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君

(故宮博物院 故宮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009)

故宮博物院收藏有吳大澂致潘曾瑩信札5通，系20世紀(jì)50年代由國家文物局調(diào)撥入藏，此前從未公開對外刊布，不為學(xué)界所知。現(xiàn)將其整理發(fā)布以惠學(xué)林，并作簡單考釋。

一、信札寄收人介紹

寄信人吳大澂(1835—1902)，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字止敬，又字清卿，號恒軒，又號愙齋。同治七年(1868)二甲第五名進(jìn)士，點(diǎn)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從同治十二年(1873)起，歷任陜甘學(xué)政、河南河北道、吉林三邊事務(wù)幫辦大臣、廣東巡撫、河?xùn)|河道總督、湖南巡撫等職。吳大澂畢生醉心于古物的搜集與研究，善繪畫，精篆籀，撰有金石學(xué)與古文字學(xué)著作多種，是晚清著名的金石學(xué)者與書法家。

收信人潘曾瑩(1808—1878)，字申甫，號星齋，江蘇吳縣人，潘世恩次子，潘祖蔭二伯父。道光二十一年(1841)進(jìn)士，歷任翰林院編修、侍讀學(xué)士、內(nèi)閣學(xué)士、吏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等職。工于詩詞，擅長繪畫，撰有《小鷗波館詩鈔》《紅蕉館詩集》《小鷗波館詞鈔》《鸚鵡簾櫳詞鈔》《小鷗波館文鈔》《賜錦堂經(jīng)進(jìn)文鈔》《蓼莪余詠》《墨緣小錄》《小鷗波館畫識》《小鷗波館畫寄》《小鷗波館題畫詩》《紅雪山房畫品》等著作。

吳大澂與潘曾瑩有多重關(guān)系。首先，二人是同鄉(xiāng)。吳大澂與潘曾瑩都是蘇州府吳縣人，且吳大澂所屬的皋廡吳氏與潘曾瑩所屬的大阜潘氏，最早均是從徽州府歙縣遷移到蘇州定居的。其次，兩家有通家之好。潘曾瑩長吳大澂兩輩，與吳大澂的外祖父韓崇是好友，經(jīng)常作詩詞相互唱和。再次，二者有師承關(guān)系。潘曾瑩之侄潘祖蔭為吳大澂會試時的復(fù)試閱卷大臣、殿試讀卷官，二人均有金石之好，故吳大澂尊其為夫子，尊潘祖蔭之父潘曾綬為太夫子，尊潘曾瑩為太世伯。最后，像多數(shù)蘇州文士一樣，二人均嗜好詩畫。吳大澂擅詩，撰有《鑒古集》《西車酋集》《皇華集》《使湘集》《林下集》等詩集，后由其孫吳湖帆匯集為《愙齋詩鈔》，而潘曾瑩也著有《小鷗波館詩鈔》等。二人的詩集中均有大量的題畫詩作，潘曾瑩還撰有專門的《小鷗波館題畫詩》。另外，吳大澂與潘曾瑩均精于繪事，所繪畫作多為時人稱贊。作為長者，潘曾瑩對后輩吳大澂多有提攜。吳氏曾為潘曾瑩臨梅花道人(吳鎮(zhèn))長幅，潘曾瑩稱其畫作“用筆蒼潤，饒有氣韻”[1]。對吳氏臨摹的黃公望《九峰三泖讀書圖》，潘曾瑩題款中有“縱橫跌宕，絕無模仿之跡，而用意運(yùn)筆力追古人”[2]316的贊許。吳大澂的繪畫技藝也得到潘氏的點(diǎn)撥。在為名醫(yī)費(fèi)紹祖(哲甫)所繪山水冊題跋中，吳大澂說：“作畫貴有士夫氣，古今一理也，然非謂淡墨渴筆便涉雅趣。曩晤潘星齋侍郎，述及戴文節(jié)論畫語云，畫家醞釀既深，即樓臺殿閣金碧輝煌，亦何嘗不雅，何嘗無書卷氣耶！”[2]344

對吳大澂與潘曾瑩這種復(fù)雜的關(guān)系，目前學(xué)界還沒有人關(guān)注。李軍的博士論文《吳大澂交游新證》有很長篇幅論及吳大澂與潘祖蔭的親密關(guān)系，但并未專門涉及潘曾瑩其人。[3]蔡星儀在《道咸“金石學(xué)”與繪畫——從潘曾瑩與戴熙的兩個畫卷談起》一文中提及，潘曾瑩所繪《梅花湖石圖》上有吳大澂所題邊跋。[4]戰(zhàn)國棟在《晚清蘇州潘家書畫鑒藏研究》一文中提及潘曾瑩與吳大澂的書畫鑒賞交流，但作者不甚明了二人的輩分關(guān)系，也沒有考慮二人的年齡差距，得出“吳大澂豐富的藏品，以及二人的知識交流與互換，無疑會對潘曾瑩的書畫鑒藏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5]這樣不恰當(dāng)?shù)慕Y(jié)論。對吳、潘二人的信札往還，學(xué)界亦無人談及。在此背景之下，故宮所藏這5通信札就顯得尤為難得，對研究吳、潘二人交往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二、信札考釋

1.承示佳什，恰是耿庵先生地位，即題墨梅冊，亦無不可。大澂讀之，未免增黃壚之感。寶鐵舊藏名跡，百不見一，無可問矣。去歲所得墨梅冊，容再送呈求題，以續(xù)墨緣，不勝感幸。肅復(fù)敬請星翁太世伯大人箸安。再侄大澂頓首。六月初五日。

吳大澂晚潘曾瑩兩輩，從老師潘祖蔭處論，以“太世伯”稱潘曾瑩，以“再侄”自稱。耿庵指金俊明(1602—1675)，字孝章，號耿庵，江蘇吳縣人，書齋名春草閑房。金耿庵“精書法，畫墨梅及詩歌古文辭無不臻妙，著有《闡幽錄》二卷，《康濟(jì)譜》二十六卷，《春草閑房詩文集》若干卷”[6]。其居所春草閑房在蘇州雙林巷，后輾轉(zhuǎn)歸皋廡吳氏所有，吳大澂就出生于此。吳大澂在《王石谷〈春江曉別圖〉》的詩注中說：“吾家雙林里故宅，為金孝章春草閑房舊居。先大父[注]指吳大澂祖父吳經(jīng)堃，號慎庵。曾藏奚蒙泉[注]指奚岡(1746—1803)，字鐵生，別號蒙泉外史，安徽歙縣人，寄居杭州，工書法，擅篆刻，西泠八家之一。先生所畫《春草閑房圖》卷，兵燹后失之?！盵7]26潘曾瑩在《奚鐵生〈春草閑房圖〉為吳清卿大澂題》詩序中說：“春草閑房在雙林里，高士金耿庵故宅，郭匏雅先生得之，囑奚鐵生繪圖，今其宅屬吳氏，并圖亦歸于吳清卿，將重付裝池，并征題詠焉?！痹娫疲骸凹偶鸥呷苏q留屋數(shù)椽。滄桑已陳跡，翰墨總前緣。春草尋詩夢，冬花證畫禪。林亭欣得主，莫漫感云煙。”[8]131郭匏雅指郭毓圻，號匏雅，江蘇長洲(今蘇州)人，乾隆三十年(1765)舉人，官國子監(jiān)學(xué)正，撰有《春草閑房集》，“畫工山水，師董源，不多作，善鑒別古人名跡”[9]。金俊明故宅在乾隆年間歸郭毓圻所有，郭氏所著詩文集亦以春草閑房為名。另外，郭氏委托奚岡繪《春草閑房圖》以紀(jì)實(shí)。后來春草閑房故址及奚岡繪《春草閑房圖》均歸吳氏所有，潘曾瑩應(yīng)吳大澂之邀，為《春草閑房圖》題跋。

寶鐵指寶鐵齋，吳大澂外祖父韓崇的書齋。韓崇(1783—1860)，字履卿，吳縣人，“性嗜金石，耽吟詠，工書，著有《寶鐵齋詩集》《寶鐵齋金石跋尾》”[10]。寶鐵齋藏品豐富，吳氏從小徜徉其間，對其印象極深。在太平天國占領(lǐng)蘇州期間，韓崇在逃難途中病逝，寶鐵齋藏品也散失殆盡。江南秩序恢復(fù)之后，吳大澂輾轉(zhuǎn)搜求到寶鐵齋舊藏的金俊明所繪《墨梅冊》，重睹舊物，感慨世事滄桑，有“黃壚之感”，遂請潘曾瑩題識，以續(xù)墨緣。

就春草閑房舊主人金俊明的詩作，潘曾瑩與韓崇曾作詩唱和。潘曾瑩《題〈金耿庵先生手書詩鈔〉》云：“不寐道人寫詩處，閑房春鎖似禪龕(先生所居為春草閑房)。梅花清冷楊無咎，蘭草飄零鄭所南。閱歷滄桑剩遺墨，招邀猿鶴共幽探。湘弦鼓罷誰同調(diào)，夕照蒼涼落木庵?！盵8]129韓崇的和詩題為《題〈金耿庵先生自書詩稿冊〉次潘星齋少宰韻》，詩云：“閑房指點(diǎn)雙林里，剩稿叢殘供佛龕。幾度冬花復(fù)春草(《春草閑房詩集》，刻于康熙年間)，兩人雪北與香南(冊中有題落木庵詩)。遺珠滄海誰窮索，破屋空山記昔探。結(jié)社尚留真面在，詩魂應(yīng)戀舊吟庵(先生與鄭桐庵[注]鄭桐庵指鄭敷教(1596—1675)，字士敬，號桐庵，江蘇長洲(今蘇州)人，著名學(xué)者。及先高祖貞文公[注]貞文公指韓崇的高祖父韓馨，字幼明，復(fù)社成員，號少微真人。明亡后高隱不仕，著有《紺雪堂稿》《洽隱園遺墨》等。結(jié)社廣生庵，寫《三友圖》小影)?！盵11]故宮博物院藏有韓崇此詩原稿，詩云：“閑房人指雙林里，遺稿叢殘供佛龕。幾度冬花復(fù)春草，兩人雪北與香南(用蒙叟[注]蒙叟指錢謙益。贈徐元嘆[注]徐元嘆指徐波，落木庵為其居所。詩意)。沉珠滄海誰窮索，破屋空山記昔探(十年前曾訪落木庵)。結(jié)社尚留真面在，詩魂應(yīng)戀舊吟庵(先生與鄭桐庵及先高祖貞文公結(jié)社廣生庵，寫《三友圖》小影，久藏于家)。題金耿庵先生自書詩草，和星翁二兄少宰大人原韻，即請正定。韓崇呈本。(鈐朱文‘履卿’長方印)”[注]故宮博物院藏韓崇致星齋題詩草，文物編號：新00184153-47/72。

2.賜題墨梅冊，謹(jǐn)讀數(shù)過，心佩莫名，足為是冊增重。感謝感謝。先外祖詩，似未刻入寶鐵齋稿，擬即錄入冊后，并志緣起，以存遺跡，幸甚幸甚。肅復(fù)謹(jǐn)謝，敬請星齋太世伯大人箸安。再侄大澂頓首。六月初九日。

此信緊接前信，吳氏對潘曾瑩給寶鐵齋舊藏金俊明《墨梅冊》題識表示感謝。潘曾瑩《吳清卿太史囑題金耿庵先生〈墨梅冊〉》詩(以下簡稱“墨梅詩”)之一：“筆墨中含太古春，獨(dú)從枯寂見精神?；纳嚼衔轃o人問，此是先生自寫真?！痹娭骸拌F桿冰姿畫里看，只應(yīng)老鶴伴清寒。遠(yuǎn)游松與恒軒竹，合共西廬結(jié)古歡(曾見先生為西廬老人畫梅，歸藏寫竹，欽楫寫松，先生題詩于上，并記云：‘恒軒畫竹后，復(fù)乞遠(yuǎn)游寫松，呈西廬先生?！w歸字恒軒，欽字遠(yuǎn)游，皆吳中高士也)?！痹娭疲骸拔裟暝x手抄詩，冰雪襟情想見之。一例高風(fēng)懷澗上，老梅花下煮茶時(曩見徐俟齋先生山水小幀，一人坐梅花下，一童子理茶具，題曰《山齋煮茗》，為齊梅麓前輩所藏)?！盵8]147詩注提及的西廬老人指太倉人王時敏(1592—1680)；歸藏指昆山人歸莊(1613—1673)；欽楫，字遠(yuǎn)游，吳縣人，“洞徹經(jīng)史，放志自適，寓居僧舍，終身不娶，寫山水饒秀韻”[12]307。據(jù)此，金俊明為王時敏繪制《梅花圖》時，又請歸莊寫竹，欽楫寫松，三人合璧，成就佳作。徐俟齋指徐枋(1622—1694)，字昭法，號俟齋，江蘇長洲人，“隱居靈巖山之上沙五十余年，雖窮餓，饋遺不受，閑作書畫以自給”[12]285。齊梅麓指齊彥槐(1774—1841)，字蔭三，號梅麓，徽州婺源(今屬江西)人，嘉慶十四年(1809)進(jìn)士，曾任蘇州府同知。

關(guān)于這兩封信札的寫作時間，從札內(nèi)詩文唱和的情況來看，寫信時吳大澂與潘曾瑩應(yīng)同處一地。自咸豐八年(1858)三月離開蘇州入都之后[13]，潘曾瑩一直在京居住，直至病逝，未再回蘇州。據(jù)此可以推知，寫此信時，吳大澂也應(yīng)在北京居住。這兩封信都寫于六月，從《吳愙齋年譜》與《吳大澂日記》的記載來看，吳大澂六月份在京居住的主要有6年，分別是同治四年(1865)、同治六年(1867)、同治七年(1868)、同治十年(1871)至十二年(1873)。

從潘曾瑩的詩作也可推斷信札的寫作時間。信札提及的墨梅詩被收入潘曾瑩的詩集《小鷗波館詩鈔》卷十一。詩題中的“太史”一詞是清代對翰林的尊稱?！缎→t波館詩鈔》中的詩作是按創(chuàng)作時間編排的。墨梅詩前的第二首詩題為《同趙益甫(之謙)胡荄甫(澍)游龍樹寺用前韻》[8]147，胡澍卒于同治十一年(1872)八月中旬[14]80，可見墨梅詩只能作于同治十一年八月之前。墨梅詩的后一首題為《張午橋囑題〈我園感舊圖〉》，詩序云：“午橋與許海秋同年同寓宣武坊南傍，有別墅顏曰‘我園’，海秋病歿，午橋?qū)⒅瘟?，繪圖索題?！盵8]147午橋指張丙炎，海秋指許宗衡。張丙炎，字竹山，號午橋，又號榕園，江蘇儀征人，咸豐九年(1859)進(jìn)士，同治九年(1870)八月補(bǔ)授廣東廉州知府[15]。由此可進(jìn)一步推知墨梅詩應(yīng)作于同治九年八月之前。

綜上，信札的寫作時間段可排除同治十年至十二年，只剩同治四年、六年或七年三個選項(xiàng)。進(jìn)一步分析，同治四年春，吳大澂與弟吳大衡、表弟汪鳴鑾一起進(jìn)京參加會試，結(jié)果汪鳴鑾考中，吳氏兄弟雙雙落榜，八月即返回蘇州。落榜后心緒不佳，加之要匆匆返鄉(xiāng)，吳氏似無作畫吟詩的心境。同治六年五月，吳氏再次入都備考，暫寓彭祖賢家兼任家庭教師，備考加上塾師工作，使他心無旁騖。而同治七年(1868)春，吳氏高中進(jìn)士，欽點(diǎn)翰林院庶吉士，春風(fēng)得意，詩畫風(fēng)流，順理成章。另外，同治七年吳氏成為翰林院庶吉士，也與潘曾瑩稱其為“太史”相符。綜合來看，這兩封信札應(yīng)寫于同治七年六月。

3.太世伯、太夫子大人臺右：前由芍翁交來南中呈稿，因宕戶私開禁山，急宜勒石封禁，現(xiàn)擬公信稿一紙，送呈裁削，并請開示稱謂，以便轉(zhuǎn)交芍翁繕發(fā)。肅泐敬請福安。世再侄門下晚生吳大澂頓首。六月廿四日。

太世伯指潘曾瑩，太夫子指潘曾綬。芍翁指彭祖賢(1819—1885)，字蘭耆，號芍庭，江蘇長洲人，大學(xué)士彭蘊(yùn)章第四子，咸豐五年(1855)舉人，歷官順天府尹、江西布政使、湖北巡撫等。同治元年(1862)至三年(1864)，吳大澂進(jìn)京準(zhǔn)備順天鄉(xiāng)試期間，曾在彭宅處館；同治六年(1867)至七年進(jìn)京準(zhǔn)備會試期間，又在彭府做西席。宕戶指采石工人。清軍收復(fù)蘇州之后，社會秩序的完全恢復(fù)還有待時日。“宕戶私開禁山”，破壞山林，引起當(dāng)?shù)厥考澆粷M，他們聯(lián)名向蘇州籍京官求援。以彭祖賢為代表的蘇州籍京官擬發(fā)文公告，禁止“私開禁山”。公告初稿由彭宅西席吳大澂起草，交經(jīng)驗(yàn)豐富的潘曾瑩、潘曾綬昆仲審訂格式、稱謂等無誤后，再由彭祖賢正式發(fā)回蘇州。從吳氏代彭祖賢起草信稿的情況來看，此信應(yīng)寫于同治六年或同治七年吳大澂在彭宅處館期間。

4.戒壇兩松歌，讀之亦凈凈有云氣。覺鶴巢作尚多粘滯之痕，他日圖成，當(dāng)再呈請教正也。手復(fù)敬頌星齋太世伯大人福安。再侄大澂頓首。

戒壇指京西的戒臺寺，以古松聞名，京中仕人多有題詠。潘曾瑩、吳大澂、許玉瑑等人一同游覽戒臺寺后，潘曾瑩與許玉瑑作詩，吳大澂作畫，紀(jì)念此次游覽。潘曾瑩所作“戒壇兩松歌”，未收入《小鷗波館詩鈔》，其情不詳。潘氏另有《陳培之戶部(倬)游西山潭柘、戒壇諸勝，于僧寮見張溫和公游西山詩二首，向僧乞歸，裝潢成幅囑題》詩云：“一榻萬松顛，游蹤四十年(溫和公于庚寅年游西山，歸以《看山集》一卷見示，‘下榻萬松顛’，公夜宿戒壇句也)。夢痕山翠里，詩語佛燈前。泉石招吟侶，煙霞證墨緣。羨君桑下宿，賺得碧云篇?！盵8]151此詩亦描繪戒壇古松，從中可窺潘氏詩風(fēng)。

鶴巢指許玉瑑(1828—1894)，字起上，號鶴巢，原名賡飏，字虞臣，江蘇吳縣光福鎮(zhèn)人。[16]同治三年與吳大澂一起中舉，屢次會試不第，后捐資入仕，長期在京生活，任刑部郎中等職。許玉瑑之詩題為《戒壇四松歌》，收在其詩集《詩契齋詩鈔》中。

據(jù)《吳愙齋年譜》記載，同治十一年(1872)秋，吳大澂偕彭祖賢游潭柘、戒壇。在致妹夫沈樹鏞的信中，吳大澂說：“弟入秋以來，碌碌無足述，日前偕芍亭游潭柘，略添畫稿。戒壇有古松四株，乃與吾鄉(xiāng)司徒廟古柏相配，約略圖之。山中紅葉，恰醉新霜，古木危崖，琳宮紺宇，大似二趙粉本。雖不及華峰之奇峭，而長安人海中，發(fā)此清興，覺塵襟為之一滌?！盵14]80此封信札無時間落款，從吳氏對沈樹鏞提及為戒臺古松繪圖的情況來看，當(dāng)寫于同治十一年前后。

5.星齋太世伯賜畫墨梅，有“青芝山畔舊游地，歸思往往縈鄉(xiāng)園”之句，用繪一圖奉呈，歲除忽遽，未及題句，補(bǔ)作是詩，敬和原韻，并求誨正。

我昔系棹崦西村，空山月白冷夢魂。不見梅花見古柏(兩游鄧尉，未及花時)，落云滿地蒼煙昏。年年臥游托圖畫，空吟春草懷故園。長安歲莫多塵事，喜隨杖履春風(fēng)溫。尺幅老梅干如鐵，寒香拂拂凝朝暾。欲以殘縑寫鄉(xiāng)思，時聞索逋人叩門。畫里無詩愧未工，披圖一笑兩忘言。爆竹滿街鶯燕語，短歌聊侑花前尊。癸酉新正三日。再侄吳大澂呈稿。(朱文方?。簠谴鬂话孜姆接。呵迩?

據(jù)詩尾落款，此信札于癸酉(1873)新正三日(正月初三)寫于北京，是吳大澂就潘氏詩作所作的和詩。潘曾瑩為吳氏繪制《墨梅圖》并題詩，吳氏繪《青芝山圖》回贈，并在畫上題此詩以和潘氏原韻。吳氏此詩完整地收入《愙齋詩存》，詩題為《為潘星齋太世伯畫〈青芝山圖〉，即和賜畫墨梅原韻》[7]44-45。青芝山，在蘇州光福鎮(zhèn)鄧尉山西，以梅花取勝。潘曾瑩有《青芝山》一詩云：“曉山青四圍，日出煙未破。中有幽棲人，松陰裹云臥。”[8]130

潘曾瑩贈吳氏原詩《為吳清卿太史畫梅三用前韻》，詩云：“江南煙水梅花村，翠禽啼醒詩人魂。碧溪鱗鱗照清影，暗香漠漠浮黃昏。青芝山前舊游地，往往歸夢縈鄉(xiāng)園。春明亦復(fù)盛花事，終覺氣候殊寒溫。為君放筆作此畫，曉窗墨氣含初暾。風(fēng)爐石銚好位置，白云繞屋山當(dāng)門。平生冷賞幾同調(diào)，清泠一卷冰雪言。何當(dāng)卜宅萬花海，與君共醉玻璃尊。”[8]152詩中“青芝山前舊游地，往往歸夢縈鄉(xiāng)園”一句，相較吳氏提及的“青芝山畔舊游地，歸思往往縈鄉(xiāng)園”，文字上略有出入，當(dāng)是收入詩集時修改潤色所致。潘曾瑩收到吳氏畫作與和詩之后，又作詩回贈，詩題為《予為清卿畫梅并系以詩，有“青芝山前舊游地，往往歸夢縈鄉(xiāng)園”之句，清卿繪圖為贈，賦此奉酬，四用前韻》，詩云：“探梅憶昔居山村，天寒煉此冰雪魂(予舊有《鄧尉探梅圖》)。繁英照天枝拂水，冷光一洗煙嵐昏。軟紅蹩躄逾十載，誰歟風(fēng)景圖家園。翰林書法妙平遠(yuǎn)，寫此水軟兼山溫。濛濛一白渺無際，但覺花氣浮晴暾。江山大好不歸去，空負(fù)老鶴看柴門。寒香昨夜入詩夢，展卷白云欣晤言?；ㄇ巴捁枢l(xiāng)思，且共明月浮金尊(時清卿齋中盆梅盛放)?！盵8]152-153

三、余 論

吳大澂致潘曾瑩信札，內(nèi)容以書畫鑒賞、詩詞唱和為主。寫這些信札時，作為后起之秀，吳大澂剛步入仕途，任職的翰林院公務(wù)清閑，使他有大把時間經(jīng)營自己的愛好。潘曾瑩當(dāng)時已致仕，在京閑住，樂得與同鄉(xiāng)后輩詩畫往還，對吳氏這樣的才俊，自然更是另眼相看。再加上兩人的多重關(guān)系，他們的詩畫唱和超越了輩分與年齡差距，融洽而溫馨。

吳大澂與潘曾瑩翰墨唱和的中心議題，主要是家鄉(xiāng)蘇州的風(fēng)物與景致。同治年間，蘇州所在的環(huán)太湖地區(qū)經(jīng)歷了太平天國的戰(zhàn)火與戰(zhàn)后社會秩序的漸次恢復(fù)，對家鄉(xiāng)的這種滄桑變化，在京的蘇州籍官員給予強(qiáng)烈關(guān)注。寶鐵齋藏品的聚散，春草閑房的幾易其主，青芝山畔的梅花，都成了他們形諸筆端的寄托。這些信札，對我們了解這一特殊時期蘇州籍京官心系家鄉(xiāng)的心態(tài)有一定的意義，對豐富補(bǔ)充顧廷龍先生《吳愙齋年譜》的內(nèi)容也有重要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