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宇晴 李宗剛
1945年,伊萬·金于紐約出版的《洋車夫》,是對老舍長篇小說《駱駝祥子》進行翻譯及刪改的產(chǎn)物,其后續(xù)譯作也一再對其他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予以刪改。伊萬·金大幅刪改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卻能夠廣受英語世界讀者的追捧,可見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融入英語世界過程中對外籍譯者主體創(chuàng)作意識的妥協(xié)和包容。因其外籍身份而體現(xiàn)出的文化書寫差異,體現(xiàn)了外籍譯者與作家、外籍華裔譯者和中國國內譯者在分別試圖構建東西方文化空間時的拉鋸痕跡。以伊萬·金為代表的20世紀上半葉的外籍譯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內涵的重要書寫者,他們以“接受—創(chuàng)造”模式進行跨文化交流實踐,緩解中國譯者譯本傳播效率低、效果差的困境,為中國故事的海外傳播提供了某些可以借鑒的思路與方案。
外籍譯者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翻譯是學術界關注的一個焦點問題。在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進行翻譯的過程中,外籍譯者的刪改與整合為作品打上了深刻的異域文化烙印,由此使得其譯本與原作呈現(xiàn)出很大的差異。我們擬借助老舍的小說《駱駝祥子》的英譯本,深入探討外籍譯者在翻譯時所表現(xiàn)出的某些普遍性的規(guī)律。
《駱駝祥子》的首部英譯本名為《洋車夫》(Rickshaw Boy),由美國紐約的一家出版社(Reynal and Hitchcock)出版,譯者為美籍譯者伊萬·金(Evan King)。其譯本作為《駱駝祥子》在英語世界最初的主要版本,可以當作關于現(xiàn)代文學作品譯出研究的典型個案。老舍所著的《駱駝祥子》,以地道的北京地方語境塑造了一個底層小人物“祥子”,表達了個人主義奮斗在封建的舊中國必然會走向失敗這一思想。而伊萬·金的譯文,以一個樂觀、勤勞、積極向上的Happy Boy(快樂男孩)來表達個人的奮斗精神對社會整體性的作用,其歸化的翻譯策略構建了一個符合西方想象的現(xiàn)代中國男孩形象。因此,伊萬·金的這部譯本與后續(xù)的三部《駱駝祥子》譯本相比,既在現(xiàn)代文學作品海外傳播史與文化史上有著相對重要的位置,獲得大量國際讀者的關注和喜愛,又因其對文本內容刪減、改寫過多,而遭受到研究者尤其是中國國內研究者的質疑。也正是因其刪改較多卻傳播較廣的特殊性,使得此譯本有著“再評價”的多種可能性,特別是伊萬·金為什么會選擇一部需要他如此大幅度刪改的作品進行翻譯,及以伊萬·金為代表的外籍譯者在跨文化翻譯及其接受中體現(xiàn)出怎樣的普遍特征和規(guī)律等問題仍沒有得到全面、深入的研究。本文認為,如果能回答這一系列問題,我們可以勾勒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融入英語世界的過程的脈絡,并為文學名著西行傳播圖景的歷史面向和未來面向提供一種以譯者為主體的研究路向。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名著英譯本來源于國內出版社有目的性的主動譯出與國外出版社有選擇性的主動譯入,其背后的出版推動力各不相同,但構成東方文學想象主導力量的,仍是海外出版社所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譯本,而其中參與出版的外籍譯者,往往有著決定性的作用。1917—1949年間,包括米爾斯、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埃德加·斯諾、伊萬·金、王際真、梁社乾等在內的外籍譯者都曾參與翻譯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作品,如果將他們出版的譯作并置進行考察,可以看出,不同的外籍譯者或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將自己的身份標簽打入了譯作中,提升了西方翻譯的文化學派所描述的目的語系統(tǒng)內的東方想象的豐富度。
目的語系統(tǒng)是相對于源語系統(tǒng)而言的,其是一個獨立完整評價文學作品的史學研究范疇。以《駱駝祥子》的英譯本為例,對《洋車夫》的研究和評價,應在西方文學場域內的文學發(fā)生論視域下進行,而不能直接將其轉移到原作及作家老舍身上。然而,在探討英譯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作品時,人們卻常常會有意無意地忽略這所謂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英譯本”并非中國的現(xiàn)代小說,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西方小說,即譯者主導的產(chǎn)物。這也就意味著,作為西方漢學界研究主體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英譯本,其所探討的并不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本體,而是西方化的東方文學想象。因此,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是,作為主要影響西方文學場域內現(xiàn)代小說評價的外籍譯者持怎樣的基本態(tài)度,構建出怎樣的東方想象?
關于譯者的基本態(tài)度,德國哲學家本雅明早在1923年就提出了翻譯成就原著的見解。他認為,被主動挑選成為譯本的小說都存在自己的“可譯性”,因為原著的“可譯性”才吸引了翻譯者,原著的生命得以延長。[1](P279-290)在這種理論背景下,不同的譯者所關注到的“可譯性”內容是不同的,甚至是天差地別的。
外籍譯者對原作的主動挑選,一直存在著對中國現(xiàn)實、中國思想、中國文化的辨析和過濾,因而文學中塑造出的東方想象愈加傾向于浪漫、不顧及現(xiàn)實、積極正面的特征。即使原作中有對中國現(xiàn)實、戰(zhàn)爭形勢的極度關注,但譯本忽略革命意味并將故事主線收斂、窄化到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個人生命歷程上。比如,1943年在倫敦翻譯出版的謝冰瑩的《女兵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Girl:A Genuine Autobiography),及1942年在紐約翻譯出版的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Village in August),譯本的“可譯性”體現(xiàn)在其通過對戰(zhàn)爭的事態(tài)描繪能夠引起大量西方讀者關注,但是這種“可譯性”并不能阻止外籍譯者減少對于原著中革命精神的翻譯和對革命人物主體形象描繪的刪改,傳遞出的革命思想是模糊的,甚至是歪曲的。于是,這些譯本在外籍譯者的部分接受與再創(chuàng)造后,造就了瑰麗、獨具魅力的東方形象和人物形象,卻失去了有東方獨特價值的思想意識與文化傳承。
與此相對,外籍譯者中的華裔譯者,他們正視中國現(xiàn)實社會與壓迫下顯露出的革命意識,有著民族傳統(tǒng)知識分子肩負改良中國社會的潛在意識。諸多華裔譯者秉承還原文學作品原貌的翻譯策略,造就了符合現(xiàn)實壓抑的社會現(xiàn)狀的、破除西式想象的東方意象和正在經(jīng)歷痛苦的中國民眾的典型形象。如美籍華裔譯者梁社乾在翻譯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魯迅的《阿Q正傳》等文學作品時,就算曾被一些批評家認為“僵硬”“不自然”“極為難讀”“墨守了直譯法”①,仍舊堅持了自己的“盡量貼合原文仔細翻譯”的譯介美學②,努力構建出一種修飾后的表達現(xiàn)實的東方想象,探討的核心內容離不開現(xiàn)實苦難和社會灰暗,政治問題與革命意識仍能得到部分體現(xiàn)。
查明建認為:“翻譯告訴我們更多的是譯者的情況,而不是所譯作品的情況。”[2]對于挑選和翻譯《駱駝祥子》的伊萬·金來說,他既無須顧忌西方文學讀者和研究者會對他所塑造的東方想象進行真實與否的評判,也沒有傳遞中國思想、價值觀的想法,作為譯者,他只需關心讀者的喜好并符合當時美國意識形態(tài)的框架?!白g者會盡量使自己的選材符合目的語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3]這也就意味著以伊萬·金為代表的外籍譯者與外籍華裔譯者相比,不存在有為中國民族文化印象增輝的原始沖動和民族自豪感,也不會有華裔譯者的“尋求中華文化榮耀的譯者姿態(tài)”[4]與彰顯民族榮耀的潛意識傾向。因此,伊萬·金等外籍譯者構建出的東方人物形象擁有樂觀的、百折不撓的精神,并且人物不會圍繞社會和政治問題進行討論,原著中悲觀的人物形象大多模糊和被刪掉,不管東方現(xiàn)實世界如何,翻譯時都不會出現(xiàn)前途灰暗、對現(xiàn)實社會絕望的東方人物形象。
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的譯者以不同的方式,塑造了不同的東方文學文本形象與東方風情想象,并以他們不同的理解和標準,各自修正著西方文化領域的東方圖景。不過,外籍華裔譯者所構建的較真實的東方文學想象,在西方讀者和漢學界只能夠處于邊緣,引發(fā)的關注與討論僅存在于少量漢學家的研究中,對普通市民讀者影響較小。
在1919—1949年間,有14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譯本在英語世界出版,其中便于普通市民讀者進行閱讀的小說單行譯本僅5部,伊萬·金的譯本就占據(jù)3部之多③。于是,以伊萬·金為代表的外籍譯者,雖然與華裔譯者形成極強的對抗性,但其無疑擴大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西方文學場域內討論的空間。因此,這種令伊萬·金譯本顯露出的對抗性及其形成的原因與過程值得進一步探討。
伊萬·金作為外籍譯者,經(jīng)其翻譯、刪改的作品成功走入了美國大眾的視野,同時,伊萬·金對《洋車夫》文化上的重構貫穿作品始終。關于伊萬·金對《駱駝祥子》原著進行的刪減與改寫的具體情況,國內學者已經(jīng)就此進行過全面的比對。④不過,這些研究成果并沒有就伊萬·金在翻譯《駱駝祥子》時為什么會進行刪減與改寫進行深入的探討,尤其沒有深入伊萬·金的內在文化心理結構中加以確認與解讀。從某種意義上說,翻譯的過程并不是從一種語言轉換為另一種語言的“硬譯”過程,而是翻譯者基于對翻譯作品內在精神的獨特把握,將其整合到自我的、既有的文化心理結構之中,然后再外化為譯入語的過程。具體來說,伊萬·金翻譯的《洋車夫》對《駱駝祥子》的刪減與改寫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伊萬·金把駱駝祥子納入美國文化體系中,尤其是納入“美國夢”這一主題之中,這便將駱駝祥子作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置換成了個人奮斗的成功者,由此使得駱駝祥子承載了“美國夢”的豐富內涵,使《駱駝祥子》得以“美國化”。
駱駝祥子在經(jīng)歷了人生“三起三落”的折磨之后最終走向了精神的崩潰,并由此開始了人生的沉淪歷程。魯迅曾經(jīng)說過,“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5](P122),但也不乏一些在性格上缺少韌性的國人。老舍通過祥子個人奮斗的失敗,揭示了其悲劇根源既有時代和社會因素,同時也與祥子的自我性格缺陷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從而“讓我們切身感受到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啟蒙自覺”[6]。然而,祥子這一人物形象在伊萬·金的筆下則完全褪去了這一性格弱點。取而代之的是那種為了夢想而永不放棄的韌性,并最終修成正果,完成了人生的逆襲。這樣的一種置換,顯然已經(jīng)不再是中國的駱駝祥子,而是美國的“洋車夫”,是一個完全美國化了的車夫。在“美國夢”的驅策下,每個前往美國進行淘金的移民,無一不是歷經(jīng)人生磨難而絕不放棄才修得正果的一批英姿勃發(fā)的進取者。正是在這種既有的文化理念的燭照下,歷經(jīng)了“三起三落”便放逐了自我夢想的駱駝祥子,自然難以獲得伊萬·金的認同和贊許,也不符合其對《駱駝祥子》的既有心理期待,因此,對其進行必要的置換乃至改寫便成了他在翻譯時無法抑制的內在驅動力。
其二,伊萬·金從根本上顛覆了《駱駝祥子》的故事情節(jié),這就使得原作的矛盾沖突中的悲劇性內涵被過濾和扭轉,悲劇被置換為大團圓的結局。伊萬·金將中國的駱駝祥子改造為美國的Happy Boy(快樂男孩),把小福子改造為Little Lucky One(小幸運),由此使得《駱駝祥子》被整合為《洋車夫》,進而使該作品最大限度的“美國化”。當然,《洋車夫》中不只是祥子和小福子被進行了改造,作者與譯者對情節(jié)發(fā)展走向的不同規(guī)劃還導致了關于曹先生的情節(jié)的處理上出現(xiàn)分歧。如原著中曹先生沒有補給祥子被孫偵探敲詐的大洋,而譯本中曹先生卻補給了祥子這一筆錢,顯現(xiàn)出老舍和伊萬·金對曹先生這一人物形象設計目的的根本不同。老舍的《駱駝祥子》里,曹先生表面上看似對底層勞動人民表現(xiàn)出一定的關心和同情,曹先生在文中更被祥子直稱為“圣人”,可老舍在描寫這位“圣人”的時候,又沒有塑造出一副全然沒有私心的人物形象。老舍一邊描繪著曹先生的“人道主義”,另一邊又描寫了他心理真實的一部分想法是“貪圖夜間的雪景”。在祥子拉著曹先生不小心摔了的時候,“祥子一回頭,臉上滿是血”,曹先生的表現(xiàn)是“害了怕,想不起說什么好”,到了家,自行先跑了進去。如若真是描寫一個絕對的圣人,是不必加上曹先生也有自己“賞雪景”私心的,或是在祥子摔了跤之后,也是不必多增添筆墨描寫出曹先生些許冷淡、自私的一面的。老舍曾在《駱駝祥子·后記》里說,“在書里,雖然我同情勞苦人民,敬愛他們的好品質,我可是沒有給他們找到出路”,“這是因為我只看見了當時社會的黑暗的一面,而沒看到革命的光明,不太認識革命的真理”。[7](P668)所以,曹先生這個知識分子形象并不能成為給祥子生活帶來希望的人道主義“革命者”,或是成為一個帶領祥子找尋出路的引導者。
而伊萬·金所崇尚的,是20世紀40年代美國鼓吹的個人、自由、平等、自治等西方價值觀,他在譯本中對曹先生和祥子之間的關系進行了譯者導向的判斷和改寫,出現(xiàn)了譯者自行創(chuàng)作的情節(jié)和塑造的人物形象,導致譯文中的曹先生形象能夠拋開原作中社會氛圍的影響,對祥子做到了切實的幫助。曹先生憑“一己之力”,償還了祥子被敲詐的買車的錢。譯作揮散了老舍所描繪出的個人在社會中的無力感,將原作中激烈的矛盾沖突化解,悲劇色彩隨之減淡。
其三,伊萬·金將原作中描繪的個人的毀滅與渺小在行文中解構,將小人物個體的光和熱放大,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結尾是否按照伊萬·金設置的大團圓結局發(fā)展,小人物的底層形象與生命歷程都已經(jīng)有了質的改變。與其說伊萬·金筆下的主人公擁有了更多的自由和希望,不如說是小人物本身蘊含的能量在伊萬·金的眼中和筆下是能夠擊破社會的“黑屋子”的,小人物是能夠擺脫外在社會環(huán)境以及時代束縛的獨立個體。這是符合西方精神的主動改寫。
伊萬·金在翻譯《駱駝祥子》時并沒有得到老舍的授權,老舍甚至對自己這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文也不知曉。當伊萬·金把老舍的《駱駝祥子》翻譯成《洋車夫》,并在大洋彼岸獲得巨大成功之后,老舍才知曉此事。然而,老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駱駝祥子》已經(jīng)被刪減和改寫成了《洋車夫》之后,他并不認同,而是提出了異議。⑤從老舍的文化立場來看,他對于個人主義至上的利益追求不可能認同。但是,如果伊萬·金完全按照老舍的要求翻譯《駱駝祥子》的話,那其被美國讀者接受的情況到底怎樣,將是一個未知數(shù)。畢竟,在美國讀者的文化視野中,祥子最終放棄了自我奮斗,這與美國文化所張揚的“美國夢”以及美國精神相去甚遠,便會成為美國讀者拒絕這部作品的現(xiàn)實理由。
事實上,伊萬·金針對《駱駝祥子》的質疑曾經(jīng)這樣斬釘截鐵地傳達到老舍那里去,“要不是他在翻譯過程中對原著作了進一步完善,舒先生的著作根本一文不值”;老舍則抨擊伊萬·金“再也不會恢復成一個好人了”。[8](P634)正是站在譯者與作者各自民族文化的立場上,兩方才會互不理解和產(chǎn)生矛盾。換言之,產(chǎn)生這種勢不兩立的對峙情緒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化的差異。這也進一步說明,在文學作品的翻譯中,出現(xiàn)刪減乃至改寫是很難避免的。這種情形不僅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作品被翻譯成外文的過程中,而且還出現(xiàn)在外國文學作品被翻譯成中文的過程中。如林紓所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在當時之所以能夠風靡一時,恰是林紓在翻譯時不斷刪減和改寫的自然結果。[9]如果翻譯僅僅是一一對應的直譯,那只能是一種基礎意義上的翻譯,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傳播。畢竟,離開了翻譯主體的文化整合,很難談得上翻譯作品的跨文化語境傳播與接受。
伊萬·金作為翻譯的主體,自然擁有翻譯《駱駝祥子》的權力,他既可以最大限度地按照《駱駝祥子》的原貌進行翻譯,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刪減和改寫《駱駝祥子》,這一翻譯本身自然是無可厚非的。但問題的關鍵是,是什么力量促使伊萬·金以這種方式來刪減和改寫《駱駝祥子》,由此使得中國的《駱駝祥子》被“裝扮”成了美國的《洋車夫》呢?
美國占據(jù)主導地位的主流文化成為伊萬·金刪減和改寫《駱駝祥子》最為重要的力量。學術界已經(jīng)有不少研究成果對此進行論述。如有學者認為,“英語文化的強勢地位和美國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10]是伊萬·金刪減和改寫的主要原因,這已經(jīng)成為學術界普遍接受的結論。然而,美國占據(jù)主導地位的主流文化到底怎樣內化為伊萬·金的文化觀念,并由此成為其文化實踐的內在自覺?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解答。然而,這卻是我們應該追問的一個問題,因為這一問題的答案才是真正促成《駱駝祥子》“美國化”的最大驅動力。
其一,“個人”化精神書寫成為外籍譯者解讀、轉變、內化20世紀上半葉東方文學的主要方式之一。伊萬·金在《洋車夫》的翻譯過程中,對《駱駝祥子》中“個人—集體”的社會性認知進行了顛覆性的轉化?!凹w”的概念在《洋車夫》中不再像原作中那樣突出。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曾指出,老舍這部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觀點令人吃驚,尤其是作者對主人公的公開輕蔑:“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著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保?1](P159)而維系人與人的關聯(lián)的“人情世界”在《洋車夫》中變成了“個人”對“個人”的單線聯(lián)系。小福子的命運可以不被她的家族吸血至死。譯者的這種“個人”化的精神書寫沖動成為《駱駝祥子》“美國化”的一大推動力。
這樣的刪改并不僅僅存在于針對老舍小說的譯作中,在近乎同一時期,伊萬·金對蕭軍的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進行英譯⑥,同樣對于其中的關鍵核心——革命的主體,進行了改頭換面,甚至不惜改寫情節(jié),塑造出了更符合西方讀者喜愛的人物形象。
顯然,中國現(xiàn)代作家身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間隙,無論是舊時宗族倫理的集體意識還是現(xiàn)代秩序中隱含的人情世故,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的文化內涵都無法符合外籍譯者立足于“個體”對應“個體”的現(xiàn)代性立場。因此,對于外籍譯者的文化重塑,其意義也就不限于研究其對中國人情社會關系的不夠了解所帶來的“群體”特征的削弱,還在于研究強勢文化如何接受和納入弱勢文化。
其二,美國讀者的閱讀慣性及其接受心理成為伊萬·金刪減和改寫《駱駝祥子》的又一重要的力量。任何一部作品的價值實現(xiàn)都離不開讀者的閱讀和評價,這就導致譯文中隨時隨地流露出貼近美國物質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的飽含“親切感”的描述。比如,在原作《駱駝祥子》中,主人公祥子“只關心他的車,他的車能產(chǎn)生烙餅與一切吃食,它是塊萬能的田地”[12](P13),而在《洋車夫》里,這段話被翻譯成了“他只關心他的車,車能生產(chǎn)熱的小圓面包卷、蒸米飯以及他的其他食物”[13](P21)。雖然同樣是將車的重要性通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人民很重要的土地來凸顯,有著身家性命的重要意義,但是在伊萬·金的翻譯中,往往出現(xiàn)“美國化”的處理手法。對比來看,原作中祥子所提到的烙餅主要成分即是來自于小麥(wheat)磨出的面粉,而譯本中卻使用了大米(rice)一詞。伊萬·金選擇了西方讀者熟悉的東方食材——大米進行翻譯,替換了老北京的、擁有北方特色的食材——小麥。類似的替換還有很多,例如將中華傳統(tǒng)食物“餅子”換成了西方飲食文化中的對應品“蛋糕”(cakes)。這不僅是伊萬·金對東方食物的一種想象性的拆解和西方視角下的重構,更是一種有目的性地提升讀者“親切感”的翻譯策略。很多學者認為伊萬·金的這種給美國讀者“親切感”的翻譯是一種有意識或潛意識下的“誤譯”,但他所傳達的“符合美國意識形態(tài)的、不真實的中國社會衣食住行的狀況的身臨其境”“個人主義在壓迫下的力量彰顯”“人應該如何追求夢想的奮斗精神”等文化內涵,回應了“二戰(zhàn)”后美國讀者鼓舞士氣的現(xiàn)實需求,同時滿足了美國讀者對中國的獵奇心理。這些影響作品閱讀、評價的內在文化邏輯,是促使《洋車夫》刪改原作的另一主要驅動力量。
其三,伊萬·金致力于譯介中國文學,這使他有了選擇《駱駝祥子》進行翻譯的文學基礎。伊萬·金在1942年就曾翻譯出版蕭軍的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并被《時代周刊》稱為“對中國知根知底的極少數(shù)美國人之一”[14],這使得他“中國通”的特殊身份獲得了美國讀者的進一步確認,為其在翻譯《駱駝祥子》時進行刪改提供了可資利用的空間。嚴格來說,伊萬·金并不是一名普通的新聞記者,也不是一名普通的翻譯家,而是一名肩負著美國政治使命的外交官,他的這一獨特身份賦予了他特殊的政治理念和文化訴求,由此深深地影響其文學翻譯,使得其翻譯出來的文學作品融入了美國的政治理念和文化訴求。從這一維度來審視伊萬·金翻譯的《洋車夫》,其便不再是純粹意義上的老舍創(chuàng)作的《駱駝祥子》,而是作者與譯者思想和情感的“混血兒”。
伊萬·金作為前駐外使館外交官,在“二戰(zhàn)”后致力于搭建中美文化、文學交流的平臺,積極促進中美文學的對話與交流。正是基于這一文化立場,他才把目光聚焦于《駱駝祥子》這部反映都市社會底層的文學作品,通過對駱駝祥子這一人物形象的改寫,把中國的駱駝祥子改造、置換成了“洋車夫”——不僅是一名“快樂”的“洋車夫”,而且還是一名“快樂”的“男孩”,這不僅令人聯(lián)想到了美國俚語中的Playboy(花花公子)。美國文學作品中的駱駝祥子,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樸實到有點木訥的祥子,而是一個飽含著快樂人生訴求的祥子。正是在這樣的基調下,祥子的人生不僅是“快樂”的,而且還是“成功”的??鞓纺泻ⅹq如在美國大地上那些懷揣“美國夢”的奮斗者一樣,成為美國文學世界里的奮斗者和成功者。而祥子的悲劇人生則退居于歷史的幕后。也許,正是基于這一根本性的改寫,才導致了老舍與伊萬·金的矛盾和沖突。這種改寫在老舍看來,可以說是幾乎不能被接納和容忍的;同理,把駱駝祥子的人生按照老舍的原貌表現(xiàn)出來,這對伊萬·金來說也是不可理解的。
我們如果對伊萬·金翻譯的文學作品作一掃描,便會發(fā)現(xiàn),伊萬·金翻譯的中國文學作品大都是一些反映社會底層普通人的作品,而很少涉及知識分子等題材的文學作品。這一方面說明了伊萬·金對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學自有其獨立的一套解讀的理論和模板,另一方面也證明了其所皈依的人生價值和意義。在伊萬·金的思想深處,他對革命、知識分子等代表著中國社會的變革力量并不十分認同,甚至還帶有某種抵觸的態(tài)度,這與記錄同時期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美國新聞記者埃德加·斯諾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埃德加·斯諾用自己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中國革命的力量,并寫出了震驚世界的《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一書,從而使美國及世界真正了解中國革命發(fā)生和發(fā)展的內在邏輯。但伊萬·金則不然,在伊萬·金翻譯的文學作品中,他所關注的是那些生活在農(nóng)村、城市擁有“赤子之心”的底層小人物,這些小人物“珍視個人尊嚴、堅守自己的愛情觀和價值觀”[12](P13)。顯然,這些人物形象既是中國的,更是美國的,是伊萬·金在翻譯過程中對生活在中國的小人物的“文學想象”。
20世紀上半葉,在與國際關系變遷息息相關的跨文化漢學交流中,外籍譯者的刪改行為幾乎完全配合了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風向”,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的英譯研究中,其也大多被研究者放置在權力話語與翻譯審美的“天平式”解讀結構中。伊萬·金對蕭軍、老舍小說的主動翻譯和大幅刪改,既無法脫離政治意識形態(tài),也離不開譯者創(chuàng)造更能受到譯入國讀者喜愛的東方故事的思考。正是以伊萬·金為代表的外籍譯者的主動努力,拓展了西方漢學界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學術思考、論爭空間,也體現(xiàn)了其與外籍華裔譯者翻譯行為之間存在的矛盾,而這正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融入英語世界之初所必經(jīng)的階段。
翻譯活動絕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文字轉譯,而是翻譯主體把外來語言建構起來的文學大廈在價值和意義上的整合。而往往這種情形下,翻譯主體所建構起來的文學大廈不再承載原來的價值和意義,而是成為承載了翻譯主體的內在價值和意義體系的綜合體,原作的獨立主體價值和意義也被消解了。
正是在此基礎上,譯作在獲得了價值和意義的重新賦予之后,才開啟了從思想到文字的轉化過程。具體到伊萬·金而言,則是從漢語到英語的過程。從翻譯主體來看,則是從語言到思想,再從思想到語言的過程。能夠在西方出版并獲得譯入國讀者接受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的英譯本,實則是西方世界話語與譯者文化選擇及偏好博弈的結果。所以,在此過程中,擁有接近譯入國讀者的思想文化的外籍譯者的譯本,出現(xiàn)所謂的刪減和改寫,使其獲得較廣泛的傳播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與此同時,外籍華裔譯者和中國譯者在20世紀上半葉,努力祛除逐漸固化的東方民族形象,也在努力改變由外籍譯者所造成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文本意義日益西化和窄化的局面。
注釋:
①參見:甘人《阿Q正傳的英譯本》(《北新周刊》1927年第47期),戈寶權《談〈阿Q正傳〉的英文譯本——魯迅作品外文譯本書話之二》(《南開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7年第4期),汪寶榮《異域的體驗——魯迅小說中紹興地域文化英譯傳播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阿Q正傳〉兩種早期英譯本描述性研究》(《亞太跨學科翻譯研究》2015年第1期)。
②參見汪寶榮《譯者姿態(tài)對中華文化外譯的解釋力——以梁社乾英譯〈阿Q正傳〉為例》中所轉引的《阿Q正傳》英譯本譯者序,以及1931年版《蘇曼殊全集》中載梁社乾所著《英譯斷鴻零雁記序》,可知梁社乾在《英譯斷鴻零雁記序》和《阿Q正傳》英譯本譯者序中都曾指出,他在翻譯時盡量緊貼原文,幾乎“逐字翻譯”是他翻譯秉持的一貫風格。
③此統(tǒng)計涵蓋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50余位,依托于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MCLC數(shù)據(jù)庫、美國羅徹斯特大學世界文學資料中心數(shù)據(jù)庫(Three Percent Translation Database)、美國密歇根大學亞洲語言文化資料中心(Language Resource Center)以及國內外相關論文的數(shù)據(jù)。
④如:孔令云《〈駱駝祥子〉英譯本校評》(《新文學史料》2008年第2期),孫會軍《〈駱駝祥子〉的四個英譯本比較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11期),李越《〈駱駝祥子〉四英譯本翻譯風格對比分析》(《長春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9期),蘇天穎《Evan King英譯〈駱駝祥子〉中的“誤譯”分析》(《語文學刊》外語教育教學版2015年第12期),等等。
⑤參見1948年3月29日賽珍珠致勞埃得的信件:“事實上,他(老舍)對伊文·金在翻譯《駱駝祥子》時擅自進行改動本來就十分不滿?!?/p>
⑥據(jù)夏志清在1971年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273頁考證,出版于1942年、1943年的《八月的鄉(xiāng)村》英文全譯本的譯者為伊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