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旭
(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00)
元末顧瑛素有“愛通賓客”“好治園池”的美譽,所建玉山草堂意在為身處亂世的文人雅士營造一處文學(xué)交往與創(chuàng)作的空間,并非僅為了一己享樂之私。于是其造園設(shè)景,不僅對山水、花木、建筑等園林美的物質(zhì)生態(tài)序列建構(gòu)方面匠心獨運;而且將精心結(jié)撰且能引發(fā)聯(lián)想的園林品題以匾額、楹聯(lián)等形式呈現(xiàn)出來,彰顯“詩園”的文化主題,創(chuàng)造詩情畫意的意境。因此,我們有必要探討玉山草堂匾額、楹聯(lián)等園林小品所鐫刻的園名、景名、對聯(lián)所蘊涵的文化美學(xué)價值。關(guān)于園林匾額的文化美學(xué)價值問題,曹林娣認為:“園林匾額固然對建筑物起標識點綴作用,但最重要的是匾額乃構(gòu)園之魂、立景之意、賞景之眼,是營造園林‘詩境文心’的核心?!盵1](P6)匾額僅是玉山草品題形式之一種,另外多處景點有顧瑛親撰楹聯(lián),詩情畫意兼具。園林的建造理念、園主志趣、象外之意等在園林品題中得到生動詮釋,促成園林美向精神文化生態(tài)領(lǐng)域升華。
《玉山名勝集》以景點為綱目次序,組合分卷,每處景點首標題名,次列書法影像及篆者,再列顧瑛所撰對聯(lián),其后則載錄雅集參與者所作序、記及詠園詩賦。如“玉山草堂”匾額署“蜀郡虞集伯生隸顏”,后附顧瑛所題對聯(lián)曰:“瘦影在窗梅得月,涼陰滿席竹籠煙?!盵2](P13)次則輯錄雅集諸人圍繞該景點所作的詩、詞及賦等作品??梢娯翌~、楹聯(lián)等形式的品題實為景點的眼目和華彩,是詩情畫意的融匯,很大程度上規(guī)定了欣賞向度,指引著鑒賞方向,統(tǒng)領(lǐng)著園林的書寫和詮釋,是園林精神生態(tài)建構(gòu)的核心要素。當然,前題是品題藝術(shù)的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shù)水準都要達到精深華妙的境界,玉山草堂品題即是成功的典范。
品題這種審美文化活動在我國久已成風,古人標出“詩品”“畫品”之名目以深探品鑒對象的審美意趣及人文內(nèi)涵。而風景園林品題則是在心物交感的審美實踐過程中,將得之于心的體驗付諸文字,以揭橥園主的造園理想和人生志趣,同時也展示出園主的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正如陳從周先生所說:“古人構(gòu)園成必題名,皆有托意,非泛泛為之者?!盵3](P56)這種融化詩意、深有寄托又經(jīng)過刻意凝練的園林品題,在宋以前的園林中還只是泛泛為之,宋以后則蔚為大觀。周維權(quán)認為:“用文字題署景物的做法已見于唐代,如王維的輞川別業(yè),但都是簡單的環(huán)境狀寫和方位、功能的標定。到兩宋時代則代之以詩的意趣,即景題的詩化?!盵4](P234)如北宋蘇舜欽的“滄浪亭”題名,應(yīng)取自《孟子·離婁》“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之句,寄寓詩人淡泊名利、安于沖曠的情懷。又如,司馬光的“獨樂園”寄寓園主的獨得之樂,除了讀書窮理之樂外,“志倦體疲,則投竿取魚,執(zhí)衽采藥,決渠灌花,操斧伐竹,濯熱盥手,臨高縱目,逍遙相羊,惟意所適。明月時至,清風自來,行無所牽,止無所柅,耳目肺腸,悉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間復(fù)有何樂可以代此也。因合而命之曰:‘獨樂園’”[5](P26)。可見,宋人園林題名已是有意為之,且具有詩化特色和深遠寄托。
園林詩意品題一直延續(xù)到明清之際而不衰,作為元代東南園林之冠,文人詩文之會最盛的玉山草堂,其品題藝術(shù)更是粲然可觀。因此,很有必要對玉山草堂的品題典型例證進行探究。
早在慘淡經(jīng)營之初,作為園主的顧瑛就已經(jīng)十分重視玉山草堂的品題,曾自言:“余家玉山中,亭館凡二十有四,其匾題書卷皆名公巨卿高人韻士之口詠手書,以贈予者,故寶愛甚于玩好。”[6](P115)延請當世名人韻士為景點題名篆額,如馮濬《題碧梧翠竹堂》詩所言:“亭臺莫許浪題品,玉堂學(xué)士筆如椽?!盵2](P172)園中景點品題無不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傳達著園主的志趣,營造出互文傳寫、雅韻清深的詩意標目,寄托深微,非泛泛為之者。正所謂:“題額對園林景觀的升華除了藻繪點染、賦形摛采之外,主要是靠寓情寄意、托物言志而實現(xiàn)的,因此它在園林諸要素中‘寫意’性最為突出,片言只語,一聯(lián)一對即可將人們對園林美學(xué)直至對人生和宇宙的理解與周圍的園林景觀融為一體?!盵7](P349)
應(yīng)當說,玉山草堂景點題名,且無一不是詩意凝聚、匠心獨運,展現(xiàn)出雅人深致,閃耀著文人園特有的文藝色彩。比如園林題名,或為揭示該景點主要的構(gòu)景元素,或為賞園者提示最佳的品賞角度,或者標舉該處的園林功能,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均具激發(fā)幽情雅意和引發(fā)豐富聯(lián)想特點。此僅舉三例,當可足以證明玉山草堂每處景名的深微托意。
一是玉山草堂名勝之一“釣月軒”。此軒昂然高舉,攝收玉山佳處的山容水態(tài)、月華泉聲,文人雅士在其間垂竿夜釣,既有魚影浮動而流光徘徊之美,又有心曠神怡而思緒萬千之感,稱之為新奇高雅,實不為過。于是,陳基《釣月軒》詩云:“開軒得新月,褰衣得芳沚。我意不在魚,投竿聊爾耳。”[2](P90)又李瓚《釣月軒》詩云:“空鉤意釣,不在魴鯉。我心清明,月華墮水?!盵2](P90)可見,身處此軒,詩人往往能夠感受到心靈與自然的完美契合,能夠展現(xiàn)出文采與人格的完善結(jié)合。此情此景,既是一種物我兩忘而達到相與為一的獨特心理體驗,也是一種平常難以企及的創(chuàng)作境界。深得其中三昧者,正如良琦在其《釣月軒》詩中所云:“豈獨忘塵慮,亦復(fù)散沖襟。倏然濠濮趣,契我幽人心?!盵2](P89)
二是有奇石狀如芝云的“芝云堂”。此堂雖以奇石稱著,但不失飄逸靈動之神韻,如鄭元祐《芝云堂記》曰:“且筑室于溪之上,得異石于盛氏之漪綠園,態(tài)度起伏,視之,其輪囷而明秀,既似夫天之卿云。其扶疏而縝潤,又似夫仙家之芝草。乃合而名之曰‘芝云’。遂以其石樹于讀書之室之后,因名之曰‘芝云堂’?!盵2](P97)
三是專為文會賦詩而設(shè)的“可詩齋”。此齋頗具發(fā)人才趣的功能,遷客騷人一旦身處其中,則心底澄明而脫略凡塵、思緒萬千而靈感奔涌,如于立《可詩齋》詩云:“高齋既可詩,良會寧辭酒?!盵2](P133)此齋位于玉山佳處之東,王祎所作的《記》曰:“(顧瑛)所居屋之西有‘玉山佳處’,清池密囿,敞堂奧館,凡賓客游適之作,咸極幽邃。玉山之前有室曰‘可詩齋’,蓋其間亭館之一也。”[2](P127)可詩齋是以幽雅精致、適宜作詩為其特色,屬于典型的齋式建筑,“齋較堂,惟氣藏而致斂,有使人肅然齋敬之意。蓋藏修密處之地”[8](P81)。斂氣凝神,提供清幽的創(chuàng)作空間則是其創(chuàng)設(shè)的初衷。匾額題名取意杜甫“巳公茅齋下,可以賦新詩”[9](P5)之意。顧瑛有著“三教容貌”,能詩樂賢的巳公是他追慕的佛門高人,如顧瑛《題龍門草堂圖就柬王仲立》詩云:“龍門上人如巳公,茅屋賦詩清興同?!盵6](P7)可詩齋雖小,然幽靜深邃,有春池夏木,隨四時而變化;也有碧草黃鶯,隨季節(jié)而流轉(zhuǎn);多姿之美,靈動之韻,實為詩人提供詩材;心與境融,意與境合,則足令詩人才思沛然。尤其值得注意的還是“可詩齋”的題聯(lián)曰:“正聲存大雅,古調(diào)有遺音。”[2](P125)這足以表明:顧瑛始終將詩圣杜甫奉為圭臬而力追心摹,既標舉著大雅正聲,又表現(xiàn)出崇高的詩學(xué)理想。
玉山草堂多處景點都有園主顧瑛親自撰寫的楹聯(lián),以揭示園中景物意趣和審美境界,畫龍點睛,立意深邃,情致高雅,詩意盎然,與整個園林融為一體,為園林增色生輝不少。如“玉山佳處”顧瑛題聯(lián)曰:“翠痕新得月,玉氣暖為云?!盵2](P39)正如曹林娣所說:“這些摩崖鐫刻、匾額楹聯(lián),成為建筑物典雅的裝飾品,園林景觀的說明書,它們透露了造園設(shè)景的文學(xué)淵源,是造園家賴以傳神的點睛之筆:它們升華了景觀意境,是園林景觀的‘詩化’,成為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珍品,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10](P1)再如,“釣月軒”意為自由自在垂釣賞月的地方,顧瑛篆聯(lián)曰:“月華中夜?jié)M,云影一絲懸?!盵2](P87)這是狀景抒情聯(lián)之聯(lián),不但取景美妙而境界清曠,而且將滿月纖云等富有美感的景物攝入意境之中,詩意靈動而志趣高遠。
玉山草堂園林精神生態(tài)建構(gòu)要素之一便是書法藝術(shù),也是品題藝術(shù)的升華。草堂諸景點題額篆顏多出自當時名家,如虞集(玉山草堂)、趙孟頫(芝云、小蓬萊、碧梧翠竹)、馬九霄(玉山佳處)等人之手,字體以篆隸為主,筆法蒼勁秀雅,古韻悠然。因此,金學(xué)智認為:“園林中書法的題名,又有其豐富多樣的形式,如豎匾、橫匾、楹聯(lián)、刻石、磚額等。就從純形式的視角看,書法凝定于其上的匾額、對聯(lián)及其配置,也能構(gòu)成引起視覺快感的特殊美。……書法本身還有其特殊的審美價值,書法家們沖動萌于胸中,巧態(tài)生于毫端,通過一支筆既表達著文學(xué)——廣義的文學(xué)或者狹義的文學(xué)內(nèi)容,又表達著書法家們深層的‘筆意’乃至?xí)?,從而和物質(zhì)生態(tài)建構(gòu)元素組成綜合藝術(shù)形態(tài)的景觀。在園林中,書法往往是建筑、山水等景觀的眉目,它點醒了建筑、山水等沉重龐大的物質(zhì)軀體,使之分外精神?!盵11](P242)玉山草堂所有景點都延請名家題額,書法藝術(shù)皆有可觀。如杜本(伯元)篆額的“可詩齋”,便是玉山草堂題額的書法藝術(shù)最為典型的例證,元人張?zhí)煊⒄J為能在書法技藝上兼得“形、聲、事、意”,并且在《跋隸字后》稱贊道:“夫今觀伯元杜先生書‘可詩齋’蓋書而有法者也。有能登其隸門,入其篆室,窮三蒼六書之奧,俾今之世復(fù)古之風,其在斯人與。”[2](P126)其余如趙孟頫、虞集等人的題額的書法藝術(shù),亦可證之。
玉山草堂的品題深有寄托,淵源有自,或點出景點的審美特點,或采擷詩文意象,將觀賞者的情思由物象引向深廣的歷史和無限的想象空間,其中尤以化用古典詩文為最。正如張淑嫻所謂:“運用古典詩文是為了借助于過去的審美信息,引發(fā)人們的藝術(shù)情思,規(guī)范人們的接受定向,拓展人們的詩意聯(lián)想,擴大作品的審美信息。一般說來,園林中文學(xué)性的題名、匾額、對聯(lián),或揭示點撥,或啟發(fā)誘導(dǎo).或深化拓展,或由景入情,或遷想妙得,或追虛捕微,或興會感神。園林中文學(xué)語言的功能,也不只是狀物、寫景、抒情,而且還有言志、記事等。從這一視角看,園林美對形而上的文學(xué)語言的綜合,極大地豐富了園林空間的精神內(nèi)涵,極大地增加了園林所儲存的信息量,它能使游人深入其境,覽景物而生情思?!盵12](P93)
園名是園林的精魂所系,意蘊所鐘,如能精絕超妙,則一園境界全出,當以不文不俗為妙。明人張岱曾言:“造園亭之難,難于結(jié)構(gòu),更難于命名。蓋命名俗則不佳,文又不妙?!盵13](P139)顧瑛以“玉山草堂”名園,用意深微,一層不容忽視的用意即在記地名外不無追懷其父遺風的況味:“父親顧伯壽,別號玉山處士,終生不仕,隱逸以終?!盵2](P1)另一層則寄寓著顧瑛追慕“詩佛”王維和“詩圣”杜甫的詩學(xué)理想,也表達了自己隱不絕俗,以詩文名世的人生志趣。如鄭元祐在《玉山草堂記》中道:
昔王摩詰置莊輞川,有藍田玉山之勝。其竹里館皆編茅覆瓦,相參以為室,于是杜少陵為之賦詩,有“玉山草堂”云者。景既偏勝,詩尤絕倫。后六百余年,吳人顧仲瑛氏家界溪,溪瀕昆山,仲瑛工于為詩,而心竊慕二子也,亦于其堂廡之西,茅茨雜瓦,為屋若干楹,用少陵詩語匾曰“玉山草堂”。[2](P14)
鄭元祐乃顧瑛至交,上文道出了顧瑛造園之由和名園之意,因為“竊慕二子”,即傾慕王維、杜甫的文采風流和詩意棲居,故而將自己目營心構(gòu)的園林命名為“玉山草堂”,意在尋覓輞川別墅、浣花草堂那種宛若天成的自然美,追摹靜逸明秀、波瀾老成的詩意美,所謂“景既偏勝,詩尤絕倫”。古來名園都與詩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詩因景成,景借詩傳,更何況顧瑛的玉山草堂是一座為文會而建的“詩園”。此園名寄寓了追慕王維、杜甫的詩學(xué)理想,而輞川、浣花成了座客們抒情言志時吟詠不衰的詩歌意象,足以與玉山草堂互為表里,相互生發(fā),成為取之不盡的詩意源泉,也讓園林籠罩上清新大雅的詩意氛圍。據(jù)《玉山名勝集》中收錄的《玉山草堂詩》共有三十五首,其中用王維、杜甫本事或者以輞川、浣花為意象的詩就達十余首之多,如良琦有“王維昔賦宮槐陌,杜老亦住浣花溪”[2](P17)句,郯韶有“皂蓋屢過嚴武駕,白頭不愧杜陵吟”[2](P18)句,陸仁有“小筑西郊僻,渾如杜草堂”[2](P18)句,郭翼有“玉山草堂誰比數(shù),風流不減浣溪頭”[2](P18)句,張?zhí)煊⒂小敖Y(jié)構(gòu)郊居勝杜陵,草堂幽興喜重乘”[2](P19)句,等等??梢哉f,園名也足以引發(fā)雅集者的詩意聯(lián)想,喚起詩人的審美情思。
據(jù)楊鐮研究表明:“玉山佳處(玉山草堂)的景點有:釣月軒,芝云齋,可詩齋,讀書舍,種玉亭,小蓬萊,碧梧翠竹堂,湖光山色樓,浣花館,柳塘春,漁莊,金粟影,書畫舫,聽雪齋,絳雪亭,春草池、綠波亭(二名一處),雪巢,君子亭,澹香亭,秋華亭,春暉樓,白云海,來龜軒,拜石壇、寒翠所(二名一處)。共二十六處。除玉山佳處(玉山草堂)最初曾名為‘小桃源’,后改為浣花館外,個別景點的名字,也有變動,比如寒翠所原來叫‘寒竹所’,書畫舫原來叫‘書畫船’?!盵2](P4)景點題名有寫景、狀物、抒情、言志、敘事等,或標示主要景觀以指引鑒賞,或界定功能展現(xiàn)人物活動,或突出季節(jié)變化反映天時之美,或寄寓著園主的人生追求,妙趣盎然,不一而足,茲舉數(shù)例以窺其一斑。
漁莊,是顧瑛浮游江湖、逍遙林泉之地。據(jù)柯九思《漁莊記》載:“佳處之東,沮洳榛莽,久且弗治。君觀其有異,夷其忍水奧草,筑室于上,引溪流繞屋下。于是縈者如帶,抱者若環(huán)。瀏然而清,可?可濯。悠然而長,可方可舟。楓林、竹樹,蘭苕、翡翠、夸奇而獻秀者,盡在幾格。漁歌唱晚,宛然在苕霅間也。今禮部白野兼善公隸書‘漁莊’二字以榜其顏,君日與賓客觴酒賦詩游息其下,故世之孑孑者不芥蒂于胸中?!盵2](P236)可見其景觀規(guī)模之宏闊,大有漁舟唱晚之情景;構(gòu)成之繁復(fù),頗具莊園錦繡之局面。足見,漁莊所建,實乃顧瑛隱居情懷之物化。此景此情恰如曹林娣認為:“唐宋文人向以事漁為隱。敦煌《浣溪沙》詞中的隱士是一位‘卷卻詩書上釣船,身披蓑笠執(zhí)魚竿’的釣魚翁;宋朱敦儒詞中的漁父,‘搖首出紅塵’,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擺脫了塵世擾攘,這與蘇舜欽‘跡與豺狼遠,心隨魚鳥閑’(《滄浪亭》)的心境何等契合?!盵10](P3)這種以漁釣為標志的隱居思想,影響較為深遠,至少波及至元代。尤其顧瑛喜歡山居漁釣式的生活,本性不慕榮利而又不樂于仕進。如在《寫山居圖后》詩云:“我愛山居人,青山在窗牖。朝耕隴上田,暮飲床頭酒。門無索租吏,座有擔簦友。不知此山中,著得我儂否?!盵6](P10)這正是自己對恬淡自適的耕讀生活深切向往,也是最真切、最直率的表達。再如,李瓚《漁莊》詩云:“榮名耳熱何足夸,幾見秋風落楊柳。”[2](P240)盡管此種感觸是詩人李瓚通過“漁莊”二字為題巧妙地抒發(fā)出的情懷,但是,這也正是通過別人的筆觸來間接體會園主顧瑛的實情甘愿:生長在巨富之家,有著玉堂華屋、富貴繁囂的生活,可始終難以留住顧瑛那顆清虛超逸的向道之心。故以靜逸淡泊的漁釣?zāi)J匠尸F(xiàn)為“漁莊”。
白云海、小蓬萊。顧瑛曾經(jīng)隨官船巡海,波瀾動蕩、煙波浩渺的海景開張了詩人的心胸,蓬萊仙島的傳說也讓詩人心馳神往。這一奇壯新鮮的泛海經(jīng)歷,極大的陶冶著詩人的審美趣味和及精神氣質(zhì)。園林中“白云?!本包c或者是這一深刻記憶的縮微和復(fù)現(xiàn)。如《三月二十三日侍董大參巡海早發(fā)路漕》詩云:“檄下遲明發(fā),樓船似馬來。??粘跞粘觯L急大旗開。武士森前列,儒生忝后陪。茲游絕奇壯,直欲到蓬萊?!盵6](P6)又有白云海的顧瑛題聯(lián)曰:“無心依遠岫,有意踏滄波?!盵2](P339)
君子亭,賞竹之所。此處最主要的植物景觀是竹子,蔥翠暢茂,寄寓著園主顧瑛“隱節(jié)而虛中”的風操,如在韓性《君子亭序》中揭示曰:“顧君之屋,泉石幽邃,筼筜數(shù)百個照映幾席,翠氣浮動。君輕衣緩帶,日與賓客夷尤其間,仿佛徂徠竹溪之勝。”[2](P311)君子亭翠竹環(huán)繞,極幽邃之致。亭外絕無車馬之跡,清幽絕塵,前有白鶴款步,大竹千尺,純?nèi)皇蔷铀樱袷菆@主風操的象征。
書畫舫,藏書畫、琴瑟之處。屬象形寫意型品題,亭臨水而筑,似舟泊岸邊,故名舫,其中富藏書畫。以“書畫舫”題額,說明景點的主要功能,新奇雅致,令人意遠。
澹香亭,因墨寶而得名。該品題則隱含著偶得墨寶的意外之喜。趙孟頫手書“澹香”二字,顧瑛輾轉(zhuǎn)得之于秦約。如秦約稱:“良貴來,聞欲得趙文敏所篆‘澹香’二字,區(qū)區(qū)得之于外家久矣,但未有一亭一臺以稱斯顏,遂欣然歸之玉山,益以驗是物之有所遭也?!盵2](P317)再如,郭翼《澹香亭》詩中提及此事,即云:“魏公翰墨秦家得,一字千金未為夸?!盵2](P318)此等品題,給景點附加了令人稱道的佳話韻事,注入了知交相惜的人倫之美,可以洞見古人的情感世界,讓景點有了深邃的情韻。
來龜軒,亦即韻事題額。據(jù)盧昭《來龜軒記》曰:“芝云堂之東偏有軒,廣不逾丈,垣壁周緻。家童啟扃镢灑掃戶庭,俄有一龜盈尺,蒲伏出墀下。家童見而駭,莫究其所由來,持以獻與玉山主人。玉山主人悅且異之,遂名其軒曰‘來龜’,征余文志之?!盵2](P349)這一“來龜”緣何令主人“悅而且異”?只因“其來有征”,即盧昭在《來龜軒記》中又曰:“能得名龜者家必昌?!抖Y運》又曰:‘龜以為畜,故人情不失是則。龜為四靈之一,不有圣人信順之休洽,若之何而至焉?是故圣人作則,君子儀之,以和而召和?!盵2](P349)此軒在整座園林園林中原本并不起眼,只因來龜?shù)捻嵤陆?jīng)過品題而成為一處景點,寄寓著園主期盼家道和睦,子孫昌盛的愿望,賦予景點濃郁的人情美和哲理美。
玉山草堂品題系列堪稱極為謹嚴的品題,由能詩擅畫的園主顧瑛會同雅人韻士苦心結(jié)撰,薈萃著畫理、園意和詩情,含蘊深邃,意趣深濃,各臻其妙。凡是應(yīng)邀為歷次雅集作序的,如黃溍、李祁、鄭元祐、吳克恭、楊維楨等都是一時名流,與顧瑛相交深厚,經(jīng)常出入草堂之中,深解園林意趣,品題既能涵蓋物象,又能傳寫文人情懷,如陳基的《玉山佳處后記》精妙地描繪了玉山佳處峰巒秀拔、各極其態(tài)的假山,還有四時鮮麗、參差離列的花木以及山容水態(tài),寫到了園林風景之美與題名依據(jù):“而青叢翠蔓,薈蔚蔥蒨,丹榮紺實,含澤而葳蕤,有若玉蘊其中,而光輝發(fā)于草木者,故狀其名曰‘玉山佳處’?!盵2](P41)另外楊維楨也為玉山佳處作了序,可見這四字題名背后有著十分豐厚的文學(xué)及美學(xué)內(nèi)涵。
玉山佳處景名多為三個字,三字者音韻簡潔短促,余韻悠然;又有四字的,音節(jié)和緩雍容,最少的是兩個字的,僅有漁莊、雪巢,相比之下二字型的表現(xiàn)力稍遜??傮w而言,品題的美學(xué)特征以繪畫美和詩意美為主。
顧瑛是詩人兼畫家,更是玉山草堂之主。玉山草堂由這位“能主之人”主持建造,歷時二載始成。他那清曠高絕的詩境和蕭散雅致的畫意通之于園,成就了詩情畫意兼?zhèn)涞挠裆讲萏?。品題既是園林意趣的詩意呈現(xiàn),也是園林畫意的詩意展示。因為詩畫與園林更是水乳交融,神通意合的。如玉山佳處,顧瑛題聯(lián)曰:“翠痕新得月,玉氣暖為云?!盵2](P39)玉山佳處相距玉山有一舍遠,因而可以遠借玉山之景,煙雨晦明,佳氣氤氳,兼有花草樹木青叢翠蔓,畫面躍然在目。再如,釣月軒,顧瑛題聯(lián)曰:“月華中夜?jié)M,云影一絲懸?!盵2](P87)寫景如畫。游賞者通過對富有詩情畫意的品題的審美接受,進而美化、升華眼前之景,從而獲得景外之象,提升園林的畫意。
造園設(shè)景的基本原理與繪畫有著潛通暗應(yīng)的關(guān)系,而對園林品題的直接影響也十分深刻,正如金學(xué)智先生所論:“山水畫中的季相意識較之文學(xué)中似更為鮮明突出,更有普遍性,這不但表現(xiàn)為有大量的畫論加以生動的概括,而且有大量的作品為其傳神寫照。它對風景園林品題系列起了直接的催生作用,這可舉山南宋劉松年的《四景山水》作為典型例證。他的《四景山水》共四幅,分別為春、夏、秋、冬,描繪了湖山環(huán)抱中,林木掩映間的殿閣、臺榭、橋梁以及人們在其中的幽居生活。作品不但是風景和園林的完美結(jié)合,而且是空間和時間的四維交感?!L景園林品題系列的誕生,離不開繪畫中季相意識的哺育。”[11](P71)早在白居易《草堂記》中就對園林時空交感的季相之美作了深刻體認和精到表述:“其四傍耳目杖履可及者:春有‘錦繡谷’花,夏有‘石門澗’云,秋‘虎溪’月,冬有‘爐峰’雪,陰晴顯晦,昏旦含吐,千變?nèi)f狀,不可殫紀覼縷而言,故云,‘甲廬山’者?!盵5](P2)玉山佳處品題也變現(xiàn)出鮮明的季相意識,春有柳塘春、春草池,夏有君子亭,秋有秋華亭,冬有聽雪齋等品題,展現(xiàn)出季相之美。柳塘春,是玉山佳處的一處“東偏之景”,占盡春色,池塘占地十余畝,綠柳環(huán)繞,絲絲弄碧,池水清澈,倒映著天光云影,“陰陰覆地十余畝,嫋嫋回塘二月風”[2](P220)(郭翼《柳塘春》);濃陰覆地,草長鶯飛,“芳草日長飛燕燕,綠陰人靜語嚶嚶”[2](P221)(陳基《柳塘春》)。君子亭以泉石幽邃,筼筜映照,翠氣浮動著稱,此處“五月涼風生草閣,幾回白月照江沙。幽人長夏尋棋局,稚子應(yīng)門理釣槎”[2](P314)(郯韶《君子亭》);身處其中“頓令塵緣息,竟與野性投”[2](P313)(吳克恭《君子亭》);等等。尤其是秋華亭,芙蓉映水,天香襲人,幽華倚石,秀峰聳立,秋景絕佳??梢姡ㄟ^品題將玉山草堂季節(jié)變換帶來的天時之美詮釋的生動傳神,渲染出如畫的四季風景。
1.漁釣意象的隱逸之美
中國古代的隱逸之士有如伯夷、叔齊入山林而不返者,有像陶淵明躬耕田園者,亦有如莊子釣于濮水者。因此,散淡飄逸的漁釣成了隱逸生活的某種象征。顧瑛生在豪富之家,在元末海內(nèi)鼎沸之際無意仕途,性好隱逸的情懷在園林品題中以漁釣意象作了生動詮釋。如漁莊,于立《漁莊》詩云:“漁莊之人百不理,醉歌長在漁莊底?!盵2](P238)再如,釣月軒,虞集《釣月軒》詩云:“幽人無所為,持竿坐磐石。”[2](P88)漁莊的品題將玉山草堂與漁隱文化對接起來,釣月則可見隱者的活動之美,園林因品題而突破了物象的局限,獲得了象外之境,境外之景。
2.梧竹意象的比德之美
具有文化內(nèi)涵的植物景觀也是品題的重要對象,如“碧梧翠竹堂”,顧瑛題聯(lián)曰:“嶧陽古調(diào)來鸞鵠,嶰谷春聲吹凰皇。”[2](P166)梧桐歷來被古人視為祥瑞嘉木,是鳳凰所棲。如《莊子·秋水》載:“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盵14](P440)由此而來,素有鳳凰非梧桐不棲,而非竹實不食之說。于是君子棲隱處廣植梧桐與竹子,則又是君子品行與德望的象征。如在楊維楨《碧梧翠竹堂記》中,就有顧瑛廣植梧桐與竹子之事的記載:“于中堂焉,獨取梧竹,非以梧竹固有異于纖妍瑣馥者耶?人曰:梧竹,靈鳳之所棲食者,宜資其形色為庭除玩?!溆X之靈者在梧,……操之特者在竹。”[2](P166)特別是竹子,往往是文人園林的首選植物,以其剛而有節(jié)、直而虛心的特性被品行高潔的文士鐘情,于是在“竹林七賢”、白居易、蘇軾等歷代名賢交相稱頌中,具有了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也成為典型的君子比德對象。顧瑛君子亭有筼筜數(shù)百,映照幾席,翠氣浮動。故黃玠在《君子亭》詩中盛贊道:“淇中綠竹似君子,曾托風人入歌詠。”[2](P315)至于碧梧、翠竹,既是園中的植物景觀也是比德的意象,又極大豐富了園林的文化內(nèi)涵。
3.蓬萊意象的仙境之美
顧瑛自號“金粟道人”,人稱“神仙中人”,其道教信仰也反映在小蓬萊等處景點的品題上。如小蓬萊顧瑛題聯(lián)曰:“鶴群長繞三珠樹,鰲背高瞻五色云?!盵2](P157)虞集《小蓬萊》詩云:“學(xué)仙淮南王,問道劉更生。三年煉神丹,九載凌上清?!盵2](P158)參加小蓬萊雅集的詩人也寫了不少有著游仙風味的作品,用空靈飄逸的詩境點化園境,園境也有了超塵脫俗的美感。總之,玉山草堂品題引入玉山、浣花、蓬萊、漁釣、梧竹這些深入人心的意象,拓展了園林的文化內(nèi)涵,豐富了園林的詩意美,涵詠乎其中,神游乎境外,獲得象外之致,味之不盡。
玉山草堂是元代影響較大、文人氣質(zhì)濃厚的著名園林。園名、景名的品題雅致高華,意境深邃,有助于園林整體意境特別是精神生態(tài)美的生成。其品題題材廣泛,兼具繪畫美、建筑美、音樂美、詩意美,追索其文化及文學(xué)淵源可以了解元末文人造園設(shè)景的理念及文人雅士的園林審美文化,對現(xiàn)代風景園林品題亦不無借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