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夜間的事物在窗外顯現(xiàn)，可因為烏云，很多事物及其表象、內(nèi)里均不被凡人看見。在唐克鎮(zhèn)，川西北高原數(shù)日，每個夜間我從不關窗。燈光徹底熄滅之后，我站在窗前，外面的草原上貌似寂靜無聲，大地如此遼遠與雄闊，無際的平坦之中，只有群草在暗中起伏，它們與身邊的同類，以及眾多的野花、隱秘的昆蟲一起，以柔軟而微小的肉身不斷制造出曠世音響?？上也皇撬鼈兊囊环肿?，我看到的，只是一種神奇的寂靜，攝人心魄，宛若幻境。

天空與大地在此處合攏，穹廬之廣，只有天空自己才能感知;大地之深，也只有大地自己能夠測量。黝黑色的草原，宛若一面巨大的疆場，從它誕生的那一天開始，多少軍團的馬蹄踩斷了草根，多少戰(zhàn)靴折斷了花朵？多少奔跑的漢子帶著他們的女人和孩子，失蹤在這軟糯的高寒之地？多少無辜的牛羊，無意中深陷草地，靈魂飛天，白骨猶如匕首，不斷向著草原的底部沖刺吶喊。

風冷，帶著濃烈的草腥。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繼而恐慌。在高海拔之地，所有來自低地的事物，必然都有些焦慮和擔憂。好在，唐克鎮(zhèn)賓館里獨有的地暖讓我的身體覺出另一種干燥的溫暖。閉上眼睛，腦海里出現(xiàn)了幾個情境：

第一，先前，我和很多人一起爬索克藏寺后面的山岡途中，忽然看到一只蹲在窩邊吃東西的旱獺，它肥壯、慵懶，又很自在、愜意。它自顧自地吃，旁若無人的憨態(tài)，令人心生愛憐，它偶爾抬頭看看周邊的一切，肯定也看到了我們，但它毫不驚奇。

第二，入夜后的若爾蓋草原之上，有幾條河流和海子以其自身輝映天光，與其他事物形成了明與暗的區(qū)別，它們彎曲或是渾圓的身子上綴滿了天空的星辰，像是另一個天空，或者樣式別致的盔甲與衣裝，其中的魚兒不斷跳躍，吞掉河面上漂著的草籽和花瓣。那種出自內(nèi)心的悠閑，是天籟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

第三，早先的下午，一個面孔黝黑的男孩，站在一群黑牦牛旁邊。他直立的身子與牦牛一般高，他臉上的笑容卻是牦牛所有的。一頭黑牦牛路過他背后的時候，不知因為什么特意停下，用鼻子嗅了嗅男孩，然后打了一個噴嚏，繼而發(fā)癲似的快跑了幾步，很興奮的樣子。它可能聞到了自己熟悉甚至可以全心臣服的味道，這可能是對同在高原之人的某種情感認同。

我睡著了，但感覺自己的身體總是在漂浮。驀然驚醒，房間里亮亮的，猶如黎明。我翻身，卻看到了一枚即將圓滿的月亮，碩大、明凈，懸在若爾蓋草原之上，猶如一盞巨大的燈籠，照徹天地的神光，把草原映襯得更黑了一些。我自己也只穿了內(nèi)褲，月光打在身上，發(fā)暖，又令我羞恥。我索性平躺，渴望月光把自己全部照見。月亮是女性的，也是母性的。她的照耀總是發(fā)生在最黑暗的時刻，讓我們在最寂靜的時候還能夠看到自己，特別是眼前和身后的諸多事物，也幫助大地蒼生能在人間最幽深的時刻，持續(xù)打開自己，進行自我的檢點和反省。同時，也讓不得不夜行的人和其他事物，不致迷路，更不致深陷沼澤，躲開可能會遭遇到的各種兇險。月光與日光，本質(zhì)都是護佑。

借著月光，我也看到了自己有些衰老的肉身。臃腫的腰部，盡管還沒有明顯的皺紋和松弛跡象，但借著月光，我忽然之間覺出人生倥傯乃至肉身的不禁折騰。同時又明確地認識到，肉身雖然凡俗不堪，人生的種種美好與劣跡都與它有關，而它則是唯一的，也是獨一無二的。它是獨立的王國和疆域，具有強烈的氣候，甚至政治的屬性。它肯定有自己的內(nèi)政與邊疆。每一具肉身，都是需要呵護與捍衛(wèi)的，既強調(diào)彈性的擴張、柔和的對壘，也強調(diào)尊重與被尊重，愛的接觸與深入。

我起身，再次站在窗前。此時的月光，貼著若爾蓋草原，向西挪動身子。這是午夜十二點三十八分。我赤身站著，幽邃的月光從我身上碾過，它神靈般的光芒直達草原和我的靈魂深處。此時此刻，我聽到了大地之下的喧嘩與孤獨，也看到了天庭之上的高貴與陰冷。身在唐克鎮(zhèn)與黃河、長江一側(cè)，我再一次覺得了午夜的大寂靜與人在午夜草原小鎮(zhèn)的、迥于他處的獨特的幽邃與空曠。

草原的細部

很多的美與愉悅，其實與肉身無關。從一棵草開始，到另一棵草。一棵草和一棵草的背后都是一棵草，然后才是無數(shù)棵的草。草是草原的唯一靈魂，也是肉身唯一的景象。從車子進入紅原草原開始，我就被這無際的青草震懾了，柔弱的草，以集體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一種通天徹地、無往不至、無堅不摧的大力量與大境界。它們根根直立，在農(nóng)歷五月中旬的川西北高原，用手拉手、心連心的組織形式，構(gòu)建了一個天籟一般的翠綠疆場。

我發(fā)出驚嘆，那聲音并沒有出口，而是從內(nèi)心和靈魂的隱秘之處，雷聲般磅礴而出。在低海拔地區(qū)，草也很多，但它們是零星的，不成陣型的，類似于器量狹窄的割據(jù)者。在高原，眾草是連在一起的，個體與群體，我和你，你們和我們，相同和不同的命運，形成了巨大的向心力。其中的黃色的花朵，好像是野菊花，它們在綠草之中的樸素點綴，讓全然翠綠的草，立刻有了一種別致的生機。

那些看起來有些柔弱的紅花綠絨蒿更為獨特，單獨的花朵似乎經(jīng)不起草原長風的吹襲，總是低眉垂首，一副自憐自哀的樣子。狼毒花驕傲而又霸道，以集束的方式，成群成片地，妄圖以自己美麗的外表，誘引誤入羅網(wǎng)或者主動投身的其他生靈。

更多的白色薔薇生長在稍微背陰的低坡上，莖稈茂密，甚至有些張牙舞爪。一些蜜蜂在它們的花瓣和花心里面停下又飛起。植物內(nèi)在的甜蜜，其實不屬于它們自己。它們一生，都是為其他生靈而存在和進行的。

最好看的，還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天仙子和“山間綠蔥蔥，草中紅粉粉”的繡線菊，以及枝干高挑、花開如線的飛廉。天仙子神態(tài)雍容，有生而優(yōu)越的自在感。繡線菊則有些小家碧玉，藏在荊棘叢中，雖然成群結(jié)隊，簇簇艷麗，但終究顯得幽怨。飛廉獨自突出于群草和其他種類的野花，似是粗枝大葉的憨直美女，身材壯實，簡單從容。

我還發(fā)現(xiàn)，若爾蓋草原也有紅柳灌木，這種柳科樹種，在河西走廊乃至西藏一些地方很是普遍。當?shù)厝硕鄬⑵鋼皆邳S泥中，用來覆房頂和打墻。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漢代烽燧，多也取材紅柳，用以加固墻體。其中一些地方，由于紅柳長得筆直，木質(zhì)又很硬實，不容易折斷和彎曲，也曾被用來做過箭桿。這樣的一種植物，在川西北高原甚至河湟谷地見到，我還是有些驚奇的。由此也想到，這星球上所有的高原，其自然狀貌及其生態(tài)等等，大抵是有些相通甚或雷同之處的。因為，大地從來就是一個整體，無論怎樣地分布和分割，都無法割裂內(nèi)在的血肉聯(lián)系。

人，當然也是這樣。

郎木寺、仙女洞和白龍江源頭

穿過一條隧道，視野里頓時就有了高山峽谷。但依舊是青草和花朵的世界，牛、羊、旱獺、草原狼的領地。遍山的青草，使得川甘交界之地頓時呈現(xiàn)出兩種姿態(tài)：一則大地無遮無攔，碧草無垠，牛羊以原始的姿態(tài)在其上世世代代散漫;一則山岡隆起，披覆年年枯榮不已的眾多草木。但兩者依舊都是高原，依舊是銜接河湟谷地、青藏高原與橫斷山脈的川西北高地。

相比若爾蓋大草原，郎木寺一帶的地形更接近青藏高原和橫斷山脈的本色，奇崛的山脈不斷放下姿態(tài)，從高到低，一路接納不同的動植物，由積雪的山脊到點綴群鳥與野花的草甸和沼澤，顯現(xiàn)出大地本身的包容和慈悲。

這里是羅伯特·彼·?？送郀柕摹段鞑氐牡仄骄€》一書的誕生地，他將此地稱為“西藏的地平線”。這無疑是一個詩意化的地理表述，也是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一個命名。一個外國傳教士，在二十世紀東方大發(fā)現(xiàn)的熱潮中，也在這一帶確立了屬于他自己的地理的、文化的新發(fā)現(xiàn)，這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現(xiàn)在的郎木寺是一個小鎮(zhèn)，一邊四川，一邊甘肅。我站在旅館的陽臺上，就著逐漸清淡的落日余暉，眺望兩座寺院，不由心生虔敬：這世上所有偉大的事物，自有其內(nèi)在的存在邏輯和高貴之處。兩山敞開若蓮花花瓣的平緩山坡上，都聳立著金碧輝煌的建筑，背靠更為龐大的山川河流，遍地都是青草和樹木。低處的郎木寺鎮(zhèn)，其內(nèi)建有同樣歷史悠久的清真寺。小街道之間，白龍江與洮河在此相遇。其中，白龍江的源頭便在郎木寺一側(cè)的山谷里。

郎木，藏語意為“仙女”。寺廟后面的松樹高大，且兩棵兩棵地并立生長，宛若夫婦。這種奇異現(xiàn)象，端的很少見到。趁著落日的余光，我和幾個朋友去到仙女洞。本想進洞觀看，再去探訪白龍江的源頭，但天色卻在這時候不失時機地暗了下來。當?shù)刈骷沂Y桂花說，白天進去最好。我們只好作罷。夜間的郎木寺沉浸在空曠的寂靜之中，人在其中，感覺像是躺在佛經(jīng)的某兩頁之間，有一種神圣的安恬。夜半，星辰隱沒，有雨聲唰唰而降，房檐上的滴水不停地打在低處的鐵皮上，清脆、響亮，似是另一種木魚和佛號。

天光開始擦亮萬物，我早早起來，和朋友們一起，徒步到仙女洞。蔣桂花說，這仙女洞的說法，其實并不能代表藏語對于郎木寺乃至這座神秘石洞的全部賦予，只是大致的意味而已。她還說，他們當?shù)赜袀€傳說，凡是進洞的人，必須是感恩的人，尤其洞中的狹小石洞，孝順父母的人，無論胖瘦，都可以鉆過去，且此過程相當于一次重生。

仙女洞洞口很小，只能容人弓腰而入。水滴自厚厚的巖石間慢慢浸出，匯集成持續(xù)不斷的水滴，噗噗地落在同樣是巖石的地面上。其中有一單獨凸起的石塊，像極了一尊端坐的神靈。另一側(cè)有一個小洞，目測似乎不能容人。同行作家李銀昭脫了外罩，率先鉆入，從另一邊出來。

我也隨即鉆入，全身伏地，頭部先入，洞中漆黑，我感覺到了狹窄，兩邊濕漉漉的硬石頭卡住了我的雙肩，一瞬間，一種恐懼油然而生，不由得在心里哀嘆說，這一次，肯定是卡在這石巖之下了。但又想到，自己雖然長年在外，幼時也曾忤逆過父母。至今尤其慚愧的是，父親去世之前，我從來沒有好好孝敬他。想到這里，眼淚流出。再使勁一鉆，抬頭，竟然看到了出口。相對于入口，出口是有光的。我忽然想到，這個洞穴，其實也像產(chǎn)道，是每一個人出生必經(jīng)之地。

無論是誰，都不能盡知自己具體來自何處。就像這洞口的黑暗，它本虛無，誰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我”和我們到底因何而來，但一切的無，經(jīng)過產(chǎn)道之后，生命育成，把“無”變換成了“有”?！坝小痹谄渲性杏?，再順著產(chǎn)道出生，就看到了光亮的世界，一番俗世生活之后，又重新歸于虛無。這有些像《道德經(jīng)》中說的那樣：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人之生命，若有若無，混沌往復，無始無終。盡管一身泥水，但我仍舊是欣喜的，心里不由得想，我快五十歲了，能在郎木寺仙女洞“重生”一次，未嘗不是一種機緣和造化。盡管，我們不必對某些傳說無條件地相信，但對于天地萬物及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仍舊應當心存敬畏和感激。

白龍江源頭此時已經(jīng)很近，穿過兩山聳峙的峽谷口，只見白水泱泱，清澈、激蕩。腳踩卵石掠行，至一巨石背后。蔣桂花說，這里有一雙凹凸的石槽，捧水洗之，可使得眼睛明亮，她幼年時候，有人用此處之水治好了青光眼。我們依言而行。對于美好事物的向往以及對自身的愛護，也是人的一種美德，而天地之間，也必定有其神奇之處。

再溯水進入峽谷之中，在老虎洞下，從山體中汩汩噴涌而出的，便是白龍江源頭了。我沒有想到，一條江的源頭，竟然只是一徑不怎么澎湃的泉水。而它卻正是嘉陵江、大渡河乃至長江的源頭水源之一。事物從來神奇，但也都遵循了由小到大、積少成多之規(guī)則。

站在白龍江源頭，我忽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透徹與通達。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