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2018年,單位組織人員下鄉(xiāng)駐村,幫助鄉(xiāng)村建設(shè)。我坐辦公室已有二十余年,不僅坐大了屁股,坐大了肚子,也坐鈍了腦子。難得有這么個機會,在年輕人猶豫間,我第一個報了名。單位為照顧我,讓我優(yōu)先挑選村莊。我目光一脧,就落在“吊鴨瀝(回眸村)”這個名字上。
村頭
晚風(fēng)從東江上吹上來,天就黑了。
村頭約我出去走走。
我來的第一天,想找村長了解下情況。婦女主任盼娣說,村頭不在,晚上才能回來。
我一愣。盼娣笑著解釋,村頭就是村長,就好比牢頭教頭包工頭一樣。
聽她這樣一說,我也樂了。我問,其他地方也叫村頭嗎?盼娣說,不,只有這。
——嘿嘿,有點意思。
村頭吳貴,個高,有一米八。南方人普遍稍矮,吳貴是個例外。他說話聲音有點蒼,像敲銅鑼后捂住的回響。
來之前,我從多篇新聞報道中看到過他的事跡。
吳貴當(dāng)過兵,退伍后開加工廠,做板材生意。他的板材用木板壓成,實在。不像有些廠家,用鋸末壓,看起來挺漂亮,遇水一浸,就粉了。
吳貴生意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瑑H七八年的光景,就住進(jìn)別墅、開起大奔。沒想到前幾年,他扔下城里的生意,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小山村,當(dāng)起村頭。上任兩年多的時間,就為村里捐了一百多萬,修村道,鋪瀝青,裝路燈,還開挖了下水道,雨污分流,把鄉(xiāng)村當(dāng)成城市來打造。老婆罵他,圖啥?村民們也有很多疑惑,怕他放長線釣大魚,是預(yù)留先手棋。我也想問問他那厚實胸膛里的真心話。
吊鴨瀝緊依東江邊,“瀝”是指水溝。村名的意思,就是有水溝能放鴨子的地方??珊竺鏋槭裁匆絺€回眸村呢?
吳貴說,是晚清一位老族長改過來的。那老族長曾中過舉人,算是半個官老爺。一來,他嫌這名字的諧音太粗俗,有損村人形象。二來,這村子是從后面一個村子分出來的。他們原本瞧不起后村人??珊蟠迦藸帤?,無論經(jīng)商做生意,還是讀書做學(xué)問,都比前村強。就這,前村人還不思進(jìn)取。老族長盛怒之下,讓年輕人在每月祭祖時,都扭頭向后看,看看后村人的榮耀,自己的衰敗。久而久之,這村就叫“回眸村”。但這是口頭叫,沒有注冊。所以,就有兩個名。
吳貴說,那老族長,就是他高祖爺。
我倆順著村道向外走,新鋪成的瀝青路面充滿彈性,落腳無聲。兩旁的民房很多已租賃出去,有辦民宿的,也有開書吧咖啡廳的。各家的招牌很有意思,像云中客棧、邂逅時光、一品花堂等,給人留下足夠的想象空間。
吳貴說,四年前,他回到村里,到處都是斷垣殘壁,垃圾成堆。年輕人都外出謀生,留下的是孤寡老人和孩子,很多土地被拋荒,讓人倍感棲遑。他在村里轉(zhuǎn)了三圈,總想尋找點什么。最后在村小學(xué)停住腳。小學(xué)早已合并,校舍無人照管,像萎縮多病的老人。當(dāng)年他上學(xué)時,因交不起書雜費,校長就說,那你每天來值日,為學(xué)生們敲敲鐘吧。他敲鐘很認(rèn)真,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預(yù)備鈴聲均勻、悠長,送到每家每戶。村民、學(xué)生一聽,就知道要上課了。
那棵香樟樹還在,可樹上的鐵鐘已不見蹤影,只留下鐵環(huán)摩挲的印痕。院內(nèi)荒草滿園,蔞蒿、藤蘿、芭茅、艾草,旺旺地長。他蹲下來,奮力扯著荒草,為自己扯出一片空凈之地。他的手,多處被扎傷,流出了血。
那一晚,他把奔馳車開進(jìn)校園內(nèi),打開頂窗,讓星星伴月光灑進(jìn)來。他在車?yán)锎袅艘凰?。吳貴說,就是那個晚上,他決定回來。
過年祭祖,趁年輕人都在祠堂,他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要回來當(dāng)村頭,讓回眸村舊貌換新顏。
話沒講完,就引來一陣哄笑:生意失敗了,腦子進(jìn)水啦,錢多沒地方花啦……他讓大家盡情地笑,待笑夠了、笑累了,才蒼蒼地說,這是我們的家,這是我們的根,無論走多遠(yuǎn),我們都會回來。我希望當(dāng)我能力用盡時,你們能幫上一把……
一席話,說得祠堂內(nèi)一片寂靜。
挑起村支書的擔(dān)子,吳貴才知道什么是艱難。修村道,修到藩茂才門口,老人出來了,拄著拐杖,不準(zhǔn)修。
吳貴說,藩爺,不用你花錢。把泥巴路修成瀝青路,好走。
藩茂才搖搖頭,寸土不讓。動了風(fēng)水,會死人的!老人堅持自己的理由。吳貴費盡口舌,并找人來勸說,都無濟于事。
那真叫一個難啊。吳貴仰天長嘆。
聽說,老人還拿出軍刀對抗?我小聲問。
吳貴苦笑著搖搖頭,不是軍刀,是匕首。
出了村莊,外面就是一片片稻田。習(xí)習(xí)涼風(fēng)送來陣陣稻香,頓覺神清氣爽。原有的田埂已被吳貴替換成木質(zhì)棧道,詩意般在田間穿梭。
吳貴說,待在學(xué)校的那晚,他想了很多。其中有一項,就是要讓城里的高跟鞋,在稻田里敲響。
我問,值嗎?
吳貴說,你聽——
田野間,有人在黑暗中唱歌。那都是抽空鉆出來的城里人,他們擁抱著這沒有燈光的夜色,大口呼吸著青草芳香,看星星眨眼,聽蟲螢伴唱。他們笑,他們鬧,惹得村里的小狗也跟著一起汪汪地叫。
夜色漸濃,有蛙聲鳴起。先是一聲,再接一聲,聲聲呼喚,立即便響成一片。吳貴反問我,你這樣下來,值嗎?
沒想到他有這樣一問。剎那間,我倆一起笑了。
笑聲伴著稻香,在夜色中迅速蕩漾開來。
匕首
匕首就藏在藩茂才的小屋中。
據(jù)老一輩見過匕首的村民講,刀柄有一把粗,刀刃有一拃長。上面有血槽,太陽一照,能反光。
藩茂才有三個兒子,都沒見過這把匕首。他們說,即使有,也早就丟了。想想也是。藩茂才1939年出生,他六歲時得到這把匕首,到現(xiàn)在已有七十多年了。這期間開展了各種運動,那匕首又屬管制品,能保存下來嗎?
藩茂才說,能,就在他手里,他隨時都可以拿出來。
他三個兒子都搖頭,別聽他扯,他腦子有問題。
藩茂才腦子有問題,就是六歲那年落下的。
時間拉回到1945年。一開年,日本鬼子就來了,靠著飛機大炮狂轟濫炸,第四次占領(lǐng)惠州城。
有了前三次悲慘經(jīng)歷,這次戰(zhàn)斗一打響,老百姓都逃到鄉(xiāng)村或山里躲藏,城里的糧食也被轉(zhuǎn)移一空。鬼子進(jìn)了城,多次乘小火輪沿東江向上游搶掠。距惠州城有三十公里的吊鴨瀝,就成了經(jīng)常被搶的村莊。
吊鴨瀝的村民們被搶怕了,在東江邊的白狐山上設(shè)置簡易棚架,待小火輪向這邊開來,負(fù)責(zé)瞭望的人員便敲響銅鑼,大家扶老攜幼趕緊往后山跑。
這天,銅鑼又響,全村人瞬間跑光。而藩茂才卻在水溝里扒泥鰍,竟然沒聽到。他扒了十條泥鰍,個個都肥嘟嘟的。他想的是,再扒四條就回家,這樣,全家每人都可以吃到兩條烤泥鰍。突然,槍聲大作。他嚇得小便失禁,顫抖著爬到溝沿邊,就看到兩股人馬轟隆隆地打。他慌忙閉上眼睛,緊緊趴在地上,恨不得變成一只爬蟲,鉆進(jìn)地縫里。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人吆喝醒。好家伙,全是拿槍的,穿軍裝的。當(dāng)頭的一個人問他,小孩,有吃的嗎?
他搖搖頭,忙又看看溝底的瓦罐。
有士兵把瓦罐提上來,里面的泥鰍蹦得正歡。當(dāng)頭的人笑了。他在身上摸了摸,什么也沒摸出來,便解開腰間的匕首,連同牛皮鞘一同送給了藩茂才。
隊伍要走了。藩茂才不甘心,喊了一聲等等。當(dāng)頭的人問,你還想要什么?藩茂才本想說他不要匕首,只要泥鰍,沒想到,一張口卻說,想要土地。
當(dāng)頭的人哈哈大笑,指著整個吊鴨瀝說,這,都是你的!
待村民陸續(xù)從山里回來,藩茂才就拿著匕首四處炫耀,說遇到了軍隊,遇到了當(dāng)官的,不僅給了他軍刀(匕首),而且還給了他土地,整個吊鴨瀝都是他的。
他爹摸摸他腦子,不發(fā)燒,就問:
是國軍嗎?
藩茂才搖搖頭。
是日本軍嗎?
藩茂才又搖搖頭。
是游擊隊嗎?
藩茂才還是搖搖頭。
他爹一巴掌抽過去,打得他像陀螺般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他爹吼道,不要給老子再胡說,撿個吊雞巴刀子,就以為你是大爺啦。
那年頭,不要說撿一把匕首,就是撿到王八盒子造,都有可能。
藩茂才從此腦子就有點蒙,逮住個人就會問,你說,這土地到底是不是我的?別人說是,他就一臉嚴(yán)肅地點點頭。別人要說不是,他就纏著你,一直問下去。有些人閑來沒事,就故意去整蠱他,像遛狗一樣,把藩茂才遛上一天。這種人,很不道德。
藩茂才老伴死得早,三個兒子結(jié)婚后,都搬到鎮(zhèn)上住,只有他一人住在吊鴨瀝。
吳貴回來當(dāng)村頭,首先是修路,打通村莊與省道的連接。吳貴說,省道連著惠州城,惠州城連著香港和澳門,路通財通,坐在家中,財源就會滾滾來。
這話很有鼓動性。村民們也不傻,日子該怎么過,眼里、心中都有數(shù),于是,紛紛支持修路,騰地方、拆圍墻,扒豬欄、填魚塘,都無怨言。
可藩茂才不行,自己門前這段路,堅決不讓動。
他拄著拐杖,站在路中間問,這土地是不是我的?
修路人員討好地說,是。
是我的就不能動。誰動,我就跟他拼命。藩茂才竟從身上掏出了匕首,牛皮鞘、木刀把,半尺來長,有些煞氣。
修路人員趕緊給吳貴打電話。吳貴正在鎮(zhèn)上搞民兵集訓(xùn),一時回不來,便讓藩茂才的三個兒子回來調(diào)解。
藩茂才見到三個兒子像見到仇人一樣,揮杖就打,打得三個兒子不敢吭聲。等吳貴回到村里,太陽已快落山。
吳貴穿著迷彩服來到藩茂才面前。藩茂才老花的雙眼竟然一亮,說話明顯有些結(jié)巴,你……你說,這……土地是不是我的?
吳貴說,這土地是國家的。
可你當(dāng)時說,整個吊鴨瀝都是我的,這不,還有你給我的軍刀。說完,藩茂才便想去抽刀。吳貴怕傷著他,往前一探身,伸手把匕首搶了過來。
你……你還我。
藩爺,你別急,我?guī)湍憧纯础?/p>
吳貴一抽,匕首竟沒抽出來是。再用力,砰地一聲,牛皮鞘竟然爆裂了,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把銹跡斑斑的鐵杵。
藩茂才望著自己的“軍刀”,一時呆住了,未幾,如孩童一般,號啕大哭。
吳貴在身上摸了摸,什么也沒摸出來。他伸出手,用迷彩服的衣袖替藩茂才擦擦淚水。
這不擦還好,越擦,淚水竟越多。
宮主
猛然聽到“宮主”這一稱呼,還以為是哪個朝代的千金小姐呢。
其實是管理二圣宮的負(fù)責(zé)人,官斗。
官斗家離二圣宮最近,房子又多,于是眾人便推他為宮主。最開始,官斗是不樂意的,因為管理二圣宮事情特多,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打掃庭院,清除雜草。這是細(xì)致活,要有耐心,毛糙人干不好。還要給“二圣”凈臉凈身,用新買的白毛巾,取八卦葫蘆井水,從頭到底座都擦拭干凈。再擺好香案,放上鮮花,燃鞭、祈福。煩雜事,一大堆。
官斗說,我都年過半百的人了,體力不濟,干不了。官斗要推辭,別人也不好強求,因為這都是義務(wù)活,純屬獻(xiàn)愛心。
端坐在人群中間的朱七開口了。朱七說,官斗,你先接下來,你真干不了,我來干。然后環(huán)視周圍眾人,意味深長說,人啊,都要記住自己的根,可不能忘本。
聽朱七這樣一說,大伙臉上都微微有些發(fā)燒。官斗便說,有道公佬這句話,我接了。
二圣宮也叫七宗祠,建在村子中間,從大明后期到清道光年間,是村子里最宏偉的建筑。二圣宮呈“且”字形,坐北向南,占地面積約有二畝。坐陣中軸大屋,高有十米,深八米,稠椽密瓦,雕梁畫棟,氣勢非凡。這是吳氏宗祠。祠堂正中掛著吳先祖的畫像,面容清瘦,精神矍鑠,三綹長須,彰顯師者風(fēng)度。
吳氏宗祠兩旁,分別是陳、朱、官、藩、李、趙六個姓祠堂,一邊三個,面對面而建。一樣大小,一樣高矮,里面供奉著到吊鴨瀝落戶的各姓先祖。再往南,是大門樓,高二層,樓下正中為過道,左右設(shè)偏房,供人住宿,或放雜物。樓上供奉二圣,一是關(guān)圣帝君,二是醫(yī)靈大帝。二圣端坐高臺,享受村民朝拜。
我來后原本要住進(jìn)村委會辦公樓,但因廁所不方便,就搬到了官斗家。住他家一樓,與他做伴,聊天說話間,收獲很多信息。
我說,七宗祠建筑很少見,把幾大姓圈在一起,肯定有故事。
官斗手一拍說,不僅有故事,而且很悲慘。
官斗講,當(dāng)年藩罡帶信回去,說吳先祖愿意收留大家,大家是欣喜若狂,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六大族長卻高興不起來。他們知道,這三百多口人,無論落到哪里,都是從別人飯碗里搶食,都是要拿別人活命的本錢,來延續(xù)自己微弱的命。吳先祖有情,他們不能無義。最后決定,凡過五十歲的人不再南下,而是留守石洞,繼續(xù)過野人般的生活。說白了,就是等死。其他人則隨著藩罡,投奔吳先祖。大伙自是不答應(yīng)。五十歲的人算來算去,包括六大族長在內(nèi)才十多個。這不是負(fù)擔(dān),而是大伙南遷的靠山。大伙跪倒一片,懇請族長們一同前行,若族長們不答應(yīng),大伙也不會去的。六大族長流下眼淚,良久無聲。
第二天出發(fā),卻發(fā)現(xiàn)六大族長和五十歲以上的人均不在石洞內(nèi)。大伙感覺不妙,忙四處尋找,在一處山崖下發(fā)現(xiàn)了十多具光溜溜的尸體。他們跳崖前,將身上僅有的襤褸衣衫脫下來,用石頭壓好,奉獻(xiàn)給即將南遷的后人……
官斗講到這,忍不住小聲抽泣。我的雙眼也一片朦朧。
官斗說,現(xiàn)在各祠堂內(nèi)供奉的先祖畫像,就是當(dāng)年集體跳崖的族長。
我說,他們真的很偉大。
官斗說,要講偉大,還是吳先祖。經(jīng)過近一年的翻山越嶺,長途跋涉,六大姓來到吊鴨瀝時只剩下二百人,其余的都埋在了路上,有病死、凍死、餓死的,也有遭遇強盜被殺死的。南遷啊,就是一部血淋淋的回憶史。
在吊鴨瀝落腳后,吳先祖傾其所有,把周圍的田地都購買過來,按人頭重新分配。知道嗎,是按人頭?也就是說,原本都是他家的土地,現(xiàn)在按人均分。據(jù)說吳先祖的太太是不同意的,吳先祖當(dāng)著太太的面,把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脫下來,脫到只剩下內(nèi)衣時,太太嚇壞了。她讀過私塾,了解吳先祖,古人有割袍斷義,他這是脫衣訣別啊。與土地相比,還是人重要。夫人委屈得大病一場。
所以,七宗祠的布局,就是老祖宗們以建筑語言告訴后人,要懂得感恩,要尊重吳氏家族,任何時候都要保護(hù)他們。沒有吳氏,就沒有六大姓的今天。
官斗講完,站起身,朝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這……這是干嗎?
官斗說,今天給你講一講,內(nèi)心生出許多感慨。家族的根底,要多翻曬翻曬,就會活得更加明白。你說,能不感謝你這個聽眾嗎?
自此,官斗就把二圣宮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每天早起,灑水、掃地,拔草、施肥(院內(nèi)的花圃),給“二圣”凈臉凈身,也給七大姓的先祖擦拭畫像。到初一、十五,每個宗祠都要上香。先給吳氏先祖上。上完后,很虔誠地跪下來,咚、咚、咚,磕三個響頭。
責(zé)編:周三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