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福瑞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089)
“若人類生命根本只在此七尺肉體短促的百年之內(nèi),則人生之意義與價值究竟何在?此實為人生一最基本絕大問題?!?1)錢穆:《靈魂與心》,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8頁。生命是瞬間的存在而終歸虛無,這一不可改變的宿命,決定了人生注定是悲劇的結(jié)局。就生命之終極而言,個體生命的確是無價值的。但生命畢竟存在過,雖然是瞬間的存在,而生命價值恰恰就產(chǎn)生在瞬間存在這一過程中。生命的意義,就在于瞬間的存在、并于瞬間創(chuàng)造價值以體現(xiàn)生命的存在或證明曾經(jīng)的存在。因此可以說生命的根本意義體現(xiàn)于生命價值的創(chuàng)造,人是通過生命價值的追求與實現(xiàn)而改變生命的悲劇命運的。因此每個個體生命,與其說是一個自然存在,毋寧說是自我塑造的存在。創(chuàng)造生命的價值,就是在時間的生命之流中塑造個人的生命。
唐代偉大詩人李白又是怎樣創(chuàng)造生命的價值以體現(xiàn)生命意義,塑造個人生命的呢?在此方面,李白的思想顯然與儒家的生命觀是一脈相承的,主要表現(xiàn)為渴望建功立業(yè)和追求聲名的不朽。正因為李白清醒地認識到時光不居、生命不能永駐,所以他十分珍惜個體的生命。拯世濟物,建功立業(yè),追求聲名的不朽,這是李白為個人生命找到的最為重要的價值所在,也是李白詩歌的主調(diào),是李白作品中最能感發(fā)人之意志的內(nèi)容之一。
在中國古代社會,影響士人人生價值觀的主要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如何實現(xiàn)個人的生命價值,儒家首重功業(yè),《左傳·襄公二十四年》的“三不朽”最具有代表性。儒家的生命觀,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人生理想,所以特別強調(diào)人的社會性。儒家重視生死,不是重視生命本身,而是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儒家的這種生命觀直接形成了歷代士人的天下之志,即平治天下、建功立業(yè)的抱負。所以,儒家的代表人物及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士人多有積極的用世之心,表現(xiàn)出急于用世的情懷。
李白的生命觀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一生所寫的詩中都表達出了強烈的功業(yè)理想。建功立業(yè),兼濟天下,是李白詩歌的主調(diào),可見其一生都是在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中度過的。在表現(xiàn)盛唐文人功名理想方面,李白的詩最有代表性。
李白少就有“四方之志”(2)詹锳主編:《上安州裴長史書》,《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七冊,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4030頁。,“不求小官,以當世之務(wù)自負”(3)劉全白:《唐翰林學(xué)士李君碣記》,《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9頁。。早在 “酒隱安陸,蹉跎十年”所寫的《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李白就鮮明地表達了他的政治理想:“吾與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蔭君青松,乘君鸞鶴,駕君虬龍,一朝飛騰,為方丈蓬萊之人耳,此方未可也。乃相與卷其丹書,匣其瑤瑟,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不足為難矣?!?4)《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七冊,第3982頁。李白一生都有紫霞之想,然而熱衷功名乃為這一期間的主導(dǎo)思想,其《鄴中贈王大勸入高鳳石門山幽居》就表達了這樣的思想:“一身竟無托,遠與孤蓬征。千里失所托,復(fù)將落葉并。中途偶良朋,問我將何行。欲獻濟時策,此心誰見明?君王制六合,海塞無交兵。壯士伏草間,沉憂亂縱橫。飄飄不得意,昨發(fā)南都城。紫燕櫪上嘶,青萍匣中鳴。投軀寄天下,長嘯尋豪英。恥學(xué)瑯琊人,龍蟠事躬耕。富貴吾自取,建功及春榮。我愿執(zhí)爾手,爾方達我情。相知同一己,豈唯弟與兄。抱子弄白云,琴歌發(fā)清聲。臨別意難盡,各希存令名?!?5)《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三冊,第1410~1414頁。像諸葛亮那樣作龍蟠之隱,自是李白所不取的。而人生的無常,更增強了詩人建功立業(yè)的緊迫感。不僅要建立不朽的功業(yè),所謂“富貴吾自取”,還要期望“建功及春榮”,在青春之際即實現(xiàn),而不似呂尚晚年才得顯達。據(jù)詹锳先生考證,《鄴中贈王大勸入高鳳石門山幽居》詩當作于開元末。開元二十七年(739)李白與王昌齡相會于湖南巴陵,次年王昌齡北返襄陽訪孟浩然,會孟浩然卒,王昌齡經(jīng)南陽北上,途中又遇李白,勸李白入高鳳石門山隱居。高鳳是后漢名儒,隱于石門山授業(yè)。李白好友元丹丘亦曾隱于此山。從此詩看,李白當時的處境很不好,一身無托,形同風(fēng)中落葉。欲獻濟時之策,但因六合無事,天下太平,志士缺少一展才能的機會,只能潛伏草野。李白心志并不被人理解,心情憂郁,很不得意。然而即使如此,李白并未放棄他的希望,回絕了王昌齡的歸隱之勸,希望建功業(yè)于青春年華,不愿就此歸隱。在困境中仍不墜功名理想,就是源于李白對生命本質(zhì)的認識:生命不僅要自然歸于死亡,而且在世的時間亦十分短暫,生命的意義,即在于濟天下,得榮名,享不朽。這與此時孟浩然和元丹丘對待生命意義的理解是不同的。此一時期的其他詩也都表現(xiàn)了李白強烈的入世渴望:“殷王期負鼎,汶水起垂竿。莫學(xué)東山臥,參差老謝安?!?6)《送梁四歸東平》,《李白文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五冊,第2547頁。當君王期待負鼎人才之際,作為士人,不能似謝安那樣做東山之臥,蹉跎歲月而老?!豆棚L(fēng)》“碧荷生幽泉”“燕趙有秀色”“青春驚流湍”等詩,也都抒發(fā)了時不我用、歲不我與的焦慮。
天寶初,李白得到玄宗的征召,寫了《南陵別兒童入京》一詩:“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7)《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四冊,第2239~2240頁。雖然感慨“游說萬乘苦不早”,卻終因皇帝之召,證明自己并非“蓬蒿”之人,而發(fā)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語、痛快語,以為施展自己政治抱負的機會終于到來了。
長安三年,玄宗對李白還是優(yōu)待的,所謂“降輦步迎”,“御手調(diào)羹”云云,并非虛語。但因是待詔翰林,其實質(zhì)還是侍從文人,所謂“倡優(yōu)畜之”的。這樣的生活,使李白的政治抱負遭受嚴重挫折,故請還山,離開朝廷。雖然是自愿,并得到玄宗體面地賜金放還,李白心理仍然受到沉重打擊,寫了諸多發(fā)泄政治失志之苦悶的詩,并以求仙訪道方式尋求精神上的解脫。《行路難三首》就是此一時期的代表作。(8)《唐宋詩醇》以為此三首詩是李白初去朝之作:“冰塞雪滿,道路之難甚矣。而日邊有夢,破浪濟海,尚未決意于去也。后有兩篇,則畏其難而決去矣。此篇被放之初,述懷如此?!闭查A先生《李白詩文系年》據(jù)此系于天寶三載(744)。郁賢皓則以為“此三首非同時所作”,視前二首為李白開元年間初入長安之作,第三首則作年不詳。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箋注》亦以為三首非一時之作,第一、二首系于開元十九年(731),第3首系于天寶三載。裴斐《李白的傳奇與史實》反對將《行路難》其一定為一入長安所作。作者另有文章討論此一問題。此三首詩無論情感、語氣風(fēng)格皆相同,雖然未必是同時所作之一組詩,但也應(yīng)是較短時間內(nèi)前后所作,似不宜拆開。具體說,它們都應(yīng)是李白受到玄宗疏遠到初去朝時一段時間內(nèi)所作。細讀之,抒寫長安之遭際及心路歷程,脈絡(luò)極為清晰。誠如《唐宋詩醇》所說,已經(jīng)是決意離開朝廷的調(diào)子了,所以用功成不退而遭不測的事例開解自己,要做一個達生之人。但即使如此,他的功業(yè)思想并未真正喪失,“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yīng)晚”,堅信大濟天下的機會還會到來。
安史之亂爆發(fā),李白投身永王幕府。他投身永王幕府,完全是一種政治自覺。李白《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把他此時的從軍心態(tài)完全揭示出來:“月化五白龍,翻飛凌九天。胡沙驚北海,電掃洛陽川。虜箭雨宮闕,皇輿成播遷。英王受廟略,秉鉞清南邊。云旗卷海雪,金戟羅江煙。聚散百萬人,馳張在一賢。霜臺降群彥,水國奉戎旃。繡服開宴語,天人借樓船。如登黃金臺,遙謁紫霞仙。卷身編蓬下,冥機四十年。寧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浮云在一決,誓欲清幽燕。愿與四座公,靜談金匱篇。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9)《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三冊,第1601~1605頁。他在《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亦寫道:“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彼茣x代名臣謝安一樣,起于東山,靖亂安國,成就千古不朽的功業(yè)。蔡寬夫云:“蓋其學(xué)本出縱橫,以俠氣自任,當中原擾攘?xí)r,欲藉以立奇功?!?10)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引《蔡寬夫詩話》,《叢書集成初編》第255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8頁。此說頗得李白之心。
李白建功立業(yè)的理想,直到他晚年流放夜郎,飄泊江夏、宣城時,仍未泯滅。如至德二載逃難在宿松山時的《贈張相鎬》、乾元二年寫于岳陽的《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司馬將軍歌》等詩,都可以看出詩人“撫劍夜吟嘯,雄心日萬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11)《贈張相鎬》其二,《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四冊,第1630頁。、“功成獻凱見明主,丹青畫像麒麟臺”的報國壯心。上元二年,即詩人去世的前一年,李白聞太尉李光弼舉兵出征東南討伐史朝義亂軍時,仍奮然請纓,寫下了《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詩:“恨無左車略,多愧魯連生。拂劍照嚴霜,雕戈鬘胡纓。愿雪會稽恥,將期報恩榮。”(12)《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四冊,第2229頁?!杜f唐書·李光弼傳》:“俄復(fù)拜太尉,充河南、淮南、山南東道、荊南等副元帥,侍中如故,出鎮(zhèn)臨淮。史朝義乘邙山之勝,寇申、光等十二州,自領(lǐng)精騎圍李岑于宋州,將士皆懼,請南保揚州,光弼徑赴徐州以鎮(zhèn)之,遣田神功擊敗之?!?13)劉昫:《李光弼傳》,《舊唐書》第十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310頁。這就是此詩寫作的前后背景。此詩前半首寫太尉出兵,鐵蹄踏傾燕趙,戰(zhàn)馬飲干黃河,氣勢磅礴,可斬巨鰲和長鯨。中段抒發(fā)了他“愿雪會稽恥,將期報恩榮”的強烈愿望。詩人自謙既無李左車之策被韓信所重,又無魯仲連之謀談笑以卻秦軍。即使如此,他仍愿效力朝廷,仗劍以雪國家之恥,詩中充滿悲壯之氣。下半首筆調(diào)陡下,“天奪壯士心,長吁別吳京”,飽含了詩人因病不能報效朝遷的慷慨悲涼,貫穿全詩的就是功業(yè)思想情感。
李白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建功立業(yè)的主題,從心理基礎(chǔ)看,即出于他的生命意識。他的功業(yè)理想和渴望,自然有追求財富、地位的動機。作為人,即使是天才的詩人,他也有俗人的榮華富貴的自然欲求,所以在其快樂的生命目的中,肉體的快樂,亦是其追求之一。李白和常人之大不同即在于他不滿足于此,還要超越于此,追求生命的不朽,這就升華為精神的快樂。所以李白的功業(yè)理想和渴望,最根本的是來自追求不朽生命價值的內(nèi)在動力?!耙磺袕耐獠堪l(fā)生在人身上的東西都是空幻虛無的。人的本質(zhì)并不取決于外部環(huán)境,而取決于人賦予給自身的價值。財富、地位、社會差異,甚至健康和聰明才智——所有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唯一重要的是靈魂的傾向和內(nèi)在的態(tài)度;而這種內(nèi)在的信念是不會被擾亂的?!?14)卡西爾著,唐譯編譯:《人論》,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4年,第11頁。生命意識激發(fā)了李白建功立業(yè)的情懷,以期通過建功立業(yè)完成自己的崇高使命,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并且一生都不曾放棄。這種對功業(yè)的執(zhí)著就是卡西爾所說的內(nèi)在的信念。
李白詩歌的突出特點,是他的功業(yè)理想往往與生命意識如影相隨,經(jīng)常處于互相激發(fā)之中?!痘茨吓P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詩云:“吳會一浮云,飄如遠行客。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楚懷奏鐘儀,越吟比莊舄。國門遙天外,鄉(xiāng)路遠山隔。朝憶相如臺,夜夢子云宅。旅情初結(jié)緝,秋氣方寂歷。風(fēng)入松下清,露出草間白。故人不在此,幽夢誰與適?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15)《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四冊,第1887~1891頁。這首寄趙蕤的詩,寫于開元十四年李白出蜀東游臥病揚州之時。趙蕤是李白蜀中的友人,著有《長短經(jīng)》,闡述縱橫之術(shù)。李白隱居大匡山時,曾跟從趙蕤一年余,學(xué)王霸之道。李白出蜀謀求功業(yè),或即受此影響。領(lǐng)會詩意,“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顯然是功業(yè)未就而加劇了歲月蹉跎的感受,時間感是功業(yè)理想而激發(fā)的。他似漂泊的浮云,遠離故鄉(xiāng),客居異地,就是為了求取功名。然而此時,雖然李白散盡三十萬黃金,卻沒有人識得詩人的治國良策,他如良琴虛置匣內(nèi),長劍空掛壁上,無所作為。在此困境中,李白深深地感受到了時光的逼迫。林下之風(fēng)漸涼,草上之露已白,秋天的蕭瑟氣息撲面而來,使詩人驚醒:一年又已過去,報國無門的感受油然而生。但是,我們再看李白此時的年齡,不過二十六歲而已,他就有了歲光奔迫感,而且是“屢奔迫”,不斷感受到時光的逼迫。這足以證明,李白的時間感的確不同常人,自年輕時就比他人更強烈,更敏感。
另一些詩恰恰相反,是時間意識加劇了詩人的功名心?!斑@里時間的流逝被體驗為是一種推動力,這種推動力促使人不斷地去塑造新的個人生活?!?16)費迪南·費爾曼:《生命哲學(xué)》,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年,第71頁?!稊M古》其七云:“世路今太行,回車竟何托?萬族皆凋枯,遂無少可樂。曠野多白骨,幽魂共銷鑠。榮貴當及時,春華宜照灼。人非昆山玉,安得長璀錯?身沒期不朽,榮名在麟閣?!?17)《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七冊,第3420頁。
擬古詩,多為學(xué)習(xí)古人同類作品的產(chǎn)物,但也不乏借古代的題材以抒寫個人情感的作品,此篇即是。李白詩雖然有強烈的生命意識,但是直接寫死亡的作品不多,很少有“曠野多白骨,幽魂共銷鑠”這樣的句子。此詩的寫法應(yīng)該受了魏晉詩歌和《古詩十九首》的影響。世事如登太行山一般艱險,但人們不會打馬回車,所為者何?因為人生短暫,需要及早建立功名。萬物最終都要歸于消亡,這就決定了人一生下來就是悲劇的一生,難得歡樂。人是十分脆弱的,他的肉身不可能像玉石一樣不可磨滅,所以從古至今,曠野留下的是一堆堆白骨,靈魂也與肉身一起消亡。正是這殘酷的現(xiàn)實,使李白認識到人的生命意義不在肉身的不朽,而在當世的功業(yè)與身后的聲名,人應(yīng)該似春天的花迎春綻放一樣,及時建立功名,及時享受榮華富貴,早題英名于麒麟閣。在其他詩里,李白也表達了同樣的思想?!稇浵尻柵f游贈馬少府巨》詩云:“昔為大堤客,曾上山公樓。開窗碧嶂滿,拂鏡滄江流。高冠佩長劍,長揖韓荊州。此地別夫子,今來思舊游。朱顏君未老,白發(fā)我先秋。壯志恐蹉跎,功名若云浮。歸心結(jié)遠夢,落日懸春愁。空思羊叔子,墮淚峴山頭?!?18)《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三冊,第1469~1471頁。此詩作于何時尚無定論,《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以為天寶九載(750)返魯經(jīng)過濟陰時所作,郁賢皓《李太白全集校注》定于天寶四載(745)作于濟陰。開元二十二年(734),李白客居襄陽大堤時,曾登過山公樓,拜謁過荊州刺史韓朝宗,并在這里與馬巨告別。今日重游舊地,逢舊友馬巨,李白憶起與其同游襄陽之事。此時的馬巨仍是紅光滿面,青春年少,而自己則已一頭白發(fā)近于暮秋之年了。于是李白感慨時光流逝之快,功名未就,一生壯志恐怕付與了流水,徒作羊公峴山之哭。據(jù)《晉書·羊祜傳》,羊祜鎮(zhèn)守襄陽時,喜歡山水,每當欣賞風(fēng)景,就一定登臨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一次羊祜慨然嘆息,對從事中郎鄒湛等人說:“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后有知,魂魄猶應(yīng)登此也?!?19)房玄齡:《羊祜傳》,《晉書》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020頁。祜死后,百姓在峴山為其建碑,望碑者莫不流涕,名其碑為墮淚碑。這本是一段十分著名的故事。羊祜之悲,是悲自古以來登過峴山的賢達勝士死而湮沒無聞;后人之悲,又是悲為古人而悲的羊祜也不能超越大限。而悲所從來者,則是在巨大的遷逝之變下,個人湮滅無聞,生命毫無意義。李白用此故事,所要表達的就是這種情感。
基于生命意識,李白的作品還反映出另一思想,建立功名宜早不宜晚,要趁青春年少,實現(xiàn)功業(yè)理想。李白有首被稱為第一快意的詩,即《效古》其一。這首詩基于他在宮中的生活,以恣意忘形之筆,描寫了詩人受皇帝恩寵、在宮中風(fēng)光無限的生活:“朝入天苑中,謁帝蓬萊宮。青山映輦道,碧樹搖煙空。謬題金閨籍,得與銀臺通。待詔奉明主,抽毫頌清風(fēng)。歸時落日晚,躞蹀浮云驄。人馬本無意,飛馳自豪雄。入門紫鴛鴦,金井雙梧桐。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豐??煲馇覟闃?,列筵坐群公。”(20)《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七冊,第3380~3382頁。詩人以文辭之麗,得以供奉翰林,朝朝晚歸,雖無意夸耀于人前,而人馬飛馳,固已自顯豪雄之姿。李白這樣寫,目的不是為了炫耀,而是為他下面的思想作鋪墊:“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轉(zhuǎn)蓬。早達勝晚遇,羞比垂釣翁?!薄妒酚洝R太公世家》:“呂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于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于渭之陽,與語大說,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圣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耶?吾太公望之久矣?!侍栔弧?,載與俱歸,立為師?!?21)司馬遷:《齊太公世家》,《史記》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1782頁。對于呂尚的晚年得遇,李白還是頗為欣賞的,故有詩曰:“朝歌鼓刀叟,虎變磻溪中。一舉釣六合,遂荒營丘東。平生渭水曲,誰識此老翁?”(22)《鞠歌行》,《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二冊,第538頁。把呂尚遇到文王稱之為“虎變”。雖然老年窮困,卻始終不放棄個人之志,堅信會釣得六合,呂尚終于迎來君臣遇合,比起一生不遇、老死蒿萊的士人,畢竟還是幸運的,這也正是李白所欣賞的。然而,晚年才有了建功立業(yè)的機會,終究還有遺憾。因為時光是不等人的,而人生又如轉(zhuǎn)蓬一般不定,要追求功業(yè),就應(yīng)該趁其年輕,似呂尚那樣年過古稀仍垂釣渭水,遇周文王才被見用,這是詩人不希望見到的遭遇。
李白及早建立功業(yè)的思想,其產(chǎn)生自然有其現(xiàn)實基礎(chǔ)。唐代在中國古代雖為封建社會的高峰期,尤其是盛唐,更是唐代的鼎盛時期,但人的壽命并不很長。杜甫詩中即言“人生七十古來稀”,其實際情況也是如此,杜甫享年58歲,其父杜閑59歲,祖父杜審言63歲。盛唐詩人中,孟浩然51歲,王維60歲,高適65歲,李白本人也只61歲。這種情況在古代歐洲也是如此,哀吟詩人米姆勒爾謨斯有這樣的對句:“如果沒有疾病,沒有焦慮的折磨,我要夠上六十歲才會死亡?!?23)第歐根尼·拉爾修:《明哲言行錄》第十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8頁。因此歐洲自古有五十五歲或六十歲以前退休制度。而蒙田在其隨筆中對青年30歲才可以擔任法官、25歲以后才可以支配自己的財產(chǎn)提出質(zhì)疑,認為人的壽命如此之短,為何不能使其更早工作(24)蒙田:《蒙田隨筆全集》第1卷,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302頁。。如此,我們才會理解,李白為何在青年時期,就感慨時光易逝,功名無期,期望功成名就于年少,而不是似姜尚到七十高齡才實現(xiàn)君臣的風(fēng)會。
所以,期望青年時顯達,不能排除李白欲少年得志、享受人生榮華的動機,但其中明顯具有恐懼衰老與死亡、渴望及早建立金石之功、通過不朽的聲名超越有限人生使生命價值和意義達于無限的心理。李白力圖把握個人的命運,打破生命的有限性,從生命價值而獲得精神意義的無限,這里表現(xiàn)出了詩人抗拒命運以獲取生命價值極致的悲壯的努力。
從古至今,關(guān)于李白的評價,有兩個偏見。宋人論盛唐詩,多揚杜抑李。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是認為李白的詩不關(guān)心蒼生社稷。趙次公《杜工部草堂記》說:“李、杜號詩人之雄,而白之詩多在風(fēng)月草木之間、神仙虛無之說,亦何補于教化哉!惟杜陵野老,負王佐之才,有意當世,而骯臟不偶,胸中所蘊一切寫于詩?!?25)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533頁?!耳Q林玉露》亦作如是說:“李太白當王室多難,海宇橫潰之日,作為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于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膂。其視杜少陵之憂國憂民,豈可同年語哉!”(26)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六《李杜》,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1頁。這種說法顯然是一種偏見。今人研究李白,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幾乎所有研究李白的論著和文章,都把李白詩歌視為盛唐氣象的代表,把其自信、自負、自許與積極向上的事功精神以及其作品的浪漫氣質(zhì),作為盛唐氣象的核心內(nèi)涵,只有裴斐等極少的學(xué)者對此提出異議。
李白既然常懷大濟天下的心志,把拯時濟物視為實現(xiàn)個人生命意義的重要途經(jīng),就不可能超然物外,對社稷民生作壁上觀。事實上,李白“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27)《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四冊,第1687頁。,對社會現(xiàn)實給予了極大關(guān)注,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批判現(xiàn)實精神。李白的詩歌,充滿了對社會黑暗現(xiàn)象的質(zhì)疑與批判。這種質(zhì)疑、揭露與批判,是李白及其作品的核心屬性,也應(yīng)視為盛唐氣象的表現(xiàn)之一。郁賢皓說:“但盛唐時代也有許多弊政,有許多不合理的現(xiàn)象。而我們所說李白詩歌的盛唐氣象,不僅體現(xiàn)在肯定和追求光明的東西,同時也包括對社會陰暗面的批判?!?28)郁賢皓:《李白選集》“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2頁。此說頗有道理。
首先,李白詩對玄宗朝窮兵黷武給社會和人民帶來的沉重災(zāi)難,給予了強烈的關(guān)注和譴責。所可注意者,在這樣的作品中,李白關(guān)注的正是人之生命。
天寶年間,唐玄宗喜好邊功,發(fā)動了多次邊境戰(zhàn)爭。天寶八載(749)有哥舒翰石堡之役?!杜f唐書·哥舒翰傳》:“八載,以朔方、河?xùn)|群牧十萬眾委翰總統(tǒng)攻石堡城。翰使麾下將高秀巖、張守瑜進攻,不旬日而拔之?!?29)劉昫:《哥舒翰傳》,《舊唐書》第十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213頁。據(jù)《新唐書·王忠嗣傳》:“帝(玄宗)方事石堡城,詔問攻取計,忠嗣奏言‘吐蕃舉國守之,若屯兵堅城下,費士數(shù)萬,然后可圖,恐所得不讎所失,請厲兵馬,待釁取之?!垡獠豢?。……后翰引兵攻石堡,拔之,死亡略盡,如忠嗣言?!?30)宋祁、歐陽修:《王忠嗣傳》,《新唐書》第十五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553~4554頁。對于此類犧牲數(shù)萬士兵性命以獲邊功的戰(zhàn)爭,李白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其《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云:“君不能貍膏金距學(xué)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xué)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31)《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五冊,第2701頁。認為哥舒翰之取石堡與賈昌之流斗雞一樣,雖然可以換得封賞、博得玄宗恩寵,卻來路不正,不值得效法。一般認為,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之十三,就是有感于石堡之戰(zhàn)而作:“胡關(guān)饒風(fēng)沙,蕭索竟終古。木落秋草黃,登高望戎虜?;某强沾竽?,邊邑無遠堵。白骨橫千霜,嵯峨蔽榛莽。借問誰陵虐?天驕毒威武。赫怒我圣皇,勞師事鼙鼓。陽和變殺氣,發(fā)卒騷中土。三十六萬人,哀哀淚如雨。且悲就行役,安得營農(nóng)圃?不見征戍兒,豈知關(guān)山苦!李牧今不在,邊人飼豺虎?!?32)《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84~87、84、84頁。此詩奚祿詒批:“譏天寶初之開邊也。”(33)《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84~87、84、84頁。陳沆《詩比興箋》:“刺黷武也。”(34)《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84~87、84、84頁。皆得其旨。而《唐宋詩醇》卷一說此詩可與杜甫《前出塞》參看,最具慧眼:“開元以來,歲有征役,至王君戰(zhàn)勝青海,益事邊功。石堡,一城耳,得之不足制敵,不得無害于國。唐兵前后屢攻,所失無數(shù)。哥舒翰雖能拔之,而士卒死亡亦略盡矣。此詩極言邊塞之慘,中間直入時事,字字沉痛,當與杜甫《前出塞》參看。”(35)《唐宋詩醇》上冊,北京:三峽出版社,1997年,第8頁。邊關(guān)之蕭索荒涼,白骨蔽野,自然是因為胡人之犯邊,蕩覆民居,涂炭生靈,方得如此。因此天子震怒,調(diào)兵遣將以征伐之。但即使如此,李白的關(guān)注點仍在那些邊關(guān)的戰(zhàn)士,即每一個個體生命。他們不僅背井離鄉(xiāng),不能耕種于農(nóng)圃之中遂其耕桑之樂,還因為朝廷所用邊將不得其人,使千萬戰(zhàn)士死于蒿萊之中(36)此詩“豈知關(guān)山苦”下,一本有“爭鋒徒死節(jié),秉鉞皆庸豎。戰(zhàn)士塗蒿萊,將軍獲圭組”四句。,徒以血肉之軀飼于豺虎。對這些征夫,李白表示出深切的同情。
天寶十載(751)至十三載(754)數(shù)年,玄宗與南詔有瀘南之戰(zhàn)。據(jù)《舊唐書·楊國忠傳》:“南蠻質(zhì)子閣羅鳳亡歸不獲,帝怒甚,欲討之。國忠薦閬州人鮮于仲通為益州長史,令率精兵八萬討南蠻,與閣羅鳳戰(zhàn)于瀘南,全軍陷沒。”“國忠又使司馬李宓率師七萬再討南蠻。宓渡瀘水,為蠻所誘,至和城,不戰(zhàn)而敗,李宓死于陣。”(37)《楊國忠傳》,《舊唐書》第十冊,第3243頁。據(jù)《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天寶十載:“夏四月壬午,劍南節(jié)度使鮮于仲通討南詔蠻,大敗于瀘南。”(38)司馬光:《唐紀三十二》,《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9088頁?!爸拼竽純删┘昂幽稀⒈北該裟显t。人聞南詔多瘴癘,未戰(zhàn),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應(yīng)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舊制,百姓有勛者免征役。時調(diào)兵即多,國忠奏先取高勛。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震野?!?39)《唐紀三十二》,《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六,第9090頁?!顿Y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七,天寶十三載六月:“侍御史、劍南留后李宓將兵七萬擊南詔。閣羅鳳誘之深入,至大和城,閉壁不戰(zhàn)。宓糧盡,士卒罹瘴疫及饑死什七八,乃引還,蠻追擊之,宓被擒,全軍皆沒。楊國忠隱其敗,更以捷聞,益發(fā)中國兵討之,前后死者二十萬人,無敢言者。”(40)《唐紀三十三》,《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七,第9114頁。
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三十四所寫就是此次戰(zhàn)爭給百姓帶來的苦難:“羽檄如流星,虎符合專城。喧呼救邊急,群鳥皆夜鳴。白日曜紫微,三公運權(quán)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借問此何為?笑言楚征兵。渡瀘及五月,將赴云南征。怯卒非戰(zhàn)士,炎方難遠行。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困獸當猛虎,窮魚餌奔鯨。千去不一回,投軀豈全生。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平!”(41)《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163~169頁。李白并不在意這場戰(zhàn)爭正義與否,他所關(guān)心的是戰(zhàn)爭中無辜百姓的生命:“投軀豈全生?!彼麄儧]有經(jīng)過訓(xùn)練,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斗,“此南征之人,雖曰中國之師旅,其實怯弱之懦夫,不能受甲,非戰(zhàn)士也”。以這樣的百姓投之戰(zhàn)場,“譬如困獸之當乎猛虎,窮魚之餌乎奔鯨,乃投身殞軀于饞吻之中,適足以恣其一飽而已”,“夫驅(qū)市人而使之戰(zhàn),是棄之也”。(42)朱諫:《李詩選注》隆慶六年刊本,卷一。正是出于對無辜生命的同情,李白深刻感受到了這場征兵給無數(shù)個家庭造成的妻離子散的慘痛。如杜甫之《兵車行》,用他的詩描寫了征夫與家庭慘別時泣盡以血、日月為之無光的場面。更耐人尋味的是官方對百姓所受苦難的態(tài)度,一方面是征人以及其家人的悲痛欲絕,另一方面則是征兵者的漠然:“借問此何為?笑言楚征兵。”問者無疑是詩人李白,答者一定就是征兵的官人。李白用“笑言”二字,活脫脫暴露出官府對百姓生死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批判之意甚明。也正是出于對百姓不幸遭遇的同情,李白對這場戰(zhàn)爭持否定之態(tài)度:“白日曜紫微,三公運權(quán)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薄叭绾挝韪善?,一使有苗平?!睂τ谶@幾句詩,朱諫和《唐宋詩醇》的理解是準確的?!短扑卧姶肌吩疲骸啊兹铡木?,形容黷武之非?!?43)《唐宋詩醇》上冊,第12頁。朱諫云:“上言用兵以征云南,師出無功,是君相失于自修,所以不能致遠人之服也。當如大舜之伐有苗,一舞干戚,而有苗自格。蓋君德耀乎紫微,三公運乎權(quán)衡,則天地得一,四海自清矣。又何必勤兵于遠方,以至于喪師辱國若是乎!”(44)朱諫:《李詩選注》卷一。為了百姓的生命,李白主張皇帝要修其德使遠方臣服,而不是動用武力。
李白對待玄宗發(fā)動邊境戰(zhàn)爭的態(tài)度,詹锳先生有燭照幽微的論述:“在對待民族戰(zhàn)爭的問題上,李白的觀點所以不同于并世的一些著名詩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對于人民的態(tài)度?!谡麄€天寶時代,李白是始終反對不義戰(zhàn)爭的,而這種反戰(zhàn)主張是從愛護人民關(guān)懷人民出發(fā)的。”(45)《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前言”,第10頁。也就是說李白是看到戰(zhàn)爭給百姓造成的災(zāi)難性后果而反對戰(zhàn)爭的。李白出于積極用世的事功思想,在其樂府中,寫了諸多邊塞詩,如《塞下曲》《白馬篇》等,還寫了《少年行》《少年子》等俠少詩,這些詩都描寫了馳騁邊關(guān)、英勇作戰(zhàn)的戰(zhàn)士形象。其送友人赴邊的作品,也都鼓勵友人剪滅胡虜以收奇功。但是,李白這些詩中所寫的戰(zhàn)爭都是想象的戰(zhàn)爭,當然也是抽象的戰(zhàn)爭。李白一旦親眼看到邊境戰(zhàn)爭給百姓造成的苦難,他的作品一旦具體描寫到戰(zhàn)爭的殘酷,無論戰(zhàn)爭是被動的正義的,還是主動的非正義的,李白都持一種反對或保留的態(tài)度。對待邊遠的民族,李白不主張用戰(zhàn)爭討伐之,征服之,而是要君臣修其德而感化之,使其臣服,這樣就避免了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痛苦。李白對待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從根本上來自李白的生命意識,出自他對生命的極端重視。
安史之亂爆發(fā),李白不再反對朝廷戰(zhàn)爭,而且積極參加討伐叛軍的隊伍。李白寫于安史之亂中的作品,如《古風(fēng)五十九首》之十七“西上蓮花山”、《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扶風(fēng)豪士歌》等,都真實地反映了戰(zhàn)亂給國家造成的創(chuàng)傷,給百姓帶來的苦難。此時的詩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憂國憂民情感。而其描寫戰(zhàn)爭的筆墨或曰其關(guān)注點仍在戰(zhàn)爭涂炭生靈之上。如“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46)《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107頁?!爸性卟蚧?,烈火焚宗廟。太白晝經(jīng)天,頹陽掩余照。王城皆蕩覆,世路成奔峭。四海望長安,眉寡西笑。蒼生疑落葉,白骨空相吊?!?47)《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四冊,第1861頁?!奥尻柸嘛w胡沙,洛陽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如亂麻?!?48)《扶風(fēng)豪士歌》,《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二冊,第1036頁。自然也關(guān)注到了長安宗廟被焚、社稷傾覆的國家危難,但重點很顯然則在戰(zhàn)爭造成的百姓巨大傷亡上。百姓的生命輕同落葉,流血涂紅了野草,白骨遍于郊野,這是李白最為悲痛的。
其次,李白詩對唐代社會的許多腐敗現(xiàn)象給予了尖銳揭露與批判。
論起唐代社會,無論歷史與文學(xué),無不把盛唐即開天之治視為唐代乃至整個古代社會的盛世。但是在唐玄宗統(tǒng)治下,他既把唐王朝的統(tǒng)治推向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發(fā)展的高峰,同時又因為諸多政治的弊端,累積了尖銳的社會矛盾,最終導(dǎo)致安史之亂,使唐王朝急轉(zhuǎn)直下,走上下坡路。唐王朝的由盛轉(zhuǎn)衰是必然的,決定于封建制度的專制性,同時也與帝王的統(tǒng)治之術(shù)及其個人的興趣愛好有關(guān)。在唐代甚至可以說在整個封建社會的帝王中,唐玄宗自然是英明君主。開元時期,他任用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為相,政治開明有為,把社會推向生氣勃勃的全盛時期。但是受專制制度一人決定國家命運、一人決定國運興衰的制約,明君如唐玄宗亦終不免走上政治任性胡為、任人唯親的老路,人“一旦脫離了法律和公正就會墮落成世上最差等的動物”(49)亞里斯多德:《政治學(xu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7頁。,唐玄宗就是如此,所有的皇帝皆如此。天寶年間,他把大權(quán)委以李林甫和楊國忠,此二人排斥異己,忌用賢才,其統(tǒng)治淪入昏庸腐敗。
對玄宗朝的昏庸政治,李白從多個方面給予揭露和批判。
佞臣當?shù)馈⒅页急缓?、賢才斥退、忠奸顛倒的政治黑暗,自然是李白批判的重點。在李白的詩歌中,《古風(fēng)五十九首》多為比興寄寓之作,而其五十一“殷后亂天紀”寄寓最深:“殷后亂天紀,楚懷亦已昏。夷羊滿中野,綠葹盈高門。比干諫而死,屈原竄湘源?;⒖诤瓮駥D,女媭空嬋媛。彭咸久淪沒,此意與誰論?”(50)《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228~231頁。此詩蕭士赟注以為“其作于貶責張九齡之時”(51)楊齊賢、蕭士赟:《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第一冊卷二,第230頁。,陳沆《詩比興箋》卷三:“此嘆明皇拒直諫之臣,張九齡、周子諒俱竄死也?!?52)陳沆:《詩比興箋》,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2頁?!顿Y治通鑒》二百一十四《唐紀三十》,開元二十五年:“夏,四月辛酉,監(jiān)察御史周子諒彈牛仙客非才,……流瀼州,至藍田而死。李林甫言:‘子諒,張九齡所薦也?!鬃?,貶九齡荊州長史?!?53)《唐紀三十》,《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四,第9004頁。詹锳先生《李白詩文系年》據(jù)此系于開元二十八年張九齡卒后。復(fù)旦大學(xué)所編《李白詩選》則認為此詩是為李適之、李邕被李林甫害死而寫:“唐玄宗后期,信用奸佞的李林甫,政治腐敗黑暗。天寶六載,北海太守李邕、淄川太守裴敦復(fù)都被殺。李林甫又奏分遣御史,在貶所將隴右節(jié)度使皇甫惟明、前刑部尚書韋堅等殺害。當時左相李適之被貶為宜春太守,聽到消息,也服毒自殺,事見《資治通鑒》卷二一五。李適之是唐的宗室(他于玄宗是從祖兄弟行),和李白是好友。這首詩用殷、楚的宗室比干、屈原的歷史題材來諷刺現(xiàn)實,很可能是為追悼李適之而寫?!?54)復(fù)旦大學(xué)古典文學(xué)教研組編:《李白詩選》,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98頁。郁賢皓亦贊同此說。
天寶四、五載間,宰相李林甫因與左相李適之爭權(quán),陰謀除掉李適之及與其關(guān)系密切的刑部尚書韋堅等人,受牽連的還有名士北海太守李邕等?!顿Y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五記之甚詳:天寶四載“九月癸未,以陜郡太守、江淮租庸轉(zhuǎn)運使韋堅為刑部尚書,罷其諸使,以御史中丞楊慎矜代之。堅妻姜氏,皎之女,林甫之舅子也,故林甫昵之。及堅以通漕有寵于上,遂有入相之志,又與李適之善。林甫由是惡之,故遷以美官,實奪之權(quán)也。”(55)《唐紀三十一》,《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五,第9042~9044、9046、9050、9052頁。五載:“初,太子之立,非林甫意。林甫恐異日為己禍,常有動搖東宮之志,而堅,又太子之妃兄也?;矢ξ┟鲊L為忠王友,時破吐蕃,入獻捷,見林甫專權(quán),意頗不平。時因見上,乘間微勸上去林甫,林甫知之,使楊慎矜密伺其所為。會正月望夜,太子出游,與堅相見,堅又與惟明會于景龍觀道士之室。慎矜發(fā)其事,以為堅戚里,不應(yīng)與邊將狎昵。林甫因奏堅與惟明結(jié)謀,欲共立太子。堅、惟明下獄,林甫使慎矜與御史中丞王、京兆府法曹吉溫共鞫之。上亦疑堅與惟明有謀而不顯其罪,癸酉,下制,責堅以干進不已,貶縉云太守,惟明以離間君臣,貶播川太守;仍別下制戒百官?!?56)《唐紀三十一》,《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五,第9042~9044、9046、9050、9052頁?!皩⒆魃俳稠f蘭、兵部員外郎韋芝為其兄堅訟冤,且引太子為言;上益怒。太子懼,表請與妃離婚,乞不以親廢法。丙子,再貶堅江夏別駕,蘭、芝皆貶嶺南。然上素知太子孝謹,故譴怒不及。李林甫因言堅與李適之等為朋黨,后數(shù)日,堅長流臨封,適之貶宜春太守,太常少卿韋斌貶巴陵太守,嗣薛王琄貶夷陵別駕,睢陽太守裴寬貶安陸別駕,河南尹李齊物貶竟陵太守,凡堅親黨坐流貶者數(shù)十人。”(57)《唐紀三十一》,《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五,第9042~9044、9046、9050、9052頁。六載:“春,正月辛巳,李邕、裴敦復(fù)皆杖死?!薄傲指τ肿喾智灿芳促H所賜皇甫惟明、韋堅兄弟等死。羅希奭自青州如嶺南,所過殺遷謫者,郡縣惶駭。排馬牒至宜春,李適之憂懼,仰藥自殺。至江華,王琚仰藥不死,聞希已至,即自縊。希奭又迂路過安陸,欲怖殺裴寬,寬向希奭叩頭祈生,希奭不宿而過,乃得免。李適之子霅迎父喪至東京,李林甫令人誣告,杖死于河南府。給事中房琯坐與適之善,貶宜春太守?!?58)《唐紀三十一》,《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五,第9042~9044、9046、9050、9052頁。
《古風(fēng)》其五十一的寓意及其批評的指向是很明顯的。那就是朝廷昏庸,不分邪正,紀綱混亂,忠臣被竄,讒佞小人盈滿于側(cè),國家呈現(xiàn)亂亡之象。雖然無法坐實為張九齡、李適之等事件而寫,但顯然是有感于此類的事件而發(fā),殷憂之感,怨憤之情,躍然紙上。
但更多的時候,李白是從自身遭讒黜退的遭遇來批評玄宗的用人之道的。在李白批判現(xiàn)實的詩篇中,有相當一部分表現(xiàn)的是才不得其用的主題。這一主題所反映的是詩人追求個人生命意義的心志與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詩人以管晏自許,“以當世之務(wù)自負”,而現(xiàn)實卻不能給其提供一展抱負的機會,詩人自感有一種不為世用的悲憤,由此而認識到社會的不合理:“奈何青云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59)《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十四,《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91頁。對這種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詩人進行了最為激烈的批判?!洞鹜跏躬氉糜袘选罚骸白蛞箙侵醒娱嗉雅d發(fā)。萬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蒼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人生飄忽百年內(nèi),且須酣暢萬古情。君不能貍膏金距學(xué)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xué)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fēng)射馬耳。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fēng)。折楊皇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由來賤奇璞。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一談一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韓信羞將絳灌比,禰衡恥逐屠沽兒。君不見李北海,英風(fēng)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60)《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五冊,第2700~2707頁。此詩因詩思跳躍性甚強,故被蕭士赟批評為“造語用事,錯亂顛倒,絕無倫理,董龍一事,尤為可笑,決非太白之作”(61)《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第二冊卷十九,第123頁。。詹锳先生《李白詩文系年》已辨其非。詩之義脈、情感線索、情感基調(diào)是清楚的。李白以自身在朝中的遭遇為反思的對象,對明皇朝的用人之道提出尖銳的質(zhì)疑。斗雞之徒得寵,不惜犧牲戰(zhàn)士生命的武夫得封,而身懷經(jīng)國方略的士人卻在朝中遭人嫉妒,遭人誹謗,被帝王輕視?!皹溟话喂?,囚鸞寵雞?!?62)《萬憤詞投魏郎中》,《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七冊,第3508頁。在這樣的朝廷之中,魚龍混雜,石玉莫辨,忠奸不分,以致李邕那樣的賢才、裴敦復(fù)那樣的功臣,皆遭陷害而被杖殺。這是合理的選用人制度嗎?這是正常的政治制度嗎?非也!如此昏庸君王,如此政治氛圍,實現(xiàn)個人生命價值的功業(yè)豈有可能,而且又有什么意義!在質(zhì)疑中,李白對朝政的不合理給予了最為尖銳的批判,雖然用了比興手法,但憤激之情,毫不掩飾。
論及李白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其作品的反映,自然要涉及李白杜甫優(yōu)劣問題。這一問題主要是圍繞二人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以及其作品的表現(xiàn)與否而展開的。胡適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所著《白話文學(xué)史》中,一方面承認:“李白是一個天才絕高的人,在那個解放浪漫的時代里,時而隱居山林,時而沉醉酒肆,時而煉丹修道,時而放浪江湖,最可以代表那個浪漫的時代,最可以代表那時代的自然主義的人生觀?!?63)胡適:《白話文學(xué)史》,上海:新月書店,1928年,第282頁。然而,胡適又提醒讀者,“李白究竟是一個山林隱士”,“是個出世之士”(64)《白話文學(xué)史》,第292、292~293、293、310、311頁。,他的人生態(tài)度遠離人間生活,“所以我們讀他的詩,總覺得他好像在天空中遨游自得,與我們不發(fā)生交涉”,“終覺得他歌唱的不是我們的歌唱”(65)《白話文學(xué)史》,第292、292~293、293、310、311頁。。相反,胡適則贊許杜甫是“我們的詩人”。(66)《白話文學(xué)史》,第292、292~293、293、310、311頁。胡適認為,八世紀下半葉和九世紀上半葉的文學(xué)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光輝燦爛的時期,與八世紀上半葉文學(xué)相比,此一時期的文學(xué)“最不同之點就是那嚴肅的態(tài)度與深沉的見解”,“偉大作家的文學(xué)要能表現(xiàn)人生——不是那想象的人生,是那實在的人生:民間的實在痛苦,社會的實在問題,國家的實在狀況,人生的實在希望與恐懼”(67)《白話文學(xué)史》,第292、292~293、293、310、311頁。?!皟?nèi)容是寫實的,意境是寫實的”。而“這個時代的創(chuàng)始人與最偉大的代表是杜甫”(68)《白話文學(xué)史》,第292、292~293、293、310、311頁。。胡適的李杜優(yōu)劣態(tài)度可見十分鮮明。的確,李白對民間百姓的生活和疾苦不甚了解,也不如杜甫體會深刻,故無法寫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樣深刻揭露出社會不公的詩句。李白所交往者多達官貴人,尤其是兩次長安之行和東都洛陽的生活,出入宮內(nèi)外,直接與上至帝王下至王公顯貴接觸,了解到這一階層的生活。他的作品對公侯奢華并橫行社會的生活有所反映?!豆棚L(fēng)五十九首》其十六:“天津三月時,千門桃與李。朝為斷腸花,暮逐東流水。前水復(fù)后水,古今相續(xù)流。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游。雞鳴海色動,謁帝羅公侯。月落西上陽,余輝半城樓。衣冠照云日,朝下散皇州。鞍馬如飛龍,黃金絡(luò)馬頭。行人皆辟易,志氣橫嵩丘。入門上高堂,列鼎錯珍羞。香風(fēng)引趙舞,清管隨齊謳。七十紫鴛鴦,雙雙戲庭幽。行樂爭晝夜,自言度千秋。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黃犬空嘆息,綠珠成釁仇。何如鴟夷子,散發(fā)棹扁舟?!?69)《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97~101頁。此詩是詩人在洛陽見到時貴的生活有感而發(fā),所諷者是那些謂富貴可保、只知道有進不知有退的王公大臣。開篇八句是寓言,言桃李雖然灼灼其華,但朝開暮落,終逐流水而去,了無蹤影。天津橋下的流水前后相續(xù),但天津橋上的行人,卻是新人代替了舊人。此乃寓言富貴之不能長久也。所以此詩的主題就是表現(xiàn)李白功成身退的思想。此詩對達官貴戚的豪奢生活作了生動的描寫:他們上朝下朝,意氣洋洋,馬如飛龍,使路上行人為之驚退,氣焰極為囂張。退朝之后,家庭生活奢華至極,食列珍饈,齊謳趙舞,美色滿堂,游樂宴飲,夜以繼日。對此時貴沉溺于奢侈生活而不知返的人生態(tài)度,李白顯然是持諷刺之意的。《唐宋詩醇》將此詩與杜甫《麗人行》相比:“杜甫《麗人行》,其刺國忠也微而婉,此則直而顯,自是異曲同工?!稌吩唬骸痈咚嘉#璨晃┪??!x此能令權(quán)門膽落。”(70)《唐宋詩醇》上冊,北京:三峽出版社,1997年,第9頁。揭示出了此詩的價值所在。
當然,李白最鄙視的是那些靠取悅玄宗而暴貴的奴才們,對他們的揭露也最為深刻?!豆棚L(fēng)》其二十四:“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71)《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127~130、38~40、220~221頁。陳鴻《東城老父傳》:“玄宗在藩邸時,樂民間清明節(jié)斗雞戲。及即位,治雞坊于兩宮間。索長安雄雞,金毫鐵距,高冠昂尾千數(shù),養(yǎng)于雞坊。選六軍小兒五百人,使馴擾教飼。上之好之,民風(fēng)尤甚,諸王世家,外戚家,貴主家,侯家,傾帑破產(chǎn)市雞,以償雞直。都中男女以弄雞為事,貧者弄假雞。帝出游,見昌弄木雞于云龍門道旁,召入為雞坊小兒,衣食右龍武軍。三尺童子入雞群,如狎群小,壯者弱者,勇者怯者,水谷之時,疾病之候,悉能知之。舉二雞,雞畏而馴,使令如人。護雞坊中謁者王承恩言于玄宗,召試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為五百小兒長,加之以忠厚謹密,天子甚愛幸之,金帛之賜,日至其家。開元十三年,籠雞三百從封東岳。父忠死太山下,得子禮奉尸歸葬雍州??h官為葬器。喪車乘傳洛陽道。十四年三月,衣斗雞服,會玄宗于溫泉。當時天下號為神雞童。時人為之語曰:‘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輿。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72)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3992頁。是知李白此詩乃為實筆,筆鋒所向就是玄宗身邊如賈昌、宦官等佞幸者流。這些得志的囂小,搜刮財富,廣開甲舍名苑,如連云成片(73)《舊唐書·宦官傳》:“玄宗尊重宮闈,中官稍稱旨,即授三品將軍,……故帝城中甲第,畿甸上田,果園池沼,中官參半于其間矣?!保鲩T時更是顯赫驕橫:車所過處,灰塵暴起,日月為之昏暗,氣息逼人。李白此詩的價值在于生動地描寫出皇帝身邊奴才的本性、奴才的特點。他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人永遠是兩個面孔,對主子奴顏婢膝,極盡討好之能事,對百姓卻頤指氣使,鼻息干虹霓。而這些時貴所仗恃者何?只因為作出奴才相討好主子、取得主子的歡心而被寵幸而已。這樣,李白矛頭所向,就不僅僅是那些皇帝身邊的奴才,而是皇帝老兒自身了。其實,此詩最厲害的還有最后一筆:“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被实刍栌沽耍槐嫘罢?,并天下之人,皆不識好歹了,這不更可悲、更無望嗎!
對于玄宗,有研究者認為,李白的作品也諷刺了他喜好神仙的荒唐。認為《古風(fēng)》其三“秦皇掃六合”、其四十八“秦皇按寶劍”、其四十三“周穆八荒意”,是為玄宗好神仙而寫。《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四《唐紀三十》,玄宗開元二十二年,曾接方士張果入宮,“至東都,肩輿入宮,恩遇甚厚”。(74)《唐紀三十》,《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四,第8978、8982頁?!坝墒穷H信神仙。”(75)《唐紀三十》,《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四,第8978、8982頁。又,天寶九載:“時上尊道教,慕長生,故所在爭言符瑞,群臣表賀無虛月?!?76)《唐紀三十二》,《資治通鑒》第十三冊卷二百一十六,第9080頁。研究者據(jù)此認為李白的詩是借秦始皇和周穆王好神仙而諷刺玄宗。但李白自己慕神仙,一生且信且疑,個人且如此,卻寫詩批評玄宗,似乎并不可能。但三詩的諷刺之意甚明:“銘功會稽嶺,騁望瑯琊臺。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額鼻象五岳,揚波噴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徐巿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77)《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127~130、38~40、220~221頁?!扒鼗拾磳殑?,赫怒震威神。逐日巡海右,驅(qū)石駕滄津。征卒空九,作橋傷萬人。但求蓬島藥,豈思農(nóng)鳸春。力盡功不贍,千載為悲辛?!?78)《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127~130、38~40、220~221頁。這兩首寫秦始皇好虛妄而不恤民情。帝王好虛妄,圖長生,是此二詩所諷對象之一,但重點似不在此,而是諷刺帝王為了個人一己之好,動用大量民力物力,勞民傷財。秦王為筑阿房宮,動用七十萬刑徒;為入海尋找仙人,又遣數(shù)千童男童女;為到東海觀日出,征九州之卒,傷萬人之命,為他填海造橋。動用民力物力,只圖自己長生,絲毫不問農(nóng)民的耕耘稼穡?!端囄念惥邸肪砥呤拧鹅`異部下》引《三秦略記》:“始皇作石橋,欲過海觀日出處。于時有神人能驅(qū)石下海,城陽一山,石盡起立,嶷嶷東傾,狀似相隨而去。云石去不速,神人輒鞭之,盡流血,石莫不悉赤,至今猶爾?!笔菫槔畎自娝荆贿^這里所寫的只是造石橋之事,而征卒之多,傷人之巨,顯然是李白想象之辭,目的在渲染秦王荒誕不經(jīng)行為損害的是無辜的百姓。而《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四十三:“周穆八荒意,漢皇萬乘君。淫樂心不極,雄豪安足論。西海宴王母,北宮邀上元?,幩勥z歌,玉杯竟空言。靈跡成蔓草,徒悲千載魂?!?79)《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一冊,第202~204頁。則重在諷刺周穆王的淫樂無極。
總之,這些作品都表現(xiàn)出了李白對社會的極大關(guān)注。而這種關(guān)注,即出于他為了實現(xiàn)個人生命價值的功業(yè)理想,出于他“以當世之務(wù)自負”的心態(tài)。批判現(xiàn)實即意味著要改造現(xiàn)實,在揭露不合理社會的后面,即隱藏著詩人“??h清一”的理想,和實現(xiàn)這種理想政治舍我其誰的心理,以及為這種理想政治不懈追求進取的精神。從中可見李白對生命意義的執(zh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