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琴

高中三年，每到過冬，我都穿著一雙“與眾不同”的窩窩鞋，走過了整個高中時代。

1

我8歲那年冬天，有一天，跟小伙伴上樹摘沙棗的時候，我把剛上腳沒幾天的一雙窩窩鞋刮在了沙棗刺上，舊衣服面料做的鞋面上很快被劃破很長一道口，夾在鞋面下的羊毛就迅速地鉆了出來，等我回到家的時候，那只被刮破鞋面的腳，已經(jīng)被凍得生疼。我被母親抱上了熱炕焐腳，而母親則捧起我那雙被刮破的窩窩鞋，用一種細(xì)小的鉤針密密麻麻地縫補(bǔ)起來。

第二天早上起床，看著那雙被修補(bǔ)過鞋面的鞋子，我別扭著不肯穿。后來，有小伙伴叫我出去玩，我一時忘了鞋子被縫補(bǔ)過，穿著就跑出去了。

結(jié)果不一會兒，我就哭著跑回了家，并且脫了腳上那只被縫補(bǔ)過的鞋子，狠狠地扔向門外的雪地里。母親心疼壞了，小跑著出去又把鞋子撿了回來，并且說道：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不管怎樣，這窩窩鞋總是保暖的，不會凍壞了你的腳吧？”“我不穿，我才不要穿那么丑的鞋子，這么丑的鞋子，會被人笑話的。”母親提起手上的鞋子，看看我又看看鞋子，一邊彈去雪沫兒，一邊摩挲著鞋面上的針腳。最終沒有再訓(xùn)我。

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了，我也是在迷迷糊糊間醒來，才看到母親還坐在昏暗的油燈下，手里捧著一只鞋子縫著什么，旁邊還放著新的鞋樣兒，我知道那鞋樣兒肯定是母親跟村里針線活做得最好的杜婆婆求來的，杜婆婆的東西可是出了名的難借。當(dāng)時，我從側(cè)面看到母親微微駝起的背，好一陣心酸，眼睛也有了一些潮濕。但是，迷迷糊糊間我就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炕頭的凳子上赫然放著一雙繡著梅花的窩窩鞋。嶄新光潔的金絲絨面上，再也不見了之前縫補(bǔ)過的那些“丑陋”的針腳，這雙窩窩鞋的鞋面上繡著一支精致的，栩栩如生的梅花。我不禁欣喜若狂，這雙窩窩鞋簡直太漂亮了，我還沒看到有哪個小伙伴的鞋子比這雙還要漂亮。我歡快地穿起這雙窩窩鞋，來不及等吃飯就奔向了門外。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一番后才回到家?？吹侥赣H的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她一邊催我吃飯，一邊眉眼溫柔地看著我問道“： 丫頭，這下還凍腳不？”“不凍腳，很暖和呢，嘻嘻……”

過一段時間后，我才聽奶奶說起，為我做新鞋的鞋面是母親拆了三年前過年時，父親為母親買的一件衣服做的。母親已經(jīng)三年沒添過新衣服了，三年前得著一件新衣服，自己都沒怎么舍得穿，如今卻舍得拆了衣服為我做窩窩鞋的鞋面。還熬通宵為我趕制了這雙別致的繡了梅花的窩窩鞋！

知道了母親的良苦用心，從此，我小心翼翼地愛惜著穿起這雙被小伙伴們羨慕不已的窩窩棉鞋。我知道自己當(dāng)時做不到回饋母親什么，但是我需要珍惜母親為我付出的勞動成果。

2

高中時的一個寒假，我和兩個同學(xué)，在家附近的一個筷子廠做假期工。廠子里一起打工的，有好幾個年輕男女，那年冬天流行一種方型鞋頭的皮鞋，幾乎每個年輕人腳上都穿著一雙锃亮锃亮的黑皮鞋。只有我自己，還穿著母親手工縫制的老式窩窩鞋。那時候青春期的我，因為腳上這雙窩窩棉鞋，陷入了深深的自卑，覺得這雙鞋真是又丑又老土。所以第一次結(jié)完工資后，我就給自己買了一雙黑皮鞋，把母親縫制的窩窩鞋扔進(jìn)了垃圾桶，好像這樣就扔掉了自卑一樣。

新買的黑皮鞋，配牛仔褲，怎么看都是又漂亮又酷，我的虛榮心一下子得到了滿足，仿佛擁有了這樣一雙黑皮鞋，就擁有了全世界一樣。每天下班我都穿著它在雪地里跟大家蹦跶著玩鬧。

開學(xué)第一周，我因為一次持續(xù)很長時間的感冒，被診斷得了急性腎炎。醫(yī)生說急性腎炎這個病就是因為腳底受涼引起的，得注意腳底保暖。母親看著我腳上新買的黑皮鞋，以及我蒼白的臉龐，還有扎在我手上的吊針，一邊抹眼淚，一邊數(shù)落我，“你這孩子都這么大了，怎么就不知道愛惜身體呢？你要穿了夾羊毛的厚底窩窩鞋，腳底不受涼，哪會得了這病啊?！?/p>

在我住院期間，母親一邊照顧住院中的我，一邊在病床邊爭分奪秒，又為我趕制出來了一雙類似今年流行的皮鞋樣式的、夾著羊毛的窩窩棉鞋，鞋口處母親還特意用自己一件棉衣上拆下來的、那種毛茸茸的領(lǐng)子做了特殊的點(diǎn)綴。這在當(dāng)時，款式新潮得完全可以跟黑皮鞋媲美，儼然就是雪地靴的前身。這雙讓人“驚艷”的新款窩窩鞋，我不論是下病床洗臉上廁所，還是外出吃飯，都喜歡穿著，因為它很“上檔次”，也滿足了青春期的我那顆愛美的心。

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兩個星期后，我終于痊愈出院了。高中三年，每到過冬，我都穿著一雙“與眾不同”的窩窩鞋，走過了整個高中時代。對于那次來勢洶洶的急性腎炎，醫(yī)生原本說會有復(fù)發(fā)的可能，但是，因為腳部保暖工作做得好，16年過去了，它也沒有再犯過。

3

后來在西安上完大學(xué)，我留在了這個城市，直到結(jié)婚。每年回家，母親還是會為我?guī)б浑p加羊毛的窩窩棉鞋，可是我每次帶回去都把它壓在箱子底或者送給鄰居老奶奶穿了。畢竟上班時候，職業(yè)裝跟這雙窩窩棉鞋是格格不入的。

那年我生完小孩坐月子，正好趕上2008年的雪災(zāi)及春運(yùn)時間。那年冬天，我所在的小區(qū)因為暖氣管凍裂，家里沒有暖氣，我就在臥室里開著空調(diào)。

可是，因為整棟樓都沒有暖氣，房間即使開了空調(diào)，地板也還是冰涼冰涼的。電話里，母親知道我家情況后，就要急著趕來西安為我送夾羊毛的窩窩鞋，我肯定是不讓她來的。

后來聽父親說，母親依然堅持要來照顧我月子，當(dāng)時買不到來西安的火車票，母親就穿了一件父親穿過的寬寬大大的舊襖子，在車站售票廳等了兩天兩夜，終于等來一位退票的大爺，等人家退完票，她就趕緊買下了那張無座的火車票。又一路上或站或蹲，顛簸了16個小時的車程才趕到我家。

開門看到風(fēng)塵仆仆的母親那一瞬間，我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母親頭上包著的圍巾上已經(jīng)覆蓋了厚厚一層白雪，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也被凍得通紅通紅的。握住母親手的時候，感覺母親一雙手冰涼冰涼的，手背也已經(jīng)腫成了饅頭一樣。母親趕緊縮回手說道： “你快撒手，手太涼，你坐月子呢，別把寒氣過給你，我就是來給你送一雙夾羊毛的窩窩鞋，月子里腳底不能受涼，不然以后腳后跟會疼一輩子的?！蹦赣H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從提包里掏出那雙特意為我做的特質(zhì)的窩窩棉鞋讓我穿上。我心疼壞了，埋怨母親，“不是告訴你不用過來看我的嗎？我都這么大了還讓你擔(dān)心。這么冷的天，這么遠(yuǎn)的路趕過來你怎么不打電話呢？我好讓阿偉（我丈夫）去接你啊?！安挥媒硬挥媒?，你坐月子，阿偉還要照顧你，你和孩子身邊也離不開人哪?！辈艅倓偨?jīng)歷疼辛苦初為人母的我，又怎么會不懂母親的一片心意。只感覺腳上的窩窩鞋燙得人想要流淚。

那年冬天，母親從千里之外帶了一雙夾羊毛的窩窩鞋，趕來我家照顧了我整個月子，我被照顧得很好。再后來，跟幾個女朋友聊起坐月子，好幾個人都有因為月子里腳底受涼，導(dǎo)致陰雨天腳后跟疼和腿疼的現(xiàn)象。而我因為有母親做的窩窩棉鞋護(hù)腳，沒有落下那些個月子病。

如今，母親已經(jīng)花白了頭發(fā)，一年年老去了。去年休年假，我回老家時幫母親整理小庫房，從一個大紙箱子里，整理出來了一些以前的舊鞋子，有被我爬沙棗樹刮破又修補(bǔ)過的那雙窩窩棉鞋，還有繡了梅花，曾讓我驕傲和自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那雙窩窩鞋。如今，每年冬天我在家里都習(xí)慣了穿母親親手縫制的窩窩棉鞋。而每年，我接母親來我家短住時，母親都會給我?guī)弦浑p新窩窩鞋，拿走舊的自己穿，母親說新鞋更保暖。我知道，母親帶來的哪里僅僅是一雙雙窩窩棉鞋，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母愛??！

萬山紅摘自“分憂雜志”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