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 木(湖南)
路,對于一個出生于農村(特別是山區(qū))的人來說,它的含義既單純又豐富。說它單純,是因為一條路可引導他走出貧窮,走進他渴望的生活。說它豐富,是因為它平坦、寬闊,它坎坷、險峻。它會帶來鮮花、荊棘,會帶來平原、高山、沙漠、險灘,會帶來風霜雪雨,會遇上才子佳人、豺狼虎豹。
路會隱藏,路會消失,路會埋葬屬于自己的路碑。路會化身你的靈魂,吞噬著你的影子。
總之,路盯著你的生活。一條路,一場生活,一首詩。
我出生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湘西南農村。從記事起,父輩們就對我講起一條路。它就是“上控云貴,下制長衡”的湘黔古道。它東連洪江、長沙,西接芷江、貴陽,一直延伸至南亞東南亞印孟緬泰各國。湘黔古道興于秦漢,至明清更臻完備。清代時稱“煙銀特道”,被譽為南方“絲綢之路”。
父親說,我祖父四兄弟做過挑鹽的腳夫,做過小販,做過補鞋匠。他們在這條古驛道上辛酸地討取著生活。做貨郎的三爺爺每年秋收后從隆回灘頭進購一批灘頭年畫販賣到貴州黔陽。年底順帶一擔茶葉沿途返回,年復一年。一次,一個侗族女孩看上了他,給他下了情蠱,從此他留在黔東南的侗寨,在那里生根發(fā)芽,傳宗接代。八十年代,三爺爺回過幾次家鄉(xiāng),給我們聊及這條古道上的許多逸事,如天方夜譚一樣有趣。
這條古道以一種神秘蠱惑著我,讓我神往。但我真正走近它,親近它,是在多年之后。2014年,我和幾個朋友相約沿湘黔古道來一次自駕游。我們從湖南邵陽出發(fā),經(jīng)灘頭,穿洞口,過雪峰,一路向西。
在隆回灘頭的年畫鋪里,我聽見了一聲聲雄雞鳴唱。
在洞口羅溪的青石板路上,我看見了一隊馱著煙銀的馬匹,“嘚嘚”走過。
在鎮(zhèn)遠石橋,我見證了掛在瓦檐上的落日。
在洪江古商城,我看到了七沖八巷九條街380棟窨子屋。
在舞陽河碼頭,我撫摸了拴船石上勒痕。
在侗寨瑤居,我吃了合攏宴,觀賞了儺戲,品到了真正的茶香。
在黔陽城的芙蓉樓,我目送王昌齡騎著一匹寂寞的瘦馬,沿古道往夜郎而去。
在夜郎的竹王祠,我用竹簡子喝了一口多筒泉井的甘露。
……
這次游歷,讓我真正領悟到一條路的滄桑,它的苦難,它曾經(jīng)的輝煌和繁華。但并不是古道的遺跡,是歷史的恩賜與沉淀。
其間,我有過悲觀與放棄。但當我翻出手機相冊中那條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古道,驟然間聽見了馬蹄聲、號子聲、腳步聲、扁擔聲、吆喝聲??辞辶笋R幫、銀幫、煙幫、鹽幫的一隊隊騾馬艱難地行走在暴風雪雨之中。
八十五歲的老父親告訴我,挑鹽的爺爺在1942年的臘月,穿著一雙草鞋,挑一擔巖鹽翻過雪峰山,回到寶慶府。那夜,我夢見自己在古道上遇上那些飽經(jīng)風霜的故人,目送他們走進寒月之中。
一條古道,讓我明白了人生充滿著無限的變數(shù)和挫折,等待著挑戰(zhàn)。悲歡離合,酸甜苦辣,這就是生活,是千百年來永恒不變的主題。
生活永遠有無法抹去的靈感和痛。當我們經(jīng)過生活,總會遇上一條屬于你,等待你的路。它宛如一排鐵釘,即使粉碎,也要用鐵銹灑出一條小路,成就一段傳奇。
真正的詩永遠在生活中誕生,歷練,磨難,延伸,綻放,璀璨,涅槃,構成一幅永不凋零的景致。
生活在路上!我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