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作為北宋首屈一指的政治家、改革家，在文學上也造詣頗高，但他的讀書詩卻未引起重視。其讀書詩，有的直接以讀書為題，有的勾勒書齋生活。這些詩既體現(xiàn)了王安石的學術思想，也展現(xiàn)了他的文化心態(tài)和審美趣味。

文學教授莫礪鋒先生認為“以讀書為主題的作品”可稱為讀書詩，包括以讀書為題目的詩、內(nèi)容與讀書相關的詩。以此類分，王安石的讀書詩中，直接以讀書為題的有十一首，內(nèi)容為讀后感，如《讀后漢書》《讀唐書》;也有對自己讀書情境與心態(tài)的抒寫，如《舟中讀書》。另有兩類值得注意的讀書詩：一類是在酬唱作品中談及讀書的，有三十余首;一類是在日常生活中談及讀書的，有五十余首。本文以王安石讀書詩為主要研究對象，兼論其讀書詩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貌，力求剖析其讀書詩的藝術特色及審美趣味。

仕途失意時的夜讀

王安石讀書最顯著的特點是涉獵之廣，他自言：“世之不見全經(jīng)久矣，讀經(jīng)而已，則不足以知經(jīng)。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于《難經(jīng)》、《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nóng)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后于經(jīng)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后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圣人故也。”其《少狂喜文章》云：

少狂喜文章，頗復好功名。稍知古人心，始欲老蠶耕。低徊但志食，邂逅亦專城。仰慚冥冥士，俯愧擾擾甿。良夜未遽央，青燈數(shù)寒更。撥書置左右，仰屋慨平生。

王安石作此詩時三十七歲，首次任州郡長官。初到常州，他就為此地低下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能力、混亂的政法制度憂心不已，當即決定開鑿運河。然而，他不僅沒有得到浙西路轉運使的支持，就連能直接獲益的百姓也多加阻撓，最終半途而廢。這也成為日后官員彈劾他的說辭。失意之時，唯以讀書紓解一二。

王安石有夜讀的習慣，其讀書詩中“青燈”數(shù)次出現(xiàn)，暗含燈不單是照明的工具，如“良夜未遽央，青燈數(shù)寒更”（《少狂喜文章》），“會合常在夜，青燈照書詩”（《別孫莘老》），“青燈照詩書，仰屋涕數(shù)行”（《寄二弟時在臨川》），“青燈明滅照不寐，但把君詩闔且開”（《和微之登高齋》），等等?！扒酂簟钡亩啻纬霈F(xiàn)都伴隨著詩人的讀書活動。

漆黑的夜間，一盞燈可以象征孤獨或微弱的希望，隨著詩人心情的變換，青燈也被賦予了不同的文化。在青燈光影的映照下，詩人短暫地與外界隔絕了。青燈與白天相比，是昏暗的、沉悶的，在光照不足的情況下，詩人在書房中枯坐讀書，易生出悲情，故有“仰屋涕數(shù)行”之慨。但與外面漆黑的夜相較，青燈又畢竟帶來些許光亮，同時映襯出夜間獨有的安寧與寂靜。歷史上不少詩人都喜愛夜讀，陸游就是一典型例子。在陸游的夜讀中，有描寫沉迷讀書，不知不覺天亮的，有讀書至半夜吃夜宵的，還有獨自讀書而多次聽聞鼓聲的。夜讀人聽風聽雨，讀書作詩，或只靜坐，抒寫方式各不相同。不以文房四寶作為讀書詩中的背景，而是取夜讀中的燈來勾勒書齋中詩人靜坐觀書的文人情境，是王安石讀書詩的審美趣味的體現(xiàn)。

羈旅時的舟讀

王安石對于讀書重要性的認識和其他文人是高度一致的，他也表達了勤奮讀書的主張：“我讀萬卷書，識盡天下理。智者渠自知，愚者誰信爾?！保ā稊M寒山拾得二十首》其七）

與唐人“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快意瀟灑不同，宋代士人在羈旅中的思考更富冷靜的思辨與內(nèi)斂的沉靜之風。王安石《舟中讀書》云：

冉冉木葉下，蕭蕭山水秋。浮云帶田野，落日抱汀洲。歸臥無與語，出門何所求。未能忘感慨，聊以古人謀。

以人文雜糅理性的眼光解讀風景是宋人感悟江山如畫的一種獨特方式。該詩前兩句的原點是作者自己，坐在舟中觀看動態(tài)山水，以水路為線，融入蕭瑟之秋的情境中，詩人如同行進在一幅山水畫內(nèi)。接下來兩句的原點發(fā)生轉移，詩人從圖中抽身而出，以旁觀者的身份退而觀景，把自己從萬物中抽離出來作為主體，眼前的山水景色作為他者，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又另有一番風景。“帶”“抱”兩個動詞的使用，使山水景色的動態(tài)之感躍然紙上，與前兩句的靜態(tài)山水形成對照，一動一靜的對比，將畫面描繪得更具生機。

閑散自然的窗讀

王安石晚年的書齋名為昭文齋，所作《昭文齋》云：“我自山中客，何緣有此名。當緣琴不鼓，人不見虧成?！薄罢盐摹背鲎浴蹲髠鳌贰盎瘕堩腠辏哑湮囊病保鉃轱@揚文采。

王安石詩中亦有與友人相坐漫談的樂趣，如《平甫歸飲》：

無田士相吊，亦以廢燕樂。我官雖在朝，得飲乃不數(shù)。詩書向墻戶，賓至無杯杓?？杖∩瞎叛?，酬之等糟粕。有如揚子云，歲晚天祿閣。但無載酒人，識字真未博。叔兮歸自東，一笑堂上酌。緒余不及客，兒女聊相酢。高談非世歡，自慰亦不惡。寄言繁華子，此趣由來各。

這首詩是王安石在館閣任職時所作，記敘與弟王安國共飲的境況。讀書不僅是士人修身養(yǎng)性的方式，也是士人亦隱亦仕生存方式的體現(xiàn)。王安石詩中有慕陶情結，這與他飽受黨爭之苦、兩次被罷相的仕途生涯有著緊密關系。相比陶淵明的歸園田，王安石的精神家園則是沉醉書齋，詩人埋身于書齋，發(fā)出“解玩山川消積憤，靜忘歲月賴群書”《寶應二三進士送乞詩》的感慨。即便是病中寂寥之時，也唯有書能給他帶來快樂?！侗贝啊分袑Α氨贝罢砩洗猴L暖，漫讀毗耶數(shù)卷書”的書寫，亦是詩人不問世事，遠離政治斗爭后倍感輕松的情感抒發(fā)。

讀書不再是一件具有儀式感的事情，而成為生活中的日常存在。“殘生傷性老枕書”“蕭蕭一榻卷書坐”“困來顛倒枕書眠”“滿簪華發(fā)一床書”“我床撥書當午眠”這些詩句，無不體現(xiàn)書與讀書已成為詩人生活中常態(tài)化的事情。在這樣的亦讀書亦閑居的過程中，藝術、文化與日常生活之間的鴻溝消失了。

疑古創(chuàng)新的理性意蘊

王安石的學術思想最突出的部分是濃厚的儒家精神，其詩作中多有對孔孟的肯定與贊揚?！犊鬃印芬辉姺Q孔氏“道大能亦博”，《悲哉孔子沒》中表示孔子之賢世間再無;同時，王安石視孟子為楷模，認為他是自己的隔代知音。除孔孟之外，王安石還十分尊崇杜甫，《杜甫畫像》一詩，通過對杜甫的崇敬抒寫自己大濟天下的志向。漢初三杰中的韓信與張良，也曾出現(xiàn)在王安石的詠史詩中，表達他對圣賢良臣的贊揚與追慕之心。

王安石的經(jīng)學思想主要通過《三經(jīng)新義》體現(xiàn)，《三經(jīng)新義》是當時士人學習經(jīng)學的教科書。王氏不僅在詩中表達自己的儒家精神，亦有對前人儒家精神的點評與討論。例如《讀墨》一詩：

誰為堯舜徒，孔子而已矣。人皆是堯舜，未必知孔子。伯夷不辱身，柳下援而止?？鬃由杏醒裕覄t異于是。兼愛為無父，排斥固其理。孔墨必相用，自古寧有此。退之嘲魯連，顧未知之耳。如何蔽于斯，獨有見于彼。凡人工自私，翟也信奇?zhèn)?。惜乎不見正，遂與中庸詭。退之醇孟軻，而駁荀楊氏。至其趣舍間，亦又蔽于己?；蛔灾苏Z孰云俚。詠言以自警，吾詩非好詆。

這首詩對唐人韓愈的《讀墨子》給予譏評。韓愈《讀墨子》是一篇駁論式的讀書札記，文中得出儒墨相互為用、相輔相成的結論，即“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韓愈平生最推重孟子，但對孟子斥墨子的兼愛為無父不認同。王安石認為，墨子之說非中庸之道，怎能說孔墨必相用。王安石在《韓子》詩中也對韓愈在文學上的主張表示不屑，認為韓愈只將眼光放在詞語的改革與修正上，而沒有把重心放在對圣賢思想內(nèi)容精髓的繼承方面，與俗儒無異。

王安石擅長寫翻案詩，多出于其高遠的歷史眼光和卓越的政治家視角?！稘h書》與《后漢書》是王安石較為重視的書籍，其詩作化用這兩部典籍中的典故是最多的。

政治家作詩與一般士人顯著的差別在于非簡單的抒發(fā)己見或單純的情景交融，而是用政治家眼光來審讀歷史和暗喻當世政局。從文人的角度來看，詠史詩能如清代詩論家葉燮所言以胸襟發(fā)，以才辨出;以政治家立場而言，詩歌成為王安石借古喻今的載體，引起文壇唱和的《明妃曲》如此，《開元行》同樣如此。

《開元行》詩中以盛衰之世的轉變?yōu)橹骶€，闡述了唐代開元臻于盛世的主要原因是集合了天下有才識之人。至李林甫和楊國忠之后，輔佐天子的重臣變?yōu)榧樨?，以至胡虜皆起，整個國家政權陷入搖搖欲墜的高危狀態(tài)。安史之亂后，雖然大局基本保持穩(wěn)定，但已元氣大傷，盛世難再。

尾句“由來犬羊著冠坐廟堂，安得四鄙無豺狼”借漢代昌邑王劉賀的典故，結合對開元之世的議論，道出全詩表達的觀點，即盛世之太平不僅需要君主圣明，更重要的是君主身邊的重臣要有才能。從某種程度上說，輔佐大臣是否賢能是影響治國的關鍵要素。若是由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宰相當權，那么即便君主賢德，也是無法以一人之力造就盛世局面的。

王安石的紀游、贈答、閑適等各類題材詩歌中，均有對其讀書生活的描寫，這是宋代文人重積學、好議論審美趣味的寫照。觀照王安石的讀書詩，對探究北宋文人的書齋生活及讀書精神具有積極意義。

林雨鋈，就讀于廈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