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華社記者崗位上工作了33年。33年的歲月,對于一個剛走出學(xué)校大門的學(xué)生來講,這當是人生從一張白紙到涂滿色彩的最重要的成長過程,也是一個人精神與靈魂塑造養(yǎng)成的重要過程。
記得,我從大學(xué)來到新華社報到的那天,站在新華社南大門旁等候來接我的同志時,看著大門間進進出出的男男女女,我有無限的崇敬,心想:他們就是那些每天把全中國、全世界發(fā)生的事,變成文字,傳播到無數(shù)讀者手中的了不起的人嗎?今后,我真的也將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嗎?我覺得,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散發(fā)著光亮。
彈指一揮間。33年風(fēng)一樣而逝,我從當年那個青澀的學(xué)生,成為一名新華社退休的老記者。正是在這一刻,我猛然意識到什么是青春?什么是成長?一個人的生命是如何被哺育被塑造的?
這一切,都源于新華社。
在沒進新華社之前,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的人生理想是什么?小時候,曾幻想過長大后做一名地質(zhì)隊員,因為迷戀那種探尋高山大地的感覺。新華社讓我生出更強烈的探尋渴望。探尋什么呢?
在入社教育的第一天,見到社長穆青,聽到他講話,他說:“新華社不是一個升官發(fā)財?shù)牡胤?。想當官、想發(fā)財?shù)娜瞬灰M新華社。”這句話一字一句像錘子一樣落在我的心上。之后的歲月里,我在新華社看到的、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人和事,都是這句話的鋼鐵般的注解。
從延安清涼山上,從新四軍、八路軍的隊伍里,從解放戰(zhàn)場、朝鮮戰(zhàn)場上,從三年自然災(zāi)害、北大荒的牛棚中,從農(nóng)村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到改革開放的艱難而偉大的突進中,在我們國家的每一個重大歷史轉(zhuǎn)折關(guān)頭,新華社前輩們一路風(fēng)雨兼程,勇往直前。他們讓我深深地感受到,一代又一代新華人胸膛中燃燒的那一團熾熱的火焰——為黨瞭望,為國分憂,為人民說話,為歷史見證。這是黨和人民賦予他們的神圣使命,是他們堅定不移的新聞理想。
翻閱一下那些歷史的篇章:
□ 1989年,張嚴平在福建工廠采訪。
□ 2010年,張嚴平在青海玉樹災(zāi)區(qū)采訪。
從《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對外宣言》,到毛澤東為新華社寫下的《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橫渡長江》;從延安人民慶祝日寇投降的《狂歡之夜》,到北平解放的《沸騰了的北平城》;從《開國大典》到《開城前線?;鹎榫啊罚粡摹段鞑啬纠缂磳⒔^跡》到《英雄登上地球之巔》;從《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到《為了周總理的囑托》;從《中共北京市委宣布1976年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動》到《實踐打開了思想解放的閘門》;從《歷史的審判》到《團結(jié)起來振興中華》;從《中南海的春天》到《在大海中永生》;從《中國反貧困斗爭的偉大決戰(zhàn)》到《砥柱人間是此峰》……新華社這一篇篇雄文,匯成了中國革命、建設(shè)、發(fā)展的波瀾壯闊的史詩!
新華社90年的歷史,就是一部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中國人民從黑暗走向光明、從貧弱走向強大的歷史寫照;就是一部與黨與人民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的奮斗史;新華人就是一支為黨、為國家、為人民的利益,為革命的新聞理想奮斗不息的英雄的隊伍。
在我33年的新聞生涯中,這支英雄隊伍的理想光芒始終沐浴著我,引導(dǎo)著我,鼓舞著我。他們讓我懂得了,一個有理想信念的新聞工作者才能在歷史的洪流中始終步伐堅定地朝向勝利的前方。
年輕時的我,似乎天然地愛著我所面對的世界,愛大自然、愛文學(xué)、愛一眼望不到頭的未來與夢想。但這些感情尚停留在無根無土的空中。那些年,我的稿子雖然也寫得字句流暢,還有點小文采,但我對事物的感知始終是蒼白浮淺的,似乎寫稿只是一種文字的技巧。直到幾十年后回頭再讀過去的作品,便知道里面缺少一種東西,一種對所寫的人和事物的深刻理解,缺少一種文字之下的深厚。
每一次讀前輩記者們的作品,我總會被深深感染。從焦裕祿、吳吉昌到《九龍江上抗天歌》,從《青春萬歲》到《英雄登上地球之巔》,從《人民呼喚焦裕祿》到田間地頭的《搶財神》,無論何種題材,無論大稿小稿,都能讓人感受到其中深摯的情懷。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在其中起作用呢?
在前輩們的耳濡目染中,我慢慢體會到,這種東西與文字的技巧完全無關(guān),它是一種情感、一種情結(jié)、一種對人民深厚的熱愛。正如穆青同志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們新華社提出的那穿越歷史、如黃鐘大呂般的四個大字——“勿忘人民”。
“勿忘人民”,這是新華社的根,是新華人的魂。
在我為采寫《穆青傳》一書去到留下穆青生命足跡的河南、山西等地時,深刻地體會到了“勿忘人民”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那是根與泥土的感情,相依相生;那是五指連心的感情,幸福著你的幸福,痛苦著你的痛苦;那是一名記者的初心與責(zé)任、信念與本色。
晚年的穆青,在他生命已走到盡頭,回望一生,滿眼淚水,說自己最愧疚的事是還有那么優(yōu)秀的干部群眾沒有寫出來,他抹著淚說:“來不及了……”記者周原在晚年病重期間,腦子思維能力已經(jīng)損壞,難以用語言與人交流,但一聽到我們談及焦裕祿、河南蘭考,他立刻老淚縱橫,痛哭失聲。李耐因,這位在朝鮮戰(zhàn)場上寫出震撼人心的通訊《青春萬歲》,在北大荒牛棚淬火成鋼的老戰(zhàn)士,在多年的領(lǐng)導(dǎo)崗位上,經(jīng)他的手組織采寫編輯了眾多新聞名篇名作。直到晚年,他始終懷著一顆赤子之心。我曾無意中遇見,他近90歲那年,在與一位老同事閑談中聽說有一個地方的貧困兒童上不了學(xué),一言不語,從口袋里掏出他剛剛?cè)〕鰜淼漠斣鹿べY,全部遞到那位同事手中,托她轉(zhuǎn)交給孩子們。同事讓他留下一些,他搖搖頭:“家里還有的用?!倍斔ナ篮?,我走進他的家,看到他身后留下的是無言的清寒與簡樸。
這樣的前輩們,總讓我熱淚盈眶。讓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愛可以稱之為信仰。只有對人民懷有這樣的深愛,他們的作品才能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們的人生才會有超越自身的意義。我從中體會到一種生命的歸屬,一切落地生根。
這些年,我們總在說一個詞“紅色氣質(zhì)”。什么是紅色氣質(zhì)?我認為,那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鑄就了我們新華人精神品質(zhì)的一種紅色基因。
從我第一天走進新華社的院子,看到那些衣著樸素、個性率真、容顏明亮燦爛的新華人,就被深深地吸引。
這是一種怎樣的美?
它在繁華喧鬧間特立獨行;它在紅塵之中不染俗媚;它沐浴著一代又一代新華人的人生年輪,傳遞出一種心靈的氣息。
當我有機會去到半個多世紀前,延安清涼山下新華社的遺址,看著那簡陋的窯洞,老舊的發(fā)報機,小小的馬燈,看著桌子上一張張發(fā)黃的《解放日報》,墻壁照片上一張張陌生卻似故人的面孔,我感受到一種久已追尋的心靈回歸。
當我有機會聆聽前輩記者編輯們講他們所經(jīng)歷的傳奇、坎坷、艱辛、勝利,講他們一生對新華社事業(yè)癡心不悔的摯愛,在那些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依舊少年氣魄的臉上,我感受到一種紅色血脈的生生不息。
當我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到許多前輩們的生活,多是斗室素居,粗茶淡飯,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要求微乎其微,而他們渴望給予的卻是自己的全部。回望一生,他們執(zhí)念最深的喜悅與幸福,永遠是他們奮斗了一生的新華社的新聞事業(yè)。
在新華社生活區(qū),我常會看到許多已經(jīng)老去的前輩們,白發(fā)、駝背、蹣跚而行。在年輕人眼里,他們不過是一個個普通的老頭老太太,但我知道,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作為新華人的了不起的歷史。他們青春過、戰(zhàn)斗過、苦難過、輝煌過。他們現(xiàn)在老了,然而流淌在他們生命中的新華人的紅色血脈,依然鮮紅而滾燙。
有一位老記者方徨,我與她過去工作沒有交集,并不很熟,但當她已成為一位年邁的老太太時,每在電訊報上看到我的稿子,就會給我打電話,聊上半天,說些感想,說些鼓勵的話,直到有一段時間沒接到她的電話,才聽人說,方徨去世了。那一刻,我難過地哭了。不知道年輕人有幾位知曉,這位外表家常的老太太,年輕時曾是中國農(nóng)村報道的風(fēng)云記者,從20多歲起,就奔跑采訪在中原農(nóng)村大地上,留下了一批見證中國農(nóng)村轉(zhuǎn)折的作品,直到晚年,她依然懷著滿腔熱情關(guān)注著新華社的報道。她曾對我說:“我老了,看到你們這些年輕人接上來了,心里高興??!”
這樣的前輩在新華社數(shù)不勝數(shù)。
編輯,被人稱為“幕后英雄”,在新華社,有著比記者數(shù)量大數(shù)倍的、一輩子默默無聞的老編輯們。讀者們永遠都不曾知道在他們讀到的那些震撼人心的新華社稿件后面,凝聚著這些老編輯們多少心血、智慧、才華與擔當。他們被我們記者稱為“編輯部的大腦”。那天,我在新華社院子里見到了從抗日峰火中走來的老編輯朱承修,他已90歲高齡,記憶力已大部分失去,但當我說出“老朱,你為新華社辛苦了一輩子??!”他頓時笑了,笑得那么幸福!
就是這樣的老前輩們,讓我懂得了,從清涼山走過來的新華人,是一種怎樣的人。他們過著樸素的人間生活,精神永遠在高處與遠方。他們忠于黨、忠于民族,忠于人民,忠于新華社的新聞事業(yè),他們的人生在偉大的事業(yè)中獲得永恒與幸福。他們每個人個性獨立鮮明,同時他們有著強烈的、一眼就能識出的共性,那就是被稱為“紅色氣質(zhì)”的精神品質(zhì)。
33年的記者生涯,我就是這樣在新華社這個紅色大熔爐中,從一個無知、幼稚、蒼白、狹小的學(xué)生,一點點被喚醒、被滋養(yǎng)、被磨礪、被成長。新華社哺育塑造了我的心靈。
在新華社建社90周年之際,新華社的前輩及后輩們讓我更真切地理解了,新華社的事業(yè)是一棵生命之樹,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棵生命之樹上的一個細胞,細胞的新陳代謝是生命之樹永葆青春的必然、必需。我們每個人都將離去,但是,正是我們每個人曾有過的青春、熱血、才華、貢獻,才使得這棵大樹蓬勃長青,我們的理想與幸福永遠活在新華社事業(yè)這棵參天大樹之中。
借此機會,我深深地感謝新華社對我一生的哺育,感恩命運讓我成為一名新華社記者。
祝福我們的新華社生日快樂!衷心祝愿新華社的新聞事業(yè)蓬勃發(fā)展、愈加輝煌、永遠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