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瓢
去年三叔可能是估計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又叫他兒子打電話給我要我去他家。三叔再次鄭重地交代我一定要認下他兒子這個叔伯兄弟。說你們將來要多走動多來往,逢年過節(jié)去給你爺爺掃墓上墳的時候一定要叫上我兒子。其實我跟他兒子的關系一直不錯,也早就帶他兒子去過幾次我爺爺墳上了。他兒子也說這么多叔伯姨表兄弟姊妹也只有你認我了。沒過多久三叔就過世了。
今天是辛丑年正月初八。太陽很好,旺旺地照在身上很舒服,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好多店鋪都在今天開始營業(yè),放鞭炮的好多。也是該熱鬧一下了,過去的庚子年大家過得都像憋了一口氣似的,庚子事多,中國人都知道,似乎也習慣了六十年就被這日子為難一次,盡管這難有大有小,但總歸還都過來了,像今天的太陽,終究會有旺旺的時候。
大年初四約上三叔的兒子,帶上老婆和女兒回了趟鄉(xiāng)下老家。其實我也不清楚算不算我老家,我出生在長沙長大在長沙,長沙才應該是我的老家。汨羅市高家坊鎮(zhèn)嚴格講應該是我父親的老家。父親過世十幾年了,我基本上每年都會去高家坊一兩次。現(xiàn)在也只有我叔叔的一個女兒住在村里,全家灣村,她現(xiàn)在也是兒孫滿堂了。在長沙和高家坊往返時我有時感覺自己像只梭子,不是在織著什么,而是感覺像要把有些東西連接起來,只是這些線太細小了,沒有力,連了這根斷了那根。
照例要去我爺爺墳上拜年上香。三叔的兒子早就把香燭鞭炮準備好了。他跟我一起去上墳村里沒人敢說閑話,因為我是我爺爺?shù)挠H孫子,他只是陪我去的。其實他早就在長沙安家了,不過村里的老屋他還留著,而且重新砌了兩層新的磚房,平時關著沒人住。三叔也住在他那里好多年了。女兒拿著她過年新買的蘋果手機到處拍照。女兒大學畢業(yè)了,音樂學院小提琴表演專業(yè),去年已經(jīng)考取了法國一所音樂學院的研究生,因為疫情只能延期去。在家?guī)Я藥讉€學生教琴賺了點錢,辛苦幾個月?lián)Q了臺手機她覺得很值。天氣好,春季陽光下的鄉(xiāng)村確實好看,藍天白云,遍山的綠蔭,滿園的青菜,微風里波動的綠水塘,在田徑上搖擺的小白鴨,麻石階級上曬太陽的黃狗。女兒邊拍邊跟同學在聊天,估計是發(fā)相片給別人看顯擺新手機。其實我很想帶她多來鄉(xiāng)下走走,沾染點泥土氣息。我經(jīng)常跟她說哪怕你將來是世界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也要知道自己的根是在哪里。考取音樂學院那年我?guī)齺磉^,還沒走到我爺爺?shù)膲烆^她就被蚊子咬了十幾個包。她癢得放肆跺腳說:這鄉(xiāng)下的蚊子太厲害了吧,我一邊走路活動還被咬了,我再不來了。
三叔的兒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還把一瓶白酒全部倒在了地上,他也知道我爺爺愛喝酒。其實也是他的爺爺,他父親也是我爺爺?shù)膬鹤印V皇俏壹业淖遄V上沒他們的名字,不認他們這一支,因為他父親是我爺爺?shù)乃缴印?/p>
說來也怪,打我從小在這里玩起,就特別喜歡三叔。他不是我三叔,只是他在自己家排行第三,上面兩個姐姐,才這樣叫他,我的親叔叔只有一個。女兒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三叔跟我們的關系,她也從沒問過,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跟她講。我小時候跟三叔很親,來鄉(xiāng)下玩有時候就住在他家里。他兒子比我大兩歲,帶著我玩。到塘里游泳,釣魚,晚上去抓青蛙,抓鱔魚,上樹抓蟬。也是我的欺負對象,頭上被我扔的石頭打起過包,被我用竹竿撲得往塘里跳,他屙屎我往糞坑里扔石頭,被我用烤紅薯敷了一頭。無論怎樣欺負他三叔總是說你是哥哥,應該讓著弟弟,要讓城里來的弟弟高興,將來等你長大了還有個城里的弟弟。
女兒邊玩手機邊走路,一腳踩進了田里的泥巴里,雪白的旅游鞋沾滿了泥巴。三叔的兒子趕忙叫他女兒過來幫忙脫下來去洗一下,他兩個女兒都比我女兒大。一個趕緊脫下自己的鞋給女兒穿上,自己穿著襪子踩在地上。一個拿著鞋跑向塘邊去洗。三叔的兒子叫文伢子。文伢子喊道:你莫把水搞到鞋子里面去了,聽見沒?我對女兒說:你一天到晚捧著手機,總有一天你會要摔到塘里去的。女兒說:你不懂。我的同學全部都是用的蘋果手機,我這種是最新款的,我們都是“果粉”。我說:你還“果粉”?沒有你老爺爺當年的遠見,你現(xiàn)在是紅薯粉。
我今天在來的路上還在想是不是應該跟女兒聊聊我爺爺。我跟爺爺接觸也不多,從我記事起他就已經(jīng)癱瘓在床上。到鄉(xiāng)下玩的時候也只是被他偶爾叫到床邊上坐坐,聽他講幾句話。像今天這樣出太陽的日子,他會被抬到屋前的地坪上曬太陽。那時節(jié)他很高興,喊我坐到他身邊去,摸摸我的臉和手說城里的伢子就是白些,好看些,鄉(xiāng)里的都是曬得墨黑的。叔叔嬸嬸就會說,你爺爺最喜歡你,經(jīng)常念起你呢,你要多回來看看爺爺哦。爺爺?shù)哪樕n白,因為長期癱在床上,頭發(fā)胡子又白又長又亂。父親這時候都會幫他剪頭發(fā)刮胡子,曬一會太陽后他的臉色會紅潤起來,但目光也會不那么慈祥了,這時候我會有點怕,不敢再靠攏過去了。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要回長沙了,他收拾得很干凈躺在地坪里曬太陽,他把我叫過去,從棉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兩角錢給我。那張錢的樣子我今天還記得,也是爺爺唯一一次給我錢。那張錢滿是油漬,好臟,被折成了三下。他掏出來遞給我時,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打開來我才知道是兩角錢。
爺爺有十兄弟,他是最小的一個,鎮(zhèn)上的村里的都叫他十滿爹。身高有一米八幾,我伯伯也有一米八,父親不高,像我奶奶,他們說。奶奶我沒見過,說是四十多歲就死了。但長相、身高、神態(tài)最像我爺爺?shù)膮s是三叔,所以我爺爺在世的時候最喜歡三叔。不算三叔爺爺有三個兒子,父親是老二。關于爺爺?shù)囊磺形叶际锹牳赣H和長輩們講的,我長大了以后在村子里也聽別人說過,爺爺有幾個哥哥的后代還生活在村里。他們看見我回去了就圍著我講,我似乎成了他們談論爺爺?shù)囊粋€開關,看見我他們的話匣就打開了。雖然同一件事有幾個版本,細節(jié)有點出入,但真實性基本可以保證。
爺爺因為是滿崽,家里從小就看得重,不愛讀書,調(diào)皮打架在高家坊鎮(zhèn)上都有名,家里只好請了武師教他學功夫。練武倒是蠻發(fā)狠,前后請了幾個師傅教,從小就學了一身好功夫。說是有次他在牛欄里撒尿,一頭黃牛伸頭過來蹭他,被他一掌打掉了幾顆牙齒。
照例落腳在文伢子家。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外墻貼滿了淺褐色的瓷磚,圍了個院子,院子里栽了兩棵桂花樹。桂花開的時候滿屋都會是桂花香,傍晚時一屋人坐在樹下吃一餐飯是很愉快的。院子的大門又高又寬,水泥路一直連到了村里的路。圍欄都是用不銹鋼做的,我說這房子花了不少錢吧。他說這也是沒辦法,為了了卻父親一輩子的一個心愿。
女兒進屋頭一件事就是找插座給手機充電,然后問她住哪間房。她是要把自己每天都要用的面膜等各種化妝品拿出來擺好。我早就跟她說過你這個年紀要少用化妝品,你這年紀是最展現(xiàn)自然美的時候。她說你一輩子連護手霜都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你不懂。文伢子的女兒說你睡樓上,我?guī)闳?,房間里有插座。說完連忙拿上了女兒的包。女兒走在樓梯上轉頭對我說:我要睡一覺,吃飯叫我。
也許練武的人都愛喝酒,爺爺也不例外。年輕的時候喝酒很兇,喝多了就會鬧事。村里人知道他喝了酒都會躲著他,不惹他,怕被他打。鎮(zhèn)子上被他打過的人有好多,爺爺?shù)母赣H經(jīng)常要去鎮(zhèn)上給人賠錢看病。后來結婚了,家里人給他找了個遠近聞名的賢惠姑娘。他們告訴我奶奶個子不高,瘦小,但是很能干。嫁過來后屋里的事田里的事基本上都是她在操持。爺爺還是每天練功夫、喝酒,到處閑逛惹是生非。有時候在家里喝醉了就打奶奶,一只手揪著奶奶的頭發(fā)提起來打,奶奶的頭發(fā)都被一綹綹地揪了下來。奶奶只有四十多歲就去世了。他們都說你奶奶真不容易,要帶三個兒子,屋里的事田里的事都是她一個人做,三天兩頭還要被你爺爺打一頓,她那瘦小的身子怎么挨得起你爺爺?shù)娜^啰,你奶奶是被打死的。我只去過一次奶奶的墳上,還是上小學時假期去鄉(xiāng)下玩的時候,奶奶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但我記得那次在奶奶的墳前我哭得很傷心,以至于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文伢子開始殺雞了。他的兩個女兒一個去別人菜地里扯點小菜,一個給我們泡茶。茶是我們汨羅特有的豆子芝麻姜鹽茶。用一個類似煎中藥的罐子,把這幾樣東西搗碎加水加茶葉放進去,在火上燒開,再倒進小碗里給我們喝。她會一直站在旁邊,我們喝完一碗她立馬加上。碗里兩片茶葉幾粒豆子,茶湯是很淺的姜湯色,又香又開胃口,嚼完幾粒豆子又會想喝第二碗。
全家灣村大部分人都姓柳,只有幾戶人家姓黃,文伢子就姓黃。全村人都知道三叔是我爺爺?shù)乃缴樱宄錾悄赀€沒解放。三叔的父親其實跟我爺爺關系還不錯,都是一個村里的,據(jù)說也愛喝酒練點拳腳功夫,不過沒我爺爺?shù)墓Ψ蚝?。那是在日本人攻打長沙的那一年,汨羅已全部淪陷,有三個日本鬼子到了村里來搞糧食。全村人都躲到山里去了,村子里沒有了一個人。全家灣村三面都是山,只有一面有路出村,村子里的人都說這種地形風水好,要不然柳氏祖上不會選在這里生根開枝。這三個日本鬼子在村里轉了好久,也沒見到一個人也沒找到糧食,竟然把三叔家一頭來不及趕走的豬殺了生火做飯吃。有兩個還搬了兩張竹板床睡在地坪里曬太陽。我爺爺當時就帶著全家人躲在山上,三叔家的情況他看得一清二白。也許是年輕氣盛,也許是練武人的血性,也許是早就聽聞了很多日本鬼子的暴行。他下山到家里摸了一把大刀,幾刀幾刀就把那三個日本鬼子砍了。然后他帶著奶奶和一家人躲到平江大山里的親戚家去了。日本人走了后他才回來。才知道后來村子里來了好多日本鬼子,用迫擊炮轟死了好多躲在山上的人,房子都燒了,把抓的人也都殺了。三叔媽媽的老公也被殺了,因為日本人是死在他家。村里人說他死得很慘,他是被活活地先剁了四肢,再放進一口大鍋里煮熟的。從那以后爺爺就對三叔家特別好了。三叔的娘帶著兩個幼小的女兒日子確實難過,房子沒了,家里主事的男人也沒了。也許是對自己的沖動和魯莽內(nèi)疚吧,爺爺出錢幫她們砌了屋。那段時間爺爺似乎成了村長,為全村人忙前忙后,主要是砌屋。他甚至到鎮(zhèn)上用個人的名義去找有錢的人借錢給村里人用。鎮(zhèn)上的有錢人都怕他,知道他有一身的好功夫,喝醉了六親不認,以前的名聲就不好,還不要命殺了三個日本人。從那以后村里人就都尊稱他為十滿爹了。
爺爺跟三叔的娘就是在那以后就搞到一起了。爺爺毫不避諱村里人的眼光和說法,大大方方地兩邊住,三叔家田里的事都是他搞,自己屋里的田連腳都不伸一下。奶奶恨死了三叔的娘,但不敢有半點流露,怕挨打。他們說三叔生下來的時候還是你奶奶去招呼三叔的娘坐月子的。三叔打小就惹爺爺喜歡,爺爺三天兩頭就要帶三叔去鎮(zhèn)上玩,買東西給他吃,有一次還帶著三叔娘倆去長沙玩了兩天,把三叔的娘高興得似乎要飛了起來?;貋砗蟮教幹v坐了火車,逛了中山國貨館,吃了玉樓東,看了天心閣,扯了布做新衣服,還照了相。很多年以后我伯伯和父親說起他們第一次離開全家灣村的感受時,總是會說要是你爺爺也早點帶我們?nèi)ラL沙看看,我們后來也不會那么怕那么難了。
中午跟文伢子喝了二兩酒,鄉(xiāng)下的年味就是臘味香和谷酒香。文伢子在長沙搞裝修,自己拉了一支隊伍,這些年賺了點錢。在這過年的氛圍里特別讓人想起家事。也許是酒的原因,文伢子說他父親最大的心愿就是要進族譜,雖然姓黃,黃家卻不認。雖然都知道是柳家里的子孫,但柳家也不認。村里修路,改善小學,裝路燈號召大家集資也不來找他要錢。幾十年過去了還是這樣對待他們一家,看他們像過路客一樣。他是不想再回村里了,若不是三叔硬要砌屋他根本不會砌??砷L沙也不是他的家,他也覺得沒有根。那么大一個長沙城除了你也是四處無親。我知道這個事是父親最大的遺憾,因為他無法對我有個交代??墒俏乙餐瑯訜o法對我們的后代交代,我將來怎樣面對我的子孫哦。
睡午覺時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爺爺躺在床上玩手機,手機就是我女兒剛買的那種最新款的蘋果手機。他似乎玩得很開心,嘴里說到底是最新款的,像素比以前更高了,圖像好清晰,系統(tǒng)也快了些。你后面來了一個,快點打快點打。他還是那副頭發(fā)胡子亂糟糟的樣子,袖口領口沾滿了油漬,指甲好久沒剪了,滿是甲垢。被子也臟得看不出本色了,床邊地上滿是痰漬,蚊帳上面沾滿了灰塵。女兒在靠窗邊的椅子上也在玩手機。爺爺說要是當年我殺那三個日本鬼子的時候拍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去點擊率肯定會很高,會圈好多粉絲。唉。怎么沒電了?我的充電器放哪里了?啊?給老子拿充電器來。這顯然是在叫我奶奶,女兒連頭也沒抬。他忽然一掀被子下床站了起來,順手就拿起床邊的一根木棍,說:你死到哪里去了?給老子拿充電器來,喊了幾聲都不答應,你看老子不撲你幾棍子。女兒咚地站起來指著他說:你敢打。你不曉得自己去找嗎?沒人是專門幫你守著充電器的。女兒的這一聲厲喝把我叫了醒來。爺爺這一輩子都沒被別人這樣呵斥過,我想。
外面的太陽依舊旺旺的。今年的春節(jié)不是立春這一天,立春要早幾天,似乎萬物也早幾天醒來了。幾只鳥從屋前飛過,我想再遠的遷徙也是為了回家吧。我的祖上從外地遷到這里安家,完成了遷徙。我的父親從這里遷到了長沙,也完成了遷徙。假如沒有父親的這次遷徙那么會有現(xiàn)在的我嗎?我肯定會有,但不會是現(xiàn)在的我,也不會有拉小提琴的女兒。我會是全家灣中的一員,也會娶妻生子,我的兒女們也可能會去廣州某個工廠打工,我也砌了房子,說不定早做了爺爺。我也會像家族中其他人一樣不會理三叔一家,也會在閑暇時節(jié)把爺爺?shù)墓适路瓉砀踩サ卣f上很多遍,也會喝酒,酒量肯定還會不小。留在爺爺身邊的叔叔一家酒量就都大,特別是叔叔的兒子能喝一兩斤,還喝醉了就摔東西打老婆,這點像我爺爺。我叔叔那時候經(jīng)常勸我喝酒,還說你爺爺說的不喝酒就不姓柳,但我始終不太會喝,一些湊興的場合喝點,超過三兩肯定醉,而且會嘔得一塌糊涂。
在我伯伯十五歲我父親十三歲的時候,我爺爺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把兩兄弟趕出全家灣。就是這個決定改變了兩兄弟的命運,也有了現(xiàn)在的我。這個事我聽父輩們說過很多次,印象中從記事起就在聽了。他們說當時爺爺是在有天吃晚飯的時候突然說的,也沒跟奶奶商量,奶奶一聽完就哭了,伯伯和父親嚇得不敢說話。爺爺說你們兩個要出去闖蕩,窩在全家灣里沒有出息,將來也就是兩個種田的,全家灣里不少你們兩個種田的,你們出去說不定還會穿上鞋襪做個城里人。奶奶第二天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氣跟爺爺說反對,說孩子太小了,從未出過門,出去了估計命都會保不住。爺爺不同意,堅持要兄弟倆走。還要奶奶準備出門的東西。兄弟倆不肯走,爺爺就操起扁擔劈頭蓋腦地打。兄弟倆走到高家坊火車站,父親因為年齡小,沒出過遠門害怕,就返回家里去了。伯伯是因為怕挨打不敢回去就硬著頭皮走了。父親回去后也不敢進門,托人告訴了奶奶。奶奶只好讓父親躲在屋后的山洞里,每天去送點吃的東西??蛇€是被爺爺知道了,又挨了一頓打,趕了出來。又不認識路,又分不清東西南北,父親只好順著現(xiàn)在的京廣鐵路線走。也巧,他是往南走的到了長沙,若是往北那我現(xiàn)在是岳陽人了。父親到長沙后找到了一家南貨食雜店做事當學徒,一干就是十幾年。老板見我父親老實勤奮,就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他,也就是我媽媽。后來公私合營,我父母都成了國營單位的職工,存錢買房子,在長沙生根了,完成了他的遷徙。這個改變了我們命運的決定我跟女兒也說過幾次,若沒有我爺爺當年的遠見就會沒有我,也就會沒有現(xiàn)在的你,你說不定還在那個村里煮豬潲喂豬。她說:那我也說不定在北京上海巴黎紐約呀,未必一定就會是在鄉(xiāng)里呀,說不定比現(xiàn)在還要過得好些哩。
伯伯當年沒走鐵路線,他走的公路到了湘陰縣城。他找到了一家中藥鋪當學徒,也是因為老實好學被老板介紹給一名郎中學醫(yī),成了一名很有成就的中醫(yī)。他在湘陰縣城安家落根了,他的兒子也子承父業(yè)成了醫(yī)生。后來我爺爺癱瘓在床十幾年都是伯伯開藥調(diào)理活到了八十多歲,村里人都說若不是伯伯的調(diào)理爺爺早就死了。
而我叔叔當年確實太小了,才幾歲。后來大了也想往城里去投靠兩個哥哥,我爺爺就是不肯,說是要留個崽在身邊侍候自己養(yǎng)老。為這事叔叔恨我爺爺一輩子,包括他的兒女也抱怨。叔叔甚至跑到長沙和湘陰住過很長的時間,但還是被勸回去了。兄弟幾個知道父命難違。
爺爺當年的決定無疑是有遠見的,我之所以能成為現(xiàn)在的我肯定是要感謝他的。我時常思考一個人命運的不確定性,若是爺爺沒有做這個決定,若是留在他身邊的是我父親,若是當年我父親跟著伯伯一起去了湘陰,若是沿著鐵路北上到了岳陽或武漢,或是再往南到了株洲衡陽,若是沒進南貨店進了飯店油漆店會怎樣?我會是個怎樣的我?我的兒女會是怎樣的?還會上音樂學院拉小提琴嗎?我時常問自己若是這樣那我會在哪里。
爺爺是全村唯一一個把自己的兩個兒子趕出去的人。村里人都說他真心狠,真下得去手還拿扁擔打。奶奶也整日擔心憂慮,估計她的早逝也與這個有關。后來的日子證明了爺爺是對的。我現(xiàn)在想起來在女兒五歲時就要她去學拉琴也是傳承了爺爺?shù)淖龇?。我的想法很樸素,那就是要有一門吃飯的本事?,F(xiàn)在的社會變了進步了,可以不去學木匠漆匠泥瓦工了,但可以學藝術學音樂學美術。我跟女兒說我把拉琴看作是一門手藝,以后你可以靠這個安身立命混口飯吃。我還說你的爺爺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安家完成了他這一代的使命,我努力工作掙錢培養(yǎng)你學琴學藝術我完成我的使命,你將來也要結婚成家為人之母,你該為你的兒女們做什么你要想想,你也有你這一代的使命,因為傳承就是我們的信仰。
晚餐依舊豐盛,文伢子帶著兩個女兒又搞了一桌子的菜。我實在是吃不下,下午喝豆子芝麻茶喝飽了。文伢子給我倒了一杯酒,老婆說你中午喝了晚上就不要喝了。我看見女兒吃飯的時候還拿著手機在打游戲心里就煩,對老婆說反正也吃不進飯,吃點菜喝一點點酒算了。文伢子說他過完年準備給他父親修墳,他想也把我爺爺?shù)膲炛匦戮S修一下,他出錢,用我的名義來搞。他說爺爺那時候對他父親和他都很好,很關心他們,生怕他們受欺負,經(jīng)常給他們錢用。若不是爺爺?shù)年P照,他們一家那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難,現(xiàn)在條件好了也想幫爺爺做點事。我知道他是想用這種辦法來獲得柳氏的認同,但我知道恐怕有點難。只能勸他算了,你賺點錢也不容易,修好三叔的墳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伯伯和父親是哪一年回到全家灣的。在我的記憶里只知道父親每個月要給爺爺匯錢,后來知道伯伯也是每月匯錢。這事村里人都知道,都說還是十滿爹當年有眼光,兩個兒子現(xiàn)在在城里搞得好,每個月有錢寄回來。叔叔雖然沒有進城,但有了兩個哥哥的資助日子過得也不差。叔叔每個月去高家坊鎮(zhèn)上郵局領錢成了一家人最高興的一天。我能想象出叔叔迎著村里人羨慕的目光走在田埂上,手里提著從鎮(zhèn)上砍回來的肉和打的酒,還有日常生活用品。爺爺?shù)娜兆右策€是過得輕松,都說他是一輩子有肉吃有酒喝的命,還有兩個老婆,還有兩個兒子吃國家糧,兒孫滿堂。我倒是從沒聽人說過奶奶過世后,為什么爺爺沒有跟三叔的娘住到一起去這事。因為三叔的娘那時候還在世,爺爺也沒中風,而且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有來往。奶奶過世了,他們可以名正言順的結婚了,也不要再聽別人的風言風語了,甚至三叔都可以改姓柳進族譜了。這個原因恐怕只有爺爺知道了。那是早好多年了,三叔還在世的時候,有次他來我家,在陪他喝了點酒后聊起老家這些事時他說過,當年爺爺跟我伯伯和我父親都提起過,要他們兄弟兩個想辦法把他也弄到城里來吃國家糧。伯伯說三叔年紀大了,又沒讀過什么書,現(xiàn)在來學中醫(yī)不行了,即便來學了也沒哪個醫(yī)院會要他,現(xiàn)在的醫(yī)生都是醫(yī)學院畢業(yè)的。父親說他根本沒那個本事,現(xiàn)在起碼要有城市戶口才可以進單位,而要搞個城市戶口比登天還難,現(xiàn)在不是舊社會了。不過父親后來還是幫三叔找過幾份臨時工做,就住在我家里。家里不用的舊東西,我們不穿的舊衣服什么的都給三叔拿回去了。跟三叔交往的增多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那時候我們過年都要回全家灣村,跟伯伯一家約好時間。那是爺爺和叔叔一家最高興的時節(jié),比除夕夜都熱鬧。我記憶里爺爺已經(jīng)中風了,但過年叔叔會給他換上干凈的衣服,床上衛(wèi)生也搞得干凈。村里人看見我們一家子走進村,都會熱情地打招呼。還會有人不由自主地說:十滿爹屋里又要熱鬧幾天了,還是十滿爹有狠。父親會一一回應他們,還會跟我介紹說這個是六伯爹的崽,這個是三伯爹的孫,這個是五伯娭毑,五伯爹早幾年死了。這說的是爺爺?shù)膸讉€哥哥,爺爺是滿崽,上面有九個哥哥,說不定哥哥們的兒子都比他年齡大。所以他的輩分就高,所以我們的輩分跟著也高了。我小時候去村里就有人要叫我爺爺了,是真的叫,不叫會挨打,這感覺好。我們的團聚成了叔叔嬸嬸一年中最大的事,好早就要準備,殺雞殺鴨熏臘肉,家里睡不下,還要安排晚上到別人家里去搭鋪。我們帶回去的東西也多,基本上叔叔家每個人都有,還要給錢。我們幾個細伢子玩得最開心,叔叔伯伯的崽女有幾個跟我差不多大,我們都有壓歲錢收,收了錢就去鎮(zhèn)上買花炮回來放。晚上在堂屋里燒柴火,一大家人圍著扯淡好熱鬧。爺爺也會被抬下床坐在靠椅上跟我們一起吃飯扯淡。我記得有一年爺爺叫人把三叔也喊來吃飯,三叔還特地帶了兩瓶酒來。我那時候太小,根本不懂這些事?,F(xiàn)在想那些聚會應該是爺爺一輩子最高興的時刻。
文伢子的女兒開始收拾餐桌了。女兒還是拿著手機在玩。我對她說:你也放下手機歇一下不,拿在手上搞一天了?她頭也不抬沒理我。老婆說看多了手機對眼睛也不好,你本來就戴眼鏡,度數(shù)只會越來越深啰。我說這里就沒人給你送外賣哦,你晚上還要吃么子東西不?文伢子說我準備了夜宵,有面有餛飩,還有我特地買回來的雞爪子鴨爪子,你吃不?女兒說這些東西我都不吃,我肚子不餓,不吃夜宵。唉,說什么好呢?我有時候覺得我跟女兒之間根本不是代溝的問題,而是我覺得他們這一代就像外星人,他們的行為思想我根本無法理解和接受。一個手機可以拿在手上玩一天,全部的思想和精力都集中在手機上,你有這種精神和毅力學什么東西不容易會,干什么會干不好呢?他們對這個世界,對社會,對這個人世間的事還有好奇感嗎?他們做好了準備去體驗和感受人這一輩子所要經(jīng)歷的思想和情感嗎?他們思考過這世上還有別人的存在嗎?我不知道。
村里的夜晚還是有點涼意,畢竟是二月的初春,諺語說“四月八,凍死鴨”。遠處依稀幾盞散落的燈光。很安靜。明天初五了,我知道鄉(xiāng)里有初五不拜年的說法,但我還是要去叔叔的女兒家坐坐,給她拜個年。村里人都知道我來了,明天我也要去幾家老人那里坐坐聊聊問個好。我也會老的,也會像他們一樣只能坐在這冬日的陽光下曬曬,瞌睡一下,算著女兒回家的日子,爺爺?shù)膬簩O滿堂我是享受不到了。
爺爺死的那年我還在上小學,記得是個冬天,正好放假了。我跟家里人一聽到消息就趕回來了。父親當時正好在云南的一個縣城里出差不能立刻回來,叔叔和伯伯商量一定要等父親回來才開追悼會。等父親回來要三四天,所以他們商量決定請一幫法師來做道場,熱鬧一下。后來我才知道,爺爺?shù)倪@場喪事是高家坊鎮(zhèn)上自文革破四舊以來第一個做道場的,也是最熱鬧的,時間最長的,搞了七天,連鎮(zhèn)上的和別的村里的人都跑來看熱鬧。叔叔后來跟我說每天要殺一頭豬,從早上開始到晚上時時刻刻有人在吃飯,好多不認得的人在這里吃了幾天肉。我只記得那幾天我的雙膝都跪痛了。鞭炮一響,鑼鼓一敲,道師先生一喊孝子孝孫進靈堂,我們就要跪在那里,聽他們念和唱。我一句都聽不懂。后來我就開溜了不跪了,跑到鎮(zhèn)上去看電視錄像去了,要不就躲到三叔家睡覺去了。天天晚上還要唱夜歌子,還搞了好多方桌搭起來,道師先生帶著孝子孝孫從上面走過去,叫著過奈何橋。我不敢上去,怕摔下來。村里有些人想鼓動我上去說:你上去保證不會摔下來的,你爺爺會保佑你的。我才不會信他們的。三叔天天都在忙進忙出,我們都穿了白色的孝服,他沒有,文伢子也沒穿。出殯上山的那天我看見三叔要去抬棺,有個人不肯,兩人還爭了起來。三叔臉都紅了,很氣的樣子。還是父親出面說話讓三叔抬了。那天下雨,上山的路很滑,路又窄,窄到還沒有那口棺木寬。只聽見三叔一個人在喊:腳踩穩(wěn)呀。頭杠慢兩步呀。要上坡了呀。有彎慢兩腳呀。爺爺?shù)墓撞氖窃缇妥龊昧说?,又大又重。大家都說這種天氣抬上山?jīng)]出一點事,沒落一下棺真是奇跡,這真的是十滿爹有福氣,兒孫孝順。后來我去叔叔家,叔叔喝了酒后就會要說起給爺爺辦的喪事。如何樣轟動,地方上的人如何樣豎大拇指,花了多少錢,哪個哪個家想超過都超過不了,等等。我知道這個喪事成了叔叔這輩子最露臉最體面的事,他引以為傲。
第二天吃完早飯后,我特地叫上文伢子一起跟我去走了幾戶人家。這幾年他回來得少,再加上三叔的事,他與柳氏這邊的人走動不多,幾十年過去了還是這樣不咸不淡的。三叔死后還是埋在了村子后面的山上,不過是埋的骨灰罐子。他是在城里燒了后才送回來的,下土的那天我也來了,村里只來了幾個人。本來在村里黃氏就只有幾戶,再則三叔一直把自己視為柳氏的后人,不太跟黃氏交往。而柳氏這邊又不認他,所以整個全家灣村的人對三叔一家都是不冷不熱的。還有就是全村人都知道文伢子這幾年賺了錢,在長沙買了房子買了汽車,他砌的這棟房子也是全村最大最豪華的,還空在這里,一年只住幾天,村里人天天看著不舒服。那天幫忙挖洞子的人還是文伢子施工隊的人。昨天晚上跟文伢子聊天的時候他還說,反正我現(xiàn)在也是想通了,我以后也不會再回全家灣村來住了。兩個女以后也不可能嫁到村里來,我又沒崽,外孫子也不會跟我姓。進不進族譜也無所謂了,以后也就只是清明過年來給他們掃掃墓上上墳。這棟房子想來住就來住一陣,等我死了這房子就不要了。
家家都泡豆子芝麻姜鹽茶,我們也只有回到全家灣才能喝到,老婆特別喜歡喝。老婆的口袋里和包里裝著不同金額的紅包,她看我的眼色決定掏哪個袋里的。他們也回送了我好多東西,臘魚臘肉雞蛋酸菜,還有臨時去菜地里扯的青菜。我車子的后備廂都塞滿了,老婆說這些東西我們吃一個月都吃不完,回去趕快送點給別人,莫浪費了。
文伢子還要在這里待幾天,他說還要去給自己的父母上墳拜年。我說我就不去給三叔上墳了,你代我燒三炷香吧。是啊,三叔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呢?我也說不明白。
我叫女兒動作快點。她剛起床洗漱完,還在收拾化妝品。等女兒過來我問她:你以后知道來這里不?
她說:曉得哩。這里叫汨羅市高家坊鎮(zhèn)全家灣村,對不?
那你找得到你老爺爺?shù)膲灢唬?/p>
她舉起手機說:我拍了相片。柳公希圣,生于一九○○年,卒于一九八二年。我還查了一九○○年也是庚子年,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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