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波
領(lǐng)地
找不到更好的替代詞才把這個空間稱作書房,因為我在其中有一半以上時間不在看書。相反,可能是在被書看著。
被滿滿一堵墻的書看著。從空間的相對關(guān)系來講,就是這種感覺,當(dāng)然,它們是不是有興趣看我?這個并不特別有把握。
也不是在寫作。
如果閱讀是散步,寫作就是跳芭蕾,再厲害的舞者,腳尖踮起的高光時刻肯定少于腳掌著地的時間。
很多時間,我仰在原木色的金絲木靠背椅里,臀陷在深藍(lán)色沙發(fā)皮層上,背頂著木制靠背,腳撐著地板,或合成剪刀狀斜擱在桌面上。
這樣的姿勢適合聽音樂,也適合倒空大腦。
兩只屁顛蟲音箱連著筆記本電腦,它的音量不大不小,剛好適合用一個十余平方米的房間來盛放。
同聽音樂相比,無所事事的時間可能還要更多些。
我每次進來,腦袋里都是裝得滿滿的。有些是自愿裝的,不少是被迫裝的。我仰到椅子里,就是想借助地心引力,把那些不愿儲存的東西傾倒出來。
音樂是一股清流,它能沖走很多東西,也會從源頭帶來另一些東西。
不管是吉他曲、小號曲,還是蘇格蘭風(fēng)笛曲,好的音樂是暗流,是風(fēng)暴,是妖嬈的小手,但從來都不是減法。
我從不在書房里聽歌,如果想聽人聲,就自己來唱。
我有三把吉他,一把古典吉他,兩把民謠。民謠琴中,一把是單板,一把全單,都是近四五年更新的,它們是這個空間的另一種支柱。
彈唱時我總是站著,盡量模擬在街頭賣唱的心情。
我還沒勇氣去街頭或地下道賣唱,所以總愛擺出站在人潮人海前的樣子。
吉他音箱和話筒音質(zhì)也都很不錯,只是我很少接通電源,不敢讓歌聲穿過玻璃和天花板侵入他人的領(lǐng)地。
靠窗的墻邊還有臺鋼琴,是女兒小時候彈過的,她讀高中后,鋼琴就淪為一座笨重的家具。它像是一個被冷落而生悶氣的人,一兩年也不吭一聲。
我也常坐在漆黑的琴凳上,隔著半落地玻璃眺望亮閃閃的贛江。它離我大約有一公里遠(yuǎn),但從二十九樓的高度望過去,似乎是一個熟人每天不停從窗外經(jīng)過。
晴好的冬日假日,我會把靠背椅搬過去,把腳架在低矮的窗臺上曬太陽,做白日夢,一坐就是大半天。書合攏擺放在腿上的樣子也像是在午睡。
我從不把書打開來閑放著,每一本書住著一個靈魂。書一旦打開,就要好好閱讀,全心全意地和人家對話。
在這里,哪怕是在最深的深夜,我也不覺得孤獨,因為書柜里擁擠著上千個陌生好友,他們排著隊等著我隨時會見。
有時會把燈關(guān)掉一個人在黑暗里坐著,享受時間在面頰上緩慢蠕動的酥癢感。有時坐十幾分鐘,有時一連坐幾十分鐘。有時坐著坐著,眼淚就在夜色的掩護下漫流下來。
我一進書房就把門反鎖,最親近的人也不可以隨便闖進來,哪怕以愛的名義。
這是世界上唯一純屬于我個人的領(lǐng)地,我謝絕任何理由的掠奪。
在自己的領(lǐng)地,看書寫作是幸福的,不看書不寫作安靜地接見自己,這可能是更常見也更幸福的事。
與嬰兒對視
女兒長大后,我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僵硬。
每次拍照,摁快門的人總是不滿意:不要那么嚴(yán)肅,笑一下,放松一點。后來看照片,那張放松了許多的臉仍刻板得像塊長滿苔蘚的巖石。
真是很抱歉啊,我只在很小的時候,才有滿臉是笑的照片。長大的過程,就是面部肌肉逐步失去活力的過程。
讀中學(xué)后,就完全不會笑著面對鏡頭了。最初可能是因為拘謹(jǐn),拘謹(jǐn)像個彈力面罩,死死地遏制表情里的花朵。
后來是逆反,當(dāng)微笑成為一種勵志性的表演,我拒絕參加演出。我習(xí)慣了不動聲色和暗流涌動,照相時如此,不照相時,面目更加荒涼。
我為此比其他人多了些麻煩。在車站廣場遇上警察抽查身份證時,同伴都無人問津,我總是被網(wǎng)兜住。
可能在很多人看來,僵硬等于緊張,而緊張等于心里隱藏了超出日常所需的東西。
我也許真是有秘密的人,但不是警察會感興趣的那種,也不是愛窺探隱私的人感興趣的那些。
我有時也會非常規(guī)運用臉部肌肉:裝瘋,裝可憐,裝可愛。小驢、小狗、小熊臉上最萌的表情其實我都會,只是沒幾個人見過。
十年前的影集可以做證,我不僅會笑,還能把笑容放大數(shù)倍傳染給女兒。她笑得像只快要脫線的氫氣球,我笑得像是一攤形狀多變的爛泥。
那些夸張的笑容讓我每看一次都想哭。似乎,只有在女兒面前,我眼里的冰霜才會徹底融化。
我坐火車、坐飛機從不和人搭訕,哪怕鄰座好看得像個妖精,我也能保持唐僧的坐姿一聲不吭。閉目養(yǎng)神,或者取出背包里的詩集當(dāng)經(jīng)書來念。
我不輕易相信任何人,也擔(dān)心他人懷疑自己靠近的動機。
陌生人中,我只愿和嬰孩對視。不僅因為無條件信任他們,還因為,嬰兒總能一眼看出我也是可愛之人。
一張小臉朝陽一樣從前排座椅靠背上升起來一半,我放下手里的書睜大眼睛去迎接它的照耀。小太陽受到了鼓勵,一下子躍升到椅背之上,小豹一樣直愣愣盯著我。
我沖她眨眨眼,她眼窩里的兩只小動物就激動地翻滾起來,像是要掙脫眼窩的束縛。我努努嘴,她的笑聲就像找到滑梯一樣飛馳而下。
在旅途中,偶爾會發(fā)生這樣的情形。
我很享受和素不相識的嬰孩對視的游戲,他們不帶一絲成見和防備的目光,很容易把我?guī)Щ氐脚畠汉苄〉臅r光。如果旅途足夠漫長,且對方的家長沒有察覺,我可以和他(她)對視一路,跟著他們回到遙遠(yuǎn)的童年。
有次在餐館吃飯,鄰桌的一只小豹流著口水勾引我,我忘了夾菜,回頭沖他憨笑,他加倍地回應(yīng),笑到高潮時,使勁啃骯臟的椅背。我伸手去阻攔,他母親詫異地扭頭,然后釋然地沖我友好地一笑。
我臉上燎起暗火,似乎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成人的笑容再友善,也會讓我本能地拘謹(jǐn)。
單位新來的同事還不太熟悉我,但她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你怎么從來不笑的?她有次突然笑著問我。
其實每次和她邂逅,我都努力地調(diào)動了嘴角的肌肉。
可能,我對笑容的理解還沒達到社會的平均值。
可能,我還要去幼兒園進修重新學(xué)習(xí)微笑。
周末綠
周末綠不是城市綠化帶里的顏色,更不是自家陽臺上栽種的那點自我安慰。
對于行動力弱的人,公園里的草坪和濕地也可算周末綠,對于我而言,城郊的梅嶺都像是巨型假山。
我看不上建了商業(yè)樓盤和大型停車場的山,它們像是廣場和街道的干兒子,對城市極盡諂媚和抄襲之能事。
周末綠是比日常生存環(huán)境更自然更宜人的那種綠色。
好歹要離城三四十公里以上吧,把水泥和電線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把沒頭腦的模仿秀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
酒綠、蘋果綠、孔雀綠、苔綠、草綠、森林綠、湖綠、海綠……周末綠的豐富性,再好的人工生態(tài)圈都無法完全替代。
周末綠是一種生態(tài)理念,其本質(zhì)是自然綠。
人類最初就活在周末綠無邊無際的內(nèi)涵里,只是那時日歷還未被切割成工作日和周末兩截,人要活下去沒哪天離得開貨真價實的綠,綠色里生長著果實、淡水和肉食,也潛藏著雷電和洪水的危險。
城市文明剔除了野外生存的不確定因素,也讓人類漸漸遠(yuǎn)離了最貼心的環(huán)境色。人群里很少有人不喜歡綠色的。哪怕是一個可以宅在屋里幾個月不出門的城市土撥鼠,最讓他神經(jīng)放松心里親近的顏色可能還是層層疊疊的綠。
人類走出叢林才一萬年左右,基因里的記憶誰也無法刪除。
越來越發(fā)達的都市可以滿足市民的大多數(shù)日常所需,但是,無論多到什么程度也不會是全部。
周末綠是城市生活必要的補充。
那些修剪得很規(guī)整很乖巧的綠化樹和盆栽植物數(shù)量再多,也只是周一綠、周二綠……周五綠,它們同動物園籠子里的孔雀鸚鵡一樣,活力和脾性與野外的同類早已不是一回事。
周末綠,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不忘本的生活態(tài)度。
在與我收入水準(zhǔn)相當(dāng)?shù)耐g熟人中,我的固定資產(chǎn)和不固定資產(chǎn)可能都是最少的,二十年前如此,現(xiàn)在情況估計也差不多。我收入中的大部分,都分期分批支付給了周末綠。
大多數(shù)人旅游時才會發(fā)生的財務(wù)損耗,在我這里是日?;鹃_支,比交電費水費還頻繁,一個月好幾次。
買車之前周末出門像越獄,須謀劃線路下決心。近十余年就像開閘放水,成為一種生理習(xí)慣,一個月出城四次很常見,連續(xù)兩個周末都留在城里很愁悶。
有時是去拜訪一株成名已久的千年古樟古楓;有時為了結(jié)交地圖上一條身材狐媚的小河;有時什么目標(biāo)也沒有,把小車當(dāng)作識途老馬,它高興往哪里開就往哪里去,跑累了下水游個泳,或者枕著草香睡午覺。
有時隨機停在一座快坍塌的老橋上與河流談心,一直聊到夜色從上游涌來,水聲代替時間。
我比江西大多數(shù)縣的旅游局局長更熟悉當(dāng)?shù)氐囊帮L(fēng)景,我比全國大多數(shù)驢友更珍惜周末和節(jié)假日的內(nèi)涵。
多年前,一位朋友批評我出游的性價比不高,她大多數(shù)周末都是室內(nèi)劇主角,偶爾休假就報團去國外,同等資費能購買更多的見識。
不過她看重的是風(fēng)景,我癡迷的只是周末綠。周末綠和風(fēng)景有交集,但仍是兩個概念。
看風(fēng)景的人不能忍受重復(fù)建設(shè),我樂于每年去同一個地方看桃花油菜花,有時也可以什么花也不看,在綠色里無所事事地待著就能給身心充電。
一輛車從買回來到報廢,公里數(shù)幾乎全是城市的烙印,城里有不少這樣的人。周末,對他們而言只是休息日而不是回歸的路。
他們可能也是熱愛生活的人,但他們愛的生活與我太不一樣。
在我看來,他們的人生,至少還欠缺一點周末綠。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