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角晚水
——她掙扎著探出手去,渾身浴血也要遮住他含淚的眼睛:“別看?!?/p>
【1】
寒濯跪坐在懸淵宮正殿前,和無數(shù)裝金載玉的箱子一起。
她和這些玩物一樣,都是被歸瑛宗送給懸淵宮的,確切地說,是送給世人口中那位叱咤風云、性格乖戾的宮主,以作示好的。
當今江湖波譎云詭,各派爭權(quán)奪利本就如火如荼。宜澤之戰(zhàn)后,懸淵宮大捷,從此一門獨大,各派不得不做小伏低,無論先前如何孤高,以正派自居,如今也只有爭先恐后向昔日不齒的魔教送禮以求周全的份。
獻美人保平安的門派倒也不止歸瑛宗一個,只不過像寒濯這般身份的……她撫了撫自己綰起的青絲,目光冷然,看著一個個花容月貌的姑娘被粗暴地丟出來,暗想:這位宮主實在不懂得憐香惜玉。
“都已嫁做人婦了,竟還敢觍著臉上門獻媚!”
“可不是嗎!我聽說這位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歸瑛宗宗主謝沉藍的夫人!為了保命,連一派臉面都不要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身后已有壓不住性子的美人們指指點點,寒濯充耳不聞地挺直脊梁,她自是不比那些箱子里的珠翠綾羅高貴,但也絕不比這些人卑賤。
“歸瑛宗呈雪珍珠兩箱,極品花雕十壇,流云錦百匹……”
殿內(nèi)侍從仍在兢兢業(yè)業(yè)地開箱唱禮單,玉石屏風后那道原本影影綽綽的身形卻在聽到“歸瑛宗”后坐了起來,曲指輕叩屏風三下,示意讓人進來。
寒濯周遭頓時鴉雀無聲,誰也不知方才還對她們不屑一顧的懸淵宮宮主為何突然轉(zhuǎn)了性,唯有寒濯本人依舊面不改色,起身穩(wěn)步踏過金門檻,將一切猜疑、忌恨隔絕在外。
還是這樣愛排場啊。
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一身華服的男子徑直向這邊過來,禁步環(huán)要最精致,黃金冠要最亮,發(fā)帶末端墜著的珠玉要最剔透,一路走著叮叮當當,響到人心里去。
這便是懸淵宮的新任宮主了,五年前開始嶄露頭角,在老宮主死后繼位,據(jù)說修為高絕,手段霹靂,與之交手者,無不慘敗??涩F(xiàn)下單看體態(tài),他活脫脫是個皎皎少年郎的模樣,和常年陰冷的懸淵宮很不相配。
可惜他臉上戴了張面具,一切猜度便也只能戛然而止。誰叫懸淵宮門人本就神秘,所練之毒術(shù)詭異又素來為名門正派所不齒,坊間甚至傳言這位宮主是因修習了某種魔功導(dǎo)致容顏盡毀,這才終日以假面示人。
寒濯卻知道不是這樣的。從他朝她走來的那一刻起,她的呼吸便幾乎停滯了,等到他在她身前站定,猝然抬手將她的發(fā)髻扯開,她才稍稍恢復(fù)了些知覺。
明明應(yīng)該只是第一面而已,可誰也沒有把自己當外人。
“你就這么想昭告天下自己是有夫之婦嗎,謝夫人?”他笑嘻嘻地問,嘴角微揚,是她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妖冶風情。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睛發(fā)紅,卻不舍得眨一下,被縛住的雙手抖得厲害。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佩劍揮出,劈開她的束縛,傾身上前,姿態(tài)無比曖昧:“美成這般模樣,謝沉藍怎么舍得把你送來?”
她不躲不避,由著他的氣息把耳郭打濕:“是我自己要來的?!?/p>
“哦?為你夫君犧牲至此,可真是夫妻一體,情比金堅?!彼Z聲漸沉,寒濯卻從中聽出一絲顫抖。
見她沒有出言反駁,他隱在面具后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更為陰鷙,剛要再說些什么,臉上忽然一涼——寒濯竟摘下了他的面具,于是他滿面縱橫密布的紅紋就這樣被一覽無余。而最可恨的是,他當下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別過臉去,不忍讓眼前的女子正視這副皮相。
他在心底自嘲千遍,寒濯已小心地轉(zhuǎn)過他的臉,捧住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良久,才緩緩道:“阿序,果真是你?!?/p>
溫如序深深地望她一眼:“難為謝夫人還能認出來,不過,你剛才喚我什么?”
寒濯一怔,將他眼底的恨意盡數(shù)收下,垂目看著自己被他扯亂的一頭烏發(fā),輕輕道:“你說過,我可以不叫你主人的?!?/p>
【2】
世人對美貌女子的最高贊譽莫過于美若天仙不似凡人,若按這個說法,寒濯生得美艷絕倫,確實不能算是凡人。
她是個藥人,在被溫如序之父溫鳴滄從苗疆銀葉寨帶回歸瑛宗以前,活得茫然又混沌。作為大眾眼中最低賤的存在,藥人被豢養(yǎng)的唯一用處便是隨時準備為主家犧牲,他們先得是藥,之后才能是個人,還是遠比普通奴仆都不如的下等人。
初入溫家時,正趕上用晚膳,她分明身無桎梏,卻緊張得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直到一個大雪團子撲過來,大大咧咧地抬起她的膝窩,將她抱到飯桌旁。彼時的溫如序年歲尚幼,因身子骨不好,常年裹著白狐裘,乍一看比她還像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抱她。
一旁的謝沉藍少年老成地蹙著眉上前,讓寒濯從此與溫如序以主仆相稱。
溫如序卻半點兒都沒辜負自己這副顧盼神飛的伶俐長相,擺手道:“什么主人,叫我阿序吧?!彼c點她的額頭,又指指自己,眼睛瞇成月牙,只顧朝她笑,“這個,阿序,要記住呀,溫如序?!?/p>
同她一樣,溫如序也活得像個異類。溫氏歷代秉持劍道,自祖上創(chuàng)建歸瑛宗以來,行走江湖,鋤奸扶弱,一言一行無不端方,偏偏到了這一代,少宗主溫如序雖天賦異稟,卻放浪形骸,不喜劍道,反而成天里盡鉆研些毒、藥之類的,令親朋好友都頭疼不已。倒是大弟子謝沉藍,謙謙君子,行事謹慎,擔得起歸瑛宗上下連著溫如序的一句“大師兄”,只可惜為外姓所累,無法繼承宗主衣缽,引得外人一片憾聲。
溫如序我行我素慣了,任憑旁人如何指摘,說他不配做未來宗主,他統(tǒng)統(tǒng)可以置之不理,唯獨父親的皤然雙鬢,他無法視若無睹。母親早逝,他自出生起,父親是如何殫精竭慮地照顧他,他心知肚明。因此,在溫鳴滄出發(fā)去苗疆前,他破天荒地主動替父親收拾行裝,末了,還安靜地侍立在一邊,一副準備悉聽教誨的模樣。
溫如序若仍同往常一般桀驁不馴,溫鳴滄自有千百句諄諄箴言用來數(shù)落,可他這樣乖巧,又叫老父如何苛責,于是話至喉頭,也不過是一句:“阿序,父親知你并非頑劣?!?/p>
溫如序愣了一下,臉上到底是一團稚氣未脫,沒繃住,眼角泛起紅來。
溫如序尚在娘胎里時,母親便中了劇毒,由此先天不足,出生后身患奇異的病,溫鳴滄四處求醫(yī)問藥皆是無門,正值壯年便愁得滿面風霜。
溫如序曾偷聽到父親與族中最德高望重的醫(yī)者談話,那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先生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說如若找不到靈藥,小公子未及弱冠,便會周身筋脈僵化,乃至斷裂,最終死去。
他從記事明理起便知自己這病兇險萬分,想要自救,可尋遍正道法門都不得要領(lǐng)。他實在不愿再見溫鳴滄多添一根白發(fā),無奈只得寄希望于所謂的旁門左道,什么偏方禁術(shù)都敢去試,如此磕磕絆絆的,倒也長到如今。他并不懼怕眾口鑠金,父親一句“知你”已足以抵消經(jīng)年病痛。
溫鳴滄見溫如序眼里亮晶晶的,不禁失笑,抬手擰了擰兒子的鼻尖:“父親走后,好好聽你沉藍師兄的話,切莫再胡亂用藥。你的藥,父親自會為你尋來。”
想他早年游歷苗疆,曾助銀葉寨結(jié)束內(nèi)亂,也見識過種種令人嘖嘖稱奇的蠱術(shù)妙法,此次故地重游,本著碰運氣的心態(tài)求助銀葉寨,不想歪打正著,寒濯的血液恰好可以壓制溫如序之疾。
不過是味藥罷了,向來不被當作人看的,銀葉寨圣女樂得成全,揚手一揮,送你便是,權(quán)當報恩。
溫如序從來都不知道,他的藥竟會是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姑娘,那樣小小軟軟的一團,粗麻腰帶掐著細細一把腰,仿佛稍微用點力就能斷掉。
這是他頭一回瞧見比自己更纖弱的生命,更無法想象這具單薄的身體該如何蘊藏磅礴的治愈之力。他見寒濯撲閃著小貓兒似的一雙眼睛,望著他的時候,里面水光瀲滟、朦朦朧朧的,直叫人心尖疼。
這樣也好,他發(fā)病時,她若要救他,必定會疼在身上,那他便將她疼進心里,如此,也算有來有往,不虧不欠了。
【3】
對待謝沉藍,溫如序一貫客氣,從不擺少宗主的架子。他知自己在別人眼中最是德不配位,私心里也覺得這位師兄妥帖、持重,從小到大替自己收拾了不少爛攤子,于公于私都遠比他更勝任宗主之位。他常想,倘若將來父親要他把歸瑛宗拱手相讓,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事實上,只要對方是謝沉藍,憑他們親如兄弟的這十余年交情,凡是他所有,都愿意給對方,除了寒濯。
可溫如序意識到謝沉藍鐘情于寒濯這件事,甚至比他看清自己對她的愛慕都要早。他們?nèi)舜蛐∫粔K兒長大,雖礙于身份之別,青梅竹馬朝夕相對,情誼也遠比血親更濃。
溫如序一直以為可以同謝沉藍分享一切,可寒濯及笄的那一日,他眼見她笑得明媚,將新做好的糕餅分給謝沉藍,謝沉藍的兩頰唰地紅了,而此刻天邊晚霞初現(xiàn),把寒濯的耳垂也映得一片紅。
他胸口突然積聚起一股說不清也道不明的酸氣,心尖宛如遭了一把溫和的蹂躪。他深知把糕餅給誰是寒濯的權(quán)利,可他更想把她圈入自己的領(lǐng)地,讓她成為自己所獨有。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xiàn)時,令他驚駭無比,隨即卻是恍然大悟——寒濯那樣美,那樣好,美得叫人失魂落魄,好得叫人總盼望長久??蛇@世間哪還有一種關(guān)系比夫婦更長久,一生一代只能有一雙人,再容不下其他任何。
但傾慕寒濯的何止他們兩個。為免節(jié)外生枝,溫如序的病同寒濯的藥人身份都是秘密,除了極少數(shù)親近之人,再無其他人知曉。
因此,江湖中人都以為寒濯只是溫如序的貼身侍婢,去歸瑛宗拜謁溫鳴滄,時常見他倆形影不離,便不由得多看兩眼。女子還好,若是男子,這幾眼望過去,少有不為寒濯心蕩神搖的,當時的武林第一大派穹清門少門主姜沖便是其中最不知收斂的一個。
姜沖生性囂張跋扈,又是出了名的二世祖,自歸瑛宗遙遙一面,就對寒濯窮追不舍。她忍了又忍,被謝沉藍苦口婆心地勸了許久,才沒施展蠱術(shù)賞姜沖一頓萬蟲撓心。
姜沖躲過一劫,溫如序心里卻很不舒坦。他不愿承認自己嫉妒寒濯聽謝沉藍的話,又難以啟齒自己的思慕,有生之年,頭一回慫成包子,只知一個人躲進地窖里喝悶酒。寒濯好不容易尋到他,他終于借著醉意壯了一次膽,掰著手指問:“沉藍師兄和那個少門主,你選誰?”
寒濯臉上的表情突然凝住,她深深望著他,不言語,久到他以為她又和小時候一樣失語了,忽地一只手伸來奪過他的酒盞,清晰地將他的五官露出。
“不是想知道答案嗎?為何連看我都不敢?”
溫如序嘴唇微抖,一只手將她的指尖抓住了,沉聲道:“誰說我不敢?初次見你,我就敢抱你,此后同吃同住,不分彼此,我有何不敢?”
他剛想說“只要你愿意,我明日便敢娶你”,寒濯已搶先一步笑開,梨渦也輕輕一蕩:“那你聽好,我選你?!?/p>
溫如序驀地就想吻上她的梨渦。
情若長久,何必急于一時,他終究還是按捺住了。姜沖卻沒有,捆了十個貌美的婢女往歸瑛宗山門前一丟,無賴似的要同他交換寒濯。他忍無可忍,不顧謝沉藍的勸阻,擼起袖子用最原始的方式暴揍了姜沖一頓。
寒濯至今依然記得溫如序張牙舞爪吼出的那句話:“阿濯不是物件,不是奴仆,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歸瑛宗將來的宗主夫人!”
溫鳴滄對待溫如序之事一向開明,畢竟于他而言,門第之別、世人成見都無法與兒子的終身幸福相提并論?;槎Y也由此辦得極為盛大,金碧輝煌得足以閃花滿座賓客的眼。
而當夜婚房之中,兩情繾綣正濃,寒濯的目光卻越過滿室珠玉琳瑯,落到溫如序手中一枚成色并不算新的翠玉墜上。
他伸手穿過她柔軟的發(fā),為她將墜子仔細系好,紅發(fā)帶垂在她的頸上,一下兩下,蕩得她鎖骨發(fā)燙。意氣風發(fā)的少年眉目艷麗,極盡溫柔地告訴她,這曾是母親的嫁妝,也是母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
她聽到他壓抑的哽咽聲,目光微轉(zhuǎn),仰頭迎了上去:“我死也不會摘下它的?!?/p>
【4】
“翠玉墜呢?”溫如序歪頭,幾乎與她唇齒相貼,目光卻是冷的,“你不是說,死也不會摘下它的嗎?”
這已是寒濯身陷懸淵宮的第十五日。溫如序仍然和剛與她相認時一樣,言辭鋒利,百般嘲諷,而她也跟當時一般,任他謾罵踐踏,報之以恒久的沉默。
他們本不該是這樣的,親密無間十余年,結(jié)為夫婦后更是疼惜對方到了骨子里,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加諸到彼此身上。
那時,隨著年歲增長,溫如序痼疾發(fā)作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寒濯心急如焚,往日沉靜的瞳仁里漸漸壓上越來越深重的愁緒,眉目再難舒展,唇色也因為長期失血日益蒼白。
溫如序不愿寒濯無休止地為他取血入藥,更為激進地尋找其他辦法,就連歸瑛宗附近那座終年巖漿沸騰、火舌嘶鳴的赤焰崖都去探了好幾遍,只因一本不知名的古籍里曾提到此崖長有異石,或可一用。
他未曾找到什么異石,卻在陰差陽錯中救下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頭。老頭借著山崖的陡峭練功,走火入魔,差點兒翹了辮子。
獲救后,老頭對著眼前的小友一通感恩戴德,卻又不知這看著便金貴的公子還缺什么,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索性拉著他拜了把子。
溫如序平素不羈,自然樂見其成,兩人結(jié)成忘年交,切磋數(shù)日后,他才知曉這頑童似的老頭竟是威名赫赫的懸淵宮宮主。
老頭自揭身份后,問他這個出身名門的一派少主是否恥于與魔教妖人為伍。
彼時皓月當空,溫如序風神疏朗,笑容坦蕩,遠勝月華:“兄有所不知,你我同為旁人眼中異類,而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問心無愧而已?!?/p>
老頭聞言也笑:“如此,赤焰崖幫不了賢弟的,我懸淵宮幫得了?!?/p>
寒濯與謝沉藍找到溫如序時,曠野寂靜無聲,月也西沉,除了他掌中正噗噗運作著的一枚紅色珠子,此地再無聲色。
溫如序全神貫注,顯然已經(jīng)沉浸其中,那珠子像是個能吞吐呼吸的活物,與他視線平齊時,忽地紅光大盛,而他氣息頓沉,突然嘔出一口血來。
“阿序!”寒濯顫聲大喊,仿佛嘔血的是她。
謝沉藍阻攔不及,她早就急奔上前,攬過溫如序的肩頭,重重地一握:“阿序,醒來!”
溫如序驟然睜眼,神志尚未完全清醒,雙手已先有了動作,將寒濯往懷中一帶,牢牢圈住,那紅光便又只打在他身上,激得他又吐一口血,臉上霎時起了一道紅紋。
“別怕,”手臂在寒濯的身側(cè)收緊,他抱著她,聲音低低地安撫,“我找到救自己的辦法了?!?/p>
他新煉制的這顆珠子喚作天星珠,運作時升騰起的力量可克制他的頑疾,有了它,病情雖仍是不能根治,但至少今后不必再連累寒濯傷心傷身。
只是他絕不會告訴寒濯,萬物相生相克,此珠雖妙,卻無異于以毒攻毒,每每運作,必有反噬,嘔血與紅紋便是反噬之果。隨著運功次數(shù)增加,紅紋維持的時間也會越來越長,直至成形,永不消散,并且紅紋一旦見光便易皴裂,疼痛異常,非常人所能忍受。
但是,比起傷害寒濯,自傷其身,溫如序甘之如飴。左右不過皮相而已,大不了日后都戴面具便是,她又不會嫌棄他。
他埋頭在寒濯的頸窩,笑得止不住,卻聽謝沉藍道:“如序,方才我心緒大亂,直視天星珠時,手腳全不聽人使喚,此珠是否還有旁的用途?”
溫如序高深莫測地朝謝沉藍一擠眼:“不愧是沉藍師兄,慧眼獨具。”
天星珠實乃懸淵宮獨門秘寶,老宮主雖將煉制方法傾囊相授,可就連他自己都未曾煉出過一顆如此純正的天星珠。溫如序一試便成,天賦之高,機緣之深,可見一斑。而此珠最大的作用在于可操控他人心神,形同一件絕頂武器,若他當真存有此念,擁有此珠,無異于擁有翻云覆雨之能。
見他很是得意,寒濯神色微微一沉,告誡他此物危險,正道人士又對懸淵宮成見頗深,萬不可將他煉出天星珠一事告知外人。
溫如序不以為意,想說“你和師兄怎么算是外人”,話到嘴邊,知她心憂,便強行忍住,眼角一挑,用力地點了點頭。
【5】
自成婚后,溫如序?qū)桨l(fā)百依百順,懼內(nèi)的名聲在外,他倒樂在其中,因此直到他煉成天星珠的消息在江湖中甚囂塵上,他依然不知是哪里出了錯,這件事為何會被泄露。
事態(tài)發(fā)展急轉(zhuǎn)直下,容不得他多想。不過短短十天,穹清門便自恃江湖地位,以溫如序與魔教勾結(jié)煉制邪物為由上門找碴。帶頭的就是當日覬覦寒濯的那位廢物少門主姜沖,挑的時間恰好在溫如序挨過一次病發(fā)后。
畢竟是血肉之軀,溫如序尚發(fā)著高燒,被寒濯按在榻上喂藥,便有門人急報,姜沖率領(lǐng)穹清門一干精壯人馬,浩浩蕩蕩地堵在山門前,揚言非要他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不可。
這話蠻橫無理得讓溫如序邊咳邊笑,煉制天星珠與天下人何干,他又憑什么要對天下人交代,若說真有什么罪過,想必是懷璧之罪吧。
姜沖討說法是假,想趁機將天星珠占為己有是真。溫如序心知肚明,可不得不與之應(yīng)對?,F(xiàn)下正值溫鳴滄閉關(guān),歸瑛宗群龍無首,一派安危,他這個做少宗主的自是責無旁貸,于是接過寒濯遞來的藥猛灌幾口,起身與謝沉藍一道下山。
他本意想與姜沖好好爭辯,卻不知姜沖為何一見他就頓時暴跳如雷,領(lǐng)著弟子們非要跟他往死里打。
他兀自發(fā)著燒,頭重腳輕,手上失了分寸,傷了幾個穹清門弟子,立刻引來姜沖狂風驟雨般的報復(fù)。
溫如序不堪其擾,撐著眼皮想退出戰(zhàn)局好言相勸,忽聽一聲隱忍至極的悶哼從斜后方傳來,那是謝沉藍的所在。想必沉藍師兄是受傷了,簡直欺人太甚!
天星珠在袖中蠢蠢欲動,溫如序心緒激蕩,眉眼一凜,提劍轉(zhuǎn)身一刺,誰知本該在謝沉藍身側(cè)的姜沖忽然旋身上前,不偏不倚地撞上他的劍鋒……
“阿序!”寒濯不知何時也已趕到,聲嘶力竭地喚他。
正是這聲呼喚將溫如序從恍惚中拉回。他瑟縮了一下,不敢回頭去看,但姜沖的血已然噴濺出來,飛上他的臉,害得他陡然一震。
姜沖死了,無論原因是什么,蓄意也罷,為救謝沉藍錯殺也罷,一切已無可挽回。
時至今日,每逢想起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溫如序的全身經(jīng)脈都像是被燒灼過一般刺痛無比。
寒濯動用蠱術(shù)暫時制住穹清門人,雙眸赤紅著讓他快逃。
他渾渾噩噩地流落在外,有家不得歸,又在不久之后迎來又一道五雷轟頂——溫鳴滄出關(guān)后,親自上穹清門,為平息門主雷霆之怒,自刎謝罪。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父親再也不必操心,他已經(jīng)可以靠自己生存下去,就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父親。
后來回想,出逃的那幾日,他連時間的概念都忘卻了,不知路在何方,甚至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該死。他從每個想要一了百了的噩夢里驚醒,一團亂麻的腦子里偶爾閃過僅有的色彩,是寒濯的臉,美得像是幻覺。
他硬撐著往回趕,那時他以為,即使萬劫不復(fù),一無所有,至少他還有寒濯。
可是,他錯了。
沒有他的歸瑛宗依然井然有序,謝沉藍穩(wěn)定亂局,坐鎮(zhèn)門中,儼然已是宗主派頭。
偷偷潛入內(nèi)院,躲在回廊柱后,溫如序猶自笨拙地安慰自己,不要緊,沒關(guān)系,沉藍師兄原本便比他穩(wěn)重,虛名、地位,他并不在乎……
兩串并行的腳步由遠及近,溫如序內(nèi)心的聲音倏然頓住——他窺見謝沉藍送寒濯至寢房前,溫言軟語地說了許多體己話。
而寒濯低垂著眼,沉默了一瞬,緩緩靠在謝沉藍的懷里。他們靜靜相擁,無聲勝有聲,周圍的一切頃刻間皆為多余。
他溫如序也是多余的。
病痛纏身,他在高燒和寒冷中茍延殘喘,仍不肯死心。他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冒險在寒濯的寢房枕下留下的字條,只記得當時支撐他活下去的全部信念都在于讓她看到他的留書,與他一起走。
他卑微到可以將此刻所見和血咽下,再不提起,更不需要寒濯解釋。
但他次日等來的是各派的聯(lián)合圍剿,其中甚至包括歸瑛宗的門人。黑壓壓的人群沖向他,密密麻麻的長劍指向他,他被逼至赤焰崖邊,無數(shù)正義的呵斥者叫囂著要他交出天星珠,罵他害死老父,昨夜回來又重傷待他如親弟的謝沉藍,不孝不悌,罪不容誅。
他身體一直未愈,他們的指控刺心入骨,終是令他眼眶發(fā)黑,愴然落下一滴淚來。他已無力駁斥,更無心思考謝沉藍怎會受傷,又怎會將這罪名安到他的頭上,他只是偏了偏頭,對上正撥開人群、面容慘白的寒濯。
她周身殺氣升騰,他看不清她用了何種蠱術(shù),陣陣白霧已將人群裹住,而她沖上前,朝他伸出一只蒼白顫抖的手,哄孩子似的要他回來。
他瞳孔失焦,映著的唯一一點兒亮色就是寒濯的手。
“阿濯,我不曾傷害謝沉藍,你可信我?”
寒濯死盯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答非所問:“別做傻事,先回來?!?/p>
山風掠起,他遍體生涼,四肢舒展,往后又退一步:“你我成親時曾立下誓約,生同衾,死同穴,如若我活不下去了,你可愿陪我?”
寒濯渾身一顫,沉默,還是沉默。
罷了。異類從來只有他一個,是他愚蠢透頂,竟幻想真會有人同他一起,跋涉于這茫茫塵世,直至生死相隨。
【6】
溫如序又發(fā)病了。
五年過去,時光如鈍刀一般安安靜靜地割著心,舊疾不是沒有發(fā)作過,在寒濯面前發(fā)作卻是頭一次。
病痛折磨著四肢百骸,滲進肺腑,宛如一次次凌遲的輪回,他痛得失語,躲開寒濯的觸碰后,幾乎是撲倒在地。
五年前,他心如死灰落了崖,被早早等在附近的懸淵宮老宮主救回。既然人人都說他不配立足正道,他便墮入所謂的魔教又如何?哪怕瀕臨崩潰,他依然為他與寒濯找好了后路,只可惜,她不愿陪。
落崖令他的身體和記憶雙雙受到重創(chuàng),他過得不辨晨昏,唯心頭一點單薄殘存的記憶,仍依稀記得寒濯,以致執(zhí)念叢生,心魔纏繞,也要恢復(fù)記憶。一晃經(jīng)年,過往種種甜蜜與苦痛終于被悉數(shù)憶起,而她也再次回到他身邊,卻已物是人非。
溫如序痛得意識潰散,寒濯緊緊地抓著他,只覺得這痛感似乎也能共情,同樣炸裂在她五臟六腑之中。她本能地捋起衣袖,和從前的許多次一樣想要為他放血,手伸了一半,卻好似想起什么似的縮了回去。
記憶如潮水般涌入腦海,溫如序的眼神狠狠地攫住她臂上顯而易見的新疤痕,嘴唇發(fā)抖,大笑出聲:“一仆二主,一女二夫,真是貞潔烈女啊,夫人!”
他執(zhí)掌懸淵宮后,宮中弟子對歸瑛宗的動態(tài)事無巨細一一稟明。他知寒濯在他“死后”不久便很快再嫁謝沉藍,兩人還有了個孩子,更知謝沉藍也曾用過她的血液入藥,只因藥人之血對功力增長大有裨益??绅埵钦J定寒濯背叛,他也始終舍不得如下屬所言將她捉來。即便這些年次次發(fā)病次次痛到麻木,他仍舊堅持用天星珠克制,不忍傷她一分一毫。
而她當真就讓他的溫柔次次撲個空,一刀子捅到底,不拆得他心神俱碎不算完。她背棄鴛盟,棄他一人入黃泉,如今連他發(fā)病,都可以視若無睹,前仇新怨,讓他如何不恨?
見溫如序頹然倒地,寒濯慌忙將他抓緊,奮力去抱他的脖子,哀聲問他:“天星珠呢?再不用天星珠,你會死的!”
她病急亂投醫(yī),再顧不上任何地往他的懷中亂探,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啞聲問:“聽說你與他有一個孩子?”
寒濯眼睫微顫,瞥一眼臂上的傷處,最終還是將翻滾的情緒全部壓下,低聲道:“是我的孩子,是……一個女兒?!?/p>
溫如序猛地將她拉近,眼底一片猩紅:“有夫有女,既如此,你又何必來我這兒自取其辱,是為了保你夫君一命嗎?”
寒濯被大力摜在地上,吃痛地爬起,又迅速將他撈起抱住。這回她沒有遲疑,斬釘截鐵地答:“是。”
溫如序吃力地伸手想推開她,卻被她反手握住。他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滿目深情地對著他盈盈落淚,口中卻全無羞愧地應(yīng)著“是”。
寒濯擁緊懷中人,天星珠不知何時已被她找到,懸在半空光芒大現(xiàn),而她撫過他額上的紅紋,往他眉心鄭重而輕柔地落下潮濕的吻。天星珠的反噬之力擊打在她的背上,她抹去唇邊慢慢溢出的一絲血線,繼續(xù)吻,繼續(xù)安撫。
溫如序想,如果不是寒濯瘋了,那必定是他瘋了,否則他怎會無能到連一個“滾”字都說不出口,反而縱容自己貪戀這種飲鴆止渴一般的溫柔?
他們相擁了多久,溫如序已然記不清了,就好像此刻病痛稍退,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唾液都已被血染紅,是他的,抑或是寒濯的,再也分不清。
少年相伴,夫妻情重,一朝離散,勞燕分飛,恩多怨多,分不清了。
他疲憊地按住額角:“你走吧,我不會動歸瑛宗的?!?/p>
那里也曾是他的家。
寒濯沒有走,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直至眼角滑落一滴清淚:“你聽好,我的確是為了我的夫君而來,的確是想保他一命,可我的夫君不是別人,而是你啊,阿序。”
【7】
寒濯沒有長背后眼,不知溫如序已有謀劃,因此,那日親眼見他墜崖,想到心愛之人支離破碎地死去,以為世間至痛莫過于此,窮其一生都學(xué)不會的便是如何面對失去。可如今,當她聽聞懸淵宮新任宮主臉有紅紋,覆以假面,當她瞞過謝沉藍的耳目暗自與歸瑛宗的獻禮一道入了懸淵宮,當她再度與他相逢,滿腔情意以燎原之勢重燃,她才恍然驚覺,真正令她不知所措的,是如何面對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千言萬語如山洪傾瀉又全部堵在喉頭,以至于她根本不懂該如何跨過這五年的鴻溝,將她的愛意與痛悔一一傾吐。
她視他為生命,又豈會背叛他?
姜沖死后,她便覺得事有蹊蹺,調(diào)查之下,在謝沉藍住處發(fā)現(xiàn)數(shù)封未燒干凈的書信,材質(zhì)是穹清門獨有的青花箋。
她心中有了猜測,為了進一步探聽真相,與謝沉藍虛與委蛇,乃至投懷送抱,不料卻被返回的溫如序撞見……
她不曾發(fā)現(xiàn)溫如序,謝沉藍卻看見了,因此先她一步截獲他留下的字條,假稱遭到溫如序夜襲受傷,慫恿門中弟子與早就暗中勾結(jié)的各派一道圍剿他。
若不是謝沉藍翌日得意忘形,神態(tài)上露出些許馬腳,寒濯未必能覺出事態(tài)有變,跟蹤眾人尋至赤焰崖。
然而,終究晚了一步,溫如序當著她的面心死落崖,此后日日夜夜,錐心刺骨,化成她夢中散不去的魘。
她并未再嫁,但既然謝沉藍如此對外宣揚,她又何必阻止。
阿序已經(jīng)不在了,名聲對她而言虛無且荒誕。謝沉藍需要利用她博得不計前嫌照顧師弟遺孀,名正言順地光復(fù)歸瑛宗的美名,而她也恰恰需要利用與他親近的時機,掘地三尺,挖出他究竟從何時起藏著一顆禍心,將溫家害到這般田地。
她總覺得自己不夠聰明,身為藥人,以前全部的心思都只放在為溫如序治病上,現(xiàn)今維持她茍活于世的殘念便是為他報仇。
她查到當年就是謝沉藍將溫如序煉出天星珠一事向穹清門告密,也是他與姜沖約定好借刀殺人,所以姜沖那日才會無視溫如序的解釋,直接動手。
而混亂中,又是謝沉藍黃雀在后,假意受傷,反手推出姜沖做了炮灰,讓溫如序從此背上血債,還間接害死了溫鳴滄。
因果循環(huán),來龍去脈,寒濯說得極慢,臉上也更無血色,仿佛單是將這些糾葛理清,就能將她的生機耗盡。
溫如序卻無暇顧及,此刻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竊族之恥一擁而上,除了手刃謝沉藍,其他什么,他都不想做。
他未帶懸淵宮一兵一卒,與寒濯同上歸瑛宗,報仇雪恨這件事,他必須親自來辦。
時隔多年,謝沉藍以為自己已經(jīng)躲過報應(yīng),可當報應(yīng)找上門來求一個公道,他意外地感到有些輕快。
他并非生來便是惡人,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些惡念是因著什么樣的契機,經(jīng)年累月地如毒瘤般肆意蔓延,越長越大。
或許是寒濯的冷若冰霜,或許是溫如序的卓爾不群,又或許,在他初入歸瑛宗,身為棄兒卻發(fā)現(xiàn)縱使溫如序行事再出格,溫鳴滄也從未有一時一刻想過放棄。是的,早在那時,他就已經(jīng)變了。
妒便妒了,害也害了,倘若今日真要做個了結(jié)……謝沉藍望著與溫如序緊緊相依的寒濯,握緊雙拳。
他仍是不甘心。
他自知不是溫如序的對手,無論是五年前,還是五年后,但是人總有逆鱗,此時他偏不與溫如序賭,他賭寒濯舍不得。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被綁住推了出來,謝沉藍拎起她擋在身前,如愿看見寒濯眼中滑過痛苦的神色。
“翠翠!”寒濯的聲音低而發(fā)顫。
“娘親!”小姑娘開口回應(yīng),努力眨眼,讓淚水退回去,用力猛了些,衣襟處蕩出一枚翠玉墜,照亮了溫如序漆黑的瞳孔。
這是他的翠玉墜……那么這個小姑娘……
“是你的女兒啊,好師弟?!敝x沉藍死盯著溫如序,“我替你養(yǎng)了她這么久,也該是你回報我的時候了吧?我所求不多,一命換一命,孩子給你,放我離開。”
溫如序張了張嘴,他其實有很多話想說,可千般情思、萬般痛楚都如鯁在喉,讓他連回頭看寒濯一眼都不敢。
他愣怔片刻,想說“好”,身側(cè)冷冷地響起一道聲音:“你休想?!?/p>
不過是電光石火的一瞬,眼前形勢為何會天翻地覆?
謝沉藍像是突然被抽去筋骨一般跌在地上,翠翠也被凌空摔下,溫如序驚惶萬分,忙上前接住了,卻聽小姑娘哭喊一聲“娘親”。
他似有所感地猝然回頭,頃刻望進寒濯那雙血色翻涌的眼眸里,同時也望見了從她口鼻中源源不斷滴落的黑血。
五年來憾恨相思,以為與他生死之隔,她看向紅塵萬物,無一是他,又無一不是他,此時此刻,她才算真正重回他的懷中。
謝沉藍必須死,可她如何才殺得了他?他們?nèi)齻€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尋常蠱術(shù)必不能使他放下提防。她絞盡腦汁,唯有一途,便是以自己的身體為蠱,施以劇毒,誘他入藥,用自損一千、傷敵八百的方式,要他血債血償。
當年溫如序問她可愿與他同死,碧落黃泉,她當然甘愿共赴,可腹中已有骨肉,只一個猶豫的間隙,便再也追不回他。
她重見他時,綰起青絲,是想告訴他,自己無時無刻不銘記他是她的夫君。
她的血液里已毒素密布,怎能繼續(xù)做他的藥人?
緊貼他的胸膛,她掙扎著探出手去,渾身浴血也要遮住他含淚的眼睛:“別看。”
眼睜睜地看著摯愛死去,太痛了,我承受過,所以,別看。
我說過,死也不會摘下翠玉墜,雖然將它給了翠翠,但此話依然不算騙你。你命即是我命,你生死未卜之時,我也不能算活著。
寒濯累極,這些年的艱難苦楚足以將她撕碎,或許長睡不醒也是個不錯的收梢。
在她陷入沉睡前,清明與漆黑之間,溫如序緊緊地攥住她的手,撕心裂肺地喚她:“阿濯,別睡。”
世間縱有萬般不如意,有你有我便是值得,,我們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