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我家日子好,蓋了瓦房,有時燒飯還燒煤,尤其在過年這樣的日子里。買煤要到八十里外的一個煤礦廠。黃土路、上坡、下坡,一個接一個。我和二姐跟著村里人去拉煤。
臘月的夜,深遠(yuǎn)而寒涼。五六輛去拉煤的車,別的都是一人一車一勞力,只有我和二姐是雙人少年一輛車,沿路的村莊都被我們甩到身后。到了煤礦廠,拉煤的人排成長龍陣。來時并沒有見到有同行的人流和車隊,到了煤礦的煤堆黑山下,發(fā)現(xiàn)買煤的汽車和拖拉機(jī),還有更多的架子車,都如從地下被吐了出來一樣,凌亂而嘈雜,有經(jīng)驗的村里人告訴我和二姐,裝煤時要多挑煤核,煤核耐燒又能烤火。我和二姐點著頭,在車隊里把車朝前挪移著,開始吃著母親特意給我們做的油烙饃。
等了好久,終于輪到我們裝煤了。我比二姐力氣大,我用鐵锨往車上裝煤,二姐在那煤山下四處撿煤核抱到車子上。待我鏟裝累了,二姐替我鏟裝,我跳到車上把煤用力朝下踩,就這樣把煤車裝滿。等到大家都把煤車裝好,一起拉到磅場去過秤。記不清那過磅的兩個中年人從我們車上鏟下去幾锨煤,只記得他們一個過著磅,一個往下鏟著煤,看著我和二姐問:“哪里的?這么小就來拉煤呀!”然后每往下鏟一锨,我和二姐心里就疼一下,不知鏟到第幾锨,二姐對那鏟煤的說:“別鏟了,再鏟就不夠五百斤了?!蹦侨司统^磅的看了一眼,過磅的朝他點點頭,他又從地上鏟了一锨煤裝到車上去。我們就把煤車從磅上拉走了。
好像回去沒有一段是平路。我駕轅主拉在車轅內(nèi),二姐拉著邊繩在右邊。大家先是一隊拉開朝前走,后來力大腳快的,就到了前邊。拉煤的車隊也便散開了。我不知道我們是在大家的前邊還是后邊,就那么低著頭地拉,不說話地走。也許走了三十里,也許走了四十里,忽然覺得灰黃的太陽到了頭頂上——似乎是午時來到了,于是把車子停在路邊上,我去找石頭起野灶,二姐端著備好的鋁鍋,到一個村里找水。待二姐回來后,我不僅壘起了石頭野灶兒,還撿來柴火生起了火。
那天中午,我們吃的是野灶煮湯面??煲酝陼r,二姐突然問我:“連科,你長大后準(zhǔn)備干啥?”
我有些蒙地望著二姐,不知道她為什么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怎樣回答。
這時二姐很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說:“你是男娃兒,要努力離開家。”
我越發(fā)不懂地望著二姐,端著的碗僵在半空。
“你長大了當(dāng)兵去。當(dāng)兵提干,就不用這樣在家苦勞受累了?!?/p>
再也沒有說啥,我們就重新上路了。過了有路標(biāo)的明皋村,離家還有三十里。那三十里,宛若從北方到南方的三千里。天色黑得如同泥漿般。我問二姐:“你說爹、媽會不會來接我們?”
二姐朝著前方望了望,沒有回話,把我從車架轅里換將出來。
“爹有哮喘,可咱媽應(yīng)該會來接咱吧?”又走了一段路,我又問二姐。二姐依然沒有回答母親會不會來接,只是說我們再堅持一下,就回到村里了。我們走一走,歇一歇。一歇下,身上的汗落了,會冷得像身上結(jié)了冰,于是又慌忙起來拉車。再遇坡道甚至平路走不動時,就又停在路邊歇歇腳,這時有卡車亮著大燈從我們身邊開過去,我們就覺得卡車司機(jī)是多么神圣、偉大的職業(yè)啊,拉幾噸、十幾噸的貨,腳一踩油門就轟轟跑走了。
我實在走不動了,二姐只好同我坐在路邊歇著。先一歇幾分鐘,再一歇有十幾分鐘。到后來,我們朝前拉上十幾分鐘,就地坐下十幾分鐘。拉上半小時,也歇坐半小時。前路好像和我們的腳步相反,愈往前走離家愈遠(yuǎn)。遠(yuǎn)了也得走,前邊到底是家的方向呢,人往家的方向走著,本身就是朝著奇跡走過去。
奇跡果真出現(xiàn)了,我們坐在路邊歇息著,很想去路邊干了的河里找塊凍冰解解渴,冰潤一下干裂的嗓,就在我和二姐在路邊河里找存水存冰時,我們聽見“素粉——連科——”的喚聲,接著就看見,有一個馬燈遠(yuǎn)遠(yuǎn)地亮在黑暗里。
哥哥聽見我們的呼應(yīng),朝著我們跑過來,我和二姐頓時覺得世界溫暖得如寒冬中旺了炭火的屋。
哥哥把馬燈掛在車子轅桿上,讓二姐和我坐在煤車前邊由他一起拉著,我和二姐怕從車上掉下來,我一手扶著車轅板,另一只手空出來拉著二姐的手。二姐的手上有繭子,但還是柔和得和二姐一模一樣。一個個村子被哥哥和車子甩在身后。村頭的大橋就要到了,母親在大橋頭上等我們。穿過村街到家了,大姐和父親在門口等我們。血緣的親情美得像冬天里的火,夏天里的風(fēng)。
那年春節(jié)下大雪,我們熬年烤的火,全部來自我和二姐拉的煤和煤核,暖得連透風(fēng)的屋子都沒一絲冬日寒意。村里人、鄰人那年都來我家烤火熬年夜,那煤和煤核,把一個村落、一個世界的寒氣都給燒沒了。
黃豆醬香香摘自《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