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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入者

2021-12-03 20:13丘脊梁
湖南文學(xué)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山坳珍珠房屋

丘脊梁

珍珠山是新城區(qū)最后一塊沒被開發(fā)的綠地。只有幾年工夫,四周瘋狂生長的高樓大廈,就把它團團包圍了。它陷落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像一顆綠色的珍珠,被隨意地嵌補在一個骯臟的鍋底;又像一只坐在深井里的青蛙,吃力地張望著被擠壓與切割得變形的天空??吹秸渲樯?,我總是莫名地感到憐憫和悲傷。

我們的辦公大樓就在珍珠山的正對面,不必爬到十六樓的頂樓,只需站在九樓的窗戶邊,就能把山頂?shù)囊磺锌吹们迩宄?。這座連頂峰都只有幾十米高的小山嶺,如果生長在別的地方,那一定是羞于叫山的,但對于我們這座濱江臨湖的平原城市來說,已屬難得的大氣象——本地專家證實,在城區(qū),珍珠山是第二高峰,僅次于海拔九十八米、吳三桂曾在山上架設(shè)過炮臺的金鶚山。加上它的山體像一只扣在大地上的手背,從主峰分出的幾條嶺脊,彎彎曲曲形成了四五條狹長的山坳,在滿山遮天蔽日的林木襯托下,整個山體看起來渾厚幽深,層次分明,叫山,倒也不顯得過于寒磣??上У氖牵@塊龐大的原生態(tài)綠地,在城市張開的血盆大嘴面前,日益變得瘦弱和渺小。

珍珠山之所以能幸存到今天,沒有被完全蠶食掉,得益于多年前官方把它規(guī)劃為了公園用地;之所以仿佛一夜之間就被樓群圍困,也同樣是這個原因——虎視眈眈的房產(chǎn)商,是城市里面最聰明最現(xiàn)實的群體,他們密切關(guān)注著官家的一舉一動,知道哪里的地塊潛力巨大,哪里的房屋最好賺錢。幾年下來,公園世家、綠地府邸、鳥語花園之類的高檔樓盤,以公園作為噱頭和賣點,早就替開發(fā)商賺了個盆滿缽滿。而它們依附的主體,也就是傳說中的珍珠山公園,至今卻仍只是一幅被風(fēng)雨侵蝕得千瘡百孔的效果圖。

我和朋友老葛最愛到珍珠山去散步。我們都是花光了自己半輩子的積蓄,然后又貸了為期二十年的房貸,才從開發(fā)商手上買來所謂的公園主題大房的,當(dāng)然非常關(guān)心公園的建設(shè)。只要天氣晴好,每天傍晚,我們都會到珍珠山上行走一圈。路線也基本固定,從西邊山麓的水泥路進(jìn)入山南,半個小時后,再從山的中部北向出來。老葛是九年前搬過來的,我比他慢兩年,多年的經(jīng)歷和見聞,早已讓我們不對公園的建設(shè)存在任何幻想,相反,珍珠山內(nèi)部的景象,更讓我們疼痛和驚悸——我們在這里看到了世事和人性的累累傷痕。

第一次與老葛來到珍珠山的南麓,稠密的房舍和人煙讓我萬分震驚。珍珠山與城區(qū)最主要的分隔線,是北面山下一條寬闊的主干道(另一條是東邊修了多年的馬路,西邊和南邊則是幽深的湖汊,樓和人都只能隔水相望。兩條車道和兩條水道,把山圍困在城中),這條鋪著進(jìn)口瀝青的十車道,是這座城市的驕傲,也是城與山的界線。道路的北側(cè),是一城的繁華和喧囂;南側(cè),則是一山的荒涼與落寞。站在城區(qū)南望,根本就看不到山上有一棟房子,即使是在我們辦公大樓的頂層,也只能看到一山的碧翠。在此之前,我和所有的市民一樣,以為珍珠山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只是一座長滿樹木的荒山野嶺?,F(xiàn)在,當(dāng)我繞過山前沒有任何痕跡的遮擋,有意無意地闖入進(jìn)來,才發(fā)現(xiàn)它的背后竟是如此的豐富和復(fù)雜:這里大約有幾百上千棟房屋,高的不過三層,矮的像個車庫,全都順著山勢,挨挨擠擠、密密匝匝地簇?fù)碓谀厦姘雮€山坡的高大綠樹下;一條剛好能通過一臺小車的主道,在半山腰里蛇一樣扭來扭去;主道上側(cè),是一排房屋的屁股,墻壁上長了濕印和綠苔,偶爾還伸出一叢雜草或是小樹的枝葉,下側(cè),則是另一排房屋的樓頂門面,有的買貨,有的停車,儼然像條小街;無數(shù)條狹窄而且陡峭的石級巷子,縱橫交錯,上下連通;燈火明亮或暗淡的窗戶里,不時飄出陣陣的電視聲和唱歌聲,當(dāng)然還有酒菜的濃香……我和老葛沿著主道懵懵懂懂地走了半個小時,人煙才慢慢散淡下去。一路上,小街上趴著睡覺的土狗和坐著聊天的人們,都扭頭好奇而警惕地打量我們。這景象,太市井了,太熱鬧了,同時又太隱蔽了,太奇怪了,真是出乎我的想象和意料!這個小小的珍珠山,怎么會隱藏這么多的人家?怎么會是一個與山前兩百米處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疑心是時空發(fā)生了錯亂,讓我一腳踩穿現(xiàn)實,云里霧里跌落進(jìn)了一個遙遠(yuǎn)而神秘的村落。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這片綠樹下的人間成了我和老葛探秘的場所。我們變換著路線,想不斷深入到它的每一個角落,把它潛隱起來的秘密全部打開??墒牵髞斫舆B兩次驚心動魄的險情,阻隔和挫傷了我們前行的勇氣。一次是我們兩人從主道斜插進(jìn)一條次道,漫無目的地隨著道路彎彎曲曲高高低低地前進(jìn)。次道不寬,兩邊擠滿了房屋和綠植,也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個交叉路口——我們沒有用心去記路,以為人到山前必有路,在與一個抱著一把青菜的婦女迎面相遇,并得到她前面有路的肯定回答后,就再也沒碰到人了,然后,在路的盡頭,我們看到了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湖汊和湖汊上的一座窄橋。我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跨過橋,就是山的另一個出口,直到在這座搖搖晃晃的鐵橋中間進(jìn)退維艱時,才知道差點踏上了不歸路——這座廢棄了的鐵橋,中間鐵板做的橋面已銹穿成大窟窿,隨時都可能坍塌或讓通行者掉進(jìn)冰冷的湖水。我們借著手機的微光,提心吊膽一步一挪,差不多搞了半個鐘頭才踏上對岸的泥土,驚慌失色沿著小路上行找到燈光,卻發(fā)現(xiàn)又回到了最初的分岔路口。另一次是我一個人,也是走著走著就迷失了方向,問一個騎摩托的大哥怎么出去,他遲疑了一下,說怎么進(jìn)來就怎么出去,結(jié)果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走不出這片一模一樣的房舍。鬼使神差地,也不知被什么指引到了一個臨湖的空曠平臺。這里沒有一戶人家,只有滿天的星星和一湖的黑水,寂靜得讓人想哭。正當(dāng)我暗自畏懼的時候,平臺旁側(cè)的垃圾堆里,突然號叫著沖出十幾只像餓狼一般的土狗,成扇形朝我逼來,而我身邊卻沒有一樣可作還擊的武器,地面上連松動的石頭都摸不到一個。那一刻可真把我嚇壞了,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就算是它們把我吃成了骨架,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絕望地轉(zhuǎn)身就跑,剛跑了幾步,突然記起以前奶奶告訴我的方法,趕緊蹲下,裝作撿石頭,狗群果然吠叫著掉頭跑開,但一會又逼了過來,我就這樣三步一跑,五步一蹲,好不容易才脫離了險境。這兩次意外事件讓我和老葛想起都后怕,我們覺得珍珠山人有意在遮掩和隱藏什么,他們和他們的狗,都對外來的闖入者充滿排斥和敵意。那些迷離的路巷,就像他們建筑在綠樹下的房屋一樣,絕對是有意為之。他們是在逃離什么?還是在躲避什么?抑或,是在害怕什么?

不久之后,我和老葛終于了解到了這片房屋和這些人的來歷——珍珠山原本還真是一座荒山野嶺,若干年前,它屬于郊區(qū)一個自然村落某個居民小組的地盤,山上除了少量的雜木外,沒有一戶人家。從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后期起,不斷有進(jìn)城打工的外地農(nóng)民來這個村買地建房——他們原本想留在城市,但城市堅決不肯容納他們,于是只好跑到近郊來想門路——可好地又買不起,就花少量的錢從私人手里盤下一小塊珍珠山的荒地,潦草地砌個安身之處。之后親戚帶親戚,朋友帶朋友,房子越建越密,人口也越聚越多。這些人為了買地建房,大多已將老家的財產(chǎn)處置個精光,人也一直在城里打工或擺攤,且長期居住在珍珠山上,但他們的戶口及一切社會管理,大都在原來的村莊。他們建在這里的房子,沒有任何手續(xù),嚴(yán)格地說,這根本不能算他們的家。對珍珠山來說,他們才是真正的闖入者。因為不具有合法性,一直以來他們都有一種不安全感,本能地躲避生人,隱藏自己,所以所有的房屋都不敢建在面向城市的北坡,而且每一棟房屋,都要用栽在屋旁甚至是屋頂?shù)臉淠緛碚谘?。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們又是珍珠山真正的建設(shè)者和真正的主人,這里的每一棵樹木,差不多都是他們種植;每一塊菜地,都是他們開墾;每一條道路,都是他們修筑。如果沒有他們,這里很可能依然是一片荒蕪和虛空,不可能有建公園的基礎(chǔ),也不會有圍著它遍地生長的高樓和喧囂。

這個酸澀的來由和沉重的故事,讓我更加震驚。對珍珠山人,我充滿了同情和敬意。我老家的很多親戚和鄉(xiāng)友,都曾在這個城市打過工,他們的艱辛和卑微,至今讓我感到悲傷;他們也曾無限地向往和羨慕城市,很想留下來與它朝夕相處,但在為城市付出了成噸的汗水而年老力衰后,最終都灰溜溜地回到了農(nóng)村。珍珠山人比他們幸運,留在了城市的邊緣,但付出肯定要多很多很多——一座龐大的荒山,都在他們手中變成了綠海,那該多么漫長和堅決啊。看到那些躲藏在樹林下面畏畏縮縮的房舍,我感到無比壓抑和憋屈,一個人憑自己的雙手建起了美好的家園,為何不能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生活呢?

我和老葛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估計居住在這里的人口可能接近五千。五千是個什么概念呢,在我的老家,小一點的鄉(xiāng)鎮(zhèn)也就七八千人,而珍珠山,在行政建制上卻什么都不是,它只是某村某組(現(xiàn)在叫某街道某社區(qū))所轄的一座荒山!正因如此,政府當(dāng)年決策將這里建為公園時,并沒過多考慮到征收與拆遷成本。真正開始建設(shè)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復(fù)雜性。照理說,這些房舍全是非法建筑,沒有產(chǎn)權(quán),推倒強拆就是了,完全合理合法。但是,這樣做卻一點也不合情合義。幾代人數(shù)十年的努力和積累就會毀于一旦,幾千口的家庭與生活馬上就會坍塌。誰又下得了這個狠心?可是,如果按現(xiàn)在的行情給征收和拆遷補償?shù)脑?,我和老葛算了一下,沒有上十個億搞不定。政府不可能有這么多余錢,何況,政府的錢也不是撿來的,是每一個納稅人一點一滴的貢獻(xiàn),有也不能亂花。我們替政府和珍珠山人都操了很多空心,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是,政府對這里暫時維持現(xiàn)狀是對的。盡管我們兩人都為這個決定買了單,但我們看到了人心的寬廣與善良。

我們不再糾結(jié)于建不建公園的事,到這里散步成了我們必須的程序和儀式。事實上,山下已沿著西邊的湖汊,修建了數(shù)公里長的臨水風(fēng)光帶,非常豪華漂亮,每到傍晚,散步的人成群結(jié)隊,熱鬧非凡。但我們更加鐘情于這里的安寧與寂靜。真是怪事,風(fēng)光帶距這片居民區(qū)最近的直線距離可能不超過二十米,但這么多年來,我們很少碰到其他市民上來散步。或者說,是很少有人發(fā)現(xiàn)這一方神秘的天地。

這真是一個被遮蔽的特別世界。隨著散步的深入,我對這片房舍越來越熟悉,它看似雜亂無章隨意鋪陳,其實是有著內(nèi)在規(guī)律的——所有的房屋高度都不能超過山頂,順著山勢,像梯田一樣共建了五個層級,每個層級的上下兩側(cè),都密植著高大的常綠喬木;除了主道,所有街巷都是循環(huán)的,封閉的,也就是說,唯有從主道兩端才能順利出入珍珠山(怪不得我們兩次都走不出來,其實那個騎摩托的大哥也沒說錯);五個層級的房舍并不全部是通過公用的街巷相連通,很多地方需要經(jīng)過私人的院子、樓道甚至是豬欄。這樣的設(shè)計與結(jié)構(gòu),外人非常容易迷糊,也不敢隨便亂走,但對珍珠山人來說(他們互相多為同鄉(xiāng)親友),卻毫無障礙。

我與老葛在這些街巷中穿行,發(fā)現(xiàn)珍珠山的內(nèi)部同樣是熱鬧和喧囂的,這里有小型的超市、診所、藥店,有小餐館、干洗店、修車行,甚至還有一座豪華的廟宇和一棟尖頂?shù)慕烫谩獛浊松钤谶@里,當(dāng)然得有各行各業(yè)來滿足他們物質(zhì)和精神的需求。在街巷兩側(cè)的房屋里,我們看到有男人光著膀子在煤氣灶上炒菜,有穿著校服的小孩在臺燈下寫作業(yè),有不丑的少婦提著桶子在喂豬,有老大爺在聽手機放的大音量京劇,還有老太婆用更大的音量在尋自己的雞……這一切,與我曾經(jīng)生活多年的老城區(qū)有幾分相像,但又不一樣;與我少時非常熟悉的鄉(xiāng)村也有幾分相近,但又并不一致。我們經(jīng)常饒有興致地一路觀望,覺得每一扇窗口每一戶人家都寫滿了故事。這樣的煙火人間,讓我覺得溫暖和愜意,不過有時我也很慚愧,感到自己像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來偷窺別人的幸福。

珍珠山最激動的時節(jié)是每年的兩會前后,這是我與老葛經(jīng)過多年觀察總結(jié)出來的。一到這個時候,主道的出入口總會停著一兩臺推土機或大貨車,把道路封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進(jìn)入山中巷道,發(fā)現(xiàn)家家戶戶都在搭建房屋——珍珠山是新城區(qū)規(guī)劃的唯一一個公園,備受市民關(guān)注,每到兩會,就會有代表和委員提意見,一些小道消息就此傳出,說政府馬上就會啟動拆遷和征收。于是珍珠山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連夜進(jìn)行搶建(白天不行,政府派人盯著)。據(jù)說他們出五百到一千元一個晚上的工錢,從鄉(xiāng)下請普通民工來建,一不打地基,二不放鋼筋,甚至連水泥都沒認(rèn)真刮好。這樣的房屋當(dāng)然是無法住人的,純粹是為了賺官家的征收款。他們做得偷偷摸摸,但干得熱火朝天,工地上燈火通明,人們高聲吆喝,紅光滿面,有的還唱起嘹亮的歌子,信心滿懷地等待橫財?shù)牡絹???上У氖?,他們的期盼總是一年又一年地落空。每次政府來與他們談判,總是談不攏,他們把拆遷和征收的價格不斷地抬高,逼走了對方,也害慘了自己——連年的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讓他們的期望變得越來越高,而實現(xiàn)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這就像一個對拉的死結(jié),除非一方放手,否則永遠(yuǎn)無法解開。而珍珠山,也在他們膽子越來越大的胡搭亂建中變得千瘡百孔,先是自家屋旁的菜地變成了豬欄,然后是房屋前后的高大樹木被砍伐掉(他們已不需要遮掩了),建成了臨街的門面,再就是山林中突然禿了一塊,成了停車位,成了平房,成了樓房……對這些人的瘋狂行為,我總是無法理解,當(dāng)初他們在山上結(jié)廬而居,祈求的只是有個安身之處,后來躲躲閃閃居住多年,渴望的也只是能被承認(rèn)和接受,即便是規(guī)劃成了公園,最初的想法也不過是希望多少能有些補償。為何在別人的友好和大度面前,他們的欲望和野心反倒愈來愈大?這真是人性的丑惡與悲哀。他們的行徑,不單是阻礙了政府的工程,也損害了包括我與老葛在內(nèi)的所有市民的利益,對這些曾經(jīng)獲取過我同情和敬重的貪得無厭之徒,如今我只有厭惡和鄙視。以前我還為他們過得偷偷摸摸而委屈,現(xiàn)在算是明白過來了,一個心中藏著陰謀和算計的人,怎么可能活得理直氣壯?

然而,我所知道的珍珠山,以及這里面隱藏的一切,二百米外的市民卻一無所知。他們埋怨的依然是官家,怪他們不作為,混日子,這么多年了,怎么還任由一座青山孤寂地游離在滿城的繁華之外?

為何會出現(xiàn)反差如此強烈的認(rèn)識與判斷?我與老葛分析,是信息的不對稱與不通暢所致。關(guān)于珍珠山內(nèi)部的情況和復(fù)雜的局面,最清楚的莫過于當(dāng)事的雙方,但他們由于無法達(dá)成一致,無法解決問題,都有意無意地把信息和現(xiàn)實遮蔽起來:珍珠山人為了保護與獲取某些利益,刻意把城市和喧囂阻隔在外,同時也把內(nèi)部的喧囂包藏起來;而城市,為了體現(xiàn)自己的高貴與純粹,先是有意把他們隔離起來,后來又怕他們破壞自己的秩序,也默許了他們的自我遮蔽。城市拒絕他們進(jìn)入,他們也抗拒市民闖入;于是在互相不干涉中達(dá)成一種平衡和默認(rèn)。所有的真相和陰暗,全隱藏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珍珠山對于喧囂的遮蔽與被遮蔽,一度讓我無比震驚,我由此常常對眼前這個熱鬧的世界,產(chǎn)生深深的懷疑。我感到現(xiàn)實太不真實了,充滿了偽裝和欺騙。然而,我沒有想到,在珍珠山的深處,我還會看到更多被遮蔽的空寂。那些空與寂背后的傷和痛,就像一顆顆炮彈,在我內(nèi)心接連爆炸,強烈的沖擊波,把我震蕩得東倒西歪。

對于整個城市來說,珍珠山是空寂的;對于珍珠山來說,它的西南面是喧囂的,而東南偏中是空寂的。那一大片區(qū)域,即使站在山頂,也看不到房舍和人煙,只有天籟之音,若有若無地飄蕩過來。在我和老葛的眼中,這塊占到珍珠山三分之二的空寂地帶,是綠植和鳥類的天堂。站在山脊向東南望去,只見莽莽蒼蒼的綠色,像波濤一樣,洶涌著奔向遠(yuǎn)方的湖泊,無數(shù)的鳥群,旁若無人地在林海綠濤上飛起和降落。那種壯觀的場景,常讓我們感到莊嚴(yán)和肅穆。我們無數(shù)次想走過去,接近它,進(jìn)入到它看起來深不可測的內(nèi)部,去探尋它的秘密,發(fā)現(xiàn)它的奧妙。可那邊沒有路燈,道路十分模糊,在夜色即將來臨的時候,前往一個陌生的地方晃悠,顯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我們只能遙遙地對它進(jìn)行虛構(gòu)和想象——至少在我的心底,那片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掩藏著的一定是最純粹的事物。

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我?guī)Я艘黄克?,獨自一人朝這片空寂的林地進(jìn)發(fā)。我沒有邀老葛,一是這家伙似乎對此并不熱心,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二是對于這個我們共同關(guān)注的話題,我想搶先知道答案,好與他吹牛時掌握話語權(quán)。進(jìn)山的道路出乎意料地寬闊,原來是與西南面喧囂地帶的主道一脈相連。這條道路匍匐在高大的喬木下面,陽光從遮天蔽日的樹葉縫隙中漏下,把它裝點得五彩斑斕。我沿主道走了不久,就拐上了一條岔路。岔路也鋪了水泥,只是略窄,同樣可以通車。這條岔路,沿著珍珠山的一條嶺脊向南,估計最終能抵達(dá)兩條嶺脊之間的一個山坳。那個山坳里,鳥聲和綠色特別稠密,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水泥路向著南方延伸,慢慢地,道路就變得狹窄和破敗起來。在道路兩側(cè)的山嶺上,不時出現(xiàn)被拆除掉房屋的廢墟,還有一座座的墳?zāi)埂瓉磉@片區(qū)域,也曾是有人居住過的。在廢墟上,我看到破碎的瓷片、斷裂的地板磚、倒塌的院墻、保存完好的煤灶,全都用凝固的姿態(tài),孤寂地蹲坐在林木深處,任由樹隙漏下的光,照耀著它們的前世和今生。墳?zāi)股祥L滿了雜草甚至是灌木,有些還陷塌成一塊平地,但無一例外的,墳頭都立了碑,有的用大理石雕刻,碑面平整,字跡端正;而大多數(shù)則是用水泥粗糙地倒制,上面的字體歪歪扭扭,好像是趁水泥未干時用樹枝寫的。我仔細(xì)看了幾塊碑文,都大同小異簡單到極致——故顯考(妣)某公(氏)某某老大(孺)人之墓,孝子某某孝孫某某敬立。站在陰陽兩個世界的不同宅地上,我突然感到時間的幻滅和人生的沉重,對珍珠山人,不由又同情和敬重起來——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同時又失去了這個世界,唯有一個名字,記載和證明著他們曾經(jīng)來到過這個世界。

水泥道路很快就到了盡頭。果然如我猜想,抵達(dá)嶺脊的最南端后,將會有小路進(jìn)入到腳下的山坳。我剛沿著下山的石板路走上十來步,拐彎處的一棵大茶樹后面,竟然猛地跳出了一個小賣部!鮮紅的招牌似乎筆跡未干,在陰暗的樹蔭里像數(shù)只瞪大的血紅眼睛,警惕地盯著我這個來歷不明的闖入者。我心里一緊,回頭打望來時的路,只見它空空地蜷曲在林蔭下,沒有一個人影,連野狗都不見一只。在這樣的荒山野嶺,何來生意可做?難道,山坳里還隱藏著無數(shù)的人煙?要不,就只能是遇到狐仙了!在驚慌之后,我不由得興奮起來,因為,我即將發(fā)現(xiàn)珍珠山又一個被遮掩的秘密。

小賣部是已經(jīng)廢棄了的,屋頂破爛的石棉瓦、地上長出的綠苔,還有穿窗而進(jìn)的茶樹枝,都告訴我這里已很久沒有人來過了,盡管門口還擺著兩把舊藤椅,玻璃貨籠上還放著一個保溫杯,好像老板剛剛上廁所去了一樣。走過小賣部后,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連綿不斷的一長溜房舍,這些全是一層的平房,依著地勢,拐彎抹角,密密麻麻地擠在下山小道的兩側(cè),比我們此前見過的珍珠山西南面還要擁堵。這塊高低不平的斜坡,并不適合生活和居住啊,為何會聚集起這么多的人呢?望著白瓷磚外墻上一個個鮮紅的“拆”字,不用思考,我就知道這些房屋都是臨時搭建起來賺征收款的。我只是沒有想到,貪婪的珍珠山人,居然把手伸到這么遠(yuǎn)的深山老林。我把臉貼到一間房子的窗玻璃上,想印證一下自己的判斷,我想內(nèi)墻肯定墻漆都沒刮,地板只怕也是草草鋪就甚至連地都沒有填平??墒牵龊跷乙饬系氖?,房內(nèi)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墻上貼了一排獎狀,到處都是小孩的涂鴉,墻角還丟著幾只空啤酒瓶;在另外一家的廚房,我看到熏得烏黑的墻壁,滴著黑油的排氣扇,擱在灶臺上的半包鹽……憑經(jīng)驗,我知道這些都是真的。也就是說,我眼前的這面山坡,還有腳下的那個山坳,并不像我與老葛遙遙看到的那樣,只是一片莽莽蒼蒼的林海,而是一大群人賴以生存的場所。這里,同樣是珍珠山人曾經(jīng)的家園。

我沿著小道走走停停,正午的陽光從頭頂照耀下來,讓我更加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沿路的房舍大多門窗緊閉,好像主人們正在安靜地睡午覺,只有銹跡斑斑的門和鎖,在默默地提醒我,他們只不過是在這里做了一場夢,如今早已離去。也有的房門大開,好像隨時歡迎我這個闖入者進(jìn)去坐一坐,喝上一杯茶,聊上一會天,但滿屋的狼藉和空洞,瞬間讓我變得憂傷。

我遲疑著是否繼續(xù)前進(jìn)??占艧o人的巷道,讓我莫名地寒涼與慌張。但好奇最終戰(zhàn)勝了畏懼,望著山坳里若隱若現(xiàn)的房子,我感到自己不但沒有揭開這塊綠地的秘密,反而疑問越來越多——連路邊都擠滿了房子,山坳里該是怎樣的景象?為何站在山頂卻什么也看不到?這些房屋寫著“拆”字,但每棟都保存完好,連窗玻璃都沒敲掉一塊,它們到底征收了沒?如果征收了,為何不拆?如果沒征收,房主們?nèi)ツ牧??他們現(xiàn)在有房住嗎?靠什么生存?老葛搬來這里九年多了,對此都一無所知,說明這里早就人去房空。我決定還是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向它的謎底。

我剛一下到山坳,一棟接著一棟的兩層或者是三層的樓房,便排山倒海鋪天蓋地般向我奔涌而來,所有的房屋,都是手牽手肩并肩的,中間連公共的過道都看不到。面對眼前的景象,我大為震驚,從見到廢墟那一刻起,我就預(yù)感到這片空寂的山林里,曾經(jīng)有過人煙,但我壓根都沒想到,會隱藏一個這么龐大的群體。按我的目測,這片建筑,面積不會比西南面的少。但現(xiàn)在,簇滿屋頂?shù)母鹛俸团郎交?,還有山腳屋邊高大喬木的落葉,早已把它溫柔而嚴(yán)實地遮蔽掉了。

山坳里一片空寂,看不到一個人影,除了幾聲鳥叫,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我在房屋里穿行了很久,才大致搞清其中的規(guī)律:這個狹長的山坳,最初的時候,是沿著東西兩側(cè)的山腳各修了一長排兩到三層的樓房,兩排相對的房舍中間,是一條栽著常綠樹木的公用通道,后來在這條通道上借助活樹的支撐,搭起架子,蓋上水泥瓦,把兩排房屋連接起來,中間的通道就被改造成了簡陋的房屋,整個山坳里再也看不到一塊裸露的泥土,全被一間接著一間的房舍嚴(yán)密覆蓋。很顯然,東西兩側(cè)的樓房才是珍珠山人真正的住房,而通道上的建筑,則是用來獲取征收款的。我突然想起珍珠山西南面夜晚搶建的場景,再過一年半載,那里會不會也變成這個樣子呢?如果成了這個樣子又沒有征收,遮天蔽地暗無天日的日子,又叫他們?nèi)绾紊睿克麄儸F(xiàn)在的堅守與投機,是否與這片空屋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這里面,存留了他們信奉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或是錐心的傷痛與刺激?

這一大片建筑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走在里面讓人弄不清方位和方向。我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一家接著一家察看。山坳里樹多,加上房屋幾乎全靠窗戶采光,室內(nèi)顯得有些陰暗,但我發(fā)現(xiàn),這些樓房修得倒是不錯,扎實,牢固,而且漂亮,如果不是把中間的通道覆蓋了,居住在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還真是很舒服。我一口氣走過了上百個房間,每一個房間都空空洞洞的,地上丟棄著不要了的衣物,潮濕的墻角,還長出一叢叢高高低低的野草,充滿了頹廢、荒涼和陰森的氣息,看了讓人無限憐惜,又無比害怕。我不知走完這片建筑還要多久,也不知它的出口在什么地方,看到慢慢暗淡下去的光線,心里不由空落和慌張起來。在一棟兩層的樓房里,我看到客廳里擺著沙發(fā)、桌椅,旁邊還有一把落地扇,葉片正在有一下沒一下地轉(zhuǎn)動,好像主人剛剛起身上樓了。我心里一驚,感到后背發(fā)涼,一種畏懼感從腳底沖上腦頂。我很想逃離這個像鬼屋一樣的地方,但雙腳卻軟軟地用不上力。我猶豫著喊了一聲:“有人嗎?”沒有任何回音,少頃樓上卻傳來物件倒地的聲響。嚇得我趕緊往外走,走出屋子回頭打望,才發(fā)現(xiàn)一只野貓正跳到桌子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朝著我看,而它身后墻壁上掛的日歷,時間定格在二○○六年五月。

這真是一片浩渺無邊的空寂。我好像劃著一葉孤舟,在茫茫的大海上穿過連片的無人船舶,又好像無意闖入一個遭遇瘟疫的無人村莊,那種什么都有就是沒人的空,那種什么聲響都在,就是語音缺席的寂,讓我心驚肉跳,又傷感難過。我不知道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經(jīng)歷了什么,但我明白,這片巨大的空寂之下,埋葬的是無數(shù)珍珠山人曾經(jīng)火熱的生活,以及他們黏稠的記憶,還有燦爛的青春和絢麗的夢想。

光線越來越暗,我在空屋中奮力穿行,緊張地尋找出口。我越走越深,房屋中的陰影也越來越深。我感覺這片房屋的廚房里、衛(wèi)生間、門背后、樓道口、陽臺上、樹蔭下……似乎到處都有一個個的人影在晃動;而在一些暗處,好像還有一雙雙的眼睛正默不作聲地盯著我;在我的后背,也好像有人正悄無聲息地緊緊跟著。他們是我慌亂中的幻覺?還是搬走了的珍珠山人遺留的影像?或是從墳?zāi)怪信榔鸹丶业南热??他們難道想對我這個友善的闖入者進(jìn)行圍攻和打擊嗎?我仿佛深陷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沼澤里,呼吸困難,步履維艱,汗毛倒豎,我真后悔一個人來這個遠(yuǎn)離喧囂與陽光的地帶。這時候,屋頂上的鳥聲越來越稠密,我知道,倦鳥已經(jīng)紛紛歸林,黃昏即將降臨。嘈雜的鳥聲中,不時響起一聲聲的“苦哦——苦哦——苦哦”,還有連綿不絕的“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像野鬼們在凄厲地哭叫,讓我更加心慌。更可怕的是,我還看到了一群野狗,正不遠(yuǎn)不近不聲不響地望著我。原來我上次遇到的狗群,就是源于此處。我撿起一根粗壯的木棍,一邊慢慢撤退,一面準(zhǔn)備與他們進(jìn)行殊死搏斗。但是,野狗并沒有像上次那樣追趕上來,它們站在原地,不叫,也不動。也許,它們當(dāng)初沒有跟隨主人離開這里,是因為熱愛老家,要留下來守護家園,現(xiàn)在,它們可能是把我錯看成了久違的主人;也許,它們純粹就是無家可歸,把我這個陌生的闖入者,視作了久盼不來的新主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是如何走出這片讓人莫名恐怖和憂傷的空屋的,回去之后,我沒有跟家人講,也沒與老葛提起,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這次狼狽而失敗的探秘——我不僅沒有找到謎底,反而看到了更多的謎團。后來我又選了幾個晴好周日的上午(再也不敢下午來了),闖入到珍珠山的其他幾個山坳,看到的情景幾乎是一模一樣。那些排山倒海鋪天蓋地的空屋,好長一段時間都盤踞在我的腦海中,讓我無比震撼,無比憂傷。我一直沒有弄清楚,這些長期空置和隱藏起來的“鬼屋”,到底是征收完了的,還是等待征收的?在我看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是一種巨大的資源浪費,也是對財富和勞動的極度蔑視。而珍珠山周邊高檔樓盤夜晚寥若鬼火的燈光,又讓我看到另一種形式的鬼屋。這些被遮蔽的空寂,甚至遠(yuǎn)比那些被遮蔽的喧囂更讓人驚悸和疼痛。

就在我即將寫完這篇文章時,聽說珍珠山公園馬上開建,為彌補經(jīng)費不足,將把部分公園用地變?yōu)樯虡I(yè)用地,一期工程就是選在這片看不到人煙的空寂區(qū)域。老葛興高采烈地向我報喜,我搖著頭,長長地嘆了一聲氣。他不解地望著我,我也沒有向他解釋。我覺得他高興是應(yīng)該的,而我嘆氣也同樣應(yīng)該,因為我們看到的珍珠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知道,珍珠山很快將迎來推土機、開發(fā)商等更加兇猛的闖入者,這滿滿幾個山坳的上千棟房舍,還有數(shù)不清的墳?zāi)?,將全部被搗毀,永久地從這個世界消失。從此以后,珍珠山上曾經(jīng)的一切,包括房舍、墳?zāi)?、廢墟、菜地、道路,還有喧囂、空寂、勤苦、奮斗,以及欲望、貪婪、無恥、無奈,等等等等,都將被牢牢地遮蔽起來,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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