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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小姐

2021-12-18 11:22柏藍
山西文學 2021年12期

1

稀薄透明的黑褐色浸滿整個寢室。路燈亮了,豆黃樣的光線簇擁著,想從沒有拉簾子的窗口擠進來。但總有趕不上趟的,它們自稱落伍者,祭起訕訕一笑,故作懶散地穿過藍絲絨布的紋理慢悠悠往里滲,寢室里的每樣物品都因光線的作用發(fā)生了輕微或顯著的變化。駐扎在窗根的鐵皮柜投射出頎長的影幕,不經(jīng)意間被高低床的踩梯折斷,一半落在布滿凹痕的水磨石地板上,一半砸在下鋪的床上。勞佳平躺在下鋪,緊挨著窗口,就像緊攥著這短暫的光的恩賜。

樓道里傳來刺耳的嬉笑談話聲,聲控吸頂燈亮白色的光順著門縫爬了進來。眼鏡在若明若暗中閃爍。勞佳的目光穿過睫毛,透過鏡片,凝望前方。目光擲出的每一條線都變成一塊塊無限衍生的木板,這些木板此起彼伏,仿若波濤洶涌的海洋。其中一塊抵在一個深咖色的樹結(jié)上,樹結(jié)瞬間扭動、膨脹,形成海洋中一塊沉默的陸地。勞佳覺得自己身處的位置很低,思緒只要上漲一厘米,世界就會將她淹沒。

2

前天——8月12日,所有的一切都淪為空花泡影。

學校允許未落實工作的應屆畢業(yè)生在寢室多待一個暑期,勞佳是這個寢室的唯一留守者。

今天,已經(jīng)14號了,一早推開窗戶,宿舍樓旁邊月亮苑里奶油海鹽的氣味混雜著生菜的清脆,從敞開的窗口飄入。勞佳伸長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一陣異香像長了鉤子似的鉤住勞佳的鼻腔,那是超市鹵好的豬耳朵,它正從勞佳印刻在大腦的記憶中蘇醒過來。

反正今天人才市場也沒有招聘會……勞佳心里盤算著。說實話,應聘已經(jīng)列入勞佳敏感詞庫的“頭條”,只要一想,她的舌頭就會打結(jié),汗珠從發(fā)根處滲個不停。手機、網(wǎng)咖店,還有林林總總的事物,再次從不愿提及的痛處向她逼近。對于犯選擇困難癥的勞佳,這次她倒沒有遲疑,馬上做出最快的決定:去一趟心連心超市。她向窗外瞟了一眼,雖說是上午,陽光似乎分外黏膩,對面宿舍樓像是被烤熟的錫紙魚,白色的樓身泛著刺目的銀光。

勞佳換上輕薄涼爽的青綠色連衣裙,穿好涼鞋,帶著太陽傘和鑰匙出門。穿鞋時,心碎裂的聲音織起一道透明的雨布,緩緩地,窸窸窣窣地苫在她的皮膚上。她感覺到全身都在抽縮,直到衰退如約而至。她現(xiàn)在連咒罵那個人的勇氣也在一點點喪失……

推開樓門,火辣辣的熱浪迎面撲來。迅即,勞佳上身一挺,抿嘴屏氣,頭向陰涼的樓道轉(zhuǎn)了過來。終于可以呼吸了!而剛才,好像只要吸入一絲氣息就會燒傷自己的喉嚨。勞佳把推樓門的右手也縮了回來,樓門重新合在原處,絲絲沁心涼氣在勞佳身旁游動。

干熱的空氣沉沉地盤在上空,像被釘子牢牢固定,紋絲不動。柏油路在發(fā)酵,軟軟的,鋪伸出一張長長的黑色卷餅。綠底白點蕾絲花邊太陽傘,在這黑色的平面上滑行,仿佛浮在污泥里的一片巨型荷葉。勞佳的臉頰漲得通紅,細汗順著耳根沿著脖頸劃出一道輕柔的曲線,曲線無聲無息地鉆進她的裙子,而后是腳掌和涼鞋,把它們緊緊地粘在一起。

穿過月亮苑南門,沿著建設南路走三站地就到了心連心超市。建設南路是匹城的繁華路段,路兩旁排著兩列統(tǒng)一制式的門店,白色門臉,黃色隸書字體綴在深棗色亞克力招牌上。門店前的隔離帶里栽有景觀松,灰暗的硬針扎滿枝條。一座座尖塔俯就著路的方向延伸,看不見盡頭。陽傘投下一個不規(guī)則的八邊形暗影,勞佳將身體連鞋子一起藏在暗影里。走了不到一站地,連衣裙已經(jīng)在“鹽堿地”里浸泡了數(shù)遍,一圈一圈的白漬洇在裙子包裹的胸前和后背上,硬硬地雹凸出來,就像大自然鐫刻的浮雕。傘越來越低,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離焦熱的太陽更遠一些。勞佳的視線被傘擋住了。她把傘稍稍抬起,左前方“爆爆冰”的招牌閃了進來,一陣冰涼先是攻陷她左邊的裙擺,然后不由分說纏繞住她的雙腳。她徑直走進不到兩米寬的店鋪,玻璃柜臺隔開了勞佳和里面的兩個人。一個粉白色的冰疙瘩被壓在機器下面,伴著轟隆隆的研磨聲,縷縷柔綿的冰絲落在下方的紙盤上,店員旋轉(zhuǎn)紙盤,冰絲也跟著搖擺起來,紛紛尋找自己的位置并準確著陸。冰絲越積越多,形狀幾經(jīng)變化,終于聚攏成一個松軟的雪丘,雪丘的上端還有一個塔狀的尖頂。“二十五!”店員面無表情地報出價格。尖頂戳破天花板,伸向群青色的天空。顧客捧走了矗立著尖塔的雪丘。勞佳默默轉(zhuǎn)身離開。傘壓得更低了,勞佳能看到的世界只有綠底和白點。

3

勞佳站在心連心超市天井式空調(diào)的出風口處,冷氣振動著翅膀飛下來,在半空中舞動,仿佛清風搖晃著湛藍的海面,帶有一種爽潔的芳香。大海打了個哈欠,陷入無邊的靜謐中。

“媽媽,快看!”一個小女孩稚嫩尖脆的聲音剝裂了靜謐。勞佳循聲望去,櫻桃小丸子式的頭發(fā)隨風拂動,眼睛宛似兩粒明珠在淺藍紫的絲綢上一閃一閃。小女孩大約三四歲,站在近旁的水產(chǎn)區(qū),用手指向一個大玻璃缸,“快看?!?/p>

“這是?以前超市里沒有的?!迸⒍⒅AЦ?,“它是烏龜嗎?龜兔賽跑里的小烏龜,是嗎?老師給我們講過……”

青綠色的龜背,像是由貝殼一塊一塊拼湊在一起。烏龜伸著脖子,四肢袒露,趴在玻璃板上一動不動。其實,勞佳也沒怎么見過真實的烏龜,對烏龜?shù)乃杏∠螅蠖嘣醋哉n本和視頻。

小女孩的話像泡泡機射出的泡泡一樣連續(xù)奔向媽媽,“媽媽,烏龜不是應該和兔子賽跑嗎?它為什么趴在這里呢?難道它贏了比賽,不需要賽跑了嗎?它是睡著了嗎?”小女孩的眼睛里飄過幾朵疑云。

媽媽用手捋了一下原本就別在耳后的發(fā)絲,略顯窘態(tài):“這個——這個和你們幼兒園老師說的不是一回事,咱們走吧?!迸送现夂鹾醯男「觳搽x開了玻璃缸。

送走她們離去的背影,一個笑聲倏地從勞佳鼻子里冒了出來。烏龜依舊靜靜地待在玻璃缸里,勞佳走近時,它小黑豆般的眼睛與勞佳的目光撞到了一起,烏龜參加比賽了嗎?它贏了嗎?烏龜晃了晃滿是褶皺的腦袋,又慢慢地縮了回去,只給勞佳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青色硬殼。唉,這些問題,勞佳也懶得理。

全身黏濡、能拉出絲的皮膚,在冷氣的輪番作用下干爽了許多,被汗液扎裹起來的一綹綹頭發(fā)也漸漸散開。鹵豬耳朵那淡淡的炒糖色里多了幾分金黃,也多了幾抹亮紅,糅合在一起,色澤愈發(fā)神秘而歡愉。裙子隨風顫動,勞佳突然覺得幾小時前還抖擻著迷人魅力的爆爆冰在此刻儼然是青澀的學徒工。想著想著,咕嚕嚕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肚子里撞擊出許多回聲,這些回聲在勞佳體內(nèi)嘶鳴、裂變,很快轟鳴般涌至她的全身。勞佳向熟悉的地方走去。平日里,升騰的霧水散發(fā)著鹵肉的魅惑彌漫在空氣中,每一滴霧水都流光溢彩,含露著令人興奮的氣味和光澤。每當在轉(zhuǎn)角處時,就能聞到一種清澈的銀灰色游思,如同家鄉(xiāng)雨水洗過的帶著滿滿負氧離子的冷冽的天空;朝前幾步,深呼吸,一片芬芳明艷的黃色田野向自己撲來;再朝前,步入其中,猶如置身在璀璨的寶庫,最濃郁最熱烈的玫瑰色將自己整個兒托起??上?,今天超市里沒有支起鹵鍋,只是將鹵好的豬耳朵用食用保鮮膜重重包裹起來,放置在前窗玻璃掀蓋式的冰柜里。腹腔里的轟鳴有節(jié)奏地加緊響動,真是夏日里煩人的知了,不分時宜。許多包裝好的豬耳朵橫七豎八地摞成一堆,勞佳挑了上面一個用透明塑料紙裹了四五層的,外形像壓扁桃心。稱重,一張白色價簽貼在保鮮膜上,23.90元,數(shù)字,有整有零,印刷體,勞佳的目光又從0開始依次往前掃,看到小數(shù)點時,她停了下來。冷氣很足,價簽好像被吹皺了,前面的數(shù)字離勞佳越來越遠。勞佳想把它放回原處。

這時那種幸福的充盈感愈發(fā)蓬松起來,填充了勞佳的每一根神經(jīng)。一滴斑斕的液體即將從她咀嚼肌的縫隙處分泌成形,但還是被她下意識地咽了回去。怎么辦?手機、網(wǎng)咖店……在勞佳腦海的暗影處閃爍。她就像趴在黑暗荒涼的山坡上,眼前沒有一條路。突然紫紅色的曙光從黑暗里投出第一道變形的色彩,勞佳頓時有了主意——“報復”。

本打算重回冷藏柜的那塊鹵豬耳朵,被勞佳截斷了路線,轉(zhuǎn)移到折疊的太陽傘里。勞佳持傘走在瞬間熙攘的超市,心臟以最激昂的旋律振動著,陡然升到高音處時,她身體觳觫起來,落步的聲響無限放大,似乎能鉆進每個人的耳朵。無數(shù)雙眼睛向她涌來,她全然不敢回視那些目光。大家都朝她走過來了,她不顧一切地向墻角奔去,倚住墻面,頭緩緩抬起,盡力撩起斜向地面的目光——原來這都是幻覺,人們正按照各自的步伐前行,穿梭在超市的過道里。勞佳輕輕地吐了口氣,胸口暫時恢復平靜,全身也松快了許多。

勞佳將躲在身后的傘夾到胳肢窩下,看似從容地邁開步子,一條條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在大腦中交織,她四處張望了一下,向顧客最少的衛(wèi)生用品區(qū)走去。陽光穿過超市上方的矩形小窗跑了進來,停在最外面一排擺放面巾紙的貨架上。陽光似乎很近,卻又很遠。

大二選修心理學理論課時,老師曾說過,一般人的心理微妙變化在面部表情和行為舉止上都會有所反映,如果想將心理學知識應用到日常生活中,我們必須學會仔細再仔細地觀察。反過來也是一樣,如果不希望被人察覺你的心理變化,臉部表情和行為動作就不能異于往常。那位氣質(zhì)頗佳的女老師的教導,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冒了出來,化作一團透明的云氣,在勞佳耳廓的渦輪里盤轉(zhuǎn)。

勞佳努力仿效剛進來時的樣子,在空調(diào)出風口的下方享受了一番異樣的愜意清涼,然后朝超市出口走去。出口處的紅燈亮起,伴著傲慢的警報聲,幾乎眩暈了整個宇宙。

勞佳是怎么被帶到小隔間的,自己也不記得了。所有的瞬間記憶被一聲聲破襲心臟的鳴叫和頻頻閃動的赤色剪斷……兩個鋒利的嗓音將她從混沌中拖出,涂染著炒糖色指甲油的食指上下翻飛,指與指的縫隙處,一個男人的眼神漸漸清晰,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著勞佳。

“沒有價簽。”這是食指主人的聲音,赤色工裝掠過勞佳的臉頰,在綠和白緊蹙的陽傘身軀下翻出了罪證。勞佳呆立著,盯住主人的食指,炒糖色指甲油殘留著一半,還有坑坑洼洼摳損的痕跡。

“姑娘,”男人走到勞佳身側(cè),斜著渾濁的眼珠,“還有其他東西沒?”眼角的那點淺紅扯出狐疑。

一秒,又一秒,死寂的沉默。

看勞佳沒反應,男人也不多話,“要不——叫,”音調(diào)拔高了幾度,重音轉(zhuǎn)而擲下,“保安搜身?”

潮濕陰冷的空氣在隔間里瘋漲,漫過桌椅,漫過一排空蕩蕩的貨架,直逼埋在裙領(lǐng)深處的勞佳。男人和女人各自拉一把椅子坐下,二郎腿蹺起,恰呈掎角之勢,將獵物圍堵在視線之內(nèi)。

女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嗖地站起身,從桌兜里翻出一個類似高考考場上監(jiān)考老師手里的金屬探測儀,在勞佳身上掃了一遍,“喏,還沒帶手機?!迸藬傞_雙手說。

男人好像很驚訝,扶了扶眼鏡,走到女人旁邊竊竊私語了一陣。

勞佳的裙子右側(cè)有個心形口袋,女人示意她把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一張二十元面值的人民幣,還有攢成一簇的衛(wèi)生紙,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了?!巴档臇|西倒不值錢,但她沒手機,錢也不夠——要不還是交給派出所吧,咱們也省事?!迸嗽俅无D(zhuǎn)向男人,投去探詢的目光。

“真是,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還有這種人……”

勞佳依舊像一根靜默的電線桿,杵在二人聲浪的角落里,她聽得并不真切,卻因“派出所”三個字起了應激反應,身體不聽使喚起來,一滴咸澀的液體掙脫眼眶。怎么辦?她打問那顆似乎要逃出胸腔的心臟?,F(xiàn)在還沒找到工作,無論如何不能讓學校知道此事,否則……勞佳不敢想象接下來的情形,但畫面還是自顧自地向遠處延伸:通報批評,計入檔案,甚至收回畢業(yè)證。勞佳哽咽著哀求:“阿姨,我是真沒錢……”

液體順勢由一滴拉伸成一串,踅進嘴巴:“我是給我爸買藥的——剛買好藥,放在汽車站寄存處——錢都買藥了,那二十塊錢我還得坐長途汽車回去。我太餓了——對不起——”

“餓?開玩笑吧?!迸孙@然捕捉到了漏洞,“那,你的手機呢?”

“丟了?!?/p>

“怎么丟的?”

“被騙了。”

手機、網(wǎng)咖店……不愿提及的往事浮現(xiàn)在她婆娑的淚眼里。但在這種地方,勞佳真的不想再掀開那塊殷紅的還未結(jié)疤的傷口。

勞佳覺得死寂像是省略號的圓點肆意延伸。

“你在哪兒工作?”

“我沒有工作?!?/p>

“那你說說,這上面怎么沒有價簽,是你撕的?”

撕?這個問題還是讓陽光來回答吧。剛才,就是它透過長方形洞口窺視到秘密的——

只見一個年輕女子站在擺滿紙巾的貨架旁,伸手取過其中一包,湊到眼前,好像是在辨認著什么。她把夾在腋下的傘放到貨架上,若無其事地微微扭動腰身,蕩起細碎的浮塵。眼角的余光左右逡巡著,另一只手同時探向卷曲的暗處,那里有一團不易被人察覺的黑影,手就在黑影上摩挲。經(jīng)過幾秒鐘的遲疑,那只瘦削的手終于離開黑影,拇指圍護著相鄰兩根手指彎拱起來,指間捏了一個極小的紙球。又是幾秒鐘的遲疑,手移到不遠處一個金屬桶的上方,紙球悄然隕落。

女人撇嘴,“不是光明正大得到的,遲早要露餡兒?!?/p>

“你以為沒有價簽,我們的警報就不響了嗎?說起來,這個警報器真是起作用啊,當初我推薦時,多虧張總采納,最新科研成果?!蹦腥撕艿靡狻?/p>

女人將男人拉到一邊,小聲嘀咕著。勞佳不知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只能等待。

“行了,留下你的電話號碼、能聯(lián)系到你的電話號碼,還有身份證號,就可以走了。以后別干這種事兒了,一個姑娘家的,丟人!”

勞佳一個勁兒點頭,接過紙筆——勞佳,135××××××19。淚珠砸到最后一個數(shù)字9上,9如同浸泡了的壓縮餅干,夸張地膨大起來。勞佳顧不上許多,接著寫下樓管的固話,還有一串身份證號碼。

除了沒有標明自己所在的學校,算是都“招”了,只是買藥的時間被她推遲了。勞佳真希望從前天到今天的灰暗時日,連同自己,被撕得粉碎。

4

午后的陽光稍顯幾許疲憊,睥睨著街邊慵懶的枝丫,一陣微風吹來,卷邊的樹葉發(fā)出碎銀般的亮光。勞佳的心像一片凋零的黃葉,在冷漠的街道上飄飄落落。她沒有撐傘,想在陽光底下多蒸一會兒。

一個隱隱的擔憂開始顯現(xiàn):他們?yōu)槭裁匆苈?lián)系到我的電話號碼和身份證號?萬一——查到學校,那可……勞佳不敢再想下去,心上纏了一個又一個繩結(jié)。她懊悔萬分,當時怎么就不知道把樓管的固話和身份證號寫錯幾個數(shù)?自己還是太天真了,愚蠢啊愚蠢!勞佳甩了甩千斤重的腦袋,拖著涼鞋,不知該去哪里。

她又朝前走了兩步,腳被涼鞋硌得生疼。她找了個路牙子坐下來察看,涼鞋挨著腳掌的部位已然蔓出卷邊,腳在上面支棱著,磨得通紅。鞋底最上層薄薄的肉色軟皮已隨卷邊逃逸,剩下汗?jié)n浸黃的硬皮,磨起的絨毛又被壓實在黃褐色的硬皮上,形成一個個小凸點。腳后跟部位的軟皮也響應著一圈圈脫落,還有其他幾處的軟皮也各自為營翹起來。整只鞋的里層斑駁崎嶇,像是一塊撤走杯盤后殘留著菜湯油漬的桌布。原本也不打緊,上腳后就完美掩蓋了,可今天穿鞋時發(fā)現(xiàn),壓在夾層里的軟墊竟探出頭,直愣愣向外張望?,F(xiàn)在穿鞋,給勞佳平添了更多的煩瑣,上腳后,還得將軟墊伸出的舌頭重新掖回去,但它太不聽話,沒多長時間又竄了出來。

如果不是每月要還姐姐錢,勞佳早就買一雙新的了……

畢業(yè)前夕,學校要為大四畢業(yè)生舉辦一次人生規(guī)劃講座,據(jù)說請的是一位業(yè)界很有聲望的“導師”。寢室里的其他三名成員一下子就聚齊了。本來是各忙各的,找婆家(即用人單位)的找婆家,抓緊這“最后的純情時光”談戀愛的談戀愛,常常是勞佳一個人獨守空房?,F(xiàn)在空房又被往日交雜的目光填充,勞佳反而有些不適應。尤其是穿鞋脫鞋時,當著室友的面,這雙曾被她們艷羨的黑色細帶涼鞋也自帶慚色起來,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她們?nèi)杖詹粴w巢該多好,勞佳想。室友沒回來時,每到晚間就寢,班里還有隔壁的蘭蘭和她做伴,就算是這樣,勞佳脫鞋的動作也會以十萬分之一秒的速度完成,再迅即給它們找個藏身之所。

勞佳磨磨蹭蹭,等室友全都離開寢室后,才安心穿鞋。勞佳打開手機音樂。“取一杯天上的水,照著明月人世間晃呀晃,愛恨不過是一瞬間”,一只鞋拾掇上腳了,然后是第二只,“紅塵里——”手機里王赫野的聲調(diào)剛剛沉降下來,正要唱到“飄搖”,另一個聲音冷不丁覆上:“哈呀,勞佳,你這鞋怎么穿成這樣,像蛇變的。今年夏天也確實太熱了,鞋都開始蛻皮了。”勞佳下意識抬頭,是王君,她什么時候進來的,自己竟毫無察覺。就在王君吐出最后一個詞,攪動著空氣以沖刺般的速度撞擊勞佳的耳膜時,勞佳臉頰上熊熊燃燒的羞惱已經(jīng)順著脖子涌到了腳跟,那是一只無處安放的腳。勞佳的腦袋幾乎貼向地面,一頭青絲倒垂成簾子,抱怨的聲音在她血管里流動,剛才為什么那么大意,竟一點也沒注意到王君回來。聽什么音樂,音樂能當鞋穿嗎?抱怨跨過盆地,開始攀向山巖,王君,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家庭和學習都好一點嗎!論長相,你比我差多了,你算什么東西,你憑什么這樣說我?“長相”二字被瞬間拉長,變成搖擺的跳繩,晃悠得讓她心虛。勞佳再抬頭時,王君已經(jīng)走了,空蕩蕩的宿舍里只剩下自己和鞋。她直起腰,抬起穿了鞋的左腳,照著趴在地上的那只鞋狠狠踢了一腳,鞋徑直射到墻面地腳線處,又彈了回來,在門口打了個陀螺轉(zhuǎn)。她一高一低地跛著腿走到門口,撿回鞋,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窗外兩樓之間的逼仄藍天,一朵干癟的云匆匆飄過,消失在宿舍樓的背后。人生規(guī)劃講座應該開始了吧。她想。

5

黑暗中,勞佳僵直地躺在下鋪,她感覺到了陰影的浮動,窗邊白色鐵皮柜長長的影子遮住她的眼睛。街上汽車的喇叭在叫喚,商販的嗓子在叫喚,樓下,手機鈴聲也跟著叫喚……

一樣的旋律,一樣的節(jié)奏,鈴聲響第三遍時,勞佳彈起身,從窗口探出頭發(fā)蓬亂的腦殼循聲望去。樓下一個穿藍領(lǐng)白體恤、身材臃腫的男人接通了電話。她的寢室在二樓,男人的大嗓門很輕松地就躥了進來,講著一些亂七八糟和自己沒一點關(guān)系的事。嘆息、失落又一次包圍了整個寢室,咔嚓一聲,勞佳用勁把窗戶關(guān)上,摩擦力很大,所有聲音都被擦出了窗外。

勞佳重新蜷回床上,將自己窩在床鋪的那個凹槽里。凹槽是勞佳從心連心超市回來后身體長久躺壓的杰作。此時隱隱有熟悉的鈴聲響起,勞佳坐直了身子準備搜尋,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耳朵搞錯了,又是幻覺。勞佳閉上眼睛,但鈴聲依然叩擊著耳朵,該死的手機……睜開眼,上鋪木板形成的汪洋大海翻滾向前,深咖色的樹結(jié)上還是那塊遙遠的陸地。昨天的昨天——前天,自己如果能站在那片陸地上就好了……

6

是呀,前天是12號,勞佳多么希望日歷上原本就沒有這一天。那天將近傍晚,遠山青黛色的天空壓了下來,柳樹密密實實的枝條隨著云端吹來的風沙沙作響,風扇動著盔甲般的翅膀,將宿舍的藍絲絨窗簾掀上半空。要下雨了,可是她得出去一趟。

經(jīng)過樓門時,樓管大姐朝勞佳打招呼:“馬上就要來雨了,勞佳,你還出去?”

勞佳指著包,笑容燦爛地告訴大姐:“這兒有傘呢,今天有些事,得出去一下?!?/p>

“看你這么開心,是找到工作了,還是找到男朋友了……”

勞佳沒有回答大姐的話就跑出了樓門,回頭伸出五根舞動的手指揮了揮。

“就讓這,大風吹,大風吹,一直吹,吹走我心里,那段痛,那段悲,讓暴雨沖洗,風中唏噓,當初的你,仿佛是天注定……”動感的旋律在包里綻放,每個音符的重音都隨著勞佳的心一齊飛舞。手機鈴聲也應景得很,現(xiàn)在正好是大風吹,勞佳想想,笑容不自覺地盛開,淺淺的酒窩也浮了出來。是媽媽打過來的。

“現(xiàn)在工作有著落了嗎?”媽媽問。瞬間,媽媽焦慮密布的臉在勞佳眼前旋轉(zhuǎn)。勞佳沉默了幾秒,決定還是將這件事簡要透露給媽媽:“我認識一個挺靠譜的朋友,我很信任他,他能……媽,總之,你就別操心了,等我消息吧?!彪娫捘穷^的母親“嗯嗯”了幾聲,掛斷了。

風像醉酒一般在街上東倒西歪,雨搖搖晃晃地飄落下來。路旁隔離帶中掛著晶瑩雨珠的滿樹紅花伸出手,正欲邀請被修剪成墨綠半球的大葉黃楊灌木翩翩起舞。在公交站牌下,勞佳撐著她的綠底白點小陽傘等他。樹上墜下來的雨珠吧嗒一聲滴在傘上,這突如其來的響動打散了勞佳正在構(gòu)想的夢幻世界,遠處的樹葉泛成了一個個模糊的綠色小光點。公交駛近,輪胎卷起一串泥點向站臺拋來。勞佳后退了兩步,抬起左腳,啊呀!白色牛仔褲上暈開一幅水墨畫,黑色細帶涼鞋也遭了殃,看起來慘不忍睹。今天這么重要的場合竟搞成這樣,勞佳一肚子窩火……雨在路面上翻起一個又一個水泡。

勞佳用力拽了拽斜挎包,包帶扯疼了肩膀。就這樣子繼續(xù)等他,還是?泥點在褲子上蔓延,勾畫出一攤攤連片的沼澤?,F(xiàn)在回宿舍大概需要二十分鐘,萬一這時他過來……這件事比還姐姐錢更重要,還是狠狠心就在身后的服裝店里新買一條褲子吧。

“妹妹,這條破洞背帶牛仔褲,你穿起來顯得青春可愛,還很時尚,跟你的上衣和背包很搭的。你這一出去,回頭率肯定特別高?!?/p>

勞佳聽得心里美滋滋的,故意挺起胸,抬頭看了看鏡子,珠簾晃動處,簇簇紅花閃了進來。

“妹妹,你在等男朋友吧,這身打扮絕對合適,美美的?!?/p>

男朋友?勞佳的臉一下子紅到發(fā)梢,連連搖頭,“不是,要辦一件事兒?!?/p>

雨還在下,好多顆碩大的水珠匯在公交站牌的邊緣,搖搖欲墜。無數(shù)輛公交駛過后,泛著牛皮黃的背景上,幾所民居延綿在漸漸隱去的曲徑通幽的街邊,淌出淡淡的憂傷,那是《悲傷逆流成河》的封面——他終于來了。一顆顆雨珠頓時變成一個個熾熱的火球,炙烤著勞佳的臉,她立即將臉轉(zhuǎn)向別處。勞佳的心狂跳不止,她感覺他在向自己走來。他輕拍了一下勞佳的右肩,勞佳故作鎮(zhèn)定地扭過臉,擺了一個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

“你是勞佳嗎?”一種帶卷邊兒的外地口音透過雨滴飄了過來。

怎么會是這種口音!和勞佳想的一點都不一樣。不過只要能辦事,也無所謂吧。

他瞟了一眼勞佳的黑色細帶涼鞋,“今天下雨,有些冷。對不起啊,本來已經(jīng)離開單位了,結(jié)果領(lǐng)導又讓去一趟他辦公室,給耽擱了?!?/p>

風鉆進傘里,一個勁兒向上猛灌。勞佳牢牢抓住傘柄,傘面已經(jīng)向上卷起,像一口盛放雨水的鍋。

他看了看傘,又看了看勞佳,邊捋傘骨邊說:“我給你發(fā)信息,你沒回。”

勞佳慌忙掏出嶄新的手機,確實有一條他的短信。勞佳羞澀地把手機又裝回背帶褲的口袋,似乎傘外面的雨滴會被風甩到手機屏上。

“現(xiàn)在快中午了,咱們?nèi)コ燥埌?,我請你?!?/p>

遠處的高樓融在了鴿子灰的天空中,雨珠不停地織補著路面的低洼處。黑色細帶涼鞋浸泡在雨水中,勞佳的雙腳如同魚兒一般在鞋里打滑。他們?nèi)チ斯徽緦γ娴囊患业断髅骛^。

“勞佳,你畢業(yè)了吧。”他收起雨傘,彎下腰將傘面上的雨珠在過道里甩了幾下,合了起來。

“嗯?!眲诩延行┎桓铱此H齼蓛傻娜岁懤m(xù)在他們周圍的空桌旁坐下。

“你學什么專業(yè)的?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劉海前傾,遮住了勞佳低垂的眼睛,她唯唯諾諾地一一回答。事實上,這些問題在手機上都聊過呀。

“勞佳,不用緊張,在平日里你最喜歡做什么?”

“也沒什么?!眲诩褔肃榈馈?/p>

——“哦,看直播?!边@句話是從勞佳心底的裂縫里閃出來的,她曾經(jīng)為此如癡如醉,幾近瘋狂。

寢室里屬于她的那只白色鐵皮柜里盛放著勞佳從直播間購買的所有用過和沒用過的美容護膚品的瓶瓶罐罐,它們是她癡迷網(wǎng)絡直播的見證。

蓉蓉老師是她最喜歡的播主。勞佳和蓉蓉老師達成了一致的理念,那就是:“護膚最大,將護膚進行到底?!币郧?,勞佳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守著時間,等蓉蓉老師開直播。勞佳一度覺得看直播的快樂刺激、搶到便宜貨的舒爽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比擬的。年初,為找工作方便,媽媽專門給勞佳買了部三千多元的新手機。有了新手機,只能眼睜睜看別人搶心怡的護膚品,而自己卻傷心失落地盯著“庫存不足”的時代基本上結(jié)束了,但也有例外。

終于有小藍瓶了,讓皮膚變細滑的小藍瓶,如果平時拍,得138一盒。秒殺的話,蓉蓉老師會聯(lián)系商家,把價格壓到297三盒,這簡直就算白菜價了。

小藍瓶開始秒殺前,蓉蓉要為直播間的粉絲送福利,“關(guān)注主播領(lǐng)福利”幾個字一刻不停地匯入手機屏幕下端洶涌的刷屏浪潮中。蓉蓉一般會截兩次屏,抽中10個粉絲,馬上送福利。勞佳從來就沒有中過,每次都沒有她,但她相信這次沒有,還有下次、下下次,這份幸運總會降到自己身上的。

“我倒數(shù)五個數(shù),大家點1號鏈接,數(shù)量加3,備注蓉蓉老師,到手價小藍瓶297三盒。5、4、3、2、1……”

遵照口令,勞佳點了1號鏈接進去,顯示此商品已下架。啊,已經(jīng)拍完了,又沒有搶到。勞佳趕緊返回直播間。

“寶寶們,你們手速太快了,已經(jīng)被搶完了,沒有拍到的姐妹,刷666?!?/p>

“666”在屏幕下端瘋跑起來。

“姐妹們,沒有拍到的姐妹不要著急,我讓后臺聯(lián)系商家后臺踢人,把沒有付款的先踢出來。沒有付款的姐妹們趕緊付款……姐妹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踢人了,可以拍了,快,又加了5000組。”

勞佳終于拍了一組,付完款,懸著的心總算落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沒有拍到”“踢人”“再加點庫存”之類字眼在直播間的界面上不斷彈啊彈。

“姐妹們,拍到的姐妹們幸運了,沒有拍到的姐妹也不要著急,下次,大家早點過來拍。沒有關(guān)注的寶寶,點一下關(guān)注。每天上午直播,我們明天再見嘍?!比厝乩蠋煑魅~紅的嘴唇上洋溢著滿足的光澤。

太刺激了!可這種刺激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銀行催收還款的信息就來了。她的信用卡透支額大得驚人,對于勞佳,那就是天文數(shù)字,她直接給嚇傻了。錢怎么還?跟父母說肯定行不通,反正要畢業(yè)了,工作以后再還上應該不成問題。先向同學借,把信用卡的窟窿補上吧??山枇艘蝗Γ吡矁H僅是略有縮小,杯水車薪。勞佳實在沒招了,只得向長她八歲的親姐姐伸手。姐姐雖答應還錢,但還是免不了劈頭蓋腦一通罵,罵完又提出條件:必須徹底戒掉直播購物。找到工作前,每月要從父母給的生活費里扣除300元;如果將來找到工作,掙到工資,每月則歸還1000元,直到全部還上姐姐的借款為止。勞佳哪有拒絕的底氣,滿口答應,這才補上信用卡的虧空。

7

面館的門虛掩著,一陣冷風溜進來,勞佳拽了拽背帶褲的破洞。

“你學的這個專業(yè)吧,說句實話,除非考研究生,要不還真是不好找工作。哦,你考研了嗎?”

勞佳搖搖頭。不知誰把門關(guān)上了,溫熱的空氣將他們層層圍住。

“沒事,你情緒用不著這么低落,像外面的雨天,那可就不好了。沒事的,我親戚……青城學院,有這個專業(yè),我會幫你的?!彼美习逄嵘蟻淼乃畨劁塘艘幌卤樱M水,遞到勞佳面前。

勞佳接過水杯,手掌間感受到一股暖流,還帶著歡愉的味道。直到現(xiàn)在她才敢直視對面這個男人。他面龐清秀,眼眶深陷,嘴巴有些微突,眼神溫柔地盯著勞佳。雨水沖刷著小店的窗戶,屋內(nèi)玻璃上凝結(jié)了一層水氣,霧蒙蒙的。

熱氣騰騰的兩碗打鹵面放在他們面前時,一切都影影綽綽起來。老板將兩個空碗收走后,他們熟絡了。勞佳得知他家蓋著兩層樓,有一個大院子,還有一個姐姐。他一個人在匹城,是全家人的驕傲,也是最大的牽掛。勞佳最感興趣的還是:他的親戚在青城學院當領(lǐng)導,而且是個熱心腸,每年總能幫幾個人辦進去。

“勞佳,你在聽嗎?”

“哦,在,在……”勞佳聳了下肩膀,繼續(xù)聽他說。青城學院非常牛,好多學科別說是在省里了,在全國都是能排得上號的,尤其是機械系和電氣自動化系,全國好多知名學者都是青城學院的學科帶頭人,厲害得很!國家領(lǐng)導經(jīng)常去視察!青城學院畢業(yè)的學生,尤其是那兩個系的,還不等畢業(yè)就都被招走了。

勞佳“哦哦”羨嘆,頻頻點頭,像是發(fā)現(xiàn)了美麗新大陸。她暗暗感謝手機,是它讓自己認識了他。

“這兩個系,真的特別好,其他系也很不錯?!彼济蠐P,手舞足蹈,自信鋪滿了臉上每一寸肌膚。他的發(fā)型三七分,很像勞佳最喜歡的黎明,每根頭發(fā)伴隨著吐字的音律起伏?!扒喑菍W院最差的系,也比你們學校最好的系強很多。真的,這是我親戚告訴我的,也就是我親舅?!?/p>

關(guān)鍵的時刻就要到了,勞佳想多了解一些關(guān)于他舅舅的事。老板一趟一趟穿梭在過道里,收拾鄰桌的碗和碟。每次老板經(jīng)過時,他都扭臉看看老板。一到這個時候勞佳的心就揪著,要是這一扭臉,他把重要情況漏講了怎么辦。勞佳向老板投出央求的眼神:老板,別再走動了。老板拿著抹布在旁邊擦桌子,根本沒有理會她。

“你不知道,我舅每年寫好幾篇學術(shù)論文。當然不是學生寫的那水平了,他的學術(shù)論文,都在專門的學術(shù)期刊雜志上發(fā)表,在圈子里也算得上是知名人物吧。哦,對了,對了,給你講個笑話?!彼约嚎┛┛┫刃ζ饋恚亲觾膳詳D出兩條深溝,包圍著咧開的嘴?!坝袀€學生,寫完論文拿去讓我舅把關(guān),我舅說,你這抄的吧。你猜那學生咋說?”他眼睛笑得瞇成兩條縫。勞佳搖頭?!八f,老師,我這不是抄了一篇,是五六篇融到一起的。你說搞笑不?”勞佳低下頭,感覺他說的那個學生就是自己。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煙,取出一支,用指頭彈了下煙嘴,又從褲兜里取出打火機點燃。紅色的光點揮動著,一個一個的煙圈裊裊升起,最終只剩下一截煙蒂。

“我舅每年光發(fā)表這些論文,就會得好多獎勵,比他的工資都高。前段時間我聽說他又要升職了,領(lǐng)導已經(jīng)找他談話了。人家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拉風得很。將來你去了青城學院,有了他的幫助,說不定也能和他一樣?!?/p>

“真的嗎?真的嗎?”癡癡的笑容浮在勞佳臉上,一幅遠景圖在她眼前徐徐展現(xiàn):櫻花飛舞的曲幽小徑盡頭,教學樓的自動門緩緩敞開,門口的保安滿臉堆笑地望過來。自己戴著新?lián)Q的紅色方框眼鏡,穿著筆挺的淺灰色西裝,西裝敞開的衣領(lǐng)處搭配一件黑底白點襯衫。勞佳,不,應該是勞佳老師,手拿課本徑直走上青城學院的講臺。下面坐著黑壓壓一片學生,還有好多學生沒占上座,只能站在過道里聽她講課。

“放心吧,我一定讓我舅幫你?!彼淖旖翘羝?,額頭上出現(xiàn)了幾道淺淺的褶子。

“嗯嗯,嗯嗯?!眲诩褗^力點頭,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仿若看到了他心底的一片凈土和漫山遍野的善良小花,所有的感激不知該如何表達。

老板又走了過來,手里提著把水壺,為他們填滿水。

8

雨停了,隔離帶里的紅花分外妖嬈,他們走在大街上,肩并肩。他比勞佳高多半頭,后背直挺,深藍色的夾克更加襯托出他肩膀的挺括。

路旁樹葉上掉下的一顆雨珠鉆進了勞佳的衣領(lǐng)里,一種冰爽的刺激感傳遍了全身,勞佳打了個激靈。他們一直往前走,雨后的世界像是打了一層蜜汁,在路燈下沁著甜美。勞佳和他的影子交疊在一起,拉得修長,緊隨著二人緩步前行。

時間在他們的散步里奔流而下,進入滴答滴答的手表,勞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半了。樹葉耳鬢廝磨起來,發(fā)出纏綿聲。他們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返。

走到一家網(wǎng)咖店門口,他打開手機看了看,十分嚴肅地說:“每天我舅只有這個點有空。你等我一會兒,我跟他說一下幫你找工作這事?!?/p>

勞佳背倚一棵柳樹站定,陷入遐想。青城學院的校名用的是什么字體呢?可能是隸書,感覺隸書更大氣一些,應該也不是,可能是哪位名流大家的書寫款,這樣更符合學校的風度和氣質(zhì)。想到這兒,自己也笑了,等自己去學校上班,見到了,一切就明白了。

他從遠處樹的暗影里走出,用嫌棄的眼神瞥著手機:“唉,真是不湊巧,你看,”手機屏伸到勞佳眼前,“剛想聯(lián)系我舅,手機就剩百分之二的電了。說不了兩句就會自動關(guān)機的?!?/p>

“唉!那可怎么辦?”勞佳焦急地看著他。柳枝搖擺,掃到了他的頭發(fā),“要不你用我的手機?”

他踱了幾個來回,額頭的皺紋又折了起來:“也不是不行,主要你是陌生號,我舅一般不接的。要不,明天再說吧。”

“那——”勞佳一閃念,本來想說那就明天吧,可立刻覺得自己在冒傻氣,都到這個節(jié)骨眼兒了,應該趁熱打鐵,怎么能等到明天呢?幸好反應及時。她用上牙齒咬住右嘴角,像是在彌補剛才的心理過失。主意很快就有了,她突然興奮起來,松開的右嘴角微微泛白:“網(wǎng)咖店不是有租借的充電寶嗎?要不咱們?nèi)ソ枰粋€吧?!?/p>

笑容也浮在了他的臉上?!澳阍俚任乙幌?。給你好消息,等著?!?/p>

她想和他一起進網(wǎng)咖店,替他付充電寶租金,畢竟是為自己辦事兒。但是,他將兩只溫暖的手搭在勞佳的肩膀上,“這點小事,我來處理就好了,不用你來操心的。”隨即轉(zhuǎn)身向網(wǎng)咖店的大門走去。勞佳清晰地感覺到他抽去手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有一種異樣的溫暖。

勞佳還在原地等待……金色的月亮好不容易逃離烏云,顯出它雍容的身段,烏云卻對月亮窮追不舍,又將它遮去了大半……過了好久他都沒有出現(xiàn),勞佳開始忐忑起來:會不會是他舅舅想幫我,關(guān)于我的信息問得比較仔細?還是他舅舅不同意,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跟我說。呸呸呸,千萬不要是這種情況,還是……

“勞佳!”聲音猛然從背后襲來,勞佳一激靈,扭頭看時,一只甜筒遞了過來。網(wǎng)咖店招牌投下一束藍色的光圈,停在他的臉上,光環(huán)向外不停地擴散,“搞定了,祝賀你?!?/p>

“搞定了”三個字點燃了勞佳所有的興奮,緊簇的五官也放縱起來。就在勞佳想跳起來觸摸一下闊遠的天空時,他的笑容倏然而逝,只剩下嚴肅和……

這讓勞佳心里的鼓面再一次震顫。

“還有一件事,你得好好考慮一下。今年的就業(yè)形勢非常嚴峻,畢業(yè)生找工作很難。我舅剛說了,他今年最多只能幫助一個學生,但是今年托他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幾倍。”

勞佳全身打了個冷戰(zhàn),寒氣從后背升起。

他的喉結(jié)吃力地滑動,“我費了好大勁,可以說是九牛二虎之力幫你爭取了這個名額。但是,需要先付一些運籌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自己定奪吧?!?/p>

又一顆水珠從樹枝上落下,這一次直接墜向地面,勞佳看得真切,仿佛自己的眼睛能捕捉到慢鏡頭,又仿佛這雙眼睛就長在心臟瓣膜的位置,勞佳頓時感知到了那滴水珠的疼痛。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永遠臥在樹枝上的水珠,最起碼不用忍受墜落的疼痛,不用承載萬千雙腳的重量。

“我想去,”勞佳頓了頓,艱難地說,“需要多少錢?”

“大約十五萬吧,不過明天就得預付五萬,剩下十萬你簽了協(xié)議后再給?!?/p>

“明天?我——”勞佳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此刻一種強烈的一無是處感盤踞在她的內(nèi)心——蓉蓉老師,直播秒殺,信用卡,鞋,王君,姐姐在電話里的聲色俱厲……統(tǒng)統(tǒng)指向自己??蛇@個低矮的自己,還有因自己而低矮的家庭,拿什么來支付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呢?別說是五萬,就是一萬元勞佳都不忍向那個傷痕累累的家再開口了,三千元的手機還是媽媽東拼西湊給買的,在電子廠工作的姐姐也別指望了,況且才幫她還上信用卡,而父親,那個被病痛泡在藥罐子里的父親……

勞佳將頭扭向身后,她知道有什么東西在墜落,但絕不是眼淚,因為眼淚和那些從直播間搶購來的美容護膚品一樣廉價。

“我沒那么多錢。我爸身體不好。我爸媽早說過,除了上學,不能為我多開支其他的錢……”

“那只能把機會讓給別人了,真是可惜。青城學院只招應屆生,明年可能想進也進不去了?!彼櫚櫭?,嘆息道。

“別,我真想去……”勞佳急切地嘶吼。

“辦法,倒還是有的?!?/p>

“嗯?是什么?”

“我一哥們兒是做貸款的,可以讓他幫忙?!彼只謴土嗣硷w色舞的神色,手指不住地滑動著手機屏幕。

小甜筒晃動了一下,白色的奶液沿著脆皮的錐形邊沿滴落在勞佳的虎口處。

只有勞佳手表的滴答聲,回應著凝固在虎口的沉默。

“是校園貸嗎?”勞佳問。

“應該吧,差不多。但是和你想的那種不一樣。你們那種一般都有貓膩,有騙局,是吧。我給你介紹的是一個絕對靠得住的兄弟,我都在他那兒貸過好幾次了,從來沒被騙過?!敝v到這里,他連續(xù)咳了幾下,咳出一口濃痰來,“不好意思,煙抽多了。”他又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再說了,一個電話過去,簡單辦一下手續(xù),明天一早就可以放款,也能解你燃眉之急?!?/p>

大學四年,班主任就校園貸的問題講過無數(shù)次,勞佳對校園貸還是有些望而卻步的。

他繼續(xù)說:“我這哥們兒可以幫忙申請零門檻、零利息、零風險、秒到賬的那種,而且還款日期可以定在年底。你貸上半年,等開了學,你就有工資了,一個月八九千,不愁還不上。就是一時還不上也沒關(guān)系,有我做擔保,可以慢慢還的。放心吧?!?/p>

他說話的時候,勞佳一直緊盯著他的眼睛。不過勞佳依舊半信半疑。她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貸,還是不貸?這的確是個難題,尤其是對有選擇困難的勞佳。沒錯,上班后的前景是幸福的燦爛的,但學長因校園貸自殺的事實也是血淋淋的教訓。搏斗反復了幾個回合,還是沒有分出勝負。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說:“我用一下你的手機,充電寶沒充多少電,現(xiàn)在又沒了,我打個電話?!?/p>

勞佳還在搏斗里權(quán)衡,沒來得及多想,就把手機遞給他。電話接通了,他沖勞佳擺擺手,然后神秘地努了努嘴,伸手指指馬路對面,示意他要走遠一些打電話。勞佳意會,就沒有跟過去,目送他走到對面一輛貨車的背后。在這一刻,勞佳下定了決心,等他打電話回來,只要他再勸說自己一句,她就貸款,她不能放棄唾手可得的幸?!?/p>

秒針沿著刻度轉(zhuǎn)動,勞佳真想讓它像野馬脫韁般奔跑,可它依舊不緊不慢,一個格一個格地爬行,在蒼茫的夜色中爬行。

但時間并不為這爬行提速,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那個身影卻還沒有出現(xiàn)。幾盞青豆色的路燈努力撐開黑暗。路上沒有了行人,只有幾輛標識“空車”字樣的出租車在行駛。勞佳疾步走到馬路對面,繞過貨車的集裝箱后掛,又向車頭跑去,她尋找了很久,繞過車頭再向網(wǎng)咖店的方向張望時,一輛出租車緩緩停下,“姑娘,去哪兒?”勞佳氣喘吁吁,說不上話來,慌張地擺了擺手。

勞佳推開網(wǎng)咖店的門,借用服務員的手機撥打自己的號碼: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勞佳抖顫著手又撥了過去,還是關(guān)機。

雨又下起來,噼噼啪啪,勞佳站在雨中,無處遁形。好像有個人從勞佳身后跑來,勞佳以為是他,扭過頭,只有近處和遠處的雨幕。勞佳感覺自己的腦袋像一個被吮空的椰子殼,轟轟轟能敲出聲響。

周身濕透的勞佳又回到網(wǎng)咖店門口的那棵樹下,她把目光收起,軟軟蹲下。雨好像突然停了,她抬頭,一把傘遮住了頭頂,“美女,有個電話你接一下,應該是找你的?!闭f話的是剛才網(wǎng)咖店里那個借給勞佳電話的服務員。勞佳惶惑地湊到手機前,“喂?”一個甜美的女聲從話筒那端傳了過來,屏幕上顯示的是自己的號碼:135××××××19。勞佳發(fā)悶的腦袋瞬間清醒,她飛速組織語言,將閃過一秒的疑惑——怎么是一個女的接電話——拋之腦后,她絕不能放過這個意料之外的機會,哽咽伴著不愿停頓的長句送了過去??稍陔娫捘穷^,“喂”之后,所有的聲音都停息了,死一般的沉寂。勞佳擔心短暫接通的死寂變成忙音,連忙變換話頭:“喂,你好,你在聽嗎?我是勞佳,請問你是誰?你拿的是我的手機……”勞佳還想說下去,對方突然有了回應,還是那個甜美女聲,“對不起,你說的我都知道,我是他的女朋友。他去年畢業(yè),他也有他的苦衷——”沉默網(wǎng)住了電話兩端,還有那根連接兩端的看不見的線。

電話掛斷了,勞佳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那溫婉細柔的聲音還在耳邊回旋:他有他的苦衷……他其實也不全是騙你的,至少那份工作是真的,等你同意辦的時候,手機會還給你,我保證……

朦朧的夜色籠罩著一切,雨滴、勞佳,還有……

雨一直下。

9

“咚咚咚?!鼻瞄T聲。

“勞佳,在屋里嗎?”樓管大姐沙啞的嗓音隨著亮白的光從門縫鉆了進來,“你睡了嗎?不用開門了,有兩件事情跟你說一聲。第一件,隔壁蘭蘭說你手機打不通,讓我轉(zhuǎn)告你,她昨天找到工作了,已經(jīng)和單位簽約,以后就不住學校宿舍了。第二件,有個超市給我打電話,說……”

黑褐色肅清了剛從門縫里溜進來的亮光,窗外懸浮的路燈射出幾枚森嚴的黃豆。勞佳從濕漉漉的睫毛間望去,床鋪上方,海浪擺出勢不可擋的架勢,呈版塊狀集結(jié)、進發(fā),樹結(jié)和它深咖色的表面終是被吞沒了,沉在未知的大海深處。勞佳聽到一棵棵樹在瘋狂奔跑,它們聲稱,趕著要去尋找陽光。

現(xiàn)在勞佳擔憂起來,她躺著的這塊陸地也許很快將會被世界淹沒,而自己將變成玻璃缸里那只曾經(jīng)與她對視的烏龜。

【作者簡介】 柏藍,原名郭萍萍,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曾在《大家》《芳草》《都市》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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