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1草原醒來,桑煙在身邊上升。羚羊醒來,雪山在遠處上升。
九月的甘南,沿著大地的階梯,向一個更高遠的地方上升。
那里陽光干凈。那里歌聲穿云。那里有天空,用最后的詩篇、喚醒的藏地。那里的萬物,坐落在各自的草地上,擁有雪山,冷靜地為它們,劃出的邊界。
就像那些搖曳的花海里,都住著一片神情安靜的湖泊。
九月的甘南,抬高天空,把我和一群向往藏地的人,引向遠去的羚羊,留下神性的地方。帶我到山頂。
轉(zhuǎn)過很多因經(jīng)幡,而讓寂靜得太久的草原,有了風聲的山坡,我像聽見一只羚羊,把它的呼喚留在草地上。我也看見,所有山頂,還在用云朵,塑造著自己的高度。
草原醒來,在柏樹枝和松葉,燃燒出的桑煙里,眾神醒來。
2沿著大地,一直向上的階梯,甘南在土門關(guān),向我發(fā)出了通關(guān)之書。在這里,大地悍然脫下一身厚重的黃土之衣,讓自己世俗的肌膚,去接受經(jīng)文的磨洗。也用鋪上天空的草色,褪去藏在大地褶皺里,那些雜亂的植被。
土門關(guān),把我熟悉的黃土,決絕地關(guān)在它的門外。也讓我放下,多余之物的山水,以低于平原的涼意,向神保持身心的清醒。
大地也以殘缺的黃土臺地,在土門關(guān)告訴我,甘南在它寫滿神秘的地貌之上,為身邊不一樣的萬物,會拒絕什么?
多年傾心于藏地,我不能帶著一身黃土,污染它多有神靈附著其上的事物。讓高原施舍的佛光照亮,在我進入土門關(guān)前,高光打出,一身的潔凈。
只要深藏發(fā)自內(nèi)心的向往,誰都能收到這份通關(guān)之書。
3米拉日巴,草原的尊者。米拉日巴,天上的牧者。
醒來的草原,以它的九層佛閣,引導(dǎo)眾人的目光,向天空上升。
被遍地的桑煙繚繞著,九層佛閣,也像帶著整個草原,向天空上升。而跟著桑煙上升的,是從所有執(zhí)著者的口中,念出的經(jīng)文。為你,每雙伸出藏袍的手,被雨絲洗凈,摸向轉(zhuǎn)經(jīng)筒。
在此之前,是草原上的長夜,也是他們,轉(zhuǎn)動心身的長夜。被雨絲打濕了,又被風鈴搖響。匍匐在地,誰能聽見天音傳來?
米拉日巴,草原的星宿。米拉日巴,天上的經(jīng)卷。
4九月的甘南,我心心念念。向你走近時,我懷抱什么?
躺在你高過平原的夜里,我渴望寂靜的身體,被突然安置在一個接近永恒的地方。一片流水一樣,起起伏伏的草原,讓我徹夜游動不止。有一些時候,我像真切地,看見一群飛天,就在頭頂上,以一種輕歌,還有曼舞,引導(dǎo)我在兩個相鄰的世界里,轉(zhuǎn)換、安頓自己。
我在高原,打開的夜里,也打開一直喜愛的一沓草紙。
很想仔細地記下,被我一個人聆聽到的,草原之上,都聚集了些什么?它們與我,又有哪些因緣?
或許來得晚了,那么多的花朵,開過了,就會被神收走。
或許來得早了,一場覆蓋草原的大雪,陪伴神,還在路上。
九月的甘南,我心心念念。在你的夜里,我亦無所求。
5走過的那些鎮(zhèn)子,都像甘南草原,在它身體的動情處,潑墨獻給神的油畫。不止在平緩的草坡上面,還有那些懸掛在一座山腰上的鎮(zhèn)子,像要把一種信仰,帶到有云朵的山頂去。
他們在鎮(zhèn)子里,每天燃起桑煙,每天轉(zhuǎn)動經(jīng)筒,像要把生命的一半,分給山下,去到遠方的河流。一半分給正在山頂上,安靜微風、安靜細雨的經(jīng)幡。
這些鎮(zhèn)子,能亮出的主色,都像一身藏袍上,那些不會褪色的赭紅。鎮(zhèn)子的神情,更像圍著一座白色的塔,在漫長的轉(zhuǎn)經(jīng)路上,終于可以坐下來歇息的人。
它們的名字,我一時記不住,就統(tǒng)一喊它們桑多鎮(zhèn)。
能看見的山,就喊它們桑多山。能看見的人,就喊他們桑多人。因為有位走過大夏河畔的人,他以桑多鎮(zhèn)為原型,替甘南寫著簡史。
6你在甘南,放牧著吹過草地,卻不忘在草尖上以短暫又短暫的時光,也要誦經(jīng)的風。那是你打馬,走過草原中央,以一盞安放在心上的神燈,獨自照見,又被精確復(fù)活了的青藏舊時光。
因為這一卷,能夠賜予我許多藏地密碼的書,你是我沿著大地的階梯,一路上升到神的草原,也要看望的兄弟。
看見你,我像在草原,隨著山勢反復(fù)閉合的心臟,看見秋風飲醉的萬物,踩踏著神的舞步,為人間的成熟跳動,卻停不下來。
我也像看見,一個可以為草原轉(zhuǎn)世的我。如果成真,豎起時光的耳朵,我會幾世聽著你的歌?
你在甘南,你從風吹過的神的手心上,討要下一小塊草地。
你在其上,放牧自己。
7活在藏戲里,文成公主,沒有一塊高過天空的藏地,不為你裝臺。
我在洮河,一個轉(zhuǎn)彎處,看見一座大山,像一頭蹲下來的大象。河上的浪花,濺濕了洮河兩岸所有象形的山峰。這些大自然搭建在現(xiàn)實的戲臺,千年之后,還在迎接你盛大地入藏。
千年之前,一把大唐的熱淚抹出的圣湖,至今還在高原上蕩漾。
我從長安城來。坐在藏戲的戲臺下,看見脫去漢服,換上一身藏服的你,像一位來自天上的人間女神。
一座巨大的雪山,也成了你的化身。
那些法器一樣古老的道具,讓我看見一片不同于大唐的山河,如何塑造后來的你。文成公主,你在高原上,千萬次地回眸,平原上的長安,都會看得見。
8誰能揮手,為天空鋪開,儲存云朵的高原草甸?
九月的甘南,已有些寒意。從大地的最高處,就要降落下來的風雪,正在天空趕路。這些又一次臨近,極寒氣象威逼的高原草甸,卻以身體里散發(fā)出的無害的霧,遮擋過多的看它的眼睛。
距離雪國最近,這片高原草甸,不怕天上寒冷,只怕人間喧嘩。
因為安靜,讓它獨立在大地的階梯之上,緩慢地完成了身世從遠古以來的徹底轉(zhuǎn)換:不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而是讓海水下沉,讓水藻上升。讓神的高原,鋪上神的敦厚的草甸。
高原草甸,還在高原上呼吸。因為黃河,需要你滲出的水。
9沒有一條河流,不在甘南接替人在大地轉(zhuǎn)動經(jīng)筒。穿過洮河,沒有被浪花打濕衣服,卻被隨處轉(zhuǎn)動的經(jīng)筒,碰著腳面。
比洮河還細小,沒有名字的那些溪水上,也有經(jīng)筒轉(zhuǎn)動。一些走過來的牦牛,不動聲色地,看著經(jīng)筒轉(zhuǎn)動,喝著被轉(zhuǎn)動的水。也有格?;ǎ阒拍霓D(zhuǎn)經(jīng)筒,在水邊開得好看。
我想坐下來,多陪它們一會。我的心,也會跟著轉(zhuǎn)動起來。
我因此知道,每一條河流,在甘南,都是水印的經(jīng)卷。都會帶著一些原版的經(jīng)聲,去平原和大海。
在甘南,人有白天和黑夜??粗耸赖纳瘢麄儧]有。
因此,轉(zhuǎn)了一天經(jīng)筒的人,把夜里的經(jīng)筒,交給河流。
其實,藏地上的所有河流,都在轉(zhuǎn)動著大地的經(jīng)筒。
10一座被藏族同胞,也被牛羊占滿時間的橋,又被另一種時間占滿了。從此,時間歸于風景,也歸于很多看風景的陌生人。
那些驅(qū)趕著牛羊,把一座搭在河流上的橋,走舊了的人,知道世事的內(nèi)部,都有著它的命數(shù)。就像這座橋,被人和牛羊占滿的命數(shù)已經(jīng)到了,就得讓出來,看別的事物,繼續(xù)它的因果。
這座從此退出藏族同胞生活場景的橋,懸掛起足以掀起一陣山風的經(jīng)幡。能夠有幸從橋上走過,我的眼里,是不需要認識,也能懂得的經(jīng)文。
因為山風,攜帶橋下的流水,以天然的朗讀,送我穿過這座被看風景的人,占得很滿的橋。穿過橋頭,飄動的經(jīng)幡,我看見吃草的牦牛,回過頭,還在細嚼慢咽。
11不要問我:走在哪條路上?也不要問我:在哪里住下?
有羊群的地方,就有我們要一起走下去的路。就像水草鋪在大地上,云朵鋪在藍天上,對于我和羊群,水草是一條路,云朵也是一條路,不能舍棄。
哪一條路,在我們命里,都要用一生去供養(yǎng)。
能開的花,都像一盞提燈之神。
走在路上,我看見黑眼眶的羊群,比畫了眉的女人還好看。
它們偶爾看看我。卻把更多簡單的眉眼,留在了天上。那是因為,有鷹在頭頂,替它們拂去塵埃。而鷹落下,卻住在一塊石頭上。有人在上面,刻下經(jīng)文,卻被野草,遮蓋起來。
走在哪條路上,我都在草原。在哪里住下,都有白塔為鄰。
12沿著大地的階梯,為了能讓心,轉(zhuǎn)完一座山,我來到甘南草原。
同樣是早晨,在平原,我看見炊煙。而在伸手觸摸到頭頂有云朵的高原,我看見桑煙。
藏族同胞的一天,就從給一座身邊的白塔,煨上一堆桑煙開始。跟在身后的牛羊,從升起的桑煙里,看見草坡上的河流,正從屈膝,折彎大地的身體里流過。
在甘南草原,我的神情,沒有一刻,不附著在奪取目光的經(jīng)幡上。
它以神賜的力量,帶草原到山頂,帶我到山頂。
它讓我從哪條路上出發(fā),都會走到一座山上。
就像雪山,讓奔向它的圣潔的羚羊,不會在路途上,迷失暖神的火種。
沿著大地的階梯,我想了卻的,是以樸素之身,擁抱甘南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