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萌（中國藝術研究院 電影電視研究所，北京 100012）

1961年至1964年間，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奇跡般地生產出一部長片動畫《大鬧天宮》美術電影，一舉屹立于世界動畫電影巔峰，與美國迪斯尼動畫藝術爭奇斗艷，成為世界級動畫藝術經典性傳世之作，震驚了世界，為中國動畫電影藝術事業(yè)點亮了明燈。

《大鬧天宮》這部杰作至今已在4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放映，創(chuàng)美術片海外傳播的最高記錄，美猴王已成為世界億萬人民喜愛的藝術形象，為祖國和人民贏得了極大榮譽。①《大鬧天宮》上集于1962年獲捷克斯洛伐克第十三屆卡羅維發(fā)利國際電影節(jié)短片特別獎；1963年獲中國第二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美術片獎；1978年獲第二十二屆倫敦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獎；1980年獲第二屆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chuàng)作評獎委員會一等獎；1982年獲厄瓜多爾第五屆基多國際兒童電影節(jié)三等獎；1983年獲葡萄牙第十二屆菲格臘達福茲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獎。著名影評家凱恩?拉斯金面對《大鬧天宮》說：“這部影片可以和《圣經》中的神話故事以及希臘的民間傳說媲美。它們同樣是充滿無窮的獨創(chuàng)性、迷人的事件、英雄式的行為和卓越的妙趣。影片通過杰出的美術設計，而成為一部擁有強烈感染力的作品?！盵1]59法國《世界報》評論：“《大鬧天宮》不但具有一般美國迪斯尼作品的美感，而造型藝術又是美國迪斯尼作品所做不到的，它完全表達了中國的傳統(tǒng)藝術風格?！盵1]59可見，美術設計師張光宇為中國動畫藝術事業(yè)立下了不朽的豐功，這也說明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大鬧天宮》動畫制作組為大家向往的中國氣派的動畫電影藝術作出了最好的示范和詮釋。

動畫電影《大鬧天宮》已成為中國人的驕傲，是中國人永久的回憶和文化名片。這部電影有著跨越時空的藝術魅力，無論何時觀看都會感到一陣陣新奇、迷人的熱浪涌來，現代而又動人。該片非凡的美術設計充滿中國文化無限的生機與活力，其藝術性仍然是一座后人無法超越的高峰。尤其是在今天，我們再度回看中國3年困難時期誕生的《大鬧天宮》，會突然想到一句話：“人生在世必遇苦難，如同火星升騰?！盵2]換句話說，只有在苦難中我們才能夠超越與飛升，并發(fā)現人類精神潛能的絕對自由?！洞篝[天宮》創(chuàng)作組的藝術家們在物質極為匱乏的時期奉獻出如此精湛豐富、動人心魄的精神產品，在銀幕上創(chuàng)造出一種生命自由流動的自然、有機進程，呈現出宇宙的本真與人類生命的精神真實。雖然他們大部分都已離世，但他們的精神和思想在電影中閃光、永存。

一

美術片通常為手繪動畫片、木偶片、剪紙片、水墨片等種類的總稱，和普通影視電影相比，美術電影更注重美術美感的創(chuàng)造性、獨特性以及美感的品質與境界，總之，美術在電影中的位置至高無上。美術設計師的藝術水準，直接決定著美術片的藝術高度和命運。《大鬧天宮》所以能垂范后世，是因為藝術家張光宇從美術片視覺藝術的角度，把名著《西游記》中吳承恩的文學人物、場景、道具等成功地轉換成了藝術形象，這種轉換在藝道高超的張光宇手下，并非文學圖解，而是與文學并行的等值的，甚至是超越文學的再想象，并不受文學敘事描述的限制。文學敘事描述只是美術設計升向無限想象的天梯，美術飛翔、遨游于文學靈魂的世界與宇宙蒼穹之間，以看得見的或多或少可信的虛構去表現那些看不見的精神與靈魂。真正的藝術家和詩人一樣是坐在魔鏡里看世界的奇人，白日做夢的人，靈魂游走天堂和地獄的人，張光宇就是這樣的藝術家。

張光宇筆下的孫悟空，并非完全是原著《西游記》中描述的孫悟空，而是他《西游漫記》中的孫悟空新版，或者說是吳承恩眼中的孫悟空，被張光宇幻化成自己心中的孫悟空，既有吳承恩的胎記，也有張光宇注入的熱血和美與真的智慧。如何把原著《西游記》中對孫悟空描述的文學語言轉化為造型語言，是對藝術家文學與藝術全面修養(yǎng)和功力的考驗，何況不同時代的人一定會賦予孫悟空不同時代的烙印。張光宇心中的孫悟空有著張光宇所處時代的背景和個人境遇、理想、精神、美感等投影。

1945年，張光宇在重慶畫了一套彩色連環(huán)諷刺漫畫《西游漫記》，他把京劇臉譜中的孫悟空作了現代化轉型，觀看他《西游漫記》中的孫悟空，東方的意象美已與西方的形式美妙合無垠。張光宇久居上海和香港世界性大都市，接觸到西方現代藝術和各國民族民間藝術的機會甚多，張光宇無分別、無界域，用他自己的話說：“什么都學一點?！彼麑W習欣賞埃及、希臘、羅馬、印度、波斯、墨西哥、非洲、日本、蘇聯(lián)、美國諸多傳統(tǒng)與現代藝術，也研究過波提切利、畢加索、馬蒂斯、里維拉、阿弗羅皮斯等人的裝飾造型美，他的藝術胃口很大，能把這些外來藝術全方位消化在自己民族藝術的血液中，他的才華和天賦令同代人驚嘆，令身邊兄弟朋友們叫絕。張仃說張光宇的藝術是亞洲的驕傲，“他是我們同時代中，最值得深入研究、最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裝飾藝術家?！盵3]194《西游漫記》中的孫悟空，樸拙、粗獷，猛然間會流露出非洲原始野性的藝術味道，三頭六臂的孫悟空還吸納了立體派的構成，孫悟空神通廣大，創(chuàng)造孫悟空形象的張光宇其畫筆也神通廣大。他手中有馬良的神筆和伏羲女媧造天地的“規(guī)與矩”，他什么都可以畫，一畫就精彩、奇特，充滿東方文化神秘之美，至大，至簡，至微。看他畫出的孫悟空粗狂中不失法度，精微里飽含氣勢。張光宇藝術的內功已與天地之氣貫通，他一生沒有模仿任何人，心中卻一直在默默地模仿孫悟空，孫悟空是他一生的藝術生命精神的替身。

從張光宇1945年所創(chuàng)作的《西游漫記》中可以看到，他心中的孫悟空是人類精神家園中神通廣大的大英雄，是時代和天道的神造，也是超人、神人、天人的意象，宛如日月精華所鑄的精靈，金閃閃、紅彤彤，光一般穿行于整個影片的敘事中。原著中孫悟空的獠牙、破衣、身軀鄙陋全化為烏有。張光宇深知神、人、獸合一的孫悟空是天人合一的中國文化精神，而非表面的現象嫁接，把看不見的表現出來更為重要。

人類文明史中，圖形文化和文字文化是并行不悖的互動互補的人類語言，并且圖形產生先于文字，圖形、圖像的信息量往往比文字負載的更多，更直接，更神秘。張光宇為《大鬧天宮》所設計的孫悟空和諸多角色，已超越了文字的表述，他充分發(fā)揮了圖形、圖像不同于文學的魅力。美術片重在美術、美感，這不是一句空話，因為圖形、圖像有著文學所不能代替的感染力和信息量，會在瞬間閃現，這正是美術片所需要的。

二

1959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萌生了拍攝《大鬧天宮》的動畫片計劃，經過半年籌備，《大鬧天宮》攝制組成立，找到能勝任其美術設計的藝術家至關重要，導演萬籟鳴和廠長特偉同時想到了張光宇。張光宇當時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形式美”大本營的靈魂人物，該院大批教授主張藝術面向永恒，面向民生，美術立國之本在于“美”。在20世紀50年代階級斗爭的年月，畢加索、馬蒂斯等西方現代藝術雖然受到批判，但在裝飾藝術和現代設計的庇護下，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教授們仍然冒著風險，把這些現代藝術大師大量引入課堂。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實際是當時中國現代藝術教育的高地，張光宇的藝術被該院師生們大量仿效。請他去作影片的美術設計，實際是請了一位面向現代世界的現代中國文化藝術的代言人。

張光宇和導演萬籟鳴同是1900年生人。早在1920年，萬籟鳴曾把自己的漫畫作品向張光宇主辦的《世界畫報》投稿，被采用后，張光宇不斷陸續(xù)向萬籟鳴約稿，從中他們成為知音與好友。這次因《大鬧天宮》之緣他們倆又相聚，此時張光宇和萬籟鳴已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青年人，而是正值壯年的開山立派的美術界大腕。當時萬籟鳴號稱中國動畫藝術之父、資深導演，與諸兄弟攜手開創(chuàng)了中國動畫史上多個第一；張光宇號稱美術界神人，建樹非凡，風云上海，是漫畫界、出版界、繪畫界影響深遠的摩登藝術家，他集古今中外無名工匠藝術和西方現代藝術為一爐，引領著周圍大批藝術家，張光宇不是一個人，他是那個年代一大群藝術家追尋藝術理想的領袖。廠長特偉也是張光宇的好朋友，他和張光宇在香港共同創(chuàng)建過《人間畫會》，張光宇任會長，特偉任秘書長，交情深厚。特偉后來也任導演，曾被稱為現代水墨動畫之父，他倡導“探民族風格之路，敲喜劇樣式之門”，[1]25推進了民族風格動畫走向世界的進程。歷史證明，他們三人在《大鬧天宮》中的默契合作是歷史的必然，《大鬧天宮》因他們三人的聯(lián)手而輝煌，因他們三人和攝制組的熱情、智慧與忘我奉獻，《大鬧天宮》煥發(fā)出了中國文化的自由光輝、仁和之愛與逍遙之美，成為光影中永恒的經典。

《大鬧天宮》攝制組成員全部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人員組成，唯有美術設計張光宇是外請的、特邀的。他們很了解張光宇是一位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的富有中國氣派的全能藝術家，一生好古又好奇，原本就是電影美術、戲劇美術創(chuàng)作方面的元老，曾做過《風雪夜歸人》（吳祖光導演，1949）、《梁山伯與祝英臺》（桑弧導演，1954）等多部影片的美術設計，舞臺美術、電影美術、插畫藝術、漫畫、連環(huán)畫、人物造型設計等均拿手擅長，不僅親手繪制創(chuàng)作京劇臉譜，還能唱、能演，對京劇各類角色身段做派，蓋叫天式香煙繚繞之造型，唱念做打都十分熟悉。他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學派”的藝術家，要創(chuàng)造與歐洲、蘇聯(lián)、美國不同的“中國學派”的動畫美術設計，只有張光宇的藝術可以與迪斯尼之冠比美。特別是1945年，張光宇在重慶逃難中所繪的《西游漫記》，其主角孫悟空造型已經活在張光宇心中，張光宇胸中映滿了孫悟空的一舉一動。所以，當張光宇接到任務后，激動地開手就畫?！洞篝[天宮》人物造型形形色色，天上地下有二十幾個：孫悟空、美猴王、龍王、巨靈神、四大天王、二郎神、哪吒、托塔李天王、玉皇大帝、太白金星、太上老君、馬天君、王母娘娘、土地爺、眾小猴、仙女、龜兵蟹將、擊鼓神兵、天馬等，還有花果山、天宮、瑤池、蟠桃園環(huán)境設計，以及各類器具設計，他很快畫出二郎神、巨靈神、龍王、孫悟空等人物，看著不滿意又重新畫，直到自己滿意了，他還要寄給美影廠，請美影廠提意見再度修改，一個形象的神情和個性他會反復推敲，直到每個形象在他眼中奇絕、奇妙、傳神才罷休。

一部動畫電影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需要各個環(huán)節(jié)有序地通力合作，需要集體的熱情、智慧、奉獻和力量。《大鬧天宮》能成為中外動畫電影史上的一座豐碑，是因為在那個時代，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集聚了一批才華橫溢的無私奉獻的導演、編劇、動畫師、攝影師、美術家、作曲家、錄音師、剪輯師、制片人等。張光宇的非凡美術設計決定了《大鬧天宮》影片的藝術高度必然超越歐美蘇的動畫視野，但要把它完成，實現導演的想法，廠長和導演如何組織力量也至關重要。通常沒有動畫師用畫筆大開大合的表演才能和微妙技巧，人物造型的性格神情活不起來；沒有攝影師取景、布光、推拉、變焦等妙手神工，就沒有光怪陸離的吸引人的特效鏡頭，包括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如何閃爍也無法塑造；沒有剪輯師打破常規(guī)的匠心精剪銜接，也不會有電影中的蒙太奇表現力，剪輯師對鏡頭的加減、分切、穿插，直接關系到影片的節(jié)奏、氣氛和美感。電影藝術是一門綜合藝術，視覺、聽覺、心覺全方位要復合為一，天衣無縫，才可能實現經典電影的最佳效果。電影中，每個形象都有自己的特殊聲音氣質，如何用語言的聲音乃至呼吸定位，區(qū)別、詮釋每個形象的身份特征及性格，包括體態(tài)相貌發(fā)出的聲波，配音師的賦音、擬音直接影響到角色是否塑造得成功。孫悟空所以成為中國動畫在世界電影史上的經典形象，這與配音藝術家邱岳峰賦予角色的美感、力度與風度密不可分，邱岳峰富有個性與幽默感的笑聲、說話聲和《大鬧天宮》通片的音樂作曲的調性天然默契，神猴孫悟空的配音已成為動畫界的范本，它把孫悟空機智、勇敢、頑皮、桀驁不馴的性格和天地精靈的特征，用聲音演繹得深入人心。

《大鬧天宮》的各方面給后人留下了美妙的記憶和向往，影片不僅給孩子們提供了經典回憶，給大人們也提供了“真與美”的典范，它已成為中國動畫藝術難以回去的家鄉(xiāng)，讓人永遠思念，那中國文化中國氣派的動畫之巔，什么時候才能再現，國人期盼著，世界等待著?！洞篝[天宮》在世界上屹立的歷史已經證明，中國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已經有著自己本民族成熟的動畫藝術團隊和世界頂級美術設計師和導演。

三

孫悟空的形象，在中國傳統(tǒng)的版畫、年畫、插畫、壁畫、泥玩具、京劇臉譜藝術中均有呈現，千姿百態(tài)，但張光宇沒有模仿任何一個，他把興趣放在京劇臉譜中尋源問道，應該說京劇臉譜中的孫悟空是他心中孫悟空形象的活水和源頭。

張光宇很小就喜歡京劇，14歲時，跟隨他的老師張聿光，在上海專門演出新舊京劇的著名戲院“新舞臺”中畫布景，也常出沒于化妝間，對演員們用油彩畫花臉極為好奇。20世紀30年代初，他又親手制作了一套京劇臉譜玩具，其中的孫悟空應該是《大鬧天宮》動畫片中最早的雛形或底色。

京劇臉譜在京劇舊戲中又稱戲臉，均為上乘的精美圖案花紋，抽象而非寫實，諸如詩歌、舞蹈、音樂一類充滿韻律，統(tǒng)稱為中國裝飾藝術，裝飾于戲劇各個角色的面部，巧妙地傳達著各個人物的性格、品行、精神和靈魂，可稱為靈魂形態(tài)。其象征性的簡練的抽象圖案之美，氣韻生動，是中國文化深層的美學展現，它使中國京劇藝術走向登峰造極的意象美學高峰，其中靈魂般的臉譜紋飾是最奇特的最美麗的中國氣派的人文肖像的意象，張光宇一生沉迷于此。

張光宇設計的《大鬧天宮》中的諸形象已成為國際動畫經典，東方文化精神的美術精粹，這是他一生的藝術苦修、文化擔當所生成的智慧所致。漫畫是動畫的同胞姊妹，張光宇致力于漫畫創(chuàng)作30余年，他幽默機智的替人算定命運的漫畫杰作，不僅享譽和滿載各個報刊雜志，而且使他成為上海灘最負盛名的藝術家。他30余年以漫畫為武器，透視、抨擊社會的黑暗現實，從中練就了一雙觀察、分析、判斷、識別真像的火眼金睛，以及搜集世界百態(tài)的方法；同時也造就了他無所不能的神奇畫筆和一顆悲天憫人的藝術救世之心。他夸張變形的手法，已成為他述說真理、真相和真情意趣的最高超的技藝。因此，進入動畫造型設計對張光宇而言，漫畫創(chuàng)作是前期最好的修煉。

他對京劇和京劇臉譜藝術的迷戀與研究，則是他《大鬧天宮》美術設計的中國文化之根脈。京劇的詩意和象征，京劇的人物亮相和做派，京劇的器樂節(jié)奏和唱念做打，京劇的臉譜、服裝、道具、舞臺帷幕等，都對他的美術設計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那是他靈魂深處美感、美學品味的民族文化之河，讓他的一切設計奔流在永恒中。真正的藝術、真正的大師創(chuàng)作都因趨向永恒而至美，因創(chuàng)造美而永恒。張光宇心中有著自己對美的獨特認識，他視京劇藝術為裝飾藝術，造型極為精煉、傳神，每個瞬間定格下來都富有無懈可擊的美。動畫造型需要的也是這種寥寥線條、以少勝多、耐人尋味的裝飾美。裝飾不僅在簡約，更在大道至簡，在于它較之寫實性描繪表現更真實、更本質，更深刻、更宏大，人物性格更突出，讓觀眾的眼界更開闊。裝飾藝術是超象直觀的原始思維藝術，也是詩歌的藝術。張光宇狂迷京劇臉譜藝術，因為臉譜的裝飾圖案紋樣，把人的靈魂形態(tài)帶入了幻境，這正是設計《西游記》神魔人物最好的美學樣本。京劇臉譜藝術在張光宇心中已經揉磨咀嚼了20多年，從中養(yǎng)成了他從虛幻鏡子里看世界的詩意眼光。優(yōu)秀的藝術家都有引發(fā)大眾進入想象世界的魔力，他們都以“道“的視野洞察世界，消除了天界、地界、人界、自然萬物、人、神、獸的界限，以天理傾訴人性之情，云龍高騰，天馬行空，其藝術行跡總是八面出鋒，倏忽變化，令人叫絕。張光宇就是這樣一位藝術家，究其緣由在于他內心供奉了一尊東方神秘的京劇美神，他書架上常年擺放著自己親手制作的一大套折紙京劇臉譜。直到晚年，他還常常回憶他喜歡的京劇和他生活過的“新舞臺”，甚至在病中為女兒、為朋友畫京戲中的金錢豹和孫悟空，為兒子畫孫大圣“一個筋斗云十萬八千里”。

《大鬧天宮》中的孫悟空形象設計，對于張光宇來講太熟悉了，那是他心中的偶像。生性活潑，機智純真，勇猛矯健，敢作敢為，不屈不撓，神通廣大，一生除妖降魔，匡扶正義，忠心耿耿保護師傅去西天取經，為真理赴湯蹈火，不怕兇險，戰(zhàn)斗不息。孫悟空如同張光宇所崇尚的精神靈魂的復制品，他為中國文化中有這樣絕美的孫悟空精神而興奮得戰(zhàn)栗。這樣的形象絕非是人們肉眼可以感知的有形世界的模仿，它的超現實性、抽象性唯有在京劇臉譜中尋到共鳴。所以，張光宇用戲劇臉譜藝術手法賦予他的啟示，為《大鬧天宮》諸形象進行了開臉和鍛身。他極為注意人物眉宇間眼神的善良或邪惡，鼻形與口形間流露的正直或狡詐，以及全身形狀的肥瘦與長短，再加上服裝和動作的肢體表情與手中兵器之特征，一切在張光宇深邃的手中如本然而生成，其筆力險絕，形態(tài)奇特，使每個人物的每張臉都成為了戲中戲、美中美，令觀眾過目不忘。

大凡經典作品的誕生，并非一蹴而就，例如有關“巨靈神、二郎神”的形象設計，當時張光宇感覺第一稿還不夠“狠”，他就極度夸張突顯巨靈神面部的猙獰兇狠和體型的巨大愚笨。二郎神面部的三只眼，第一稿一只豎，兩只平，第二稿則改為三只眼都炯炯豎立，頓覺陰險狡詐的二郎神真神活現，身形和眼飾也與手中的“三刃刀”尖角直線相統(tǒng)一。這是張光宇漫畫藝術、裝飾藝術、現代藝術、臉譜藝術巧妙融合的智慧。為了突顯人物個性，張光宇大膽地把他家鄉(xiāng)無錫紙馬藝術形象的感覺挪用至玉皇大帝造型，十分“新、妙、神、奇”。①無錫紙馬是江蘇無錫流傳的一種傳統(tǒng)民俗祭祀用的紙制神像，屬民間木版畫類，是印繪結合的民俗用品，其藝術品質極高，因祭后即焚，能留存下來的很少。無錫紙馬始于唐代，至明朝時制作技藝趨于成熟，到清代達到鼎盛。其內容包含佛、道二教和民間傳說中招財賜福、驅病除災的神仙菩薩，以及人世間各行各業(yè)被神化了的祖師，如玉皇大帝、張?zhí)鞄?、觀音菩薩、地藏菩薩、灶神、財神等。[3]79孫悟空桃形腦袋、雞心臉、綠眉毛、雷公嘴、圓眼睛，身長四個半頭，身穿側襟金黃貼身上衣，緊袖口，下著虎皮短裙，紅色緊身細筒褲，腰扎藏藍色布帶，腳踏短筒黑靴，頭戴黃色絲帶羅帽，脖子上系三角青色圍巾，手持兩頭裝有金箍的紅色金箍千鈞棒，京劇武生般身段，短小精干，靈敏活潑，活像一身雷霆萬鈞之力凝于一個光芒耀眼的彩色精靈，混元一氣，威力無窮。其色彩運用也很獨特、精彩，張光宇選擇了青、赤、黃、白、黑五行中的無色，其中以火生土的紅和黃為主，盡顯孫悟空如太陽般耀眼的神采，可謂張光宇千錘百煉的傳世之作。為了在銀幕上動起來方便快捷，導演特請動畫師嚴定憲把張光宇孫悟空的形象設計稿，作了曲線軟化的微調，致使動畫師設計孫悟空的旋轉、跳躍、飛騰、武打等動作時，更加自由、流動、無際。

四

據張光宇記載，他13歲讀小學時，其外祖父忽然關心他的將來，為他安排了一個進身實業(yè)界的計劃，首先介紹他到一個錢莊學生意，希望他日后進銀行界，再則希望他進面粉廠，承繼祖父的事業(yè)。他在錢莊做了一年學徒，不感興趣，堅決要求繼續(xù)讀書。并于14歲時，根據自己的志愿，拜畫家張聿光為師，專門學習美術。從中可以看到張光宇從小不圖錦衣玉食的生活，放棄外祖父傳給的錢莊，自尋美術之苦樂，這是他生命體內真正的天性和樂趣。他不喜歡做老板，也不喜歡跟隨父親學醫(yī)，只喜歡跟祖母學剪紙，領弟弟在家里墻上作畫，畫“血頭關公”，畫“白臉曹操”，或餓著肚子去偷看京劇，或過年過節(jié)時，自畫“大花臉”，自己做胡須，自制錫紙包著的大木刀，手提紅毛竹竿槍，七手八腳，用院子里的天井做戲臺，出出進進，邊唱邊打邊武，自編自導學習演戲。

張光宇從小迷戀京劇藝術中的色彩、臉譜，以及文學詩歌的歌唱，各式樂器的音響，武術雜技的亮相，服飾造型的表演，奇特的藝術孕育了奇特的天才。張光宇是中國民族民間藝術智慧的集大成者，他的《大鬧天宮》美術設計，是他童年迷戀京劇藝術的夢，飛翔到了中國神話世界的萬象中。張光宇人生的起始初心和結尾的眷戀，從一而終，復歸于天然的本心和天性。他的朋友黃苗子說：“現在光宇離開我們已經將近三十年，在芳嘉園他的書齋中，我們只能看到還陳列在花梨木櫥中的他生前心愛的民間玩偶——面人，竹龍、泥雞和小木偶。”[4]他的童心、初心和藝術赤子之心，為后人留下一個圓滿的貞潔的藝術靈魂。人生很多時候，起點和終點不能連接，違心而去。張光宇即使在戰(zhàn)亂年月，也會堅守自己的藝術初心。他從畫《民間情歌》到走出象牙塔，拿起智慧的畫筆以漫畫為武器，成為斗士，也是他生命的本然。時代讓張光宇內心的正義、勇敢、才華走向了上海摩登的第一線，面對社會的重重黑暗，面對日寇的野蠻侵略，他憂患日深，用漫畫參與民族圖存的斗爭，用畫筆發(fā)出救世的預言和利箭。他悲憤不流淚，在從槍林彈雨逃難到重慶的途中，畫下了《西游漫記》，他對孫悟空心馳神往，便用畫筆對壓迫的環(huán)境進行反抗，其中有詩歌的隱喻和傷痛，也有悲喜劇的滑稽和幽默，更有先知預言的憂傷和無奈，以及對美深層的追尋和眷戀。美在他的筆下沒有虛掩與矯飾，更沒有偽裝。他的藝術和孫悟空一樣來無影去無蹤，你看不出他是受什么人的影響，其實他受到過古今中外眾多藝術的啟示，他十分欣賞明代畫家陳洪綬夸張變形的人物畫，但他的人物與陳洪綬筆下的人物相去甚遠，相同的是陳洪綬也一生喜歡看戲劇，致使他們的藝術品格在內在氣質上有超越時空的共鳴。中國明代繪畫和同時期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相比，中國繪畫全然走向寫意，張光宇和陳洪綬一同走在這條路上。

歷史證明，張光宇是走在中國美術史寫意美學軸心上的畫家，植根于中國民族民間藝術靈魂深處的畫家，其藝術根脈博大而精深，至真至善至美，他畫的千古名作孫悟空和《大鬧天宮》中的所有角色，都是這個偉大而深遠的根系上生長出來的藝術品，他所創(chuàng)造的每個形象，都進入了完美的自主自律的蒼穹，每個形象都簡到不能再簡，多一筆少一分都不能增減的地步，這是動畫造型的境界。同時，張光宇的形象世界普遍渾圓、瀟灑，內勁足，雄渾，厚拙，張力大，既內斂又外拓，骨方肉圓，氣韻高古雄渾耐端詳。外來藝術與本土藝術在他胸中，都化為了“無”的看不見的力量，超越人類各種藝術界域，在他內心融成了一團渾沌的美麗神話式的精氣，不經意間，悄悄流到了他寫意美感的根脈，也流到了他心懷人間憂傷悲痛的俠骨柔腸中。他秉承了中國文化萬物齊同、生命自由平等的思想，一生崇尚屈原和拜倫，以智慧和憂傷的畫筆慈念十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梢哉f歲月不會讓他的藝術消失，只會磨礪出更加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