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宏,秦培潔,王柳青,趙杼沛,石雪芹,劉美含,3,黨迎迎,朱婷鈺,劉劍鋒△
(1.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國醫(yī)史文獻研究所,北京 100700;2.中國中醫(yī)科學院博士后科研流動站,北京 100700;3.中國中醫(yī)科學院廣安門醫(yī)院,北京 100053)
手診與手相均屬于方術范疇,前者可以測癥斷病,后者意在占驗福祿。從表面來看,二者涇渭分明,然而無論是民間認識還是在臨床實踐中,手診常常被神秘化且與手相混稱。理清二者的概念關系,有助于辨證地認識手診與手相,從認識上建立手診與手相之間的理論通道,從不同角度彰顯二者在醫(yī)學實踐中的價值。
從語義來看,“診”與“相”字義近,均有觀察的含義。如《說文》:“診,視也。[1]”《爾雅》亦稱:“相,視也”[2],二字有“觀察”之義又均可進一步引申為“占驗”之義。如《莊子·人間世》:“匠石覺而診其夢”[3]101,“診夢”即有“占夢”的含義?!跋唷币嘤蓄愃坪x,如《后漢書·張綱傳》載:“親為卜居宅,相田疇”[4],可以作為例證。
然而如果從語用的角度看,二字在將身體作為觀察的對象時用法又各有偏重。其中,“診”多指對身體本身的觀察,如顏師古稱:“診,視驗。謂視其脈及色候也”[5],表明“診”在于觀察身體的脈、色等證候的本來面貌。不同于“診”字,“相”則多關涉對身體的詮釋,意在將有形的身體外化為無形社會活動的一部分。換言之,所謂的相面、相手、相足等相形之法,并不僅僅止于對身體本身的觀察,而是一種以身體為工具,用于解釋個體社會生活的手段。
由此可見,“診”與“相”的語義相近而語用有別。其中,語義相近是手診與手相之所以在民間認識和臨床實踐中容易混淆的重要源頭,而“診”和“相”在語用之中各自的偏重則意味著手診與手相有著不同的認識路徑:手診面向人自身,是一種向內的求真行為,重在對身體事實的還原。如王冰稱“診,謂可言之證”[6],張志聰也稱“診,驗也”[7]。王冰和張志聰所言都意在說明“診”是一種對事實本身的還原手段。然而手相作為相人術的一種,目的則不在于向內的還原,而在于向外的詮釋,而詮釋的重點則在于人的外在社會生活。正如李零對相術作出的定義,它是用于推測人的吉兇、福禍、貧富、貴賤、窮通、榮枯、得失等[8]的一種手段。因此,與向內求真的手診方法相比,手相術乃是面向外在社會生活的一種詮釋活動。
手診與手相之含義、功用大相徑庭,其源流亦各有特點。
不同于手診對人身體的關注,手相作為相人術的分支,其作用如《荀子·非相》載:“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兇、妖祥。[12]”從相關記載來看,通過相手來判斷人的吉兇妖祥的做法,源于古人“有文在其手”的人文傳統(tǒng)。如《左傳·隱公元年》記載了“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為‘魯夫人’,故仲子歸于我”[13]。這段文字表明,仲子一出生手中的紋理便帶有“魯夫人”樣的文字符號,而從“故仲子歸于我”的記載來看,仲子后來確實以魯夫人的身份成為宋、魯聯(lián)姻的紐帶。這種將手紋與人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的做法也見于《左傳》的其他內容,如《左傳·昭公元年》:“季世曰唐叔虞……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再如《左傳·昭公三十二年》:“昔成季友……及生,如卜人之言,有文在其手曰‘友’?!碧啤た追f達在《春秋左傳正義》中為古人“有文在其手”的傳統(tǒng)作了解釋:“手之文理自然成字,有若天之所命使為魯夫人然,故嫁于魯也。成季、唐叔亦有文在其手曰友,曰虞。”
由《左傳》上推,將手紋與人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源頭,又與上古龜甲卜筮視其橫豎裂紋有關[14]。殷人根據(jù)龜甲裂紋斷吉兇的做法,被移植到對人手紋的判斷之中。從認知方法看,乃是古人的取象思維由物及身的延伸,如胡渭曰:“龜之有文,如木石之文理,有可推辨,又如魯夫人、公子友‘有文在其手’之類。[15]”
由此可見,手診、手相乃同源異流,都可追溯至上古的龜甲卜筮,但它們對卜筮的定位,決定了手診與手相的不同理論走向。對前者而言,卜筮僅是解釋身體與疾病的外衣;在手相一脈,龜甲卜筮則借助“有文在其手”的方式,將卜筮的載體從外物轉移到手。
取象是手診與手相獲取信息的共同認知手段。取象方式不同,對同一手征的詮釋可能大相徑庭。如中醫(yī)學稱“手魚者……可以候胃氣”,而相學之中的魚際則多歸屬于艮土,“為田宅,為墳墓”之類。究其原因,手診側重“近取諸身”,意圖在于“度量”臟腑病位與氣血寒熱病性,從而外推對應的手征,所謂“近者,司內揣外”;手相則強調“遠取諸物”,體察外物在先,從對外物的體察進而抽象為對手中紋理的判斷,所謂“遠者,司外揣內”。2種取象方式的用意正如唐·李鼎祚所說:“近取諸身,四支百體合其度;遠取諸物,森羅萬象備其工”[16],即“近取諸身”是為了衡量四肢百體以還原身體,所謂“合其度”;“遠取諸物”是為了體物取象以指導人的社會實踐,所謂“備其工”。從手診和手相的用途來看,也可以驗證這一說法,如《靈樞·論疾診尺》載:“掌中熱者,腹中熱;掌中寒者,腹中寒。[10]255”“掌中寒熱”的手征即源于對腹部寒熱征象的提取,診掌中寒熱即推測腹中寒熱。手相學中則有“掌法貴賤七十二格”的記載,如雙魚紋、玉井紋、六花紋3種手紋[17]224,均與人的仕途相關聯(lián)?!罢品ㄙF賤七十二格”皆取象于外物,用于推測人的社會活動,為“遠取諸物”的例證。
手診和手相的取象方式,反映了二者在實踐上存在生存與生活兩條不同的路徑。手診測癥斷病的作用,實際是對人生存狀態(tài)的探求,恰如《素問·方盛衰論篇》所載:“取虛實之要,定五度之事,知此乃足以診”?!疤搶嵵薄拔宥戎隆倍际巧眢w之中的客觀指證,與人的生存密切相關,因此“知此乃足以診”。這種探求是由外而內的透視過程,正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所載:“以我知彼,以表知里,以觀過與不及之理,見微得過,用之不殆。[18]”相較于具有生存需求的手診,手相則是對人生活狀態(tài)的刻畫,如相學之中所稱“掌大指短,無事得謗;骨深筋浮,少樂多憂”[17]229。指、掌、筋、骨中的痕跡如樹木的年輪,記錄了人的既往生活狀態(tài),并在一定程度成為推測人未來情況的依據(jù)。這種由內而外的詮釋過程,正是手相區(qū)別于手診的關鍵之處。
手診與手相都以對“人”的關切為起點和歸宿?!秹凼辣TぶT氣》中稱:“形神俱備,乃為之全人”[19],因而表面對立的手診和手相正是建立在形神統(tǒng)一的事實之上。
診手即通過手的征象實現(xiàn)對形與神的診察。人是形神相合的統(tǒng)一體,病則形神俱傷,如《慎齋遺書·陰陽臟腑》中載:“病于形者,不能無舍于神;病于神者,不能無害于形。[20]”診手之形,即診察手中紋、脈、筋、骨等手征的外形與顏色。如《診家正眼·死候》中載:“爪甲下肉黑,手掌無紋……肝絕之期,在于八日”[21],即通過觀察手中爪甲顏色與手紋有無判斷人的生死,診手之神,即診察手征的顏色澤夭與活動狀態(tài)。所謂澤夭,如清·汪宏所說:“氣色滋潤謂之澤,氣色枯槁謂之夭……將夭而漸澤者,精神復盛,先澤而漸夭者,血氣益衰”[22]80。能察手中澤夭則能守神,所謂“粗守形,上守神”,汪宏亦稱“審察澤夭,謂之良工”[22]80。手的活動狀態(tài)同樣是重要的生命表現(xiàn)之一,能夠反映人的整體神機的正常與否。如《望診遵經·診手望法提綱》中記載:“撒手者,陽氣外脫;握手者,陰邪內伏”[22]106。即通過局部手的撒握狀態(tài)判斷整體氣機的閉脫。再如掣衣?lián)P手、循衣摸床、叉手冒心等,反映了熱擾心神、津脫傷神等狀態(tài),亦是通過局部手的活動狀態(tài)來診察整體神機的例證。
相手的關鍵同樣在于對形和神的體察。不同流派的相手方法雖然有所不同,但是大抵都逃不出“形神”兩個字。與手診類似,手相同樣以紋、脈、筋、骨等有形手征為觀察對象。其中,相手形是占神的基礎,對神的占察必需要通過有形的手征來實現(xiàn),以至于在手相之中有“相掌妙訣,只在觀形察色”[17]241的說法。察神則是相手形的最終目的,《神相全編·論手》中載:“夫手者,其用所以執(zhí)持,其情所以取舍”[17]228,即表明了透過手的有形特征可以判斷人的內在心性,所謂“察人之心性,觀紋見掌。知掌地則知心地”[17]240。如《神相全編·論手》:“纖長者,其性慈而好施,短厚者,其性鄙而好取。[17]228”由內在的心性進一步推測外在的行為或處境,如“身小而手大者,福祿;身大而手小者,清貧”[17]228之類即是。
手診與手相在取象方法上呈現(xiàn)出的親身與離身的矛盾現(xiàn)象,卻在其共同的實踐對象“人”上達到了認知層面的統(tǒng)一。這種認知模式不僅迥異于西方傳統(tǒng)的物我二元論,對于現(xiàn)代身體哲學的理論走向也具有啟發(fā)作用。梅洛·龐蒂在《知覺現(xiàn)象學》中提到:“不管是他人的身體,還是我的身體,除了體驗它,即接受貫穿身體的生活事件以及與身體融合在一起,我沒有別的手段認識人體。[23]”這種包裹著生存與生活的“體驗”,正是手診、手相內在統(tǒng)一的體現(xiàn)。
中國傳統(tǒng)方術的生長環(huán)境為手診與手相提供了共同的實踐土壤。這種共同的實踐土壤,不僅反映了民間常把“手診”稱為“手相”的歷史慣性,也為二者的互通提供了基礎:人的身心狀態(tài)是連接自我與社會的樞紐,它既受著內在疾病的影響,同時又向外干預著人的生產生活實踐。要而言之,手診為手相之先決,手相為手診之延申。二者在理論和實踐之中的互通關系,不僅有利于重新認識存在于典籍與民間中的大量具有潛在科學意義的相學知識,更可以圍繞醫(yī)學這一中心,整合以手相學等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方術,從而打破學科壁壘,踐行當代整合醫(yī)學的精神。
手診、手相名雖為二,實則一體?!肚f子·天地》載:“通于一而萬事畢。[3]37”手診與手相的具體知識縱有千頭萬緒,都是對人的身體、心理及社會活動等不同側面的描述。手診論醫(yī)理亦需“不失人情”,手相言事理也斷疾病生死。醫(yī)理事理圓融,則“稽其言有征,驗之事不忒”,反之,“受術不通,人事不明”,無論手診、手相均難以占驗。做到醫(yī)理與事理圓融,不僅要求扎實理論、勤于實踐,更要深入到社會交往之中,做到“從容人事”。正如王永炎院士強調:“醫(yī)理探求與事理圓融是名醫(yī)成長的階梯,是弘揚中醫(yī)的先導。[24]”手診與手相的辯證關系正是對此的最好體現(xiàn),
醫(yī)學是有溫度的人學,診與相的結合是勾畫出人的完整生命活動的前提。就此而言,診手與相手是同一醫(yī)學實踐過程的兩面,二者不應分割,也不能分割。
在臨床實踐中,手的局部特征常常反映了個體的性格偏向和易患疾病,如手形纖細而骨露于肉者,個性多心思細膩、善憂愁,在疾病方面多表現(xiàn)為脾胃不足、心虛膽怯。不僅如此,手診對身體疾病的預測作用還與個體的心態(tài)緊密關聯(lián)。如何進等[25]報道了600例中醫(yī)手診的臨床觀察,結果表明患者的心態(tài)對手診預測身體疾病有顯著影響。相較于平素善疑者,手診對于心態(tài)積極的人而言,疾病的預測意義更強,更有利于早期發(fā)現(xiàn)疾??;對手征與疾病關系的準確判斷,則有助于患者心態(tài)由消極向積極轉變。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到,身體的疾病、內在的心性與個人的命運在手之方寸間糾纏為一體。古人將手診、手相分屬于醫(yī)書、相書,不過是在示人以法度,而從同一手征解讀身體、性格、社會等不同層面的意義,正是中醫(yī)學對“善診者”的內在要求。正如《素問·舉痛論篇》載:“善言古者,必有合于今;善言人者,必有厭于己?!笔衷\與手相的關系為醫(yī)學的發(fā)展方向做出了示范,是對生物、心理、社會醫(yī)學模式的最好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