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原

四川旅外劇人抗敵演劇隊，簡稱“四川旅外劇隊”?？箲?zhàn)時期，在中共川康特委（抗日戰(zhàn)爭時期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在四川地區(qū)建立的地方領導機關）的引領下，這個話劇團體用文藝作品大力宣傳抗日，激發(fā)廣大軍民的抗戰(zhàn)斗志，在抗戰(zhàn)文化宣傳史上留下了光輝的篇章。

從成立到改組

1937年10月，著名戲劇家吳雪護送一批四川難民返川。停留武漢時，他經(jīng)人介紹在蔣介石行營的電影股當劇務員。

時值上海淪陷、南京告急，電影股傳出減員遷川的風聲，吳雪與諷刺喜劇作家王少燕在街頭偶遇。兩人談到影劇界的現(xiàn)狀，都有組織劇團回川演出抗戰(zhàn)文藝作品的想法。他們商量后，決定分頭活動。王少燕時任第七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劉湘的侍從室副官，他把從劉湘那里得到的400元資助作為創(chuàng)辦劇隊的第一筆費用，又從電影股等找來周峰、陳光、方聲、李恩琪、田禽、張西蓮等人入隊。同年底，四川旅外劇人抗敵演劇隊正式成立。

1938年4月，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助推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成立政治部第三廳，主管抗日宣傳動員工作，郭沫若任廳長。周恩來時任政治部副部長，根據(jù)他的指示，第三廳著手組建抗日宣傳團體編入建制。8月10日，在武昌曇花林授旗成立10個抗敵演劇隊、4個抗敵宣傳隊和1個孩子劇團。其中，抗敵演劇隊由郭沫若、田漢、洪深主持訓練，于1個月后被分派到各戰(zhàn)區(qū)抗日前線工作。

四川旅外劇隊入川后，先在成都和重慶演出了陽翰笙的《塞上風云》和《前夜》，特別受歡迎。沒想到一舉成名后，便有戲劇商人以高薪拉人離隊，引起劇隊內(nèi)部分裂。

當時吳雪、陳戈和戴碧湘等成員都是共產(chǎn)黨員，隊里設有戲劇黨小組。吳雪將劇隊的情況報告給上級黨組織，很快就得到指示，為擴大抗日文藝宣傳，旅外劇隊要徹底改組，要離去的任其離去，由組織上另行補充新鮮血液。同時，還決定建立旅外劇隊黨支部，由戴碧湘任黨支部書記，吳雪和丁洪分別任組織委員和宣傳委員，支部直接同中共川康特委負責人程子健聯(lián)系。

《雪雨》公演結(jié)束后，隊里即有人離去。這時，黨支部先從當時成都的星芒宣傳團、國防劇社、天明歌詠團等救亡團體中，動員一些戲劇愛好者入隊。同時，吳雪邀請他在大同電影戲劇學校的5位同學加入。四川旅外劇隊還通過公開招考等方式，不斷吸納新成員。在之后一年多時間里，人員有進有出，但總數(shù)逐漸增多，達到30余人。

由于隊長王少燕負責對外聯(lián)系，實際行使隊長職責的是副隊長吳雪。自1939年3月吳雪去山西拍電影以后，丁洪和陳戈曾先后被推選為代理隊長。隊長下設總務部，同時由朱影樵負責劇務部，陳戈負責宣傳部，丁洪負責組織部。之后，劇隊還成立了隊務委員會，負責發(fā)揚民主，聯(lián)系群眾。

改組的同時，劇隊還做好了下鄉(xiāng)演出的準備工作。他們在丁洪家借了幾間房子作為活動場所，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緊張排練，排出了三臺戲，并準備好所需的布景、燈光、道具和服裝等。隊員們還搜集和制作了大量宣傳畫、墻報、講演稿等宣傳品。

準備就緒后，王少燕從四川省政府和省動員委員會拿到一張公函，大體內(nèi)容是旅外劇隊到各地進行抗日宣傳，希當?shù)卣o予大力協(xié)助。這張公函讓劇隊有了合法地位，一路上減少了許多麻煩。

第一期流動演出廣獲支持

第一期流動演出開始時，這群年輕人對怎樣開展工作心里并沒有譜。出發(fā)時僅剩50塊大洋，以后的經(jīng)費如何解決？靠公演收入能否維持下去？話劇能否為偏僻地區(qū)的農(nóng)民所接受？面對這些問題，他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闖。

劇隊每到一個縣，先以縣城或大鎮(zhèn)為據(jù)點進行公演，有了收入再深入四周的鄉(xiāng)鎮(zhèn)、礦區(qū)、工廠、兵營去義務演出。計劃完成后，收入也花得差不多了，便轉(zhuǎn)到另一個縣。這個辦法基本上保證了日常開支，使劇隊能夠到最偏僻而又最需要進行抗日宣傳的地方工作。但如有額外支出，便捉襟見肘了。

因為經(jīng)費緊張，劇隊出發(fā)時每人只做了一條工裝褲。劇隊打算從滬縣搭輪船到重慶參加全國第一屆戲劇節(jié)時，連船票錢都拿不出來，幸虧納溪縣長陳彼序慷慨解囊，還為他們每人制做了一條工裝褲，并贈一筆旅費，才使劇隊擺脫困境。

過去有些文明戲班子常到各地做商業(yè)性演出，群眾很容易把劇隊跟“跑碼頭的”混淆。所以每到一處，劇隊總要通過各種方式，向各界人士說明來意，并特別強調(diào)隊員們都是有家有業(yè)的，或在念書，或在做事，離開溫暖的家庭和舒適的生活出來，就是為了宣傳抗日救亡。經(jīng)過宣傳，他們的精神和作風感動了許多人。劇隊得到了群眾的贊揚和敬重，也得到了各方的支持。

以搭船為例，運糧船原本是順路載劇隊到樂山，船錢收得很少。因沿途要演出，一停就是好幾天。不過船老板、船工都理解和支持劇隊，船說停就停，大家還為演出工作提供幫助。

劇隊到陳戈的家鄉(xiāng)自貢市，受到群眾熱情歡迎，當?shù)鼐韧鰣F體也同他們合作得很愉快，但國民黨市黨部卻阻止他們演出。正當大家一籌莫展時，一位姓歐陽的老人來住處看望他們，并立即為劇隊安排好劇場，負責售出全部戲票。此外，他還設宴招待全體隊員，特為劇隊召開與當?shù)馗鹘缛耸恳娒娴淖剷?/p>

這位老人早年曾跟隨孫中山干革命，是當?shù)睾苡型柠}商。他深為這群年輕人為抗日救國而奔忙的精神感動。劇隊離去時，他又以鹽業(yè)公會的名義贈送了400元錢。劇隊用這筆錢給每個隊員縫制了一件灰色夾大衣，余款留作回成都進行整訓之用。

1938年10月10日，劇隊終于來到重慶，參加全國第一屆戲劇節(jié)。全體隊員穿著新制的灰色工裝，整齊列隊進入會場。當大會主席向全場介紹深入農(nóng)村演出的四川旅外劇隊特趕來參加大會，并通報劇隊抗日義演捐款名例最多時，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12月底，劇隊回到成都。當時蓉城各救亡團體、文化界和新聞界組織了很多人到東門外牛市口迎接。一個自行車隊排在最前面，高舉“歡迎四川旅外劇隊勝利歸來”的大橫幅標語。劇隊在一片歡笑聲中，唱著隊歌進入市區(qū)。

第二期流動演出歷經(jīng)波折

回成都后，旅外劇隊在成都劇場舉行了匯報演出。

其中，吳雪導演的獨幕劇《渡黃河》，具有輕松的喜劇風格，也顯示了經(jīng)過藝術處理的方言的魅力，觀眾感到十分新奇。劇中，陳戈扮演酒店老板，他展現(xiàn)出的喜劇才華，極為觀眾稱道。當時，在華西大學教書的國際友人潘跨詩還拍了兩張劇照寄到國外發(fā)表。之后，為再次給流動演出募集經(jīng)費，劇隊特邀當時在蓉的劇人陶傘、章曼萍、謝添等聯(lián)合演出《塞上風云》。

此時，劇隊按原計劃在成都進行休整，中共川康特委特為劇隊的黨員舉辦了一個訓練班，鄒風平、鄭伯克、張秀熟等給劇隊講了黨的建設、統(tǒng)一戰(zhàn)線、文化工作等課程。

1939年初春，國民黨三青團將魔爪伸到旅外劇隊。他們通過與劇隊有交往的人來游說和威脅。有人對吳雪說：“現(xiàn)在要干事沒有后臺不行，很危險。當今三青團很有勢力，有它作后臺靠得住。我在那邊有關系，你們?nèi)缭敢猓铱梢詭兔??！边€說：“你是搞戲的，我了解你，可是戴碧湘、湯幼言（丁洪）他們就難說了，跟他們在一起很危險，出了事就不好幫忙了?！贝鞅滔嬉矎钠渌四抢锫牭竭@樣的話，大家把這些情況集中起來，在支部會上加以分析。大家認為，不能再同他們糾纏，以脫離接觸為宜。根據(jù)川康特委的意見，戴碧湘改變原計劃，于春節(jié)期間提前出發(fā)，到川北部分區(qū)縣做第二期流動演出。到川北后，特委還派賴自昌來隊，整頓支部，協(xié)助加強黨的領導力量。

劇隊這次到各地演出，明顯感到政治氣氛與前次不同。此時，蔣介石開始積極反共，加強了對四川各地的控制。三青團及各政治機構(gòu)總是多方阻撓和刁難。他們不僅審查劇本、不給演出場地、在售票問題上做文章，還在當?shù)毓俎k小報上寫文章罵旅外劇隊，甚至支使當?shù)氐牧髅セ煸谟^眾中搗亂。

最卑鄙的是在暗中搞破壞。劇隊在內(nèi)江演出時住在城外，每晚散場后要繞城墻根走回住處。一次，有人從城墻上向劇隊擲來一個瓦罐，里面裝滿兌了開水的大糞，后來聽說是當?shù)厝鄨F干的。在某地，扮演《抓壯丁》中地主婆的尹文媛腿上長了一個小瘡，去縣里醫(yī)務所治療，結(jié)果被下了爛藥，越治越壞，有人告訴劇隊這也是三青團逼迫醫(yī)生干的。

最嚴重的一次，劇隊抵達遂寧后，便接到中共地下組織遂寧中心縣委通報，說頭天晚上遂寧專員與保安司令召開了緊急會議，布置破壞劇隊的工作，商定先由專員公署出面刁難，再讓某聯(lián)保主任領人偷劇隊財產(chǎn)，使戲演不下去，最后組織流氓在街頭或劇隊住地尋事挑釁，擾亂人心，以便解散劇隊或?qū)⑵潋?qū)逐出境。

形勢如此險惡，但劇隊沒有畏懼躲逃，立即派人從各方面摸清情況，以便應付。經(jīng)了解得知，該縣專員是蔣介石嫡系，與縣長矛盾較大。此外，當?shù)剡€有駐軍劉湘一部，與蔣介石嫡系勢同水火。于是，劇隊決定用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策略化解矛盾，爭取地方勢力的支持。丁洪去見縣長，縣長表示支持劇隊，公演和票價是他同意的，如果再有什么問題，就由他來應付。另外，劇隊又派人去拜見劉湘部的旅長，因為劇隊的成立與劉湘有關，旅長表示一定大力支持。劇隊黨支部還給演職人員說明情況，要求大家提高警惕，少外出，更不要單獨上街，這樣反動勢力就無機可乘。

首場公演時，那位旅長很早便來到劇場，還帶來一些士兵布置在場內(nèi)各處。開幕前，那位專員喝得酩酊大醉帶著人來了。幕剛要開啟，他便起來大叫大嚷，旁人制止他也不聽。丁洪于是走出幕前，向觀眾說有人前來鬧事，企圖破壞抗日宣傳，請求支持演出?，F(xiàn)場群情激憤，對鬧事之人一片斥責。這時，旅長喝令士兵將帶頭肇事的人架了出去，其他人見此陣勢，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一場風波逐漸平靜下來，演出照常進行。劇隊直到宣傳和演出計劃完成后才離開遂寧。

《抓壯丁》大獲成功

這期演出雖然困難重重，但卻有一個驚喜的收獲，那就是隊員們集體創(chuàng)作了諷刺喜劇《抓壯丁》。旅外劇隊在近兩年的活動時間里，只創(chuàng)作了三個劇本：一個是1938年6月間在眉山臨時編演的，現(xiàn)在連劇名也無法考證了;第二個是吳雪為了參加第一屆戲劇節(jié)寫的《女扒手》，曾在重慶街頭演出;最后一個便是《抓壯丁》，這也是劇隊最有影響力的一個劇本。

《抓壯丁》的創(chuàng)作源于劇隊在川西演出時，偶然看到文明戲《亮眼瞎子》的幕表（提綱），該劇講了一個地主不識字上當受騙的故事。劇隊將其編寫出來試演，觀眾十分喜歡。

劇隊在演出途中，目睹了國民黨兵役制度的種種弊病。在榮昌，一個壯丁被軍官打傷，扔在道路旁沒人管，隊員們看到后非常氣憤，出面將打人的軍官扭送縣衙，又將傷者抬到大堂上要求救治?？h長無奈，只好答應認真處理。在川西某地，隊員又看到保甲長抓壯丁的野蠻行為，去縣里嚴詞抗議，縣長懾于劇隊的聲威，這才讓保甲長偃旗息鼓。

種種經(jīng)歷，使隊員們產(chǎn)生了在舞臺上反映國民黨兵役制度腐敗黑暗的想法。有同志提出借《亮眼瞎子》的基本架子，改成抓壯丁的故事，仍以幕表戲（沒有固定臺詞，演員按照幕表即興表演）的方式演出。之后，隨著演出次數(shù)增多，劇情不斷得到豐富，人物性格愈發(fā)鮮明，《抓壯丁》成為內(nèi)涵深刻的諷刺喜劇。

《抓壯丁》成功了，劇隊面臨的環(huán)境卻更加惡劣，黨組織要求隊員們努力保住劇隊。劇隊考慮改變面貌，多談藝術，沖淡政治色彩。然而，不管如何收斂鋒芒，在別人眼里，四川旅外劇隊都是紅的。在蓬溪，一個國民黨縣黨部的執(zhí)行委員就曾將戴碧湘作為共產(chǎn)黨對手進行會談。

《抓壯丁》演出效果之好，是劇隊事先沒想到的。原因主要是揭露了國民黨的黑暗統(tǒng)治現(xiàn)實，替老百姓說出了心中的不滿;在藝術上做了一些探索，在編、導、演以及舞臺美術方面吸收了川劇和文明戲的長處，使它更適合群眾的藝術趣味和欣賞習慣。劇隊將豐富、生動、幽默的四川方言加以提煉，搬上舞臺，產(chǎn)生了強烈的藝術效果。如王保長的“現(xiàn)在而今眼目下的抗戰(zhàn)”，確是當時這種人物很有特點的語言?！拔覐娖人母是樵傅亟o你送上門”等臺詞，不僅刻畫出王保長之流阿諛奉承和魚肉百姓的走狗性格，而且妙趣橫生，增強了諷刺力量和喜劇色彩。

后來，經(jīng)過修改的《抓壯丁》在陜甘寧抗日根據(jù)地也受到普遍歡迎。《抓壯丁》曾在楊家?guī)X、王家坪等中央機關所在地演出，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許多中央領導同志觀看后，給予了贊揚。在1944年陜甘寧邊區(qū)的文教大會上，《抓壯丁》作為毛澤東發(fā)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后出現(xiàn)的優(yōu)秀劇目獲獎。

《抓壯丁》直到1945年才經(jīng)吳雪加工整理成劇本，由延安新華書店發(fā)行。1946年，戴碧湘在東北戰(zhàn)場上碰到詩人天蘭，談及《抓壯丁》，天蘭表示非常欣賞，說它的語言簡直是詩。

在延安畫上句號

劇隊由岳池到南充時，接到川康特委的通知，要劇隊立即返回成都去山西。早前，關于如何保存劇隊這支力量，曾有兩個辦法：一是改變形象，隱蔽下來;二是離開四川，轉(zhuǎn)移他處。

當劇隊還在川西演出時，川康特委就打算根據(jù)黨中央的精神，把一些暴露了的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群眾調(diào)離，以免發(fā)生變故時遭受巨大損失。而四川旅外劇隊需要轉(zhuǎn)移到山西，因為那里統(tǒng)戰(zhàn)形勢較好。1939年3月，吳雪去山西拍電影《老百姓萬歲》時，川康特委就讓他去了解此事。吳雪去后來信說已接洽成功，即可北上。

11月下旬，隊員們乘車返回成都。這次，大家一個親人也沒通知。下車后，有家的便悄悄回家，沒家的便分散在朱影樵等同志家里，不外出，不會朋友，隨時待命準備出發(fā)。支部研究決定，有些人員不適合戰(zhàn)地工作，就動員他們留下不走。幾天后，大家得到通知，要求劇隊以第二戰(zhàn)區(qū)動員委員會第三大隊的名義去山西，跟二戰(zhàn)區(qū)民族革命大學在四川招的學員隊同行。整個大隊近200人，黨內(nèi)工作統(tǒng)一由王懷安負責。12月8日上午，隊員們在燈籠街西北電影公司的壩子里集合，開歡送會。會上，車耀先、張光年和鄧初民等講了話，隨后大家便出發(fā)了。

行軍路線是沿著川陜公路步行至寶雞，再乘火車至咸陽。在咸陽火車站，隊伍巧遇吳雪。他正準備回四川接劇隊，大家遂一同北上抵達洛川。此時因發(fā)生晉西事變，中央指示不去山西，于是又于茶坊轉(zhuǎn)道。歷時50多天，行程近2000里，劇隊于1940年2月2日到達延安，實到人數(shù)25名。

抵達延安后，劇隊演出了幾場《塞上風云》和《渡黃河》。之后，與從前方回來的西北青年戰(zhàn)地工作團的部分人員合并，組成西北青年救國會總劇團（即延安青年藝術劇院的前身）。從此，四川旅外劇隊的歷史便畫上了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