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莉

我常常感到，人身上有著某種動物的氣質(zhì)。從一個人的站姿里，可以看見人像負(fù)重的?；蝰R；從一個人眼睛的倒影里，可以發(fā)現(xiàn)一頭鹿；從一個人的鼾聲里，可以聽出一頭憨厚而略帶蠢笨的豬；從另一個人的表情里（僅僅是表情），活生生地見到了一只猴子。

——題 記

那人壯實(shí)、敦厚，皮膚黝黑，他和大街上的人一模一樣。可是他身上有一樣?xùn)|西，叫人一眼就把他從人堆里“提”出來。

這就是眼神，是無以名狀的東西。世界上的每一片葉子都不同，更何況人的眼神？

他的眼神可以用“流轉(zhuǎn)”來形容，流水般滑，能滑過任何事物，但撈不住或不想撈住什么。具體的，我的語言也乏術(shù)了。梅蘭芳出演楊貴妃前，曾以追蹤一羽又一羽飛翔的鴿子來練習(xí)自己的眼神，我想——他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他左手拿著一只大碗，顏色已記不清了，右手牽著一只猴子。牽猴的繩子長長的，繩子夾在被煙頭熏得枯黃的指尖上。那繩子是麻的，顏色若碗，混濁、曖昧，糅合了無數(shù)種色彩，我姑且稱之為“ 江湖色”——假如世上有這種色彩的話。

他站在那里，很靜的樣子，卻叫人感到他身上積蓄著一股隨時(shí)要“發(fā)動”的勁頭。

他那個位置顯然經(jīng)過精心挑選，在地下通道口。對面是古老的百貨大樓，身后是沃爾瑪超市，前方是游人聚集的廣場，這是乞討者最愿意逗留的場所——有如候鳥會根據(jù)冬春更替選擇棲身之所一樣，乞討的人循著錢的氣味來到這里。

我坐在出租車?yán)铮h(yuǎn)遠(yuǎn)地看見這個“人猴”組合。我看見他眼觀六路的表情——我對司機(jī)說：“請把車往前開一點(diǎn)?！?/p>

司機(jī)懂得我的意思，把車開到距他較遠(yuǎn)的地方才停下來。

我知道，如果我坐的車子停太近，他定會牽著猴子沖上來，會第一時(shí)間拉開車門，把碗伸到我面前，說：“猴，翻跟斗！”然后向我要錢。觀察力強(qiáng)的人這才發(fā)現(xiàn)，他伸碗的同時(shí)，輕輕拽動了一下猴繩。

猴子立即翻了一個跟斗。那嫻熟、油滑、懶洋洋的樣子，誰都看得出打了折扣，完全具有應(yīng)付的性質(zhì)。

若是第一次來到本地，乘客往往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更不會注意剛才的“武藝”表演，于是這個人會說：“大哥、大姐，猴表演了，給一塊錢吧?！?/p>

乘客說：“我沒看見啊。”

這個人又扯一下繩，猴子又配合了一回。乘客這次看清了，但乘客正忙著扛大包、拿小包，交出租車費(fèi)。乘客完全無心觀賞，只想快速下車，這個人就會說：“那我給你開車門啊，給一塊錢吃飯吧。”——他將自己扮作門童，把大街當(dāng)作豪華賓館，他覺得自己在從事某一項(xiàng)工作，小費(fèi)是應(yīng)得的。

乘客丟一塊錢在他碗里，“叮當(dāng)”，他聽見這聲音，心滿意足地走了。猴子亦步亦趨，跟著。他甚至已忘了道一聲謝——也許多年前，剛從事這行當(dāng)時(shí)，會“謝”不離口，但現(xiàn)在無所謂了。他自己或乘客，誰又在乎這個“謝”字呢？

也有乘客不理睬的，下車揚(yáng)長而去，他必定會罵一句臟話。耳尖的人聽見，那猴子也“咕噥”了一聲。跟隨這么多年，猴子也學(xué)會罵人了。

如果下車的是一對情侶，他便高興壞了。他知道只要糾纏男子一小會兒，必定有所收獲。

如果是年輕靚麗的女人，他甚至?xí)淹胪频剿厍?。他知道對方會有什么反?yīng)——有的尖叫，有的奮力推開他的碗。他要的就是這效果，這是他枯燥的討錢生涯里的樂趣之一。然后他的小奸小壞就暴露出來了。

如果同時(shí)有四五輛出租車停在他的周遭，他與猴子可就忙壞了。他幾乎同時(shí)拉開兩扇車門，同時(shí)做兩份生意，車門都要打起架來了。他周旋著，猴子像向日葵一樣隨著他轉(zhuǎn)。遠(yuǎn)遠(yuǎn)看去，他與猴子同時(shí)騰挪、轉(zhuǎn)身，節(jié)奏、步伐竟完全一致，有著“人猴”合一的效果。如果參加選秀節(jié)目，興許他們能憑依此特殊組合，奪取名次，成為“達(dá)人”。

有時(shí)，有孩子一路跟在這個“人猴”組合后面，小眼睛倔強(qiáng)地盯著猴子。但是孩子什么也得不到。這個人如果不通過繩子的松動或拽緊向猴子傳達(dá)行動指令的話，猴子是不會給孩子做出任何舉動的。它是怠惰的，貼著馬路牙子無所事事。它有十幾歲了吧——光在此地就已待了五六年。它的皮膚打皺，眼睛光滑。它已沒有了山林氣，沒有了樹木氣，作為猴子這一物種，因熱愛自然之中的嬉戲而帶給人類的空間感，在它身上已蕩然無存。

它會懷念過去的生活嗎？揪住枝條蕩秋千，把看風(fēng)景的人的草帽給悄悄摘走，或者為另一只猴子撓癢、捉虱子……

它會有成就感嗎？因?yàn)樗腿艘粯?，每天都要工作。對人而言，乞討并不算一?xiàng)工作，但于猴子而言，的確是工作。

它看見車門，會和主人同時(shí)撲上去，同時(shí)伸出手爪。猴子其實(shí)比主人動作要快一些，但是出于本能或?qū)χ魅说闹艺\，它會讓自己的爪子比主人慢一個拍子。

有一回，來了一個同樣以開車門為名乞討的人。只見這猴子沖向那人，抓撓不已。而主人站在一旁，發(fā)出欣賞、得意的笑聲。

久而久之，在這“地盤”，這人和猴子，越來越相似。這條大街上，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哪兩個人的相似度比這一人一猴更大，猴子吸納著“人”氣，懂得了更多“人”事。它越來越像人——有點(diǎn)痞、有點(diǎn)邪。而牽猴的人長期與猴子耳鬢廝磨，使他看上去也有了些猴的味道。他不像一個四五十歲的人，偶然間，他暴露出猴的乖戾、野蠻之氣，他甚至和猴子同吃盛在一個盤子里的食物。

有時(shí)候，人們形容人猴精猴精的，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牽猴的人會疲憊，坐在那里打盹，只有猴子，不知疲倦地醒著。倘若出租車來到，它會直起身，扯起繩子以及繩子那頭的主人，朝著車子跑去。

牽猴子的人，成了被猴子牽的人?？蛇@又有什么分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