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向東 王鐵球 錢亞琴 李 晴(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湖南 長沙 410004)
家具藝術作為人類社會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組成部分,往往反映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歷史演變與文化傳承。中國傳統(tǒng)家具自商周到清末的近代,歷經(jīng)了盛衰磨變,在明末清初達到了中國家具藝術成就的頂峰,該時期的中國明式家具以其“簡潔、秀雅、合度”的造物藝術受到世人的推崇,在世界家具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1]166然而,在19世紀以降的清末近代,由于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等諸多因素的劇變,中國傳統(tǒng)家具藝術也發(fā)生了蛻變,導致了盛極而衰,陷入了逐漸式微并近乎斷流的境地。
這種狀態(tài)一直維持到“國共內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和“文革破四舊”止,此間,我國傳統(tǒng)家具已幾乎損毀殆盡。從改革開放以后,由于消費和收藏需求的升溫,中國傳統(tǒng)家具才得到恢復和發(fā)展。從既有研究看,對導致這一蛻變斷流的原因,多是從家具的造型、裝飾等器物表象變化進行解讀而將其歸咎于過于追求家具的“裝飾繁縟、工藝奇巧”和家具風格受“西風影響”等,而忽視了與家具發(fā)展息息相關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民族與生活方式等多方面的因素的影響。因此,我們需要對上述因素進行深入分析和研究,才能厘清明清家具藝術風格斷流蛻變背后的歷史文化成因。
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由于我們先民的穴居住所十分矮小,于是古老的席地而坐起居方式誕生并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之久。商、周兩代的青銅禮器是后世家具幾、案、桌、箱、櫥的母形。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漆木家具開始出現(xiàn)。從漢代開啟的“絲綢之路”到“佛教東傳”,為華夏民族引入了高足式起居方式。兩晉、南北朝時期,漸高型家具開始顯露端倪。
隋唐、五代時期,家具的造型與裝飾一改前朝古樸之風,呈現(xiàn)出一種豐滿、圓潤、富麗的華貴氣韻,并出現(xiàn)高型家具取代矮型家具的趨勢。進入宋元時期,“垂足而坐”的起居方式已經(jīng)形成并流行開來。宋元家具吸收了傳統(tǒng)木作建筑技術,大量地采用榫卯結構,造型和裝飾“簡練、典雅、柔婉”,為明清家具走向藝術巔峰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明代家具在傳承宋代小木作工藝的基礎上日臻成熟,表現(xiàn)出結構嚴謹、用料考究、做工精湛、線條流暢、造型雋秀、裝飾適度等特點,形成了令世人推崇的“明式家具”風格。[2]明式家具風格一直延續(xù)到清中的康乾時期為“絢麗、奢華、繁縟”富貴氣的清式家具風格取代止。[3]因此,明式家具既包括了明代的家具,也包含了清代早期制作的清代家具。
明式家具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就,有以下幾方面因素:一是由于明代社會經(jīng)濟繁榮,從事手工業(yè)的匠人技藝精湛;二是明代的江南一帶,園林盛行,文人虞集,文人墨客直接參與了大量家具的設計與制作,因而家具中蘊含的文人氣質成為明式家具的典型特征之一;三是在與各國的海外貿易過程中,花梨、紫檀等優(yōu)質家具用材受到宮廷貴族的喜愛而被大量進口到中國,為明式家具的制作提供了豐富的原料;四是明代誕生了一批如《天工開物》《魯班經(jīng)匠家鏡》《髹飾錄》等專業(yè)文獻和技術書籍,對家具制作進行了經(jīng)驗總結,對明式家具的形成和發(fā)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明式家具以花梨、紫檀、櫸木等優(yōu)質硬木為主要用材,采用的榫卯結構科學精妙,使家具連接不露痕跡,材美工巧,結構與裝飾渾然一體,不加漆飾,著意體現(xiàn)木質之美。家具的裝飾以線為主,線面結合,有節(jié)制的雕飾,凹凸有致,層次簡潔而豐富,文秀而清雅。家具的造型穩(wěn)健挺拔,線條流暢,比例勻稱,收分有致。
中國傳統(tǒng)家具由明初發(fā)展至清中乾隆時期產(chǎn)生的明式家具,達到了中國家具藝術史上的至高境界,受到世人的贊譽和推崇,成為了中國傳統(tǒng)家具發(fā)展經(jīng)典藝術長廊中一座不可企及的豐碑。
清代是中國歷史上跨越近代的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初家具的發(fā)展繼承和發(fā)揚了明代家具的傳統(tǒng),但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日漸繁榮和西方藝術的不斷滲入,清代家具的裝飾開始逐漸由簡而繁,在融入外來形式的基礎上形成自已特定的風格。
清代是“西風東漸”的重要時期,17至18世紀歐洲巴洛克和洛可可風格的家具隨著廣州口岸的引進,對清式家具風格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清式家具既是清人入關后滿漢文化結合的產(chǎn)物,又是西風東漸后中西藝術的融合體。
清代家具發(fā)展到清中乾隆時期,開始拋棄明式家具簡潔、質樸、文秀的特點,在造型上竭力顯示其威嚴、豪華、富麗,一味追求厚重與繁縟,極力地營造出一種雄奇剽悍的氣勢,“清式家具”風格就此形成并終以清式家具取代了明式家具。[4]
但清朝在1840-1895年的兩次鴉片戰(zhàn)爭和甲午戰(zhàn)爭中連連失利,使國運日衰,中國傳統(tǒng)家具藝術也就此進入衰退的狀態(tài)。從此后的家具中就可以看出極致之后的茫然,它一反明式家具的“書卷氣息”,用材壯碩,除了雕鏤粉藻裝飾的密不透風,已再無可圈可點之處了。清末民國之交時期,雖有中西交融“海派家具”的短暫“回光返照”,但中國傳統(tǒng)家具藝術還是遭遇了與清王朝幾乎同樣的命運而由盛及衰。[5]
對于清式家具,有人認為它“重形式、輕結構、略功能”,過于注重技巧而忽略了藝術美,甚至給人一種“雕刻品的感覺”。但如果我們從辯證角度看,清代匠人運用的各種手段、材料和技藝,達到了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它豐富了中華民族悠久的工藝文化,創(chuàng)造出了屬于自己時代的特點和風格。
我們從清式家具風格在晚清近代的演變過程中可以看出,晚清家具與鼎盛時期的明式家具相比,無論是功能與形式、材料與結構,還是尺度與形制、裝飾與工藝,其審美意趣已大相徑庭,與中國數(shù)千年積淀形成的樸素的家具文化背道而馳。因此,就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哲學而言,無論從審美意識,還是從造型藝術等方面看,可以說近代中國家具的藝術風格已日漸衰落,陷入了近乎斷流的境地,其成因主要有如下四個方面。
回顧家具發(fā)展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社會經(jīng)濟越發(fā)達,物質豐裕程度越高,家具的品類越豐富,家具的藝術水準越高。
清代由于自順治到乾隆等幾代帝王的勵精圖治,至清中期,社會經(jīng)濟空前繁榮,版圖遼闊,國庫充盈,出現(xiàn)了歷史上有名的“康乾盛世”。此后,由于日本倭寇不斷侵擾我國東南沿海,荷蘭、英國等西方殖民者向東方的殖民擴張,也為了隔絕抗清力量,清朝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以“一口通商”開始實行海禁政策,進入閉關鎖國狀態(tài)。即便如此,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時,清朝的經(jīng)濟總量仍然占到了當時世界經(jīng)濟總量的約1/3。
“19世紀不是中國人的世紀”。到了晚清,西方世界在工業(yè)革命推動下進入了新的資本主義社會,當時與中國處在同一起跑線上的日俄兩國非常幸運的趕上了工業(yè)革命的末班車,而此時,世界東方大國的中國皇帝正以“天朝上國”的雄姿俯視著“四方蠻夷”,而這種盲目的自信和閉關自守,非但沒有與西方保持距離,反而在三次災難性的戰(zhàn)爭(兩次鴉片戰(zhàn)爭與甲午戰(zhàn)爭)中連連敗北,被迫打開國門。[6]32
國運漸衰之下,鼎盛時期的中國傳統(tǒng)家具也就此進入日漸衰落的窘境。
從明代家具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明式家具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與大批文人的參與有著極大的關系。當時,明代至清乾隆時期,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園林盛行,廳堂軒館與亭臺樓榭“蔚然成風”,大批文人在熱衷于“四書”“五經(jīng)”的同時,還熱衷于家具的研究,其親自參與家具設計者、撰寫家具文獻者大有人在,居歷代之首。因此,“文人氣質是明式家具的靈魂”。[7]文人虞集的太平盛世之下,從家具的用材、結構、工藝,到家具造型的意匠與審美趣向,都達到了空前創(chuàng)新的程度,將明式家具推上了中國傳統(tǒng)家具藝術的巔峰。
從清代的史集、繪畫等文獻史料中可以發(fā)現(xiàn),到嘉慶道光階段,家具藝術先是經(jīng)過一段長時間的停滯,隨后每況愈下。這一窘?jīng)r可由當時清宮造辦處史料所載工時的大幅減少而得到印證,這一時期宮內家具主要是對原有樣式的小修小改,談不上有什么創(chuàng)新。而民間家具也只是以模仿宮廷家具為主,僅是少了一些裝飾而已,可以說“僅剩虛勢”而并無多少內涵了。光緒皇帝親政和大婚用的家具也不在宮內制作,而是從北京的木器作坊和廣州、香港等地采購而來,其造型與裝飾之粗俗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6]34
從清嘉慶、道光到近代晚清,朝政腐敗,驕奢淫逸,加上外侵不斷,割地賠款,導致國庫空虛,經(jīng)濟凋敝。國運不佳的清王朝,積貧積弱,民不聊生,民族自信心也受到重創(chuàng),中國家具由舊日的輝煌走向式微,中國家具的藝術風格出現(xiàn)了斷流。[8]這正如史料中所看到的,明清盛世時期富商大賈們競相建造豪華府第和園林的盛況早已不再,文人虞集之下的閑情雅致也消失殆盡。因此,家具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社會背景和動力已不復存在,除了一些過度繁復的雕琢裝飾就已再無標新立異之處了,中國家具藝術的發(fā)展陷入停滯狀態(tài)。
裝飾是使被修飾的主體得到合乎其功利要求的美化,器物的裝飾藝術與風格是人們審美意識的一種直接反映,圖案、色彩、形態(tài)等符號作為人類認識和實踐的工具,會進一步激發(fā)造物活動的深化。
中西文化的交流源遠流長,從古代的“絲綢之路”到“佛教東傳”,及至17-18世紀,大量西方傳教士的涌入中土,再至18-19世紀,“西風東漸”盛行時期,“東西方藝術視線的交錯”,對中西各自的文化與藝術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人類文化本身的發(fā)展或許就存在某種內在的一致性,當東方文化勃興之時,西方也適逢巴洛克與洛可可時代。歐洲傳統(tǒng)家具的雕刻裝飾與18世紀盛行的巴洛克、洛可可藝術幾乎同時達到鼎盛時期,而明式家具也恰好在這一時期前后達到中國家具藝術的巔峰。[1]107
在17世紀和18世紀英國、意大利等歐洲國家仿效從中國進口的櫥柜、瓷器、漆器以及刺繡品的裝飾式樣,運用于室內設計、家具、陶器、紡織品和園林設計,形成所謂的“中國風格”(法Chinoiserie)。同時,日本的“浮世繪”藝術也在歐洲受到極高的禮遇被當做“座上賓”,產(chǎn)生了所謂的“日本主義”(Japanism)。[9]而在18-19世紀的東方,受西方巴洛克、洛可可風格的建筑與家具的影響,中國和日本開始出現(xiàn)巴洛克、洛可可風格裝飾樣式的建筑和家具。
被譽為“萬園之園”的皇家園林圓明園始建于康熙48年(1709年),歷經(jīng)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建成。乾隆繼位后新建了長春園和綺春園(同治時改名萬春園),因此稱“圓明三園”。乾隆為了追求多方面的樂趣,在長春園北界加建了一處歐式園林建筑——“西洋樓”,它由西方傳教士郎世寧(意大利人,清代宮廷畫師)和蔣友仁、王致誠等設計和施工,園林建筑內配置了西洋裝飾工藝的清代家具。建造期間,乾隆甚至還親自過問、參與了西洋樓內家具的設計。
17-18世紀,大批傳教士來華,除了傳播西方的宗教,也帶來了西方的建筑、繪畫和包括家具在內的器物文化。雕刻精美、裝飾夸張的巴洛克與洛可可風格樣式的家具從海關口岸的引進,必然對當時的清代家具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清中期以前的明式家具,素以“自然合度”的線、面雕琢而取得文質雅趣,到晚清卻受到西方藝術的影響,琺瑯、螺鈿、象牙、玻璃等材料開始被大量用于家具器表的裝飾,粗獷與凝重兼具的雕飾技法均有運用,甚至還與其它多種裝飾手法并用,陷入了無以復加的雕刻、鑲嵌、描金等裝飾的泥沼而不能自拔。
例如,琺瑯裝飾是清代家具的一大特色?,m瑯由西方傳入,最初用于器皿的裝飾,由于雍正對宮中琺瑯彩的酷愛,琺瑯的裝飾被擴大到家具上。清代廣州生產(chǎn)的畫琺瑯、鏨胎琺瑯、透明琺瑯俗稱“廣琺瑯”。其中透明琺瑯器以廣州出產(chǎn)的最為著名,當時的廣州生產(chǎn)的琺瑯器與琺瑯家具是朝廷的貢品之一。從故宮現(xiàn)存的清代乾隆御用紫檀嵌琺瑯云龍紋多寶格上,可以見到畫琺瑯和玻璃等多種材料和多種紋樣的裝飾。
可以說,西風東漸使得家具的裝飾藝術風格及審美意識發(fā)生了“由簡而繁”的巨大變化。但客觀地看,盡管就裝飾手法本身而言,清式家具已達到了工藝技術最精湛的頂峰狀態(tài),但此后中國傳統(tǒng)家具藝術卻終因過分追求堆砌繁縟的裝飾而由盛及衰。
家具是一類社會物質產(chǎn)品,是一種文化形態(tài),它以自己特有的形象和符號來影響人們的情感,如清代的蟠龍寶座就反映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強權政治與龍文化。
明朝至康乾盛世的清中期,形成我國歷史上版圖遼闊、多民族融合的統(tǒng)一國家,各民族與文化的大融合,強有力地促進我國物質生活和文化藝術的大發(fā)展。透過清代社會與家具的發(fā)展歷史,我們可以認為,清式家具既是清人入關后滿漢民族文化深度融合的產(chǎn)物,又是西風東漸后中西藝術交匯的融合體。
清代家具的發(fā)展至盛清的乾隆時期,一直延續(xù)著明式家具的一貫作風。自清太祖愛新覺羅·努爾哈赤起,滿人是一步一步吸收明人日用家具,由購買而仿制。清人入關后,漸受江南世家家具風格之影響,至盛清時期,逐漸至精致藝術境界,意在高雅脫俗,但都并非以追逐奢華為目的。[10]
然自盛清之后,隨著國力昌盛,奢靡之風漸長。統(tǒng)治者為了彰顯清廷的正統(tǒng)地位和權威而非常看重家具的作用,乃至于他們對家具的用材與尺度、裝飾與色彩等都親自過問。乾隆朝之后,無休止地追求厚重雄渾、工藝新奇的皇宮家具開始重新制作。
滿族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在歷經(jīng)歲月滌蕩后,到明代時滿族社會已經(jīng)高度發(fā)展,但這個時期滿族家庭的室內一般無桌椅,人們的一切活動均以炕為中心。然而到了后金時期,滿族家具的體型壯碩,呈現(xiàn)出馬背民族豪邁、粗獷的特質,[11]這種特質從沈陽故宮、赫圖阿拉城汗王寢宮遺存的家具上可見一斑。
隨著滿漢民族文化的日漸融合,以及西方藝術風氣的不斷滲入,清代家具中厚重、雄渾、壯碩的特征開始顯現(xiàn),明式家具清麗文秀的特質開始銷蝕蛻變。
清式家具發(fā)展的一個特點就是形成了不同地域特色的“蘇式、廣式、京式”三大體系。其中,京式家具的特點之一是“皇氣”十足,較之明式家具,其用料開始加大加粗,規(guī)格形制也比以往寬大,除了依靠體量、尺度、比例所產(chǎn)生的氣派外,雕刻裝飾也隨之雄渾、繁縟,以顯示清廷的“正統(tǒng)”。[12]廣式家具長期受殖民文化影響,因而大量借鑒了西方家具的造型與裝飾,諸如獅爪腳、琺瑯、螺鈿、扇貝、繩紋等等之類都在廣作家具中頻頻出現(xiàn)。但恰恰是因為過分的裝飾堆砌和用材的壯碩,成為了以大氣著稱的廣作家具中的一大敗筆。[6]34-35
一方面,過多的雕刻、鑲嵌等裝飾已經(jīng)無法在“尺度適宜、比例精妙”的明式家具部件上實施,而必須附著于大尺度的家具部件之上。這樣一來,使得清代家具的腿部、面板、牙板的用料尺度不斷地增大。于是,為了保持家具視覺審美整體的比例協(xié)調,由局部而整體、由單件而整套,清代家具的造型一反明式家具“文綺、妍秀、勁挺、柔婉、空靈、玲瓏”特點,向著厚重、雄偉、剽悍的制作方向轉化。另一方面,“西風東漸”下巴洛克與洛可可風格的藝術風氣對清代家具的影響,則正好助推和加速了這一蛻化的趨勢。
在經(jīng)歷了漢代夾繽、唐之平脫、宋之素髹、元之雕漆之后,明代的漆藝迅速發(fā)展。明代漆家具絕少紋飾,造型考究,一如唐之制琴、宋之素髹,漆飾直接彰顯漆質和木紋的天然肌理,晶潤、質樸而含蓄。這種質樸高雅的漆飾風格一直延續(xù)到清式家具風格的形成為止。由于民族大融合的進一步深入,清中期之后,家具的漆飾風格開始“畫風漸變”,草原民族的薩滿圖案、吉祥圖案、花卉圖案,以及描金、彩繪、紅漆、螺鈿等裝飾受到崇尚,呈現(xiàn)出一種用色明麗絢爛的氣息和風格。然而清代家具的漆飾與雕刻工藝由于在造型、圖案不及明式家具典雅精巧,紋質設色也不甚考究,且濫用金銀等輔料,所以反而佳品不多。[13]
明式家具的“文人氣質”,一定程度上是因為花梨木家具一般通體光素,材色淺黃到橙赤,質感溫潤怡人,給人文靜、含蓄的感受而受到文人的推崇。明式家具本來是花梨、紫檀、櫸木等高檔硬木為主,但據(jù)清宮造辦處史料記載,由于乾隆對紫檀情有獨鐘,將清宮中大量使用的鑲嵌玻璃的家具,包括掛屏、橫額等都進行更換,改為紫檀家具,并鐘愛不渝,終其一生。[14]
“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材質堅硬、色澤深紫、質地滑膩的紫檀家具以“清高、穩(wěn)重、華貴”之感而受到官賈富貴階層的追捧,也因此成就了紫檀在清代家具中的獨樹一幟的地位。關于這一成因,據(jù)傳還與清人是從東面入關而來有關,他們認為這是“紫氣東來”的壯舉,故紫色為其所貴之色,因此紫檀受到清宮的器重。[15]所以,自乾隆朝起,中國傳統(tǒng)家具以“紫檀家具”(深紫硬冷)的盛行取代了“花梨家具”(橙黃溫潤)的主導地位,中國家具就此由“花梨文化”步入“紫檀文化”時期。
家具是生活方式的縮影,設計一件家具就是設計了一種生活方式,就如我們設計一把椅子就是設計了一種坐的方式。不同的國家、民族、人群和社會形態(tài)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并受到政治制度、自然環(huán)境、歷史傳統(tǒng)、生活習俗、社會心理等方面的制約。
國運不濟的清末在經(jīng)歷三次災難性的戰(zhàn)爭后,被迫打開國門,向西方列強開放口岸,設立租界。其后,西方列強開始在上海、廣州、武漢、青島等地通商口岸的租界區(qū)內大批建造各種新型的西洋建筑,如洋行、洋房、廠房等。另外,晚清洋務派和民族資本家也建造了大批的工廠、百貨公司等近代新型建筑。被譽為“萬國建筑博覽會”的上海外灘建筑群,就是這一時期遺存的經(jīng)典之作。在這些新興建筑內,西洋家具和中西風格融合的家具成為必不可少的陳設,隨之西洋舶來的家具在市場上開始增多。因此,可以說是這些新興的建筑開啟了近代中西家具的交融與合流。
伴隨西方列強一起進入中國的,不僅有大量的西方家具,還有西方的生活方式。這一時期,以有“東方巴黎”之稱的上海為代表,涌現(xiàn)出了一批喜愛洋裝革履、渴求西式家具、崇尚西方生活方式的消費階層。據(jù)有關文獻記載,當時的末代皇帝溥儀,在英國老師莊士敦的熏陶下,在紫禁城內穿西裝,聽留聲機,騎自行車,用西式家具,生活方式趨于西化(亦可稱“現(xiàn)代化”)。
“家具是生活方式的一種反映”。在家具這樣一個充滿文化內涵的器物上,面對西方家具的大量入侵,中國傳統(tǒng)家具也采取了不同的吸納方式。其中最典型的就是,20世紀初,出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家具與西洋家具合流的“西式中做”“中式西做”的具有雙重特色的“摩登家具”,因最早出現(xiàn)在上海,故被稱之為“海派家具”。有學者認為,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海派家具”成為一種新的文化標志,不少西式中做的紅木家具,以及各種摩登時尚樣式的家具逐漸為人們所接納,為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增添了些許“創(chuàng)新”的成分。
由“清式風格”向“海派風格”的演化,其實質就是一個“中西合流”的過程。在中西合流演變過程的早期,出現(xiàn)了大量“穿靴戴帽”式的家具,它是海派家具的一個顯著特征。所謂“穿靴戴帽”是一種非常形象的描述,以大衣柜為例,其“帽頭”和“腿架”都采用西洋樣式的雕刻裝飾,中間柜體是中式三門柜或兩門柜,由于是一種生搬硬套的嫁接,多數(shù)造型俗套。在海派家具藝術的形成、發(fā)展、成熟的過程中,雖不乏經(jīng)典力作的清流,但較之巔峰時期的明式家具,其結構與形制、審美與意匠已是今非昔比、大相異趣了。
通過對明清家具演進歷程的回顧,我們發(fā)現(xiàn),家具藝術的盛衰都與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生活習俗、審美意識等方面社會歷史背景息息相關。明代至清中期的“康乾盛世”,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達,家具藝術得到不斷地創(chuàng)新、發(fā)展和繁榮,并達到中國家具藝術的巔峰。清朝中前期的家具基本延續(xù)了明代家具藝術的表現(xiàn)風格,并將其發(fā)揮得更為淋漓盡致,但到了清朝的中后期,由于“國運不濟的衰退、西風東漸的流變、民族文化的融合、生活方式的漸變”等因素的影響,使得晚清近代的中國家具藝術風格發(fā)生了蛻變與斷流,與鼎盛時期的明式家具相比,其審美趣向與整體形式已大相徑庭,與中國數(shù)千年來形成的樸素的家具文化背道而馳,中國傳統(tǒng)家具藝術就此逐漸衰退,并陷于近乎斷流的境地,反映出了一個家具輝煌時代的沒落。生活方式的變遷是明清家具藝術風格在近代發(fā)生流變的最重要的內在動因之一,中國傳統(tǒng)家具藝術由“明式風格”向“清式風格”“海派風格”的演化過程,其實質就中國傳統(tǒng)生活方式開啟“現(xiàn)代化”的演進過程。以史為鑒,我們應從明清家具藝術在近代的興衰史中得到啟示,重新思考中國傳統(tǒng)家具藝術的過去與未來,樹立民族文化自信心,努力把握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背景下“天時、地利、人和”的絕佳契機,在當代再創(chuàng)中國傳統(tǒng)家具藝術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