行周道:“頭兒我冤枉啊,我沒打算氣死您。再說,這事兒我又不是不占理。”
“你閉嘴?!备咝兄懿荒蜔┑?fù)]了下手,“還有兩天時間,找著兇手,打發(fā)了衛(wèi)無端趕緊給我回來,別的事兒不用你操心。”
葉雪瀾試探道:“那,漕運司御史那兒呢?”
“我去說,行了吧!”高行周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恨恨地道,“我怎么就一時眼瞎,招了你這么個愛管閑事的主兒?!?/p>
“您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葉雪瀾抿嘴笑道,“沈大哥給您準(zhǔn)備了早飯,您看在他從來不氣您,也從來不亂管閑事的份兒上,去吃兩口吧?別辜負(fù)了他一番心意。”
高行周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板著臉瞪了她半晌,終于開口道:“走,罰你跟我一起吃早飯。正好,今天是敬山當(dāng)值做飯?!?/p>
“啊?”葉雪瀾看著高行周賠笑道,“頭兒,就不用這么客氣了吧?沈大哥的手藝,我,領(lǐng)教過?!?/p>
“走走走,別客氣,換別人做飯,我還舍不得給你吃呢?!?/p>
龍衙演武場中,衛(wèi)無端盯著腳下的水坑,深約一丈的水坑里已經(jīng)蓄滿了水,跳下去肯定沒頂。
葉雪瀾坐在一旁喝水,見他半天沒動地方,于是起身拎著壺走過去問道:“總捕頭,怎么了?”
衛(wèi)無端難為情地?fù)狭藫厦夹模骸叭~姑娘,實不相瞞,在下沒這個膽子下去。前兩次被扯下水都差點兒淹死,得虧一次遇上高總捕頭,一次遇上姑娘,這才活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一想起水淹過頭頂?shù)哪且豢?,就覺得脊背發(fā)涼?!?/p>
“總捕頭,這水沒你想的那么深,即便是沒防備失足掉進去,最多也就是喝兩口水?!比~雪瀾說完,拎起水壺喝了個底朝天,一伸手將壺遞給剛走到演武場的沈敬山,“正好,勞您大駕,再來一壺?!?/p>
沈敬山接過水壺笑道:“不至于吧?從吃完飯到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是第四壺水了。”
“你還好意思說?雖然咱們并州這幾個月鹽價降下來了,可也不是白來的啊,每次你當(dāng)值做飯,都照死里放鹽,難怪你去叫高頭兒吃飯,他會把你罵出來,要我說,沒動手打你都已經(jīng)算是留情面了?!比~雪瀾一面說,一面推沈敬山,“快去快去,晚了我就變成咸魚干了?!?/p>
“瞎說,哪有那么咸?!鄙蚓瓷筋H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衛(wèi)無端一眼,對葉雪瀾道,“頭兒說你最近忙著幫六扇門抓人,挺辛苦的,讓我來替你當(dāng)值,你也能回去歇歇。”
“不辛苦,我現(xiàn)在很閑?!比~雪瀾故意重重地咬在“閑”字上,“哎喲,快去打水吧,我的沈大哥,你真想看著我變成咸魚干???”
“好好好,這就去。”沈敬山轉(zhuǎn)身要走,又轉(zhuǎn)回來囑咐道,“他們來了就讓他們先下去吧,你多留神,這群小子都賊著呢,稍微不注意就給你偷懶?!?/p>
“知道了,知道了?!比~雪瀾推著沈敬山,“快去打水?!?/p>
沈敬山剛離開,龍衙的捕頭們就陸續(xù)來到了演武場。他們成排成列依次站好,然后同時彎腰掀起面前的石板,露出石板下蓄滿水的大水坑。不等葉雪瀾說話,所有人一齊兩手抱臂,豎直跳進水坑里,身體淹沒在水下,只剩頭露在外面。
葉雪瀾走到看臺上,點了一炷線香插在香爐里,轉(zhuǎn)身打了個手勢,坑里的人一矮身全都沒入水中。
衛(wèi)無端在一旁看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他們在練習(xí)閉氣,這是基本功?!比~雪瀾回到衛(wèi)無端旁邊,背著手笑瞇瞇地道,“總捕頭也趕緊下水吧,以你的身量,真的不至于直接沒頂?!?/p>
衛(wèi)無端直脖咽了咽口水,眼一閉心一橫,彎腰按著地面跳了進去。水在鎖骨上下浮動,他腳踩著坑底,兩只手撐住坑壁,好似石雕一般,一動也不敢動。
葉雪瀾蹲在一旁道:“在水里不吸氣就不會嗆水,就算嗆水,這不是還有我嗎?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彼謱⑹稚斓叫l(wèi)無端的頭頂上,故意道,“都有第一遭,要不我?guī)湍???/p>
“不不不,不勞煩姑娘?!毙l(wèi)無端忙不迭地?fù)u頭道,“我自己來,自己來?!?/p>
說完,他閉目凝神,抱元守一,專心吐納片刻后,緩緩屈膝半蹲,整個人沉入水中。
葉雪瀾在衛(wèi)無端身旁觀察了好一會兒,確認(rèn)沒有問題后,起身去看其他人。
她走過每一個水坑,并不停留,只大略看一眼水中的情況,走到一處靠墻的水坑時,卻忽然停住不動,雙眉緊鎖,看了片刻,彎腰探手一把抓住水里那人的衣襟,直身一拎,將那人提出水面。
被提出來的人兩手搭在水坑邊,不住地咳嗽,水流了一地。
“都出來?!比~雪瀾厲聲道。
所有人都露出頭來,連衛(wèi)無端也不例外。
葉雪瀾橫眉冷目,俯視被她提出來的人:“從前我是怎么跟你們說的?閉氣最忌諱的就是急于求成,已經(jīng)氣竭了還硬撐著不上來,嫌自己命太長,有心找死?”
那人沒有吭聲,頭埋在雙臂里,趴在坑邊喘粗氣。
“都歇了,一刻鐘之后重來?!比~雪瀾怒氣沖沖地走到看臺旁,拔了香爐里的線香扔在桌上,兩手叉腰背對著眾人站了一會兒,壓下了心頭怒火,臉上怒容仍在。
“這要殺人的表情,誰惹你了?”沈敬山拎著水壺走過來,“有人偷懶,就懲罰一下,別氣壞了?!?/p>
“要是知道偷懶,我也不生氣了?!比~雪瀾接過水壺,仰頭灌了幾大口,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水,轉(zhuǎn)了話題問道,“你怎么去了這么久?”
“哦,差役說有位姑娘來找你,我讓他帶去前堂等你,可差役回來說,那姑娘不肯進來,只捎了話,在門口跟你說兩句話就走,還特地強調(diào),只見你一個人?!?/p>
“姑娘?”葉雪瀾垂頭想了一想,“啊,我知道了?!彼龑⑺畨胤旁谧郎?,又對沈敬山道,“一刻鐘之后再讓他們下水,撐不過一炷香的就算了,別勉強他們。再怎么說,他們也只是給我?guī)兔Χ?,少一個人多一個人問題不大?!?/p>
沈敬山答應(yīng),目光越過葉雪瀾看向剛露出頭的衛(wèi)無端,再看回葉雪瀾,并未說話。
葉雪瀾會意,走到衛(wèi)無端旁邊,蹲下問道:“總捕頭覺得如何?”
“似乎摸到一點兒門道,也沒那么怕水了?!?/p>
“閉氣就是這樣,只要能入門,往后就剩下勤加練習(xí)了?!彼掍h一轉(zhuǎn),又道,“青黛應(yīng)該已經(jīng)得到消息了,我去問問,至于總捕頭你呢,既然已頗有心得,那就留在這兒,趁熱再練練吧,也好熟能生巧,以防來日抓人的時候,再被扯進水里?!?/p>
“姑娘放心,在下一定勤修苦練,好好抱一抱佛腳?!毙l(wèi)無端笑道,“幫不上忙還勉強說得過去,這要是再拖后腿,那我以后可就真沒臉再來龍衙找高總捕頭借人了。”
葉雪瀾抿嘴輕笑,將他扔在演武場里,自出門去了。
龍衙正門不遠(yuǎn)處就是潛河主水路,葉雪瀾站在門口四下里張望,沒見到沈敬山口中那位姑娘,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一艘泊在岸邊的渡船。向前走幾步,繞過河岸遮擋,就看見青黛站在船頭,正沖她揮手。
“你怎么親自來了?”葉雪瀾站在岸邊揶揄道,“這可是衙門口,你不用規(guī)避官商勾結(jié)的嫌疑,我可還想要兩袖清風(fēng)的美名呢?!?/p>
青黛白了她一眼道:“我從昨晚忙到現(xiàn)在,覺都沒睡成,你就大發(fā)慈悲放過我吧?!?/p>
“只是找個人而已,不至于一天一夜吧?”葉雪瀾跳到船上,攜著青黛的手一起進了船艙坐下,“還是說昨晚我們走了之后,又出了其他事?”
青黛“唉”了一聲道:“別提了,也不知池淵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說這幾天龍門將有異動,屆時海妖蘇醒,入海口附近海潮洶涌,巨浪滔天,海水甚至可能漫過堤岸。你也知道,池家那些貨倉都離海防堤不遠(yuǎn),要是真發(fā)水,他們家的貨倉肯定第一個倒霉。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他下令讓人連夜把貨倉搬空,全數(shù)轉(zhuǎn)移到城里的貨倉里?!?/p>
葉雪瀾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笑道:“池家這皇商背景著實有用,連這種官府機要都能事先得到消息,提前避開損失。但是說不過去啊,這轉(zhuǎn)運貨物自有池家的伙計,就算人手不夠,也一定是臨時雇傭橋東鎮(zhèn)的腳夫才對,怎么也輪不到你去幫忙吧?”
“問題就在這兒,我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他是哪根筋錯了位?!鼻圜靸墒滞砬耙槐P,“他這一番折騰,將池家在橋東鎮(zhèn)的貨搬走了不說,竟然還連帶將所有的掌柜伙計,連同他們的家眷一起搬進城了。要說這也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畢竟是池家商號自己的事兒,他愛怎么著怎么著。可他非要讓我跟他一起去其他商號,讓那些商號的東家招募橋東鎮(zhèn)的人當(dāng)伙計。不管是留在并州干活兒,還是派往其他地方,路費池家出,但有一個要求。”
“什么?”
“必須拖家?guī)Э谌?,少一個人都不行?!鼻圜鞖夤墓牡氐?,“我這一天一宿,不是忙著跟他一起說服其他商號的東家同意這個事兒,就是在給錙銖門總堂和其他各處的青翎使寫信,請他們幫忙說服并州周圍的商號同意。我甚至都在想,池淵他要不是失心瘋了,就一定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拿我尋開心?!?/p>
葉雪瀾忍不住笑道:“那你還勤勤懇懇地跟著他一起,忙了一天一夜?”
“沒辦法,誰讓我是青翎使?錙銖門里這些商號甭管是相互幫忙,還是達(dá)成合作,都得經(jīng)我的手,這事兒當(dāng)然也不能例外。要不然,萬一日后有商號反悔,再沒個旁證,那些伙計就拿不到工錢了?!鼻圜炜吭诖撋峡嘀樀?,“職責(zé)所在,我總不能說,我覺得他瘋了所以拒絕這要求,讓他自己去吧?算了,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銀子,而且這事兒辦成了,他肯定也不好意思讓我白忙。”
“這倒是,池公子對你一向出手大方?!比~雪瀾別有所指地道。
青黛沖她做了個鬼臉:“沒你大方,價值連城的翠珠說送我就送我,連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又坐直了側(cè)過身來看著葉雪瀾,認(rèn)真地道,“我小時候,師父常給我講龍衙捕頭斗海妖的故事,你要不要聽?”
這話題轉(zhuǎn)得突兀,葉雪瀾微微一怔,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而后了然笑道:“好?!?/p>
“傳說海里那個龍門下面鎮(zhèn)著一個大海妖,龍門異動的時候,那個海妖就會蘇醒,在海里興風(fēng)作浪,掀起海潮把整個并州都淹了。這個時候龍衙的捕頭會挺身而出,在懸劍橋上與海妖決一死戰(zhàn),不惜一切代價打敗大海妖,保護并州所有人。”青黛下定決心似的深吸了口氣,“阿雪,你給我句實話?!?/p>
葉雪瀾笑了一笑,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就這幾日了,龍衙上下所有捕頭都會去入海口,只留捕快和差役負(fù)責(zé)日常事務(wù)?!?/p>
“能不去嗎?”青黛試探著問道,“傳說里的那些龍衙捕頭,都沒能回來?!?/p>
葉雪瀾輕輕搖頭:“職責(zé)所在?!?/p>
“那你離開龍衙好不好?”
“青黛?!比~雪瀾喚她名字,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笑,“你明知道我不能?!?/p>
“這有什么不能的?原本你入公門,也不是為了什么殺海妖,只是想讓天底下所有的兇手都能給枉死的人償命而已。去六扇門也一樣啊,你幫衛(wèi)無端抓到了人,怎么說都是大功一件,再加上他對你的態(tài)度,讓他把你調(diào)去六扇門決不是難事。你們高頭兒一向?qū)δ悴诲e,肯定也會放人的?!?/p>
葉雪瀾柔聲問道:“你知道為什么池淵要未雨綢繆,將橋東鎮(zhèn)的貨倉搬空?”
青黛吸了吸鼻子,賭氣嘟囔道:“他吃錯藥了?!?/p>
“因為一旦龍衙的捕頭們阻攔海妖失敗,整個橋東鎮(zhèn)都會被海水淹沒,所以我不能走?!?/p>
“多你一個又怎么樣?如果傳說是真的,那你們?nèi)ト牒?诰偷扔谑恰鼻圜斓脑掙┤欢?,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用力握住葉雪瀾的手,“阿雪,那你想想小蒲的爹娘好不好?他們已經(jīng)失去小蒲了,經(jīng)不起再失去你了?!?/p>
這話觸動了心事,葉雪瀾默默嘆了口氣,打起精神,勉強笑道:“給你這么一說,就好像我真回不來了似的。池淵才來并州沒多少日子,不相信龍衙的本事也是情有可原,你不一樣,你是并州本地人,聽著龍衙捕頭斬海妖長大的,難道也不相信?”
“如果龍衙之前那些捕頭真有本事,那海妖也活不到今天,你讓我怎么相信?”
“那你起碼也該相信我的本事吧?我可連斬龍淵都能出入自如呀。別忘了,那里可是正兒八經(jīng)鎮(zhèn)壓海妖的地方呢?!比~雪瀾故意嗔道,“你啊,就是改不掉這關(guān)心則亂的毛病。其實靜下心來仔細(xì)想想,這件事不是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嗎?”
青黛將信將疑地道:“是嗎?”
“你想啊,假如不是有了萬全準(zhǔn)備,那高頭兒可就是帶著我們?nèi)ニ退懒耍阌X得他是那樣的人嗎?”
“兇是兇了點兒,但還不至于這么十惡不赦?!?/p>
“所以,你的擔(dān)心不就沒道理了嗎?傻丫頭,故事都是騙小孩兒的,當(dāng)不得真,我們一定會回來的?!?/p>
“真的?”
“真的?!比~雪瀾鄭重點頭,“如何對抗海妖,龍衙的卷宗里有詳盡的記載,我們只是照做,歷代都是如此,從沒出過差錯。那些沒有回來的捕頭,是因為水性不佳,經(jīng)不住大風(fēng)大浪,不是被海妖吃了?!?/p>
“真的就好?!鼻圜斐哆^袖子抹了一把臉,破涕為笑,“都怪池淵,這一宿都把我累傻了?!?/p>
“好了,哭也哭了,問也問了,該跟我說說正經(jīng)事了吧,那條鯰魚的下落呢?”
“有人在漁場見過他,據(jù)說他只是不停地更換落腳的地方,但始終都在漁船上,沒有下來過?!?/p>
葉雪瀾聞言笑道:“還挺聰明的,知道衛(wèi)無端是旱鴨子,在水上討不到什么便宜?!?/p>
“我相信,他在你手里也肯定討不到什么便宜?!?/p>
“這是自然。”葉雪瀾得意一笑,“我這就跟衛(wèi)無端一起去抓人?!?/p>
說完,她起身要下船。
青黛緊走兩步攔住,直視著葉雪瀾雙眼,一字一頓道:“你答應(yīng)我,一定回來?!?/p>
“一定!”
下了船,葉雪瀾目送青黛的渡船離開,直到看不見影了,方才轉(zhuǎn)身往龍衙里走。
池淵不僅移走了自家商號的貨物,還動用他在錙銖門的關(guān)系,雇走了很多橋東鎮(zhèn)的百姓。倒貼銀子讓人背井離鄉(xiāng)去給別家商號干活,怎么看都是沒有好處的事。他是個生意人,無利不起早,而且從不做虧本買賣,那折騰這一宿圖什么?總不會真的只是拿青黛尋開心吧?
葉雪瀾一面走一面只顧低頭琢磨,直到一頭撞上沈敬山后背,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回到了演武場。
演武場中與她走時大有不同,每一個水坑都被青石板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所有的石板上都壓著石頭。再看墻根下,差役們貼墻站了一溜,一動不敢動,時不時地瞥一眼沈敬山。
葉雪瀾的目光轉(zhuǎn)向看臺,落在香爐里的線香上。這炷香是剛點的,旁邊未燃盡的香頭還冒著青煙,她心下一驚,陡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一把推開沈敬山伸過來要扶她的手,快步走到衛(wèi)無端所在的水坑旁,挪走石頭,掀開石板。
只見衛(wèi)無端雙手撐在坑壁上,仰面朝天,口眼緊閉,水時而將他的臉完全淹沒,時而露出鼻尖。他面色只略微發(fā)白,胸口卻已全無起伏。
葉雪瀾連忙伸手去拉,手才碰到水面,聽衛(wèi)無端猛地吸了一大口氣。
見他睜眼還魂,葉雪瀾也跟著松了口氣,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毙l(wèi)無端挺身站直,頭徹底露出水面,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詫異道,“兩炷香這么快就到了?”頓了一下,又笑了,“是葉姑娘發(fā)現(xiàn)我偷偷浮出水面作弊了吧?”
葉雪瀾不答,站起來沖著墻根下的差役冷聲道:“把石頭搬開?!?/p>
一眾差役面面相覷,最后一齊將目光投向看臺前的沈敬山。
沈敬山道:“兩炷香還沒有到?!?/p>
葉雪瀾邁步上前,一腳踢開石頭,同時腰間魚刀出鞘,插入石板縫隙中,手腕一轉(zhuǎn),石板翻起,重重落在一旁,摔成幾塊。
水坑中的人乍見光亮,猛地躥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吸氣。
她原地一轉(zhuǎn),踢開另一塊石頭,俯身落刀,刀尚未插入縫隙,手腕已被沈敬山架住。
“若你總是這樣心慈手軟,他們永遠(yuǎn)都不可能有長進。”
葉雪瀾不搭茬,魚刀在她指間調(diào)轉(zhuǎn),狹長的刀刃畫出一道弧線,直取沈敬山的小臂。沈敬山被迫放手,刀尖挑起青石板后并未停留,自青石板下掠過,再次襲向沈敬山。沈敬山連忙疾速后退,利刃如認(rèn)準(zhǔn)了獵物的蛇步步緊跟。
葉雪瀾順勢又踢翻兩塊石頭,手中冷冽的寒光左右不離沈敬山胸口。
少了石頭的重量,水坑里的人立刻掀開石板,趴在地上一口接著一口吐水。
兩人在看臺前站定,魚刀自沈敬山胸口慢慢移開,最終指向貼墻站著的差役,葉雪瀾道:“把石頭搬開,否則別怪我對你們不客氣?!?/p>
差役們聞言,連聲答應(yīng)著,卻都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們礙著沈敬山在,不敢公然得罪,葉雪瀾心知肚明,揚聲道:“衛(wèi)總捕頭,可否勞您幫忙?”
“樂意效勞?!毙l(wèi)無端應(yīng)了一聲,自去逐一挪開壓石板的石頭,將水坑里的人拎出來。
沈敬山上前一步,低吼道:“若非如此苦練,他們根本不能助你一臂之力。”
“那你把他們?nèi)寄缢涝谒?,反而是給我?guī)兔α??”葉雪瀾反手收刀,利刃橫在她和沈敬山之間,“我跟你說過,最終負(fù)責(zé)斬殺妖孽的人是我,這些人多一個還是少一個,并不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多一個人,對你而言,就多一分保障。”
“保障?不過是多一個人替我去死罷了?!比~雪瀾直視沈敬山,“能通過懸劍橋機關(guān)的,都絕非善類。他們論身手論水性,哪一點能與之抗衡?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當(dāng)成誘餌,分散那些怪物的注意力,給我爭取時間。”她指向那些倒在地上喘著粗氣的人,咬著牙道,“他們,每一個人,都不合格,我決不會帶著他們一起,站在懸劍橋上?!?/p>
“難道你想孤身一人擋住所有魚蟒?”沈敬山顯然是氣急了,兩眼通紅,“且不論這樣做是不是在拿你自己的生死開玩笑,單只說你一個人做不到斬盡殺絕,就會讓整個計劃失敗。葉雪瀾,這可是關(guān)乎整個中州安危的大事,你身為龍衙捕頭,要顧全大局?!?/p>
“中州,又是中州?!比~雪瀾冷笑,“為了中州安危,可以不顧海底機關(guān)已經(jīng)殺了人,也可以不顧這些龍衙捕頭的生死。既然已經(jīng)視人命如草芥,那我們斬殺妖孽是為了什么?難道只是為了保住那所謂的龍靈之力,保住中州平白得來的萬古長安,保住那些人胡作非為的底氣,讓他們繼續(xù)有恃無恐?沈敬山,你別忘了,你是龍衙的捕頭,不是幫兇!怎么能和他們一樣,草菅人命!”
“雪瀾?!?/p>
葉雪瀾聞聲回頭,見高行周負(fù)手站在演武場門口。
“今天的事,敬山確實欠考慮了些,但他也是為了你好,怕你到時孤立無援,發(fā)生什么不測。”高行周向演武場里的其他人道,“都回去歇著吧,這幾日養(yǎng)精蓄銳,隨時聽候調(diào)遣。敬山,你跟我來?!?/p>
眾人漸漸散去,演武場里只剩下葉雪瀾和衛(wèi)無端。
葉雪瀾氣還沒有消,收刀入鞘時帶著十足的怒火,“啪”的一聲。
衛(wèi)無端跟著挑了下眉,倒了杯水送到葉雪瀾面前,道:“葉姑娘,喝口水消消氣吧。”
“讓總捕頭見笑了?!比~雪瀾雙手接過茶杯,勉強笑道。
“拿大局為重當(dāng)幌子,做草菅人命的事,的確很難不生氣?!毙l(wèi)無端若有所思地道,“只不過,很多事情不是爭了就能有結(jié)果的,說到底,你我人微言輕,能求的也只是問心無愧罷了。”
葉雪瀾低頭看著杯中琥珀色的茶,半晌抬頭看向衛(wèi)無端:“眼看著人死在自己面前,又如何能做到問心無愧呢?”
衛(wèi)無端沒有回答,只是別開目光,盯著線香的裊裊輕煙,似乎是在認(rèn)真思考問題的答案。
葉雪瀾忽然意識到,這話恐怕是勾起了衛(wèi)無端的心事,連忙喝了茶,將茶杯放在香爐旁,對衛(wèi)無端笑道:“總捕頭,那條鯰魚有下落了?!?/p>
衛(wèi)無端也收起剛才若有所思的表情,夸張地嘆氣道:“我猜他的藏身之處,肯定四面環(huán)水?!?/p>
“泛舟水上的確是躲您這位旱鴨子最好的辦法,不過旱鴨子也有旱鴨子的用處,案子是您的,人犯也是您的,我可不能每次都自己奔波,讓您在一旁躲清閑?!?/p>
“真的?那可太好了?!毙l(wèi)無端眼睛一亮,故意雙手抱拳,萬分恭敬地道,“在下愿意聽候葉姑娘調(diào)遣?!?/p>
葉雪瀾被他逗笑:“傍晚我在驛館門口等你,記得穿便服,咱們要去的這地方,可不歡迎穿官衣的。”
傍晚,衛(wèi)無端找驛館的差役買了身便服換上,才出門就看見葉雪瀾一身漁家女子打扮,站在船頭。
他走到堤岸旁,見撐船的仍舊是擺渡的船家崔漁,船卻比前兩次的都小。一葉扁舟,艙中只容得下兩人對坐,船尾堆著破舊的漁網(wǎng)。
“這是老爺子平時捕魚用的船,”葉雪瀾一面解釋,一面將手伸到他面前,“渡船太扎眼了?!?/p>
衛(wèi)無端看看葉雪瀾的手,再看看深不見底的潛河水,呆站在岸邊沒動。
崔漁笑道:“葉捕頭,這就是你欠考慮了。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來來往往多少人都看著呢,他一個大男人借你一個姑娘的力,你讓他臉往哪兒放?”說著將長篙伸了過來,“來來來,衛(wèi)總捕頭,扶這個。”
葉雪瀾也笑了,收回手道:“是我疏忽了?!?/p>
衛(wèi)無端連忙解釋道:“老爺子,您這話說差了,我可不是為了自己的臉面。承認(rèn)自己技不如人,本來就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更何況還是承認(rèn)水性不如葉姑娘?!?/p>
崔漁一撇嘴:“那你猶豫個什么勁兒?。侩y不成是覺得姑娘家的手不能隨便碰?”
衛(wèi)無端“嘿嘿”笑了一聲,算是承認(rèn)了崔漁的話。
“葉捕頭都沒說什么,你一大老爺們兒卻在乎這個?六扇門的總捕頭太小家子氣了吧?”
衛(wèi)無端撓著后脖頸,不好意思地道:“從前是沒在意過這些,也不知怎么,剛才突然就覺得了。”
“得,看來是我多事了?!贝逎O收回長篙,對葉雪瀾道,“葉捕頭,還是勞您伸手扶他下來吧?!?/p>
葉雪瀾臉上一紅,將手伸到衛(wèi)無端面前,低了頭不看他,只小聲道:“下來吧?!?/p>
衛(wèi)無端輕輕握住她的手,落在船上站穩(wěn)后,才面色尷尬地放開,悄聲道了一句“多謝”。
兩人在船艙中坐定后,漁船沿著潛河主水路,過了閘關(guān)出城,向東轉(zhuǎn)入一條支流。天色轉(zhuǎn)暗,水勢由急到緩,兩岸丘陵起伏變?yōu)閼已虑捅?。山峰黑黢黢如巨人橫臥,抬頭不見星月,前后無人無光,穿行其間如在混沌初開的縫隙中,只憑船頭懸著的紅燈籠照亮。
葉雪瀾是慣在水上漂的,全然不當(dāng)一回事,早已靠在船艙上睡去,只剩衛(wèi)無端瞪眼看著船頭那一點晃來晃去的亮光,整夜無眠,一顆心豈止“不安”二字,簡直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待船行到一處寬闊的水面停住時,天已蒙蒙亮,衛(wèi)無端嘴上不說,心里慶幸,總算是全須全尾,安然無恙地活到了第二天,沒有觸礁翻船喝個水飽。
他從船艙中出來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處險要峽谷。兩側(cè)一座座高聳入云的山峰排成弧形,將水流攔腰掐成了葫蘆狀,兩頭口窄中間肚圓。泊船的位置在入口附近,再往里走,寬闊的水面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漁船,一條挨著一條,幾乎連成了平地,每條船上都不見人影,只看得見成堆的木箱,卻不知里面裝著什么。最里面正對著入口的半山腰上有座小竹樓,樓上懸著一面大銅鑼。
“這里就是漁市了,并州最大的黑市。”葉雪瀾站在他身后,指著遠(yuǎn)處的銅鑼道,“別看現(xiàn)在安靜,等敲了開市鑼,可熱鬧了。”
“這么說,那些箱子里裝的是火藥?”衛(wèi)無端壓低聲音問道。
葉雪瀾細(xì)細(xì)觀察了一番,搖頭道:“應(yīng)該是魚。”
衛(wèi)無端奇道:“是什么稀有的品種,竟然還要到黑市上來買?”
“就是普通的潛河里的魚。”葉雪瀾笑著解釋道,“現(xiàn)在潛河是禁漁期,無論主水道還是支流,都不讓捕魚,自然潛河里的魚就不能公然買賣了,否則被漁政司的人逮著,可是要挨鞭子的?!庇种钢肷窖闹駱堑?,“咱們快上去吧,等會兒開市可就來不及了。”
說完,葉雪瀾縱身一躍,輕輕落在前面那條船的船艙上。她并不停留,借力再次躍起,一路踩著船艙直奔到對面的山腳下,借著凸起的巖石來到半山腰,穩(wěn)穩(wěn)地落在銅鑼前。
衛(wèi)無端心里明白,船浮在水面上,哪怕是有貨物壓艙,落腳也必定會晃,最要緊是“蜻蜓點水”四個字。他使出看家的本事,提起口氣在船頭上一路狂奔,不等船晃,腳已離開。
待他落在竹樓上回頭看時,被他踩過的船都左傾右斜,尤其是最靠近山腳的那只小船,因為沒有貨物,所以搖得比其他船更厲害。
船艙里傳出船主人響亮的咒罵聲:“奶奶的,哪個烏龜王八蛋踩老子的船?”
葉雪瀾抿嘴一笑,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一紅一黃兩段綢子,對衛(wèi)無端道:“等會兒我下去抓人,你就站在這里看著,他往左跑,你就舉紅綢,往右跑,就舉黃綢,向著出口的方向就兩只手舉到頭頂,向著竹樓的方向就兩只手放在胸前。”
“倒是有點兒像旗語?”
葉雪瀾含笑點頭。
衛(wèi)無端將綢子拿在手里,依樣演練了一番,又問道:“倘若人不見了呢?”
“敲鑼?!?/p>
葉雪瀾往后一指,衛(wèi)無端順勢看了一眼那面大銅鑼,不解道:“這開市鑼一響,所有人都活了,扎在人堆里面,不就更難抓了?”
“能從你的眼皮子底下消失,這人十有八九是跳水了?!比~雪瀾挽起袖子,“既然他已經(jīng)下去了,那我豈能容他再上來?”
衛(wèi)無端了然點頭,一手一塊綢子,在竹樓上站定。
只見葉雪瀾從竹樓跳下,重重地落在剛才傳出罵聲的那艘船上,剛穩(wěn)住的船又大幅度晃動起來。
船主人立刻破口大罵:“他奶奶的,又是誰?”
“起床起床,再睡可就要耽誤開市了。”
葉雪瀾話音才落,船艙里伸出一顆毛茸茸的頭,滿臉橫肉,殺氣騰騰。
看清楚來人,絡(luò)腮胡子里立刻露出兩排白牙,那人笑嘻嘻地問道:“你怎么有空來這兒了?難道又有什么好買賣,來照顧兄弟了?”
“我這回是來找人的?!比~雪瀾故意拔高聲音,讓遠(yuǎn)近的船都能聽見,“漁市有漁市的規(guī)矩,咱話先說在頭里,我這回來可不是龍衙捕頭辦案,而是個人恩怨。”
“嘿,誰這么不長眼,敢惹咱們?nèi)~姑娘。”船艙里的大漢走出來,宛如一堵墻擋在葉雪瀾面前,看了眼竹樓上的衛(wèi)無端,低聲對葉雪瀾道,“真是個人恩怨?你可別壞了我這兒的規(guī)矩?!?/p>
“樓上那位是我朋友,從外地來并州找我喝酒??刹诺讲⒅莸亟纾捅蝗私o扔進水里了,要不是我在旁邊,那他就喂魚了。烏老大,你說這是不是私人恩怨?”
“是,那絕對是。”烏老大立刻雞啄米似的點頭。
“那你說,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逮著這個人,出這口惡氣?”
“應(yīng)該,那必須應(yīng)該。”烏老大的聲音比葉雪瀾的大了一倍,“葉姑娘這幾年對咱漁市,可以說是相當(dāng)?shù)膲蛞馑?,所以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你就說吧,這人是誰,我們幫你找?!?/p>
“姓甚名誰我不知道,但打過照面,一看就能認(rèn)出來?!比~雪瀾向后一跳,落在隔壁的船上,“真念我的好,就先別開市,讓我每條船上都轉(zhuǎn)一轉(zhuǎn)。”
“成啊,那你轉(zhuǎn)吧,正好我也回去多睡會兒。找著人了,你再來喊我?!睘趵洗蟠蛑枫@回船艙里,繼續(xù)睡回籠覺去了。
葉雪瀾仰頭看向衛(wèi)無端,見衛(wèi)無端搖了搖頭。
她上前用魚刀挑起船艙的簾子,對著迎出來的姑娘輕聲笑道:“幫個忙,喊兩嗓子。”
那姑娘睡眼惺忪,嗓門卻不含糊,張嘴出聲,聲音清亮,穿云破霧響徹峽谷:“怎么招呼都不打就進來?不看你是個女人,老娘定然大耳刮子打得你滿天星?!?/p>
“可以了可以了,多謝?!比~雪瀾揉著耳朵撂下簾子,再跳到同一排的另一條船上。
船主人是個年輕小伙,上身一絲不掛,正靠在船艙上等著,見葉雪瀾來,立刻笑道:“來來來,我盼著你非禮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p>
葉雪瀾白了他一眼,道:“穿了衣服幫我尋人去,只靠你們幾個弄出的動靜,我怕不夠?!?/p>
“怎么謝我?”
“不幫就算了,幾十條船都走一圈,也用不了多長時間?!比~雪瀾邁步站在旁邊的船上,又對那年輕小伙笑道,“咱萍水相逢沒這個交情,況且我也不稀罕你幫忙。”
年輕小伙委屈道:“你這人,真是太絕情了,難怪能當(dāng)捕頭,簡直就是六親不認(rèn)啊?!?/p>
葉雪瀾面帶微笑,得意地歪頭看他,既沒有急著離開,也沒有說話。
年輕小伙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大聲道:“早說嘛,你要找的這人我見過。你往那邊那條船上去看看,準(zhǔn)保能找著。”見葉雪瀾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又更大聲地補充道,“我跟你說啊,下回再來漁市找人,一定要先拿畫像給我看,省得自己忙活半天還沒啥結(jié)果,這是要是把你累著了,我可是會心疼的?!?/p>
“江不由,你給我閉嘴。”葉雪瀾悄聲威脅他,又看向竹樓上的衛(wèi)無端。
只見衛(wèi)無端先是兩手舉過頭頂,然后單放下拿紅綢的左手平端在身側(cè)。
葉雪瀾縱身跳上船艙,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人正在貨船之間來回穿梭,往出口方向去,他不停地變換方向,同時頻頻回頭望向竹樓。
江不由已抓了衣服披在身上:“我跟你一起去吧,這交情咱倆有。”
“回去睡覺,不許插手。”葉雪瀾匆匆撂下這話之后,踩著緊挨在一起的船艙去追人了。
江不由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衛(wèi)無端,來到他跟前問道:“你跟她真是朋友?怎么從來沒聽她提過?”
衛(wèi)無端只是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此時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那逃犯身上,那人忽左忽右,他也忙得兩只手一刻不得閑。
葉雪瀾與那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眼瞧著要抓到時,那人忽然一個翻身,落在水里不見了蹤影。
衛(wèi)無端毫無遲疑,立刻回手一拳砸在銅鑼上,只覺耳朵“嗡”的一聲,震得連眼睛都花了。他忙閉上眼睛用力晃了晃頭,再睜開眼時,烏老大已經(jīng)氣呼呼地叉腰站在他面前,江不由站在他背后。
“你是哪頭大瓣蒜,老子的開市鑼你也敢隨便敲?誰給你的膽子?”
衛(wèi)無端一只手揉著耳朵,一只手指向遠(yuǎn)處,趁烏老大側(cè)身回頭讓出空來,他也望向水面。
遠(yuǎn)遠(yuǎn)近近所有的船都活了似的來回?fù)u晃,甲板上憑空冒出了許多人,剛才還是一片死寂的漁場立時變得熱鬧非凡,但是人群中已尋不見葉雪瀾和逃犯的身影。
“別看了,剛下水?!苯挥陕朴频氐馈?/p>
烏老大“撲哧”一聲先樂了:“往哪兒跑不好,非要往水里鉆,這人的心眼子實在不夠活分?!庇謱πl(wèi)無端道,“我是烏老大,這是江不由,我們哥倆是這塊漁市的頭兒,你混哪條道的?”
“我……”衛(wèi)無端正猶猶豫豫,不知該怎么回答時,聽江不由笑道:“哎呦,垂死掙扎,這位可夠頑強的啊,這才多大會兒工夫,都快游到那邊山腳了。”他忙順著江不由的視線往右側(cè)山腳方向看,那逃犯正在水里撲騰,手腳并用往岸邊游。
烏老大手搭涼棚看了看,大笑道:“可能是覺得能掙扎上岸,葉姑娘就拿他沒轍了吧,也不想想,葉姑娘能容他上岸?快看快看,那是葉姑娘不是?”
“是?!毙l(wèi)無端松了一大口氣,緊接著心又提了起來,“嗯?怎么都不見了?”
“肯定是葉姑娘把人拽下去了,”江不由一口咬定,又鄙夷道,“她在水里的本事,你難道不知道?”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站在竹樓上,齊刷刷地朝著山腳下的水面眺望,眼巴巴地等著葉雪瀾浮出水面。過了半晌,忽見葉雪瀾從水里一躍而起,在水花中凌空翻了三次身之后,又落回水中不見了。
竹樓上的三個人呆了一呆,同時大叫一聲:“不好!”
這動作,怎么看都像是為了躲避來自岸上的偷襲。
葉雪瀾有危險!
江不由二話不說,率先跳到船上,衛(wèi)無端和烏老大緊隨其后。
小船繞過貨船聚集的區(qū)域,飛似的直奔向山腳。
葉雪瀾落回水中,一手掐著逃犯的后脖頸,壓著他面朝水底,另一只手握著魚刀,嘴里叼著一支長約五寸的弩箭,聚精會神地盯著剛才弩箭射來的方向。
又有三支弩箭一起射入水中,葉雪瀾拉著逃犯后退,眼看著弩箭在面前不遠(yuǎn)處朝著水底落去。
如果偷襲的人是在岸邊,那么這里應(yīng)該是弩箭的射程之外了。
逃犯好似一只被人按住了殼的烏龜,任他如何拼命揮動四肢,手腳都夠不著身后的人。掙扎無果,他又換了辦法,兩腳蹬水,轉(zhuǎn)著從讓自己立起來,反手去掐葉雪瀾的脖子。
葉雪瀾就勢往后一拉,將他扯了個仰面朝天,而后提膝頂他后腰,同時落手砍他咽喉。只見那人吐出一個水泡,然后兩眼一翻,閉氣暈了過去。葉雪瀾從布包里取出漁網(wǎng)撒開,將逃犯塞進漁網(wǎng),系口的繩索打了結(jié),上半段纏在手上,下半段放松,然后朝著逃犯的屁股用力踹了一腳。
兩人分別朝相反的方向漂出一段距離,逃犯離岸邊弩箭更遠(yuǎn),葉雪瀾則更近。她順勢反身面向弩箭射來的方向,一面持刀防范偷襲,一面往水面上浮。
臨近水面,始終沒有再被襲擊,葉雪瀾終于放下心來,收刀入鞘,取下口中的弩箭塞進布包里。
她剛從水中露出頭來,就看見烏老大站在船頭,張牙舞爪地沖她喊道:“葉姑娘,你沒事兒吧?你剛遇上什么了?嚇?biāo)牢覀冐砹?!?/p>
說話的工夫,船已到了近前,衛(wèi)無端和江不由一起伸手來拉她。
葉雪瀾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只低頭將纏在手上的繩索解下,交在二人手里。
兩人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都沒吭聲,只埋頭拉繩子,將昏迷不醒的逃犯拽到船上。
葉雪瀾并未跟著一起上船,而是手扶船舷,看著盤虬錯節(jié)的山腳沉吟不語。片刻后,她放手向山腳游去,行一段距離后忽然又停住,轉(zhuǎn)身折返回來上船,坐在船艙中看著躺在腳下的逃犯出神。
“你沒事兒吧?”江不由湊過來問道,“剛才遇上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葉雪瀾偏頭瞪著他,“你們看見什么人了嗎?”
江不由一愣,扭頭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衛(wèi)無端,回答道:“沒有,離這么遠(yuǎn),怎么可能看見?”
衛(wèi)無端也接著道:“我們在竹樓上看姑娘躍出水面,以為是遇到了襲擊,沒有就好?!?/p>
“的確沒有?!比~雪瀾低頭看著逃犯,“不管是誰,殺了人之后被捕頭追,都會拼命反抗的?!?/p>
江不由冷笑一聲:“他果然是官家的走狗?!?/p>
“他是我的朋友?!比~雪瀾直視著江不由的眼睛,認(rèn)真地道,“而且,我也是穿官衣的?!?/p>
“我沒說你?!苯挥蛇B忙解釋道,“你是知道的,我從來不把你當(dāng)捕頭看?!?/p>
“知道,當(dāng)然知道。”葉雪瀾也收起嚴(yán)肅的表情,趕在江不由張嘴之前笑道,“別貧了,快送我們?nèi)ト肟诎?,崔老爺子還等著呢?!?/p>
船行到漁市入口時,漁網(wǎng)中的犯人已經(jīng)醒了。他看看坐在左側(cè)的衛(wèi)無端,再看看右側(cè)的葉雪瀾,復(fù)又閉上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兩人腳下一動不動。
江不由把船停住,烏老大和衛(wèi)無端把犯人從漁網(wǎng)里剝出來,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向前悠起一撒手,便將人扔進了崔漁的船里。
衛(wèi)無端抓著崔漁伸過來的篙跳到漁船上,回身看站在江不由身邊的葉雪瀾,聽她道:“懸劍橋那邊的事你也聽說了吧?這幾日讓手底下的人都歇了,別出海,也暫時別去橋西鎮(zhèn)運鹽。我知道你們都是以此為生的,不讓你們?nèi)o疑是斷了你們的財路,可……”
“不至于就餓死了,你放心吧?!苯挥纱驍嗔巳~雪瀾的勸說,“銀子沒了能再賺,命沒了可就什么都沒了,對吧?這道理我懂?!?/p>
“嗯,過了這段時日就好了?!?/p>
“這兩天沸沸揚揚的,都說海妖活了,在海上興風(fēng)作浪,要發(fā)大水把并州淹了,還在懸劍橋附近的水底下吃人,接二連三的沉船就是海妖鬧的,真的假的啊?”見葉雪瀾點頭,江不由不可思議地道,“從前聽人說起,只當(dāng)是個哄孩子的故事而已,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葉雪瀾笑道:“海里的事兒你還不清楚?生出什么都不稀奇,前幾年你不是還被魚群襲擊過?”
“這不一樣,魚群再厲害,也不至于攪得海水倒灌進潛河。我跟你說,前兩天我下水看,連漁市底下的暗流都打旋了。這兒是中游,還是在支流上,離著入??诎雮€府城遠(yuǎn),這里都變成這樣了,那懸劍橋附近還不得翻了天了?”
“所以你們千萬要離遠(yuǎn)點,等風(fēng)平浪靜了再說?!?/p>
“要我說,你干脆也別回去了,就在我們這兒住下,沒人知道?!?/p>
葉雪瀾笑道:“龍衙立在并州,就是為了斬殺海妖,保出海人太平的。養(yǎng)兵千日,臨到用的時候我卻逃了,這可不像話?!?/p>
烏老大接茬道:“龍衙那幫人連出生入死的事都能推給你一個姑娘家,他們還能干點兒啥?一個個的就會縮在衙門里裝王八?!?/p>
“龍衙所有人都要去,不只我一個?!?/p>
“既然都得去,那也不缺你一個。”江不由伸手?jǐn)r在葉雪瀾面前,“你們都留下,等風(fēng)平浪靜了,我送你們回去。”
葉雪瀾按下他手臂,故作不滿道:“你天天說我們龍衙的捕頭,只會吃飯不會干正經(jīng)事,個頂個的飯桶慫包。現(xiàn)如今,所有人都要去做正經(jīng)事了,你卻頭一個推著我去當(dāng)飯桶慫包,哪有這道理?”
“你正經(jīng)事做得夠多了,不差這一件?!?/p>
“我都做了那么多正經(jīng)事了,也不差這一件。”葉雪瀾繞過江不由,撿起漁網(wǎng)塞進布包里,跳到崔漁的船上,回過身來對江不由和烏老大道,“回去吧,告訴手底下的兄弟們,老老實實在漁市里等著,只要有我在,甭管多厲害的海妖,都得給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短則十天,長則半月,入海口附近就會重歸太平。讓他們?nèi)棠鸵魂囎?,千萬別偷著去那邊,免得銀子沒賺到,命先丟了?!?/p>
烏老大拍著胸脯保證道:“放心,你都這么說了,我們這幫兄弟肯定照做,打死也不出漁市的地界?!?/p>
“你自己小心?!苯挥勺呱锨暗溃耙驱堁媚侨簯Z包指望不上,只管來找我們?!?/p>
漁船離了漁市,沿著來時的水路往回走。
葉雪瀾盯著犯人出神,手伸到布包里,摸著那支弩箭。
半晌,她起身走到船頭,背對著衛(wèi)無端,站在崔漁身側(cè):“老爺子?!?/p>
“嗯?”崔漁扭頭看她。
“這條水路暗礁多得很,”葉雪瀾向身后使了個眼色,“千萬小心些?!?/p>
崔漁笑著點點頭:“知道了,你放心?!?/p>
葉雪瀾轉(zhuǎn)身又回到衛(wèi)無端對面坐下,道:“總捕頭,既然人已經(jīng)抓著了,那就盡快啟程回京吧,我安排渡船送你去上游運河碼頭?!?/p>
“《中州志》上寫的是奪龍靈之力,化龍為禍,他們說的海妖吃人又是怎么回事?”衛(wèi)無端盯著葉雪瀾問道,“是同一種東西?難道那記載是真的?”
葉雪瀾微笑道:“事情還沒有發(fā)生,沒人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你不是也說過嗎,成百上千年,足夠任何事情變成傳說了?!?/p>
“那?”
“龍衙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卷宗上的記載,按照這些記載做準(zhǔn)備。而且,不管是斬殺海妖還是阻止化龍為禍,我都必須盡快送你離開。要不然真有什么疏忽,六扇門這秉公執(zhí)法的名聲可就跟著沉了?!?/p>
“就沒什么我?guī)偷蒙系牡胤絾幔俊?/p>
“沒有。”葉雪瀾輕輕搖頭,“就算沒有海妖出現(xiàn),潛河也快進入汛期了。按照每年慣例,入汛期后,龍衙捕頭會分為三班,晝夜不停在海防堤上巡邏,以防水勢過猛造成決堤。正因如此,龍衙少有外地人來當(dāng)捕頭,十來年里也就我們高頭兒一個。”
衛(wèi)無端怔了一下,勉強笑道:“確實是幫不上什么忙?!庇謫柕溃拔kU嗎?”
“防汛并不危險,只是辛苦些?!比~雪瀾說得云淡風(fēng)輕,轉(zhuǎn)頭看向前方。
漁船在兩塊巨石中間轉(zhuǎn)了個彎,進入一段狹長的水道。此時天已大亮,因兩岸山峰遮擋,故而水面仍舊昏暗,如在山體的裂縫中前行,前方水道越行越窄,兩邊凸起的山石幾乎擦上船舷。再向前行,山體盡頭傳來刺眼的光,隱約可見外面水波粼粼。
“昨天夜里,咱們走的也是這條路?”衛(wèi)無端驚訝道,“這雞腸子似的水路,摸黑也走得順暢,老爺子撐船的本事真是絕了。”
崔漁聞言,朗聲笑道:“衛(wèi)總捕頭,你也忒高看老頭子我了,昨天晚上烏漆麻黑的沒個光亮,咱走的要是這條路,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喂魚了。我一宿沒回去,惦記著孫女一個人在家,正好白天,抄個近路。從山里出去,一路往潛河走,到了水路交匯的地方就是我家?!彼耪f完話,緊跟著大叫一聲“抓穩(wěn)了”,船從山體中一躍而出,往下栽去。
驟然間強光刺目,葉雪瀾和衛(wèi)無端都下意識抬手擋在眼前。船落在水面上猛地晃了一下,跟著像是被卷進了漩渦一般原地打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朝一側(cè)傾斜得越厲害。船上的人尚未從這突發(fā)的情況里回過神來,就下餃子似的先后掉進了水里。
葉雪瀾一只手扶住衛(wèi)無端的手臂向上一托,讓他腦袋露出水面,另一只手在水下撒開漁網(wǎng),將趁亂要逃的犯人裹住,拉緊繩索將他踩在腳下。
“大口吸氣,屏息別動?!比~雪瀾幫衛(wèi)無端穩(wěn)住身體,讓他仰面漂浮在水面上,湊到他耳邊道,“輕輕呼吸,保持這樣就不會沉,等老爺子把船翻過來,就會來撈你。”
衛(wèi)無端一動也不敢不動,只能斜了眼睛看葉雪瀾。
“我去追,放心,他跑不了。”
說完,葉雪瀾沒入水中,拉著漁網(wǎng)向山體方向游,進入光線昏暗的水域后浮出水面,將犯人連人帶網(wǎng)從水下提出來,一把按在冰冷的山石上,手掐住他的咽喉。
那犯人也不害怕,鯰魚似的臉上露出挑釁的神情。
“你不怕我殺了你?”葉雪瀾收攏手指,威脅道。
犯人粗著嗓子干笑兩聲:“你想殺人滅口,也不會等到現(xiàn)在了?!?/p>
“想殺你的人是誰?”
“你心知肚明吧?那樣的弩箭可沒幾個人用?!?/p>
葉雪瀾一窒,又問道:“他為什么要殺你?新結(jié)的仇,還是宿怨?”
“往日無冤,近日無仇?!?/p>
葉雪瀾的手指又加了幾分力,她沉聲道:“老實回答,是新仇,還是舊恨?”
犯人被她掐得滿臉通紅,吃力地道:“無冤無仇?!?/p>
葉雪瀾咬著牙道:“你再說一遍?”
“無冤無仇,他跟你一樣,就是想殺人滅口。”
犯人兩手被漁網(wǎng)束在身側(cè)動彈不得,只能拼命扭動身體,想從葉雪瀾的牽制下掙脫出來。
眼看著他翻白眼卻仍舊不改口,葉雪瀾才放松了手,冷聲問道:“那紫檀盒子怎么沒帶回來?”
“你也知道這事兒?”犯人的眼神里露出詫異,“那你為什么還要救我?”
葉雪瀾沒有回答,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犯人恍然大悟,立刻道:“真不是我私藏了,我當(dāng)時差點兒被衛(wèi)無端抓個正著,逃命的時候根本沒顧得上拿,東西十有八九是被衛(wèi)無端當(dāng)成贓物,連同那些金銀珠寶一起帶回六扇門了?!?/p>
“殺人劫財,只是為了掩蓋真實目的?!比~雪瀾恍然大悟,又問,“你可知道盒子里裝的是什么?”
“這我怎么會知道?行里的規(guī)矩,拿錢辦事,明說了不能看的東西決不能打開。”
“主顧就是他嗎?”
犯人意識到上當(dāng)了,瞪圓了眼睛,然后扁著嘴把頭一扭,露出死也不說的表情。
葉雪瀾從布包中取出弩箭,放在他眼前:“是不是他?”
犯人瞇著眼睛看向山體盡頭的水面,“嘿嘿”笑道:“你既然不知道這件事,又何必自找麻煩呢?放了我,盒子的事就爛在我肚子里,否則嚷出來,大家都不落好,這責(zé)任別說是你一個小小的龍衙捕頭了,就算是六扇門的總捕頭,也擔(dān)不起?!?/p>
葉雪瀾用力攥住弩箭,深吸一口氣道:“好,我知道了?!?/p>
她將弩箭放回布包中,扯著漁網(wǎng)朝漁船游去。
“喂喂喂,嘴長在我身上,你可想清楚再決定。衛(wèi)無端辦案鐵面無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想讓他徇私可比登天還難。我可聽說,他連頂頭上司的面子都敢駁,更別說你的了?!?/p>
葉雪瀾頭也不回地道:“你愛跟他說什么就說什么,以衛(wèi)無端的脾氣,肯定會跟上次一樣,就算鬧到同僚翻臉,丟了腰牌,也要查個水落石出。不過我得提醒你,殺人滅口的頭一旦開了,那必定是你不死就不算完?,F(xiàn)在對你來說,這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六扇門的牢房,因為只要衛(wèi)無端還是六扇門的總捕頭,那就誰也別想動牢中囚犯一根頭發(fā),天王老子也不行?!?/p>
“我若什么都不說,還能有活路?”犯人冷笑,“這好像不可能吧?殺人償命。既然怎么都是個死,那不如多拉幾個陪葬的?!?/p>
葉雪瀾陰惻惻地看了他一眼道:“或者你覺得現(xiàn)在死了更好?”
犯人表情僵住,“你殺了我,可沒法跟衛(wèi)無端交代?!?/p>
葉雪瀾哂笑一聲道:“這水里每年淹死的還少了?我說你時運不濟,被卷進了水底漩渦,不僅人死了,連尸體都沒找到,你覺得衛(wèi)無端會怎么做?就算他不信,也肯定不會親自下水查驗吧??湛跓o憑,除了相信你是真的運氣不好之外,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不是嗎?”
犯人頓時啞口無言,恨恨地掙了一下緊貼在身上的漁網(wǎng)。
眼看著離漁船越來越近,葉雪瀾回身將漁網(wǎng)拉近,對犯人道:“三個月之后再說,他仍會算你是將功贖罪,你二人都能活命??扇衄F(xiàn)在說,你們倆都活不了。你信就信,不信大可以拿命去試。”
“理由?”
“入??隰[海妖,正是龍衙有用的時候,所以現(xiàn)在是以卵擊石,不如過后算賬,還能有勝算。”
“你可是龍衙的捕頭?!?/p>
“我是為了幫他?!比~雪瀾說完,轉(zhuǎn)身將犯人遞到衛(wèi)無端手里。
衛(wèi)無端將人提上船,又下意識地將手伸到葉雪瀾面前給她借力。
葉雪瀾愣住,衛(wèi)無端也愣住了。
船上水里來去自如的葉雪瀾,哪里會需要他這自顧不暇的旱鴨子搭手幫忙?
見他露出尷尬的表情,忙忙地要收回手,葉雪瀾探身上前握住,借力躍上漁船,而后笑道:“多謝。”
崔漁連連道歉:“真是對不住兩位?!?/p>
“就是喝兩口水的事兒,老爺子不用放在心上?!毙l(wèi)無端一面擰衣服,一面笑道。
葉雪瀾故意道:“這條路您來來回回,沒一千遭也有八百遭了,平白無故翻了船可說不過去?!?/p>
“哪里是平白無故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幾日水勢怪異,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多出個以前沒有的漩渦暗礁來,那真是防不勝防啊?!贝逎O無可奈何地擺擺手,“送完你們這趟,我這幾天也不出船了,消停了再說,別真把老命扔在河里?!?/p>
“您不出船,我這一時半會兒可找誰送衛(wèi)總捕頭回京里???”葉雪瀾起身過去與崔漁肩并肩站在船頭,“路這么遠(yuǎn),只讓您一個人撐船可不行,等會兒接上您孫女,兩個人輪換,也不至于太過勞累?!?/p>
崔漁愕然,看了身側(cè)的葉雪瀾一眼,又繼續(xù)盯著前方的水面,低聲道:“你在水里可從不失手?!?/p>
“只是問點事,沒什么恩怨。”
“那你還讓我去送他們?”
“從咱們并州到京里,走運河也小半個月。渡船上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萬一犯人想逃走,或是有同伙來劫,衛(wèi)總捕頭不諳水性容易吃虧。您親自用船送他回去,我才能放心。”
“既然不放心,那就跟著一起去唄。江不由說的沒錯,龍衙那么多人呢,不差你這一個?!?/p>
葉雪瀾笑著搖了搖頭:“老爺子,橋東鎮(zhèn)就在懸劍橋旁邊,真有個什么閃失,肯定第一個遭殃。您知道的,當(dāng)年我們家的船出事,要不是鎮(zhèn)上的人全都出海,沒日沒夜地找了足兩天,把我從海里撈回來,我早就沒命了。所以于公于私,我都應(yīng)該留下?!?/p>
崔漁也不驚訝,只長嘆一聲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老蒲還讓我瞞著你呢,說是為你好?!?/p>
葉雪瀾笑容忽然僵住,手又伸到布包里去摸那支冰冷的弩箭。
之所以瞞得滴水不露,也是為了她好嗎?
到了崔漁家門口,拴好漁船換了渡船,崔漁讓孫女簡單收拾了包袱,一行人沿潛河逆流而上。府城內(nèi)渡船不得隨意??浚谑侨~雪瀾在官設(shè)碼頭下船。
衛(wèi)無端路上就已用麻繩將犯人捆成了粽子,所以放心地將他扔在船艙中,自己跟著葉雪瀾上了岸。
“總捕頭要回驛館取東西?”
衛(wèi)無端搖頭:“只帶了那個青皮包袱來?!?/p>
葉雪瀾勉強露出微笑:“那——咱們就此別過?”
衛(wèi)無端欲言又止,只顧低了頭思忖,好一會兒才終于下定決心似的,直視葉雪瀾雙眼道:“六扇門真的很缺姑娘這種水性奇好的捕頭,我也……”他忽然又不說了,臉上浮現(xiàn)不甚明顯的紅暈,尷尬地咳了兩聲,繼續(xù)道,“我知道,龍衙現(xiàn)在正是用人的時候,不好離開,那之后呢?姑娘愿不愿意?”
“我——”葉雪瀾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愿意”兩個字就在嘴邊,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魚蟒化龍為禍,屆時定有一場生死之戰(zhàn),一如民間傳說中所言,站在懸劍橋上的龍衙捕頭,沒有一個是活著回來的。即便這次已做了充分準(zhǔn)備,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那個例外。
半晌沒等到回答,衛(wèi)無端低頭遮掩臉上的失望,又收起所有情緒,向葉雪瀾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辭了,葉姑娘保重?!?/p>
他抱拳當(dāng)胸一禮,干凈利落地轉(zhuǎn)身下了石階,輕輕一躍,跳到船上,扶著船艙站穩(wěn)。
“總捕頭?!比~雪瀾向前追了兩步,叫住正要進船艙的衛(wèi)無端,“日后若有機會,一定登門拜訪。”
衛(wèi)無端聞言,頓時喜笑顏開:“好,一言為定,我在六扇門等你?!?/p>
葉雪瀾目送渡船漸行漸遠(yuǎn),站在船尾向她揮手的衛(wèi)無端,也漸漸模糊成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在河道盡頭。孤帆遠(yuǎn)去,只剩下她獨自一人站在岸邊,望著起伏洶涌的水面出神。
“娘,快看快看,是大蛇!”
葉雪瀾猛地回神,眼前一個剛下渡船的小姑娘,一手拿著糖人,一手指著入海口的方向。
她連忙回頭看,只見遠(yuǎn)處的天上漂浮著如山水畫般的景象。高山巍峨,直入青天,山腳下,長河蜿蜒曲折,仿佛一條橫臥在淵底的巨龍,隨時可能騰空而起,飛入九霄。
風(fēng)起云涌,龍頭始終隱在云中看不見,龍尾卻揚了出來,像是在炫耀尾巴尖上那柄寶劍。
“斬龍淵!”葉雪瀾低聲驚呼。
若說剛才她只是懷疑,那么這劍形石碑無疑證實了她的猜測。眼前海市蜃樓中顯現(xiàn)出的山水圖,的的確確就是斬龍淵的地勢。
潛河岸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都仰頭看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嘖嘖稱奇。
葉雪瀾撥開眾人,快步往知府衙門走去。眼見著拐個彎就是衙門口,她卻在轉(zhuǎn)角處停了,靠在墻邊低頭半晌,又轉(zhuǎn)身往回走。才走沒幾步,就迎面撞見沈敬山急匆匆走來。
沈敬山見了她,緊走兩步迎上前,壓低聲音急切地道:“我正要去找你呢,剛才那海市蜃樓你見了沒有?頭兒說天降異象,肯定是要出事,召所有人立刻回龍衙。上上下下都到了,就差你了,快走吧?!?/p>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葉雪瀾狐疑地看著沈敬山,“這條路既不通龍衙,也不到我家。”
沈敬山怔了一下,支支吾吾道:“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咱們趕緊回去吧,頭兒還等著呢?!闭f完,他轉(zhuǎn)身就要走,被葉雪瀾一把拉住胳膊。
葉雪瀾繞到他面前,問道:“沈大哥,是頭兒讓你瞞著我的,對不對?”
沈敬山低下頭,沒有回答,像是默認(rèn)了她的話。
葉雪瀾拿出弩箭遞到他面前,又問道:“你真想殺了我嗎?”
沈敬山搖了搖頭,仍舊不吭聲。
“那紫檀盒子里到底是什么東西?頭兒一看見它,就立刻神色大變?!?/p>
“我也不知道?!鄙蚓瓷浇K于開口,又趕緊抬頭看著葉雪瀾的眼睛,強調(diào)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只聽說事關(guān)重大,其余的,頭兒怎么說,我就怎么做?!?/p>
“我信?!比~雪瀾將弩箭放回布包里,“咱們走吧。”
“?。俊?/p>
“你不是說頭兒召所有人回龍衙?”
“啊?!鄙蚓瓷綕M頭霧水,難以置信地道,“這事兒就這么,完了?”
“當(dāng)然沒完。只不過你剛才也說了,頭兒怎么說你怎么做。既然如此,那問你肯定問不出什么結(jié)果,不如先回龍衙,聽過了頭兒的吩咐之后,再找他問個明白?!?/p>
沈敬山聞言松了口氣,又趕緊解釋道:“我是因為知道你的本事,才敢往水里放箭。那弩箭咱們一起練過無數(shù)遍了,所以我能肯定,別人或許躲不開,但你一定可以?!?/p>
葉雪瀾含笑點頭,又幽幽地自言自語道:“但愿那盒子是真的事關(guān)重大?!?/p>
葉雪瀾與沈敬山回到龍衙,徑直來到演武場。
龍衙所有的捕頭都已應(yīng)急召歸來,在看臺下排成四排,看著負(fù)手站在臺上的高行周,表情肅穆。
高行周道:“三百年前龍門異動,引得潛河中的妖孽齊聚入??冢電Z龍門上的龍靈之力化為真龍。當(dāng)時有一條巨蟒躍過龍門,拿到了龍靈之力,差點兒就化龍成功。最后關(guān)頭,龍衙捕頭拼死斬殺巨蟒,讓龍靈之力回歸龍門,這才免去中州一場浩劫。當(dāng)然,龍衙也付出了相當(dāng)慘重的代價,當(dāng)時負(fù)責(zé)斬殺巨蟒的捕頭無一幸存,全部葬身海底。這事在民間口口相傳,巨蟒就成了你們聽說過的海妖。
“剛才龍門上空又現(xiàn)龍形異象,可以肯定,明日辰時,懸劍橋上又會有一場血戰(zhàn)。數(shù)月的勤加練習(xí),就是為了今天。一旦我們失手,真龍現(xiàn)世,不僅并州會被海水淹沒,整個中州也會因為失去龍靈之力的庇佑,大禍臨頭。到時候就會天不降雨,地不產(chǎn)谷,井中無水,河中無魚。咱們背后是中州數(shù)以千萬計的百姓,決不能有任何閃失,哪怕是拿自己的命去換,也務(wù)必要殺了所有企圖躍過龍門的東西。
“所有人,是家中獨子的,年不滿十五的,站出來?!备咝兄艽笫忠粨],止住所有的抗議,“都閉嘴,照我說的做。雖說這次咱們準(zhǔn)備得很充分,即便有漏網(wǎng)之魚躍過了龍門,也不會像上次那樣措手不及,導(dǎo)致全軍覆沒。但也不能大意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真有個什么,龍衙不能一下子全折里頭?!?/p>
符合要求的人紛紛出列走到看臺下,含淚看著高行周。
“你們聽好了,記住了,龍衙之所以在,首要任務(wù)是阻止魚蟒化龍禍及中州,其次才是巡捕江湖。該交代的事,沈捕頭會向你們交代。嘖,沒出息,哭什么哭?這不都好好活著嗎?現(xiàn)在哭喪還早了點兒。就算我們這次出去沒回來,也不許哭,往后龍衙就是你們頂門立戶了,別給我丟臉,不然我可饒不了你們?!彼窒蚱渌说溃跋牖厝ジ依锔?zhèn)€別的,給你們半個時辰,去吧?!?/p>
眾人紛紛離去,沈敬山也自帶著留守龍衙的人去前堂,演武場只剩下葉雪瀾和高行周。
“沒什么想告別的人?”高行周走到葉雪瀾面前,“方知府呢?我看你平時和他走得挺近的,不跟他說一聲再走?”
“本來是打算去的,可都走到門口了,想想覺得還是算了吧。這事給他知道了反而麻煩,肯定無論如何都要攔著?!比~雪瀾紅著臉抿嘴一笑,“而且,想道別的人,我剛才已經(jīng)把他送走了。”
高行周啞然失笑:“原來是他?!庇滞锵У?,“那看來沈敬山是沒戲了,白費我?guī)啄甑男难?。也怪這小子死心眼不開竅,明明近水樓臺,硬是讓個外來的給得著了月亮?!?/p>
“沈大哥向來是頭兒說什么,他就做什么。燒水也好,買酥餅也好,恐怕都只是覺得,要做好頭兒吩咐的事情而已,從來都沒有往別的地方想?!比~雪瀾別有所指地道,“他一直都很聽您的話,不是嗎?”
高行周毫不意外地看著葉雪瀾,道:“怎么?想現(xiàn)在就把事情弄個清楚?”
“如果頭兒愿意跟我說說,那當(dāng)然是再好不過了,”葉雪瀾從布包里取出弩箭,雙手遞到高行周面前,“誰都想死個明白,我當(dāng)然也不想死不瞑目。”
高行周接過箭道:“這個我已經(jīng)罵過敬山了。他不是存心要殺你,只是一時情急,做了糊涂事?!?/p>
“我知道,畢竟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即便不看往日的情分,沈大哥也得掂量掂量利弊得失。”葉雪瀾用輕松的語氣道,“魚蟒化龍為禍在即,臨陣損失我這么個得力幫手,您還不得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啊?”
高行周沒有笑,反而愈加鄭重地看著葉雪瀾,沉聲道:“在沒有躍過龍門之前,那些東西都不過是普通的魚蟒,個頭是大了點兒,但決不至于要了你的命,你一定能活著回來!”
葉雪瀾從沒見過高行周這副表情、這種口吻,先是愣住,而后笑道:“雖說是盡人事聽天命,可想知道的事情還沒弄明白呢,怎么著都要掙扎回來,不能人都死了還被蒙在鼓里啊?!?/p>
“其實有些事情,與其弄個明白,不如就讓它過去,人一輩子難得糊涂。”高行周換了語重心長的語調(diào)繼續(xù)道,“瞞著你是因為我知道你的脾氣秉性,怕你感情用事,因小失大。真想知道,就給我活著回來。只要你能回來,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會告訴你?!彼鲱^望天,又看著葉雪瀾笑道,“我這輩子也沒娶妻生子,你和敬山就跟我的兒女一樣,我可還指望著你們倆給我送終呢?!?/p>
“您別這么說,聽著心里怪難受的?!?/p>
“你這孩子,實話實說,有什么可難受的?”高行周大笑道,“巡捕江湖的人,刀光劍影里能活到我這把年紀(jì),已經(jīng)是老天照顧了。這次又是為了中州,就算沒回來,那也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該高興?!?/p>
葉雪瀾故作氣惱道:“我說高頭兒,您覺得天底下哪個當(dāng)兒女的,聽了這樣的話能高興???我可還等著這事兒了了,您一五一十好好給我說說,您和沈大哥到底瞞了我什么呢。”
“好,咱們一言為定,回來之后,我肯定什么都不瞞你?!?/p>
“這還差不多?!?/p>
“走吧,咱們?nèi)タ纯淳瓷綔?zhǔn)備得怎么樣了?!?/p>
葉雪瀾跟著高行周往前堂走,偷眼打量,只見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又聽他一路上連連嘆氣,忍不住勸道:“您也別太擔(dān)心了,卷宗上不是寫了嗎?上次損失慘重,還鬧出水患,是低估了化龍之后那妖孽的實力。可即便準(zhǔn)備得不夠充分,龍衙前輩們依然斬龍成功,更何況咱們早已備齊了強弓利箭呢?再說,這次還有懸劍橋和入??诘臋C關(guān)助力?!?/p>
高行周搖頭道:“按說建這兩個機關(guān)就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可我這心里不知怎么的,老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穩(wěn),總怕這東西不僅幫不上忙,還會成為絆腳石,害了你們?!?/p>
葉雪瀾道:“機關(guān)建成之后,這是第一次正式使用,您不放心也正常,畢竟效果怎么樣,誰都沒親眼看見過??梢舱蛉绱耍蹅儸F(xiàn)在也只能相信卷宗里的記載沒騙人了?!?/p>
“嗯,只要將那些魚蟒妖孽攔在入??冢筒粫惺碌?。”高行周左手握弩箭成拳連擊右掌,口中祝禱似的低聲重復(fù)道,“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p>
“一定不會有事的。迄今為止,卷宗上的記載還沒有出過差錯呢,所以這些機關(guān)一定會起作用。”
“希望是我多慮了吧。”高行周打起精神,大踏步往前走,沒幾步遠(yuǎn)又回頭定定地看著葉雪瀾道,“你一定要牢牢守住懸劍橋,不惜一切代價,知道嗎?”
“您放心。”葉雪瀾忙點頭答應(yīng),心里更覺得不踏實,她追隨高行周時日不短,從未見過他如此反常。
葉雪瀾站在原地,垂頭細(xì)想個中緣由,回過神時高行周已經(jīng)進了前堂屋里。
門口出出進進的都是留守龍衙的人,大多是稚氣未脫的少年,臉上猶有淚痕。
“阿雪?!?/p>
葉雪瀾循聲看向龍衙門口,只見方駿聲氣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
“你怎么來了?”
“我、我當(dāng)然是來找你的??欤旄一厝??!?/p>
葉雪瀾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她連忙問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方駿聲連連擺手,彎著腰大口喘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問:“我先想問你,龍門那邊是不是出事了?你是不是要隨高總捕頭去懸劍橋?”
“你怎么知道?”葉雪瀾攙住方駿聲的胳膊往后院走,“來,咱們換個地方說,別擋著路。”
“不行不行,就在這兒說?!狈津E聲往后一揚胳膊,掙開葉雪瀾的手,“龍門異動,魚蟒躍龍門化龍,三百年前的事很快就會重演,所以你不能去懸劍橋,要留下,留在并州府!”
葉雪瀾聞言,不由得笑道:“上頭也真是奇怪,給我們龍衙下了死命令,讓我們守口如瓶,任何消息都不能透露,自己卻逮誰跟誰說,鬧得大家都知道了,這可算什么意思嘛。”
“你別想岔開話題糊弄過去?!狈津E聲握住葉雪瀾的手腕,“今天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你去懸劍橋?!?/p>
葉雪瀾收斂笑容,輕輕推開方駿聲的手,柔聲道:“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才沒有去跟你道別。不過你來這一趟也好,倘若我真的有去無回,你就代我跟蒲叔、蒲嬸,還有你母親道個別吧。回來了的話,就只當(dāng)這事沒有發(fā)生過,什么都不許說。”
“葉雪瀾,我說的話你沒聽懂嗎?”方駿聲兩手按住葉雪瀾的肩膀,“留在并州府,不要去懸劍橋。”
“我聽懂了,但是我不能留下?!比~雪瀾面帶微笑看著方駿聲,“我是龍衙的捕頭,有責(zé)任阻止化龍為禍,也有責(zé)任阻止三百年前那場水災(zāi)重演。你想想,如果傳說中的水漫并州真發(fā)生了,會是什么后果?海防堤肯定擋不住那么大的水,橋東鎮(zhèn)第一個就會被淹。眼下,大家可都還在鎮(zhèn)里住著呢?!?/p>
“那你不是龍衙捕頭了呢?就沒這責(zé)任了對吧?你等著,我去跟高行周說,你今天和我一起回知府衙門,往后再不是龍衙捕頭。”說著,方駿聲繞過葉雪瀾,邁步往屋里走去。
葉雪瀾忙一把拉住他胳膊:“你這是做什么?我既一日是龍衙的捕頭,那這輩子都是?!?/p>
“依律,如果你嫁人,那就不是了?!狈津E聲豁然回身看著葉雪瀾,“我娶你,現(xiàn)在就娶,這樣你就是并州知府的夫人了。哪怕高行周是龍衙的總捕頭,也沒有權(quán)力讓朝廷命官的家眷為龍衙去死?!?/p>
葉雪瀾愣住,脫口問道:“方駿聲,你出門撞邪了吧?別人不知道為什么,你也不知道嗎?”
“知道又怎么樣?”方駿聲反問道,“我還知道,你這是去送死。就算是為了橋東鎮(zhèn)的人,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用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p>
“我未必就一定會死在懸劍橋上回不來?!比~雪瀾氣得笑出聲,“上頭在給你們通風(fēng)報信的時候,真應(yīng)該再加上一句,龍衙上上下下為了這斬龍的事,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幾年了,又有前輩們留下的經(jīng)驗作為參考,可以說是萬無一失的,根本不會像傳說中那樣,所有人都有去無回?!?/p>
“我不相信。”
“青黛也不信,但她信我。”葉雪瀾兩手叉腰看著方駿聲,“你呢?你信不信我?”
方駿聲搖頭道:“不信,善泳者溺,這道理還用我給你解釋嗎?”
“明明能救的人卻沒有救下來,這生不如死的滋味,你還要我再經(jīng)歷一遍嗎?”葉雪瀾上前一步,杏眼圓睜瞪著他,又重復(fù)問道,“方駿聲,你忍心讓我再經(jīng)歷一遍嗎?”
“我……”方駿聲咬了咬牙,“你以為去懸劍橋,就能救他們了嗎?不過是陪葬罷了,你知不知道,橋東鎮(zhèn)已經(jīng)……”他陡然住口,額角青筋暴起,雙唇顫抖,分明想要說些什么,卻沒了下文。
“橋東鎮(zhèn)已經(jīng)如何?”葉雪瀾目光陰沉地盯著他,“方駿聲,你也有事瞞著我?”
方駿聲一下子泄了氣,別開頭看著前堂門口,半晌才問道:“你確定你能回來?”
葉雪瀾沒有立刻回答,垂頭沉吟片刻后,對他道:“你記不記得小蒲還在的時候,蒲叔給咱們講過一個關(guān)于斬龍淵的傳說?”
“你指哪一個?單只斬龍淵的來歷,蒲叔前前后后就講過七八種說法。”
“當(dāng)然是在漁民間口口相傳的那個,傳說斬龍淵是被巨龍的尸體給砸出來的大坑,那條龍死后怨氣不散才變成了海妖,禍害沿海漁民。后來有個法力高強的道士,在海中建起了龍門,這才將海妖封印在了斬龍淵里。海妖在斬龍淵的最深處來回游蕩,雖然不能離開,卻可以吃掉所有進入斬龍淵的活物。那些沾了它唾液的骨頭鋪滿了淵底,時間一長就變成了翠綠的珍珠。成百上千年過去,那些極小的珍珠被海浪帶出了斬龍淵,碰巧被人撿到貨賣,于是就成了稀世的珍寶,大家都想要得到這種珠子,就都去斬龍淵采珠?!?/p>
“阿雪,我知道你的水性很好,也知道你的本事很大,別人去不了的地方,你說去就去,說回來就回來,可去斬龍淵采珠,跟阻攔化龍為禍不一樣啊。”
“哪里不一樣?不都是我在水里,面對奇奇怪怪的東西?要知道,所有進入斬龍淵的人都有去無回,甚至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這翠珠其實也是從蚌里拿出來的,并不是傳說中那樣鋪在淵底的。”
“至少斬龍淵里并沒有大海妖,也沒有發(fā)瘋一樣攻擊人的魚蟒怪物?!?/p>
葉雪瀾含笑看著他,“你當(dāng)真以為,那些有去無回的人,只是因為水性不佳嗎?”
方駿聲的表情立刻僵住:“你這話什么意思?”
“我記得你一直都想知道,我當(dāng)年是怎么憑一己之力,毀了整整一艘采珠船的?!比~雪瀾湊到方駿聲近前低聲道,“其實不是我毀的,是斬龍淵里的海妖幫了我?!?/p>
“它幫你?”
“是啊,其實它不是妖怪,只是個頭極大的魚。而且它也不是不能離開斬龍淵,只是淵里有吃有喝沒有必要離開罷了。那天我用蚌肉引它跟我一起浮上水面,才毀了那艘船?!?/p>
“但你安然無恙?!狈津E聲略一思索,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p>
葉雪瀾笑道:“既然明白了,就回去吧。龍衙負(fù)責(zé)斬龍,阻止化龍為禍,知府衙門怎么能偷閑呢?善后和安撫民心的事,就拜托方知府了?!?/p>
“阿雪,你一定要回來?!狈津E聲抓著葉雪瀾的肩膀,認(rèn)真強調(diào)道,“看在蒲叔、蒲嬸還沒見到你的份兒上,你保證,你一定會回來?!?/p>
葉雪瀾拍了拍肩膀上的手,微笑道:“我保證,一定回來?!?/p>
(未完待續(xù))
龍衙眾人與巨蟒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打響,面對這兇險的化龍之禍,他們能按最初的設(shè)想完美執(zhí)行計劃嗎?葉雪瀾又能全身而退嗎?
精彩內(nèi)容盡在下期《禍起龍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