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過去一年多了，我還沒緩過神來，恍恍惚惚的，眼前老有一杯茶在眼前晃蕩。我至今沒搞清楚，是我的眼睛出現(xiàn)幻覺，還是茶葉變質(zhì)、茶杯變色了，那杯綠茶怎么會是紅的呢？

那天是個周末，中午，我在家美美地睡了一覺。起床后，我去餐廳沏了一杯茶。我喜歡喝茶，還有點講究，只喝綠茶，并且要用白色陶瓷杯子。邵蓉說我是個無趣的人，四十來歲活成了老夫子的光景。我也覺得是，不光生活習(xí)慣，做人做事也是，認(rèn)真且較真、固執(zhí)甚至偏執(zhí)。

沏好了茶，我在沙發(fā)上坐下，拿起茶杯，掀開蓋子，翠綠的葉片在杯中緩緩舒展，清香氤氳，騰騰熱氣撲鼻而來。我把杯子端到嘴邊，把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吹到一邊。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一看號碼，竟是初中時的班主任徐老師。

徐老師是我敬重的師長。那時候，他把我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經(jīng)常帶我去他的宿舍開小灶，讓我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后來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分配在省直一個重要的職能部門工作。過年過節(jié)，只要回老家，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徐老師退休十來年了，平時很少聯(lián)系，有事也不找我，上次回家聽說師母生了重病，經(jīng)濟上遇到一些困難，也沒有跟我說。

接通電話后，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仿佛他就在我面前。徐老師也沒客套，開門見山說，是這樣的，我有個學(xué)生叫郭全，是你的學(xué)弟，比你低三屆。他在省里哪個縣我不記得，可能有什么事情想找你?，F(xiàn)在搞企業(yè)不容易，要是不違背原則，盡量幫幫他吧！不方便就算了，也不要緊。

徐老師七十多歲了，從他哆嗦甚至含混不清的聲音里，我感覺到他真的老了。老了就不免糊涂。我心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和作風(fēng)，別說現(xiàn)在抓得緊，就是以前，我也不會干這事??！

在電話里，我不好意思一口回絕，下意識地抓了抓頭，仿佛學(xué)生那會兒站在他面前，我說盡力而為吧。

徐老師掛電話前，又加了一句，郭全這孩子人不錯，懂事！

其實，我是見過郭全的。

三年前，林溪縣委書記吳建波邀請我參加招商推介會。會后有招待晚宴，有個人端著酒杯來到我身邊，一只手伸過來要與我握手，大概覺得不妥，又把手縮回去了。他笑著對我說，陳處您好！我是您的老鄉(xiāng)郭全。他放下酒杯，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我接過后，禮貌性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記住;他畢恭畢敬地把杯子舉到我面前，一飲而盡，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后來我又無意中聽說，在老家出來混的人里面，郭全算個人物。他曾經(jīng)幾次來省城，找人請我吃飯，都被我拒絕了。性格原因，我不喜歡應(yīng)酬，更不愿做無效社交。作為企業(yè)家，這種拉關(guān)系結(jié)交朋友的行為，可以理解;作為一個有職權(quán)的公務(wù)員，這樣的活動盡量少參加，會省去不少麻煩。

沒想到，三年后，他找到了遠(yuǎn)在老家的徐老師。很久沒給我上課的老師給我出了個難題，別說一個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人，早些年，家里的親戚朋友找我?guī)退麄冝k事、要項目，我一概不理，父母出面講話都不行！氣得父親破口大罵，你這個六親不認(rèn)的家伙！一度把父子關(guān)系搞得很僵。只是，父母的話我可以不聽，對我恩重如山的徐老師的話我不得不考慮一下。

放下手機，我又坐下來，端起茶杯，感覺溫度降了，茶葉都沉下去了，湯色也由淡綠變成了淡黃。我剛把茶杯送到嘴邊，手機又響了，是來自省北的陌生號碼。我立馬想到是郭全。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果然，老家方言從話筒里傳來，師兄，打擾了，我是郭全。不好意思，搬出徐老師與您套近乎。

找我什么事？

我語氣冷淡，連一句你好都沒說。不熟悉我的人以為我打官腔，擺架子，我說話就是這樣，直來直去，簡單、粗暴，甚至無禮。用邵蓉的話來說，我這人情商不高。更何況，我本來就不高興。

我在您家附近的茶樓，想請師兄喝杯茶，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我想了一下，答應(yīng)了。先了解一下情況吧，畢竟徐老師打過招呼的。

一個隨心所欲的周末又被攔腰斬斷。難得的一個藍(lán)天白云的冬日，陽光也明媚，照得家里亮堂堂的。我家的博美犬蛋蛋像一團棉花，瞇著眼，懶洋洋地趴在窩里曬太陽。說好和邵蓉一起帶它去公園玩的，換鞋的時候，它搖著尾巴圍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彎腰摸了一下它的頭。邵蓉從廚房里追過來問，怎么突然要出去了？茶還沒喝呢！

我朝茶幾看了一眼，杯子上已經(jīng)沒熱氣了，可惜了一杯好茶。

2

茶樓離小區(qū)不遠(yuǎn)，步行十幾分鐘就到了。大廳里人五人六的人不少，還煞有介事的樣子。有那么多的事情聊嗎？我不善言談，但喜歡瞎想。包廂里，郭全笑容可掬，就我們倆。他已經(jīng)把茶泡好，是帶蓋子的瓷杯，不是茶樓里的玻璃杯。

師兄，請喝茶！郭全坐我對面，微微低頭，做了個請的手勢，紳士一樣。

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黃山毛峰。這個品級的茶葉，茶樓是沒有的，應(yīng)該是他帶來的，包括茶杯。

放茶杯的時候，我有意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個子不高，兩鬢有白發(fā)，戴副眼鏡，顯出幾分斯文和幾分滄桑;看上去不像個老板，說是個學(xué)者，也讓人相信。按理，他比我要小一些，看上去卻比我大。做企業(yè)操心，一輩子站在講臺上的徐老師都知道不容易，這是真的。

師兄，您畢業(yè)以后，徐老師講了您很多勤奮學(xué)習(xí)的感人事跡。說真的，您那時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

那時候不好好學(xué)習(xí)，哪有出路呢！

這叫不會聊天吧？本來一句很隨意的話，從我嘴里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像話，語氣不對，太嚴(yán)肅了。好在郭全能沒話找話，聊了幾個相互熟悉的人之后，我受不了了。

你也別您啊您的了，找我有什么事，說吧。

呵呵，郭全訕訕地說，謝謝陳處給我一個匯報的機會。他扶了扶眼鏡，把蹺著的一只腿放下，正襟危坐，一如辦公室里找我的那些人。

這幾年，省北在大發(fā)展，趁這個機會，郭全從省城去了林溪縣，成立了一個建筑安裝公司，主要做政府的PPP項目。他說，你也知道，過去，都說省北是無法無天的地方，雖然現(xiàn)在好多了，但在省北做事情，沒有關(guān)系還是行不通的。我知道，縣委書記吳建波是你大學(xué)同學(xué)，并且關(guān)系很好。你別誤會，我不是讓你幫我說好話的。這不符合你的性格和作風(fēng)，我也不想讓你為難。

從他的穿著、談吐和舉止看，我覺得這個人還是懂規(guī)矩的，見過世面，雖然畢恭畢敬故作謙卑，卻也不卑不亢，不是巴結(jié)討好的嘴臉，不像個不靠譜的人。

我點點頭，表示認(rèn)同，也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這些年，我的公司在林溪做了一些事情，在當(dāng)?shù)厮愕蒙淆堫^企業(yè)。我還想做大做強。所以，我發(fā)起成立了縣建筑行業(yè)協(xié)會，下周六舉行成立大會。我托人找了吳書記，邀請他出席大會，他基本答應(yīng)了。借此機會，我想請你去縣里指導(dǎo)一下。

說得好聽一點，郭全是有思想和戰(zhàn)略眼光的。這些年，各種行業(yè)組織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對于草根出身的民營企業(yè)家來說，有個會長身份，就有與領(lǐng)導(dǎo)接觸的機會。否則，門都沒有。

當(dāng)然，我也不想隨便給人去推門。我說，建筑行業(yè)與我的工作沒有直接關(guān)系，我可能不方便參加會議。

那你能不能屈尊以我的學(xué)長身份去縣里？說白了，你只要去了，吳書記就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了。

郭全思維縝密，顯然有備而來，對策都想好了。

我沒表態(tài)，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吳建波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一個宿舍，并且是上下鋪，關(guān)系確實不一般。我倆畢業(yè)后，一個留在省城，一個去了地方。多年以后，吳建波憑著出色的領(lǐng)導(dǎo)才華，成了統(tǒng)領(lǐng)一方的縣委書記;而我則是因為過硬的業(yè)務(wù)能力，做了某個重要處室的負(fù)責(zé)人?，F(xiàn)在，因為工作關(guān)系，吳建波來省里跑項目、要政策的時候也經(jīng)常找我。但都是公事公辦。

懇請師兄陳處給我一個面子。

見我猶豫不決，郭全給我茶杯續(xù)上水，然后，看著我，目光比開水還燙。

你有什么面子要我給的？我知道他想我去給他站臺，扯虎皮拉大旗，借此找到靠近吳建波的機會。如果按照他說的，只是去林溪走個過場，應(yīng)付一下差事，這樣倒不違規(guī)，也算給徐老師有個交代。

那就還徐老師一個人情吧。我說，沒有特殊情況，我會考慮一下。假如去的話，我不參加會議，不參加宴請，不發(fā)表任何言論，以私人身份去縣里看看。吳書記如果參加會議，我會跟他見個面。

謝謝謝謝！郭全雙手合十，連連點頭。

就這樣，我們回吧。茶喝了三遍，淡了。我也不想閑聊，看看窗外，太陽西斜了，但還沒有落山，時間還來得及，我想回去帶蛋蛋玩兒。我對它說過的。

郭全要我留下，說已經(jīng)約好幾個老鄉(xiāng)一起吃飯。我沒搭理他，起身就走。他咚咚咚地緊跟著出來，走到一輛大型豪華轎車邊。車牌號是GQ888，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車。車牌號能看出車主的實力和身份，要是大老板，就全是數(shù)字8。由此可見，他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老板。他把車門打開，堅持要送我回去。我也想早點到家，就上車了。到了我家門口，他動作神速，從后備廂里搬出一個大紙箱，跟在我后面。箱子沒有封口，里面裝著名貴的煙酒茶。

我急忙阻止他說，你想搞什么？！

郭全笑著說，一點小意思，算是師弟孝敬師兄。

你拿去孝敬徐老師吧。我快步走進大門，頭都不回。

郭全端著箱子，杵在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3

沒找到合適的借口，周五下午下班后，我把茶杯塞進公文包里，不情不愿地離開辦公室。我昂著頭走出辦公大樓，推開門，一陣寒風(fēng)撲面而來，室內(nèi)外溫差大，我打了個寒噤，不由得縮了縮脖子。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寒風(fēng)中，郭全和他的黑色寶馬轎車在路邊等我。我加快了腳步。郭全笑臉相迎，打開了后車門，左手固定車門，右手護住車門的上沿，標(biāo)準(zhǔn)規(guī)范的迎請領(lǐng)導(dǎo)上車的動作，搞得我不好意思。我俯下身子，見座位上有個女孩子，連忙把伸進去的腳收了回來。

我轉(zhuǎn)身坐到了副駕駛座上，從包里拿出茶杯，放在杯托上，一言不發(fā)。郭全系安全帶的時候，眼睛往右邊斜視，覺察到我不高興。他像是自言自語，說琪琪是省職大的學(xué)生，明天事情多，特意請她過來幫忙。又扭頭說，琪琪，跟陳哥打個招呼！

我看不慣老板們出門就帶個女孩子，不管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也不管是不是工作需要，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大都關(guān)系曖昧，甚至不干不凈。我知道自己有偏見，但八九不離十。雖然這個女孩子看上去很文靜，像個大學(xué)生的樣子。

陳哥好！聲音很甜很聽話。

陳哥？看上去跟我女兒差不多大小吧，對這個稱呼我很反感！我討厭男男女女，不管年齡大小，哥哥妹妹喊著。

你好。我頭都沒回，對著車頭冷冷地說。

氣氛有些尷尬，誰都沒說話。郭全的樣子有點蔫，想找個話題，一看我的臉色，又不知說什么好;那個叫琪琪的女孩，只好低著頭沒心沒肺地玩手機，還不時發(fā)出嘻嘻的笑聲;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像個瘟神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幾乎是在沉默中一路前行。

上車前，我就發(fā)現(xiàn)郭全一臉疲憊，才上高速不久，雖然強撐著，他的呵欠毫不客氣地接踵而至。他解釋說，一連幾天準(zhǔn)備大會的事情，昨晚幾乎都沒睡。林溪的情況復(fù)雜，各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如果不把關(guān)系做到位，請不來的。話音剛落，一個呵欠跟著又來了，毫無商量的余地。

我沒說話，眉頭皺得越來越深，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林溪縣離省城不遠(yuǎn)，只有一百多公里。下了高速后，郭全的呵欠一個比一個來得迅速和猛烈。為了省時，他上了一條剛剛修好但還沒有放行的國道。這條路修得像高速公路一樣，雙向八車道;路上黑糊糊的，幾乎沒有車。因為路況好，他開得比高速上還快。打呵欠時，他一只手捂住嘴巴，明顯感覺到車身在飄移。

看他那樣子，著實叫人擔(dān)心安全問題。我忍無可忍了，說你停下來，休息下，我來開一會。

他說哪能讓領(lǐng)導(dǎo)開車，沒事，馬上就到了。

這時候，一路玩手機的琪琪開口了，你讓陳哥開吧，我都看你打瞌睡了，嚇?biāo)纻€人，太不安全了！

郭全這才放慢車速說，打瞌睡了，不會吧？

我也急了，你靠邊停下吧！

我有一輛緊湊型的合資轎車，平時開車上下班，雖然有幾年的駕齡，算個老司機，但開過的車型不多，更沒開過豪車，對內(nèi)飾和配置都不熟悉。所以，我開得很慢。五六分鐘后，感覺油門、剎車都順了，才放松了些。

導(dǎo)航顯示，離目的地只有七八公里，眼見著林溪縣城越來越近，燈光越來越亮了。車內(nèi)溫度打得高，燥熱，感覺有點渴，我丟開油門，減了車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茶杯的時候，因為不順手，我低頭往右下邊看了一眼。待我轉(zhuǎn)過頭來，岔道上突然沖出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我驚出一身冷汗，雖然車速不快，并且及時踩了剎車，但是因為慣性，還是撞上了，砰的一聲，三輪車連車帶人都飛到了路邊的莊稼地里。好在我們仨都系了安全帶，沒有受傷。

郭全的鼾聲戛然而止，忙問怎么了？

我驚魂未定，說，撞、撞了一輛三輪車！

啊！沒有死人吧？琪琪張著嘴問。

慌忙中，我條件反射地拿起了手機，我想到的是報警。

郭全攔住我說，別急，等我去看看再說。他打開了警示燈，接著，打電話給他的駕駛員，讓他趕緊開車過來！然后，他下了車，我也跟著出來。寶馬車頭的右前方撞癟了，車燈拖了出來。左前方的車燈還亮著，慘白的燈光直射遠(yuǎn)方。我們跨過護欄，借助轎車的燈光，大致能看清蕪雜的莊稼地里側(cè)翻的三輪車和兩個人的身影，他們在地上痛苦地掙扎、呻吟。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郭全好像聽到了我的心跳，他說師兄你別過去，你回到車上，等著我，千萬別出來！

這時候，我確實很害怕，聽了他的話，我回到了車上。心還在狂跳，一摸額頭，全是汗水，身上也濕透了。我不停地朝窗外看，窗外死一樣寂靜。警示燈不管不顧地咔嚓咔嚓的響聲，讓我更加焦急和煩躁。開車幾年來，除了被別人追過幾次尾，我沒出過其他事故。沒想到，這次才開了幾分鐘就出了事，還不知道被撞的人怎么樣？

幾分鐘后，郭全回來了，我趕緊下車。他說情況還好，一男一女兩個人，大概四十多歲，看上去沒有生命危險。

我稍微松了一口氣，說趕緊送醫(yī)院吧，不要耽誤搶救！他很有經(jīng)驗，說我們不能隨便動，弄不好會造成二次傷害，我已經(jīng)報警了，救護車馬上就到。

一聽到報警，我緊張起來，太陽穴突突地跳，我咽了一下，沒有唾液，哽噎了一樣，喉結(jié)都下不去。

他把我拉到一邊說，交警來了，你什么也別說，由我來承擔(dān)責(zé)任，記住，這事與你沒有關(guān)系！

我沉默了一會，擔(dān)心地問，這不是頂包嗎，違法吧？

我總不能讓你來承擔(dān)吧？郭全看著我說，沒事的，又不是大事故，我們又沒有逃逸。

為了打消我的顧慮，他隨即聯(lián)系了縣交警大隊某位負(fù)責(zé)人，我豎起耳朵，把對方的話聽得真切。對方簡單了解后，說沒特殊情況，按正常程序走就行，不需要跟他說。

郭全看著我，意思是沒問題，請我放心。這時，他的駕駛員開著車風(fēng)馳電掣般過來了。郭全下車，比比劃劃，跟他交代了一番。

沒多久，救護車和警車閃著警燈，拉著警報，一前一后也到了。幾個警察從車上走下來，把我們每個人都看了一眼，問誰報警的，駕駛員是誰？

郭全淡定、從容地走上前說，是我。

我的心里一陣兵荒馬亂。好在這之前我做了幾個深呼吸，也好在月黑風(fēng)高，要不我的眼睛早把我出賣了。

郭全和駕駛員配合交警做事故勘查，我站在一旁，想幫忙又不知道干什么;救護人員很快把傷者抬到了車上，救護車?yán)押魢[而去。這時，風(fēng)越來越大，天氣越來越冷，交警讓我和琪琪到車?yán)锎?。琪琪不停地跟我說話，說了些什么，我都記不得了。交警處理好了現(xiàn)場，郭全說了自己的身份，說明天要開大會，讓駕駛員全權(quán)代表他去處理事故。辛苦你們，給你們添麻煩了！他一邊發(fā)煙一邊說，我跟你們隊長很熟的。交警看了他一眼，讓他簽字后，同意了。辦好了手續(xù)，警車帶走了駕駛員，拉著警報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

我呆呆的，遠(yuǎn)去的警車帶走了我的魂一樣。

我們上了另一輛車。郭全打開車載音樂，想調(diào)節(jié)一下壓抑的氣氛，他說，陳哥，不好意思，沒想到出了這么個意外，讓你受驚了。

我情緒低落，自然語氣也不好，怪我經(jīng)驗不足，給你添麻煩了。

郭全安慰我說，陳哥別在意，小事一樁，交給駕駛員和保險公司就行了，他們會處理好的。

4

幾分鐘后就到了酒店，讓我一陣唏噓，要是不接手開車，或者再小心謹(jǐn)慎一點，哪會出事呢！酒店外，工作人員正在搭建彩虹門，空飄升起來了，彩旗、橫幅掛起來了，而我卻看不出一點喜慶的氣氛。辦好入住手續(xù)后，已經(jīng)是晚上8點多鐘了。郭全帶我們?nèi)ゾ频甓浅燥?。我沒有食欲，讓他隨便點兩個菜。剛開始吃，找他的人又來了。從進入酒店，找他的人陸續(xù)來了好幾撥，他又不便在我面前處理，不得不進進出出的。明天就要開大會，雜七雜八的事情多，我理解，但次數(shù)多了，未免叫人掃興。本來我就心煩意亂，一頓飯吃得斷斷續(xù)續(xù)的，更沒胃口。在他又一次說實在不好意思的時候，我放下筷子，徑直走出了包廂。

郭全見勢不妙，追過來說，對不起，有幾個人事問題擺不平。

沒關(guān)系，忙你的去吧。我的態(tài)度傲慢，語氣冷若冰霜。

我倒不想故意耍脾氣，只是心情不好，感覺身體也不舒服，而我又不會掩飾。進了房間，我氣得把包甩在桌上，一頭倒在床上。倒霉催的，偏偏這時，頭一陣一陣地痛起來。出事之后，一會風(fēng)一會雨，一會冷汗一會熱汗的，估計是凍著了。我摸摸額頭，有點發(fā)燙。沒一會，頭越來越痛，越想越生氣，你為什么要開車，人家高速上打瞌睡都沒事，你怕什么死，要逞什么能！這么想著，我越發(fā)沮喪和懊悔，不該草率行事，來到這個是非之地！

正郁悶著，邵蓉發(fā)來微信，問我到了沒有，怎么不說一聲。

以前外出到了目的地，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報個平安。今天，我把這事徹底忘了。出事后，待在車上那會，我倒想給她打個電話，又覺著說了也于事無補，還會讓她擔(dān)心，就算了。我回復(fù)說，到了，剛吃完飯。邵蓉說，到了也不說下，讓人擔(dān)心。我說，沒事，你放心吧。按下發(fā)送鍵時，我的手在顫抖。邵蓉說，沒事就好，早點休息吧。緊接著又問了一句，什么時候回家？

她隨口一問，我大腦一時發(fā)熱，一個念頭閃過，回家，現(xiàn)在就走！

我立即給郭全打電話，說身體不舒服，我想回去。

什么，回去？他一定是愣住了，停頓了好一會才說，師兄你稍等，我馬上去你房間。他那邊很吵，可能還在忙乎。我也覺得愧疚，事情沒辦，又給他添麻煩！

十多分鐘后，郭全來到我的房間，看著我燒紅的臉說，我送你去醫(yī)院吧？我說不用，你派個車送我回去吧。

他說這么晚了怎么回去，要走也要等明天早上??！

我說，感覺很難受，不光是身體，心里面也堵得慌。

他點點頭，我能理解，你生病了，我不能為難你。他擔(dān)憂說，只是你這一走，吳書記肯定是不來了，還以為我騙他，我都說你來了。

確實對不起，你跟他解釋一下，我這個樣子也不方便見他。

他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說，看樣子要下雪了，現(xiàn)在走也不安全。

我說，要是凍住了，明天更回不去了。

他看看我，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那好吧，我來安排一下。他一個電話就找人要了一輛車，對方說十分鐘后到酒店大堂等我們。

放下電話，我看出了他不高興，但沒表現(xiàn)出來。那是他克制，如果是我，肯定要翻臉的。我猜他心里一定在罵我，這個豬頭，怎么這么不講情理！不管他了，我就是要走，罵就罵吧。

房間幾乎不需要收拾，大概只過了五分鐘，我穿上外套，拿起包準(zhǔn)備出門。郭全緊跟著起身，我對他說，不用送了，你去忙吧?？粗砬閺?fù)雜的臉，我有些過意不去，我說明天會考慮給吳建波打個電話。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謝謝師兄，明天就不用了。我不能陪你回去了，你一路小心吧！

我有點佩服他的涵養(yǎng)，這個時候還能保持微笑，即便裝，也不容易。

這個笑容突然消失。我拉開房門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接聽以后，他大驚失色，急切地說，什么時候？我知道了，你什么都不要管，不要跟家屬見面，等交警和保險公司去處理。

一聽這話我頓時緊張起來，明顯與事故有關(guān)。我又把房門關(guān)上，問他怎么回事。

他把我拉到臥室，神色凝重地說，那兩個人沒救過來，都死了。

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差點就倒下去了。

郭全一把扶住我說，師兄，你別急啊，你一急，我也亂了。我說過，這事與你無關(guān)。你喝點水，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沒想到擔(dān)心變成了事實。人死了，性質(zhì)變了，事情也就大了。我氣急敗壞地對他吼叫，怎么與我無關(guān)？這是我的責(zé)任，應(yīng)該我來承擔(dān)。

他低著頭愧疚地說，是你的責(zé)任也是我?guī)淼模夷哪茏屇銇沓袚?dān)。再說，就是你愿意，這后面一系列的事情，你想過沒有，很麻煩！我是生意人，做事要計算成本，這樣成本和代價太高了！

他說的成本和代價是，我有可能受到行政處罰，丟掉公職，還有可能追究刑事責(zé)任。這些，我當(dāng)然知道。

我垂頭喪氣地問他，那你說怎么辦？

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的目光也跟著他的身影走來走去。他說辦法倒是有，說起來也簡單，就是花錢消災(zāi)，把責(zé)任推給對方，盡量滿足他們的條件，多賠點錢。反正人已經(jīng)死了，一般家屬都會同意的。只是操作起來有點麻煩，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找人。

這種暗箱操作的事我聽說過，但到了自己頭上，還是很擔(dān)心。

郭全看出了我的心思，說，師兄，你放心，我們工地上的事故就是這樣操作的，我有經(jīng)驗，會處理好的。他看看表，說時間不早，得趕緊找人去。他起身要走，我沒著沒落的，拉住他的手說，有什么情況及時跟我說下。他小聲說，說實話，陳處，這事我比你還急。不過，你放心，兄弟這幾年也沒有白混，白道黑道都有人，我會妥善處理，決不讓你為難的！對了，你現(xiàn)在還走嗎？

我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

我們的手握在了一起。他的手灼熱，手心都是汗;我的手像雪地里的石頭，冰冷，僵硬。

郭全一走，孤獨和恐懼頃刻就包圍了我。房間是豪華商務(wù)套間，外面是會客室，里面是臥室。我孤獨一人，顯得格外空曠和冷清。身體冷得發(fā)抖，我把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到了最高，還是冷。我沒脫衣服，鉆進了被窩，睜眼看著房頂，亂七八糟地想，越想越害怕。我打開手機百度，搜索、查找相關(guān)的交通事故文章一看，后果不堪設(shè)想！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鞋都沒穿，拿起手機想給郭全打電話?？墒牵艺f什么呢？我去投案自首，把真實的情況告訴警察？就像郭全說的，這樣的代價和成本太高了！

想了想，我把電話放下了。

想了想，我要不要給吳建波打個電話？

我知道自己這個狀態(tài)打電話不合適，話都不一定能說清楚。我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到了林溪，明天有空見個面。

吳建波馬上回了：你真的來了？明天見。

郭全心細(xì)，真是難為了他，走后沒多久，讓服務(wù)員送來一些傷風(fēng)感冒的藥;我把與吳建波聯(lián)系的事情給他說了，他讓我安心休息，以最好的狀態(tài)見吳書記，其他的事情不要想?？赡苁撬幬锏淖饔茫颐悦院厮?。

早上7點鐘左右，郭全來了，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看來昨晚也沒睡好。他西裝革履，系著紅領(lǐng)帶，頭發(fā)打理得整齊，白發(fā)也不見了，看上去精神多了。馬上要當(dāng)會長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見面就說，都很順，該找的人都找了，該打的招呼都打了。

我看了他一眼，心情錯綜復(fù)雜，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開會前，吳建波來到了我的房間。從吳建波的眼神看出，他對郭全很陌生。郭全幫我們泡好茶后，自覺地出去了。關(guān)門時，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吳建波責(zé)怪我來林溪不事先告訴他，見我面容憔悴，他問，你昨晚沒睡好嗎，看來對我大省北水土不服??？

我哭笑不得，敷衍他說，知道你忙，不敢打擾。

忙是真忙，五加二，白加黑，昨晚你聯(lián)系我的時候，還在開會。說實話，不是你來了，我真不想?yún)⒓舆@個會議。你省領(lǐng)導(dǎo)都來了，我這地方官還敢不來嗎？

我怕他誤會，說，你知道，我不方便參加會議，借這個機會來看看你。

他說好，既來之則安之。明天是星期天，我陪你看看我大林溪的新面貌。

我趕緊推脫，說算了，下次吧，我今天要回去。

他大手一揮，說，你敢！

吳建波嗓門很大，我聽著耳朵都炸。當(dāng)了縣委書記后，他比以前霸氣多了。我理解，主政一方，沒有一點霸氣是不行的，更何況是在省北，一直是經(jīng)濟落后，社會風(fēng)氣惡劣的地方。這些年，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林溪縣經(jīng)濟社會獲得全面發(fā)展，他的政績顯著。

下次去省城我們再聚吧。想到郭全的眼神，我頓了一下，嗓子像堵住了，說，郭全是我的學(xué)弟，在你這里……

吳建波一擺手，打斷了我的話，不用說了。

我的目光躲躲閃閃，卻能看出他的手鏗鏘有力，傳說中的一手遮天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5

吳建波走后，我執(zhí)意要走，郭全怎么挽留都不行。感覺在這待著，無異把我赤條條地扔在冰天雪地中。臨走時，我叮囑他，警方有任何消息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我低著頭走出酒店大門，害怕被人認(rèn)出來。車窗外，景物快速地倒行，林溪縣漸行漸遠(yuǎn)。我愧恨交加，不禁黯然淚下，在這里，我欠下了兩條人命！

我沒讓車子開進小區(qū)，在大門口就下來了。我緩慢地走到小區(qū)樓道口，進了電梯后又轉(zhuǎn)身出來了。我在小區(qū)的亭子里坐了一會，寒風(fēng)一陣陣地掠過，竟沒感覺到冷。

我推開門，裝著像平時出差歸來一樣。邵蓉一見我的神色，就覺得不對勁，問我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我說沒有，昨天著涼了，身體不舒服。邵蓉隨手接過我的包說，你去休息吧，我給你熬點姜湯去。蛋蛋嗅了嗅我的褲腳，昂著頭，兩只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它大概知道，我沒說真話。

第二天，我在家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周一早上去上班，走到地下車庫，看到自己的車子時，我像是被電擊了一下，車禍的場景一下子浮現(xiàn)在眼前。我打開車門，點火后，雙腳像破舊的發(fā)動機一樣抖得不停，久久不敢踩下油門。走出小區(qū)，才上路一會就擁堵不堪，車子走走停停。平時沒怎么留意的交通宣傳牌，這時候偏偏跟我過不去，幾個紅色的大字觸目驚心：一秒事故，一生痛苦！我一個急剎車，險些造成了追尾。

一生痛苦？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果然很難受，一連幾天，從早到晚，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等郭全的消息。我把手機鈴聲調(diào)到最高，把微信的提醒功能也打開了。等不及，我就主動給他發(fā)微信、打電話，詢問事故處理的進展。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安慰我：還在處理中，請放心！

我怎么能放心呢？人命關(guān)天的事故，真有那么簡單？！事情不處理好，身上就像綁著個炸彈，隨時要爆了我。

折磨了一個多月，郭全終于給了我好消息：事故處理好了，當(dāng)事人家屬非常滿意，請你絕對放心！

我惡狠狠地出了口氣，心上的石頭拿掉了，身子輕松無比，仿佛能飛起來。就像痛苦時自己扛著一樣，這個喜悅也只能獨自分享。我不能告訴邵蓉，哪怕是我最親密的人。

只高興了一會，冷靜下來后，我還是覺得哪不對勁，那塊石頭好像又彈回了心窩里。我讓他把事情處理的詳細(xì)情況告訴我，他說來省城當(dāng)面跟我說。

好幾天過去了，郭全沒來省城。我有點著急，給他打電話，約他周末來省城。我想請他吃頓飯，表示一下感謝，多少還個人情。不管怎么說，雖然事出的原因在他，但責(zé)任是自己的。事故如果按照他說的方式去操作，會很復(fù)雜，各種關(guān)系都需要打點，加上賠付和車輛維修，損失一定不小。我想知道具體數(shù)字，自己也盡力出一點，這樣我心里舒服一些。另外，我也想知道身亡的那兩人的情況，雖然他們也有責(zé)任，但畢竟是因為自己大意，讓他們丟了性命！盡管自己這段日子生不如死，卻毫發(fā)無損，還人模狗樣地活著。

我在小區(qū)附近的一家特色酒店預(yù)定了包廂。約了6點鐘到，5點鐘剛過，我就去了。沒一會，郭全帶著滿面春風(fēng)，也帶著他的兩個朋友，有說有笑地進了包廂。與兩個月前相比，他的神情和氣質(zhì)都不一樣。畢竟，他現(xiàn)在是會長，身份不一樣，大小是個人物了。沒想到，他還帶來了兩個人，讓我有點不舒服，但又不便表現(xiàn)出來。吃飯的時候，郭全反客為主，與他的朋友一起，不停地給我敬酒。若不是我有點酒量，早就被灌趴下了。本來，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與他談事情。但是我請客，又不能不讓人家喝。心里面火燒火燎的，比一杯杯烈酒過喉還難受。

可能是覺察到了我的反應(yīng)，菜還沒有上完，可能還沒有喝好，郭全草草打發(fā)他的朋友走了。他說師兄，我?guī)麄儊硎窍肱隳汩_開心心喝點酒，但一看你消瘦的樣子，我心里很難受，知道你還放不下。真的對不起，讓你受驚嚇了！

他的眼里含著淚水，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差點控制不住了，我想對他說，你知道我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嗎？我忍住了，讓他把事情處理的情況講一講。

師兄，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但我不能跟你說。從出事的那一刻起，我就對你說，這事與你無關(guān)，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這是保護你！他用手指拍著大腦說，你要做到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學(xué)會選擇性遺忘！

我說沒關(guān)系，你給我講一講，你找了哪些人，怎么處理的？死者是哪里人，多大年紀(jì)，干什么的？還有，你的經(jīng)濟損失是多少？我知道這些，做到心里有數(shù)，你不說我反而不放心。

這樣跟你說吧，事情處理得天衣無縫，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也絕對不會有后遺癥！所以說，你所有的顧慮都是多余的。我滿足了死者家屬提出的一切要求，他們很滿意;現(xiàn)在，這樣的事故很多，一家?guī)卓谏硗龅亩加?，你也不必自?zé);另外，因為方方面面的打點，確實有點經(jīng)濟損失，但對我來說，這不算什么，你更不要有負(fù)擔(dān)?？傊痪湓?，這事就讓它隨風(fēng)而去。

他說得風(fēng)輕云淡，把手一舞，好像事情像他嘴里噴薄而出的濃烈的酒氣，隨著風(fēng)飄到了遙遠(yuǎn)的天際。

我把他的話仔細(xì)回想了一遍，他在給我減壓，可是怎么感覺心理負(fù)擔(dān)反而更重了呢？

6

這頓飯雖然不是不歡而散，卻也沒有多大收獲。我去前臺買單，收銀員告訴我，已經(jīng)有人買過了。等我追出來，郭全已經(jīng)上了車，朝我揮揮手，轉(zhuǎn)眼就消失了。我站在路邊，看著蒼茫的夜色中來來往往的行人，卻不知去向哪里？

我像個孤魂野鬼，漫無目的地游蕩。不遠(yuǎn)處的公園里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廣場舞音樂震耳欲聾，吵得人心煩意亂。我往前走了一段，遠(yuǎn)離了喧囂，在一條燈光陰暗的街邊，找了個石墩子坐下來。

這一段時間，我害怕回家，甚至害怕見到邵蓉，總是借口單位加班，拖到晚些時候才回去。只要有飯局，我基本來之不拒，并且要喝得有些醉意，否則我難以入睡。特別是周末的晚上，我更是惶恐。

從林溪回來的那天晚上，邵蓉是端著姜湯到我床邊噓寒問暖的，自然一夜無事;第二個周末，邵蓉早早上床了。我知道躲不過，但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等了好一會，邵蓉喊我了，老公——

聲音拖那么長，還那么嗲。我去洗澡，在衛(wèi)生間里磨磨蹭蹭，用了差不多平時兩倍的時間。我希望她在等待中呼呼大睡。等我穿上睡衣躺下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一絲不掛，眼色迷離，如夢如幻般看著我。我極力想表現(xiàn)得好一些，努力了半天，還是不行。

這種情況并不多見，邵蓉問，你怎么了，是不是瞎搞了？

別亂扯！

我開玩笑的，你還當(dāng)真了？借你個膽子也不敢！

我偷偷地把臉轉(zhuǎn)過去，鼻子有點酸。想把事情告訴她，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這事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想找個機會主動一點，如果下次再無功而返，邵蓉肯定會懷疑，要是追著我問，我這心理素質(zhì)是肯定招架不住的。郭全告訴我事情處理好了的那天，趁著心情短暫愉悅的瞬間，我打電話給邵蓉，說今天回家吃飯?；氐郊遥廴匾呀?jīng)做好飯在等著我了。我感覺今晚事情能成，特意開了一瓶紅酒。邵蓉很開心，說老夫子最近一直悶悶不樂，今天有什么開心的事情嗎？我說，你一會就知道了。她心里美滋滋的，對于接下來的大戲她認(rèn)為非常精彩，這一夜她無比期待。當(dāng)然，我也一樣。我期待一切回到從前的樣子。

結(jié)局與上次是一樣的，又白忙乎了半天，雙方一無所獲。不一樣的是，這次，邵蓉有點不高興。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我汗流浹背，喘著氣說，最近工作忙，壓力大。

邵蓉雖然意猶未盡，臉上的紅潮還沒有褪去，但心疼老公，乖乖地躺了下來，說，你睡吧。

借著這句話，我正好匆匆收場，穿上衣服，背對著她假裝睡去。

可是，我卻無法入眠。

當(dāng)然，邵蓉也沒睡著，我知道她不懷疑我有外遇什么的，也不懷疑我貪污受賄。她想到的是，現(xiàn)在的公務(wù)員確實不好干，壓力大，關(guān)系復(fù)雜，我這個性尤其不好混。而她又不能幫上忙。她能做的就是少讓我煩心，盡量把我的身體照顧好。她這個時候想的是，明天一早去菜市場買只老母雞燉湯，放些枸杞和人參，給我補補身子。她輕輕地轉(zhuǎn)過身來，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腰上。

我一動不動，假裝睡著了，心里想的是，我是不是要去買一點六味地黃丸？

想到這，我猛地站起來，邁開大步往回走。小區(qū)沿街的商業(yè)街上有藥店，我站在門外，卻又不好意思進去，怕碰見了熟人。我攔了一輛出租車，跑了十幾公里，在一個偏僻的街上找到一家藥店?？纯此闹?，沒有熟人，我走進店里。一個年輕的女店員很熱情地迎上來，問我買什么藥。

我感覺臉有點發(fā)燙，支支吾吾地說我隨便看看。我在里面轉(zhuǎn)了轉(zhuǎn)，拿了一盒清火膠囊。這段時間，急火攻心，嘴唇都起泡了。這藥用得上。然后，我又假裝無意轉(zhuǎn)到了性保健品專柜。女店員一眼就看出來了，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先生，你是不是要買萬艾可？

胡說八道！我憤怒地說。我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甩下清火膠囊奪門而出。

神經(jīng)??！我跑得很快，把女店員的這句話拋得遠(yuǎn)遠(yuǎn)的。

7

什么都不要知道，選擇性遺忘？是我膽小怕事，過于謹(jǐn)小慎微，還是做賊心虛，心理不夠強大？我做了很多努力，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而焦慮從出事之后就如影相隨，幾乎每個晚上，它讓我一遍遍地回憶事故的經(jīng)過，然后一遍遍地追問，你為什么要開車？為什么要去林溪？你為什么不敢承擔(dān)責(zé)任？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讓我飽受失眠的痛苦，心力交瘁，疲憊不堪，感覺做什么都沒意思，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去面朝大海，險些奔向了無邊無際的驚濤駭浪之中;我去名山大川，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后，有縱身一躍體驗蹦極的沖動;在香煙裊裊，梵音繞梁的佛門凈土，我心得以安寧，卻油然而生皈依之心。

還是要回到塵世，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記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請你告訴我！我一反常態(tài)，主動找同學(xué)和朋友聚會。歌聲永遠(yuǎn)是歌聲，只是唱得好聽而已。殘酷的現(xiàn)實是，如果沒有新的彼岸，請你離開我。那么，朋友不曾孤單過，一聲朋友你會懂？別太天真，打打牌、喝喝酒，打發(fā)時間玩玩而已。接下來呢？只是吃，只是喝，還得痛，還得走，還是我。

一切都交給時間吧。都說時間是一把手術(shù)刀，能把傷口的血和膿剮得干干凈凈?？墒前肽赀^去了，這把手術(shù)刀已然變成兇器，四處追殺我這個潛逃的殺人犯，令我惶惶不可終日。

邵蓉這里好對付，哄哄騙騙就過去了，不好對付的是同事。在單位里，看上去我一如既往，泡一杯茶，坐在辦公桌前;異于既往的是，我坐立不安，心思不在工作上。機關(guān)里，人多事情多，作為一個重要的處室，你不可能始終獨自待在辦公室里，總有不少人來找你。每一次敲門都會讓我一陣心驚肉跳，每一次來人我都擔(dān)心與事故有關(guān)。即便如此，我還是要把門關(guān)上。我心神不寧的樣子，哪能逃得過一些別有用心一直盯著我的眼睛。

一個月前，領(lǐng)導(dǎo)交給我一個新的工作，讓我草擬一份全省行業(yè)獎勵的政策性文件。領(lǐng)導(dǎo)特意囑咐，要做好調(diào)查和研究工作，制定出切實可行的措施和辦法。

任務(wù)重大，時間緊迫，是個集中精力認(rèn)真工作的好機會。我興奮不已，欣然領(lǐng)命。我想好好表現(xiàn)一下，盡快完成任務(wù)。離開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我就打開電腦開始工作。可是，沒敲出幾個字，手就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鍵盤上。我已經(jīng)靜不下心來，完全不在狀態(tài)。我一會站起，一會坐下，像一只極不安分的小猴子。領(lǐng)導(dǎo)每幾天就要催問一下工作進度，眼見著交稿的時間越來越近，我不得不照搬一些其他省份相關(guān)政策去交差。

第二天一上班，領(lǐng)導(dǎo)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低著頭，不敢與他直視。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領(lǐng)導(dǎo)一定是看出了文件的問題，我等著挨訓(xùn)。

領(lǐng)導(dǎo)說，你的臉色不對，是不是生病了？

我盯著他面前的文件，抬手揉了揉眼睛，掩飾內(nèi)心的慌張。

領(lǐng)導(dǎo)還是不談工作，接著說，最近大家對你有些議論……

您聽到什么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

領(lǐng)導(dǎo)干咳了一聲，摘下眼鏡，看著我說，我也感覺到了，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么思想負(fù)擔(dān)？有人說你反常，有點像那啥？抑郁癥，是吧？領(lǐng)導(dǎo)本來想輕描淡寫，還有意調(diào)整了語氣和語速，但還是把抑郁癥三個字說出了一頭汗。

我卻松了一口氣，我以為東窗事發(fā)了。

在官場，抑郁或被抑郁的人不少，大多沒有好下場。抑郁癥好像成了某個現(xiàn)象的代名詞，在官場的意思很復(fù)雜，也很敏感。

抑郁癥？半天后我才反應(yīng)過來，我有嗎？我站起身來，反問領(lǐng)導(dǎo)，我怎么會有抑郁癥？

你坐下。領(lǐng)導(dǎo)和顏悅色地對我說，有什么事情，不管是家庭的還是工作上的，我希望你如實對我說，我會盡量幫你。

我沒事，謝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

我受不了他的眼光，同情、懷疑、鄙夷？好像什么都有。我的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想大口大口地喘氣。我起身要走，要不我會崩潰的。

領(lǐng)導(dǎo)看著我的神態(tài)，大概心里有數(shù)了。他說沒事就好，我看你目前這個狀態(tài)，情緒不是很穩(wěn)定，不適合工作，我建議你休息一段時間，去醫(yī)院看看。

我茫然地走出單位大門，腳步有些踉蹌，眼前的一切變得灰暗。

8

快到小區(qū)門口時，我停下了，現(xiàn)在回家嗎？跟邵蓉怎么說？有了！我瞬間打了雞血一樣，我先去銀行取了一些現(xiàn)金，然后打電話給郭全，讓他把死者的地址告訴我。郭全問我要干嗎，我說想去看看他們的家人。

很多個無眠之夜，我想到了事故中死去的那兩個人！那天晚上沒看清楚，聽郭全說他們是一對夫妻，三四十歲。這是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齡，他們的孩子多大，老人多大？今后誰來撫養(yǎng)他們？每次想到這，我都很沖動，想去看看他們的家人。如果有機會，我想給他們留點錢。我知道這樣做很冒險，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郭全聲音很大，近乎吼叫，真的沒有這個必要，你這樣只能把事情搞砸！

我知道他是為我好，我也知道他是不會說了。掛了電話，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林溪方向駛?cè)ァ?/p>

一路上，我興奮不已，雖然急不可耐，但我小心翼翼，把車開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有些教訓(xùn)非常實用，只是代價有點大。

下了高速，上了國道，我把車速降下來，緩慢地朝前走，氣得后面的車子不停地按喇叭，有的超車時，還伸出頭來朝我罵罵咧咧。我不氣不急，心里還好笑，只當(dāng)沒看見沒聽到。當(dāng)我看到那條黑色的剎車痕跡時，驚魂的那一刻又歷歷在目。

我把車靠邊停下。道路的內(nèi)側(cè)還能找到一些細(xì)碎的車燈玻璃;我走到莊稼地邊，想找找事故的現(xiàn)場。眼下，麥子黃了，陣陣翻滾的麥浪，把事故現(xiàn)場掩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已經(jīng)看不到一點痕跡。我四處張望，不遠(yuǎn)處有個村莊。我想，事故身亡的可能就是那個村子的人。那天晚上，他們一定是回家或者是從家里出來。

我重新啟動車子，沿著那條岔道開過去。這是一條坑坑洼洼的小道，路面很窄，我緊緊握著方向盤。沒走多遠(yuǎn)，到了路邊的小村子。我停車，戴上墨鏡，走進了村子。村子里幾乎沒什么人，大概都進城打工了，留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殘。

在村口，見到一個坐在樹下玩手機游戲的小男孩，我問他，小朋友，去年冬天的時候，這里發(fā)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你知道嗎？

小男孩警惕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趕緊摘下眼鏡，小孩一定把我當(dāng)成壞人了。

小男孩漠然地看著我，搖搖頭，繼續(xù)玩游戲。

我又往前走，見到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我連忙迎上去問，老人家，向你打聽個事……

老人顯得很熱情，我還沒說完，他就接著說，知道知道，來來，進屋說。

我既興奮又緊張，忙問，是你們村子的人嗎？

老人說，馬路上經(jīng)常發(fā)生事故，你問的是哪一次？

我說，是去年冬天，聽說死了兩個人。

老人說，對對，我知道，你聽我說。

老人像說書一樣，給我演繹了好幾段家破人亡的悲慘故事。我知道我遇到了一個孤獨、寂寞的老人，他所說的一切真真假假，神神道道，不足為信。

我起身要走，老人拉住我的手說，再聊會，我這還有很多故事講給你聽。

我把車開回去，沿著國道往前走，見到村莊就停下來。就這樣，走訪了四五個村莊，都沒有打聽到。走出最后一個村子時，看到路邊有個新修的墳?zāi)?，長出些淺淺的草兒;墳頭邊，還能看出燒過草紙的灰燼。我立即停車，走到墳?zāi)惯?，這里面長眠的也許是那兩個人吧。我想跪下，又覺得不妥，于是三鞠躬，說對不起，是我不小心，讓你們丟了性命，請你們原諒我，愿你們在天之靈安息！

雖然是見到墳包亂磕頭，但我心里舒服了許多。

這時候夕陽已經(jīng)西下，我上了車，沿著原路返回。

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了兩個披頭散發(fā)的人，一前一后朝我撲來，我拼命跑，拼命跑，卻怎么使勁都跑不動，眼見著就要追上了，我嚇得大叫，鬼啊，鬼?。?/p>

我驚醒了。我知道，我心里有鬼，一個面目猙獰的魔鬼！

9

第二天上午，我昏昏沉沉地醒來后，邵蓉已經(jīng)出去了。我起床去洗漱，鏡子里，有一張扭曲變形的臉，瘦削枯黃，嘴歪鼻斜，烏黑的眼袋托著通紅的眼睛。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是我嗎？我雖其貌不揚，卻也不曾如此丑陋！我捂住臉，哇哇哇地放聲大哭，像個受到天大委屈的小孩。

蛋蛋聽到了，丟掉嘴上的玩具跑到我身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見我沒理會，它小聲地哼唧了幾聲，咬住我的褲腳使勁往外拉。我蹲下來，它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子，一下子撲到我的懷里，呼哧呼哧地舔我，我的臉像洗了一遍似的，濕漉漉的。

我抱著蛋蛋走出衛(wèi)生間，在沙發(fā)上坐下。我問蛋蛋，我抑郁了嗎？它把頭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

現(xiàn)在說我抑郁了言過其實，是某些人的不懷好意，我很清楚，至少目前還沒有。但我知道，卻為時不遠(yuǎn)。我想，我應(yīng)該聽從領(lǐng)導(dǎo)的意見，找心理醫(yī)生看看。

我打開電腦，在線聯(lián)系了一家外地醫(yī)院的心理醫(yī)生。我把情況有所保留地給他說了，醫(yī)生也保守地給我開了一個廉價的藥引子：解鈴還需系鈴人。

我若有所悟，連忙問，什么意思？

電腦里打出一行字，你來醫(yī)院吧。接著，發(fā)來一個醫(yī)院的廣告鏈接，就不再理我了。

不說就不說吧，我理解他，醫(yī)院要生存，也要做生意。不過，我覺得現(xiàn)在不用去了。

關(guān)掉電腦后，我馬上給郭全打電話，我語氣強硬，開口就說，你今天必須把事故的處理情況詳細(xì)跟我說說！

郭全顯然感到意外，他說師兄，事情都過去大半年了，我都忘了，你還放不下嗎？多大的事情??？你又不是當(dāng)事人，你要那么多知情權(quán)干嘛？

他的話讓我的心一陣絞痛！你還沒放下？我能放得下嗎！我惱火了，人命關(guān)天的事你說得簡單，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一樣的，你知道我這段時間是怎么過的嗎？我都要崩潰了！我不是當(dāng)事人嗎？

郭全接過話頭說，師兄，對不起，是我的錯，這樣吧，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下就去省城。你等我，我當(dāng)面去賠罪。

中午時分，郭全匆匆忙忙地趕來了。三個多月不見，他看上去還是他，我卻不是原來的我。也許是我的樣子嚇到他了，他都不敢看我，老是低著頭。對不起，師兄！他愧疚地說，其實我早就想來看你，因為最近在忙一個大項目的投標(biāo)。是我大意了，沒想到師兄還在糾結(jié)。你說得沒錯，人與人不一樣，師兄像徐老師一樣，是善良、正直的人，心里過不了這個關(guān)。

我淚流滿面。我也曾試圖放棄糾纏，與內(nèi)心和解，狼心狗肺地活過這一陣子?？墒牵纯嗟挠洃浐椭旅目謶指┦捉允?，讓我不得安寧。上下班的路上，你總能遇到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網(wǎng)絡(luò)和電視上，你總能看到各種死亡的消息;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你總能聽到警笛聲，無論是公安的、消防的還是救護的，一樣讓我莫名緊張和害怕。我擔(dān)心有一天，警察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師兄你多慮了！說真的，我就沒當(dāng)回事。我的工地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傷亡事件，那些特大事故，一車死了幾十人，駕駛員都不活了嗎？你想開一點，真的一點事情都沒有。至于你擔(dān)心的那個情況，就更不會發(fā)生了。

說著，他從包里拿出了一本書，遞給我說，你上次去林溪，給了我很大的支持，我還沒來得及感謝你。他壓低聲音說，書里有一張銀行卡，師兄你換個好一點的車吧，也許能換換心情。

我大聲吼道，你要干什么，趕緊拿回去，你嫌害我不夠，還想害我嗎？

也許潛意識里這么想的，沒想到脫口而出了。說過之后，我也覺得言重了。

郭全臉色變了，一會紅一會白的，他激動地說，師兄，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都替你把責(zé)任扛下來了，我怎么可能會害你？我也是個懂得感恩之人，你上次去林溪確實幫了我大忙，沒別的意思。師兄，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课覀冋J(rèn)識的時間確實不長，接觸也不多，你對我還缺乏了解。你不信任我，你還不相信徐老師嗎？

他這么一說，我豁然開朗，他說對了，我還真的不太信任他。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答案，頓覺心情舒坦了，思維也清晰了，我知道我該怎么做了。

10

郭全剛走，我就回家打開了電腦，記得他說正在忙一個大項目的投標(biāo)，我登錄林溪縣人民政府網(wǎng)，招投標(biāo)公示上，縣里一個十多億的城建項目被郭全的公司中標(biāo)。

我打電話問吳建波，郭全中標(biāo)的那個項目，你有沒有關(guān)照？

吳建波反問我，你說呢？他是你的兄弟，你都親自來林溪了。

我暗暗叫苦，同時也擔(dān)憂起來，為自己的這位老同學(xué)。我知道這位學(xué)弟的厲害。

接下來，我想起了琪琪。記得從林溪回來的路上，她加了我的微信，說我以后可能會找她。小女孩子這么厲害，難道有先見之明？我直接語音聯(lián)系了她。一個多小時后，我們見面了。她穿得少而性感，盡管面露靦腆和羞澀，還是讓我懷疑她的學(xué)生身份。我請她吃飯，問她想吃什么，她要吃火鍋。

我們邊吃邊聊，我問她還記得那次交通事故不？她說當(dāng)然記得，還沒有處理好嗎？我說，那兩個人死了。

琪琪把送到嘴邊的肥牛片放到油碟上，眨著大眼睛說，你放心，我什么都不會說的。

看不出，小女孩子還是鬼精鬼精的。我笑笑說，沒事，你想多了。她也松了一口氣，說沒事就好。

我不想拐彎抹角，問她，你跟郭全認(rèn)識多久了？

琪琪愣了一下，說，誰？哦，郭總啊！怎么了？

也許是辣過癮了，或許知道我不是個健談的人，她的話開始多了，我不得不佩服現(xiàn)在的小女孩，什么都敢做，還什么都敢說。看來，我的眼光和想法有些是錯誤的。她說她真的是大學(xué)生，與郭全一點關(guān)系沒有，既不是他的秘書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因為家里條件不好，更主要的是虛榮心強，貪圖安逸，偶爾出去做做兼職。我聽說過這樣的事情，當(dāng)事件的女主角坐我對面，還是讓我覺得如鯁在喉，不是個滋味;更讓我驚呆的是，她還敢沒羞沒臊地說出來，就像吃到大汗淋漓時，隨手擦把汗一樣自然和隨意。

那天，我的任務(wù)就是把你陪好。說到這，她撅著嘴說，哪知你不吃這一套，上車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后來又發(fā)生了車禍，就更沒我什么事了。當(dāng)然，郭老板還是很大氣的，錢一分不少都給了我。

我不想再聊下去了，說，有困難想想其他辦法，還是好好學(xué)習(xí)吧，馬上要工作了。

琪琪拿起一塊水果放進嘴里，說，你的言外之意我知道，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不堪，但沒轍的時候，我只能作踐自己。

我無語。我沒有心靈雞湯，有，也灌不下去;我的面前只有火鍋，一紅一白兩種鍋底，都很滾燙。

我給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又給她發(fā)了個紅包。

接下來，我要去看看徐老師。老人家很意外，拉住我的手問，不年不節(jié)的，怎么回來了？我說出差到這里，順便來看看。

他拿了一盒還沒有拆封的茶葉出來，我注意了一下，是太平猴魁，這是黃山地區(qū)出產(chǎn)的名茶，也是典型的綠茶。我接過他手上的茶葉盒說，你坐著，我來沏吧。

徐老師家的茶杯是青花瓷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還是上世紀(jì)80年代他用過的杯子，顏色暗淡，杯子邊沿都有些小豁口，里外都?xì)埩糁钌顪\淺的茶漬。我曾經(jīng)送給他一套景德鎮(zhèn)出產(chǎn)的高檔茶杯，從沒見他用過。我上學(xué)那會，特別喜歡看他打開蓋子鼓著腮幫子吹茶葉，然后瞇著眼睛喝茶時那一臉陶醉的樣子。我那時就想，是不是瓷杯泡出來的茶特別好喝呢？那個時候，我家里連茶壺都沒有，粗制濫造的劣質(zhì)茶葉泡在保溫瓶里，像煮熟的野菜豬食一樣。我工作后，條件好了些，就去買了幾個陶瓷杯子，學(xué)著徐老師沏茶喝。

我把茶杯端到徐老師面前。他說，這茶葉是郭全上次送給我的，說是最好的猴魁，我留著等你回來喝。他跟我說，你幫了他的大忙啊！

就是去林溪見了我的同學(xué)。我又有意問了下，他沒說別的嗎？

沒有。他只站了一會就走了，茶都沒喝一口。

我說，郭全很會做人，懂得感恩，我以前怎么沒聽你說過他呢？

這孩子不錯??！徐老師眉開眼笑，咧著干癟的嘴說，其實我也不記得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三年前吧，他突然來看我，說以前混得不好，不好意思見我。這幾年發(fā)達(dá)了，過年過節(jié)都回來看我，上次，你師母生病給了我?guī)兹f塊錢，說什么都不要我還。說到這，他嘆了一口氣，感慨地說，說實話，離開學(xué)校還記得我這個老東西的，也就只有你和他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有點沖動，想說點什么。當(dāng)我看著徐老師顫顫巍巍地把杯子舉到嘴邊時，我沉默了。我的手顫抖著，拿起茶杯，掀開蓋子一看，明明泡的是綠茶，特級太平猴魁，杯子里的茶湯卻是紅色的！是我的眼睛出現(xiàn)了幻覺，還是杯子的問題，或者茶葉變質(zhì)了？我沒有深究。

11

回來的路上，我決定去自首！

做出這個決定確實很艱難，但是，已別無選擇。自首之前，我想還是給郭全說下，畢竟與他有關(guān)。

郭全近乎吼叫，師兄，你怎么回事，我都被你搞神經(jīng)了！我求你，別糾結(jié)了，你想過后果沒有？再說，陳處，你這樣做有必要嗎，你毀了自己不說，也連累了我，還牽涉到其他一些人。如果你真要這么做，你會得不償失。我只能說到這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威脅我是吧？我想說點什么，他卻把電話掛了。也好，堅定了我自首的決心。

到家后，迎接我的是高興得轉(zhuǎn)圈圈的蛋蛋，邵蓉還沒有下班，我去菜市場買了些新鮮的蔬菜，開始做飯。我會燒不少菜，有空的時候，我喜歡做飯。

邵蓉到家，看到的是一臉的笑容和一桌子的美食，驚叫起來，好久沒吃老公做的飯了！她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問我有什么好事嗎？

我知道她會支持我做出的決定，但畢竟有可能要丟掉公職，還有可能負(fù)刑事責(zé)任，她會擔(dān)心害怕，肯定會大哭的。我也知道，哭的消耗很大。我說，你先吃飯，吃完我跟你說。

邵蓉聽我把事情說完，轉(zhuǎn)身跑進房間，趴在床上大哭起來。蛋蛋聞聲進來，氣呼呼地看著我，以為我欺負(fù)了她。它哪里知道，豈止是欺負(fù)，是傷害，傷害了她，傷害了這個家。我坐在床邊，什么也沒說?？尥旰?，她爬起來一把把我抱住，眼睛紅腫，抽泣著說，老公，你為什么不早說啊，我早就知道你有事，你卻瞞著我，我真以為你是工作上的事情，還不敢問你。吃這么大苦，遭這么大罪。你放心，我陪你一起去自首。真有什么事情，我們會等著你！

第二天，我們一早就起床了。我去洗手間，把臉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邵蓉愁眉苦臉，鼻子里吸溜吸溜的，眼淚流個不停。兩人都沒胃口，只喝了一杯牛奶。準(zhǔn)備出門時，沒想到邵蓉突然拉住我的手，泣不成聲地說，老公，咱不去了吧？我害怕！她撲到我的懷里。我拍拍她的背說，今天要是不去，明天就會有人請我去，到那時，后果會更嚴(yán)重。我擦干她的眼淚，待她情緒平復(fù)，我們出發(fā)了。我擔(dān)心她一個人回來時會受不了，讓她把蛋蛋帶著。

雖然有了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走進交警大隊，看著莊嚴(yán)的國徽，還是很忐忑。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交警，我沒有猶豫，開口就說，我來自首。這四個字，歷時半年之久，掙脫了沉重的枷鎖，帶著正義和良知，終于被我說出來了！說完后，一下子就爽快了，徹徹底底放松了。

我把事故的經(jīng)過詳細(xì)地說了一遍，我強調(diào)，撞死人的是我！

交警很快在電腦里查到了案卷和事故認(rèn)定書，他看了我一眼說，你說的是不是GQ888的車輛？事故里受傷的那兩個人，住了幾天就出院了，沒有死人??！

我瞪大了眼睛，幾乎把頭伸到了交警的面前，說，你有沒有搞錯？心想，難道郭全真的神通廣大，把死的又改成了活的？

交警說，涉及到死人的事故怎么可能搞錯！你稍等，我來聯(lián)系一下當(dāng)事人。他撥通了電話，按在免提鍵上。對方接通了電話，交警說，我們把事故處理的情況做個回訪。

對方嗓門很大，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感謝交警，處理得很好;感謝老板，我們只是受了輕傷，但給我們賠了不少錢！

胸腔里一股熱氣往上涌，涌到了大腦，要炸了一樣，狗日的雜種！我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聲。

汪！汪！！

蛋蛋叫了兩聲，它不同意。

沒事了，我們沒事了。邵蓉喜出望外地對我說。

沒事？我們竟然都沒事！

我像一根木頭一樣被邵蓉推著往前走。出了交警隊的大門，陽光直射過來，一瞬間，我像失明了一樣，什么也看不見。我站住，把眼睛閉上，過了一會再睜開，這時，徐老師家那杯紅色的綠茶，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晃啊晃的。

【作者簡介】陳潔庚，安徽望江人，現(xiàn)居合肥;中短篇小說散見《十月》《青春》《安徽文學(xué)》《上海小說》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