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時像無人看管的莊稼,自顧自地瘋長著。我常在鄉(xiāng)野間游蕩,手腳閑不住,總喜歡隨手拿起土坷垃扔向雜草中的蟲鳥,或是折斷地上的蒿草。
村里的大人總有忙不完的事,就我父親整日賣呆兒。勤快人家的院子里種瓜果青菜,我父親則不顧母親嘮叨種些不知名的野花。我家門前有兩棵楊樹。一棵枝葉如蓋,村里老人常在樹蔭下嘮閑嗑兒;另一棵枝葉稀疏,樹下臥著塊兒一尺高的大石。父親常在大石邊閑坐,石頭表面被他摸得光溜溜的。
我蹲在大石上抻脖兒望天,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天瓦藍瓦藍的。突然有人嗷一嗓兒,把我嚇得跌落下來。父親正在大石旁端著搪瓷缸子看花,見我口水沾著泥土的狼狽相,他憤怒的目光從厚厚的近視鏡片后投射過來。
樹下的老人咂咂嘴:“這孩兒真缺點啥啊?!边@話并不避諱父親和我。
“啪”一聲,父親的大手落在了我光亮的大腦門上。我癡癡大笑。這激起了父親更大的憤怒。母親聞聲趕來,塞給我一把地瓜干。我把吃食放進嘴里,一溜煙兒往野地里跑。
村南頭有個黃土坑。我們這兒黃土少見,人們取土壘墻修屋,大坑漸成。夕陽緩緩墜向青山的尖尖上,我踏著落日余暉向黃土坑走去。土坑周遭寂靜,我準備如往常一樣往下跳。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坑下有一雙晶亮的眼睛盯著我——那是雙女人的眼。我身體彈簧般往后退。
“坑是你的?”女人認真地問我,她身后的瓶瓶罐罐丁當作響。從來沒有大人這么正式同我講話,我拼命搖頭,又拼命點點頭。
女人用木棍在頭頂畫了一個圈,不容置疑地說:“圈住了,歸我!”
在女人君臨天下般的威勢下,我倉皇而逃。從此,那女人霸占了我的領地。村里人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女人,大家叫她文瘋子。文瘋子除了進村討吃的,從不騷擾鄉(xiāng)鄰。
喜鵲做窩,老鼠打洞,瘋子也會歸置落腳地。土坑加了頂,碗口粗的木頭不知是什么人幫她搬過去的。女人用細一些的木頭在坑頂又搭了一層,遠看像城堡。她似乎并沒有收手的意思,城堡還在繼續(xù)長高。
我覺得,這土坑應該屬于她。
父親最近很少在大石旁閑坐了,要么在屋里發(fā)呆,要么急匆匆出門。母親也是滿腹心事的樣子,卻總是做好吃的,還打發(fā)我趁熱給那女人送去。母親總不忘塞給我一把地瓜干,也許是怕我偷吃給女人的吃食吧。
有一天我在野地里瘋玩,天擦黑才回家。我隱約聽見母親啜泣著說:“讓她住家里來吧。”我進屋便問:“家里要來人?”母親別過頭擦了擦眼角,父親則沉默地望向窗外。
城堡仍明晃晃地立在村頭,很扎眼。
父親的病來得突然,整宿咳嗽。母親把炕燒得滾燙,說出出汗就好了。后來,父母進城瞧病,他們回來時臉色很難看。父親看著我,想說什么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
一個月后,我經歷了人生中第一場大變故。父親去世了。
出殯那天,我一向混沌的頭腦少有地清明起來。我看見那女人如雕塑一樣坐在城堡上,我用力摔碎老盆,青煙般散開的紙灰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打著靈幡引路,在嗩吶的誦唱里父親被安葬在高高的青山頂。門前那棵枝葉如蓋的楊樹成了父親的棺木,光滑的大石刻上了父親名字立于墳頭。
父親下葬后,母親拉著我來到黃土坑。我默默看著背起瓶瓶罐罐的女人,她如來時一樣。
女人說:“我走了?!?/p>
母親問:“去哪兒?”
女人的聲音平靜如水:“往高處去……”
許多年后,我離開了老家。后來,我把母親也接了出來。又過了許多年,我再一次帶著母親踏上回鄉(xiāng)路。我們來到了青山頂,父親的墳頭干干凈凈的,周圍生長著不知名的野花。
我問母親:“會是誰常來看父親呢?”
母親撩起額前的白發(fā),像是應答也像喃喃自語:“她和你父親很早就相識了,只是你爺爺奶奶先認識了我?!?/p>
站在高高的青山頂,遠處田野里的蒿草已經泛黃,這些土地上頑強的生靈即將迎接又一次枯榮。
我至今也不明白,兒時的我為什么總喜歡折斷它們呢。
【作者簡介】王小東,吉林省伊通滿族自治縣人,長春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摘》《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天池小小說》等報刊,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