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Eric Prieto,作;顏紅菲 ,譯
(1.美國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 比較文學系,加利福利亞州 圣巴巴拉CA93106-4140;2.南京工程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211167)
地方,作為一個重要的空間和地理概念,在文學空間性研究中發(fā)揮了持久的作用。有關地方的文學研究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這些研究往往關注文學中某一特定位置(英國湖區(qū)、威尼斯、地中海、曼哈頓下東區(qū)),某一特定類型(荒野、城市),與地方相關的作家(喬伊斯、普魯斯特、哈代、繆爾),或者與地方相關的文學流派或體裁,如牧歌或城市寫作。這類研究往往預設一種建立在對人與地方關系的現(xiàn)象學理解基礎上的地方定義:地方是一種來自個體內心的體驗。(我在這里松散地使用現(xiàn)象學一詞,作為“體驗的”粗略同義詞。稍后我將用這個詞來更具體地指康德傳統(tǒng)中的哲學。)這種對地方的現(xiàn)象學理解,優(yōu)先考慮了段義孚和喬治·巴什拉所稱的那種關系,即戀地情結(topophilia),理解為人與地方之間的一種情感的、產生意義的紐帶,并強調產生強烈的“地方感”的重要性,比方說對那個地方的獨特性和價值的認識。由于產生地方感的因素可能很難被概念化,也很難與他人溝通,因此,許多人文主義和現(xiàn)象學傳統(tǒng)的批評家——包括文學批評家喬治·普萊(Georges Poulet)、藝術史學家西蒙·沙瑪(Simon Schama)、地理學家段義孚和馬克·布羅索(Marc Brosseau)、哲學家愛德華·凱西(Edward Casey)和杰夫·瑪帕斯(Jeff Malpas)——都認為藝術在捕捉和溝通有意義的地方感方面能發(fā)揮出特殊的作用。
參考上述已有的認識,我們也許期望文學研究中正在進行的“空間轉向”會大量使用地方概念①,然而,如果說有什么不同的話,最近關于文學空間性的研究傾向于表達對這一概念的某種抵制,有時甚至是直接的敵意——至少在上述傳統(tǒng)的現(xiàn)象學意義上是如此。最近的文學和空間研究不是以主體為中心的個人經驗話語,而是更傾向于優(yōu)先考慮“制圖策略”的分析,提倡詹姆遜的“認知繪圖”的理念,即把現(xiàn)象學經驗解釋為處理該經驗的“結構性”因素的功能。這往往涉及到發(fā)展新的閱讀模式,如弗蘭克·莫瑞蒂(Franco Moretti)的工作,他主張轉向對大量文本的“遠距離閱讀(distant reading)”,然后使用“圖表、地圖和樹譜”來分析匯總的數(shù)據,以尋找模式和走向。[1]這種對傳統(tǒng)文學分析策略(如近距離閱讀)的替代方案的興趣被數(shù)字人文學科的最新發(fā)展進一步加強,它越來越多地轉向運用地理信息科學(GIS)的工具來分析從大型文學語料庫中匯編的數(shù)據,如斯坦福大學的“文學共和國地圖”項目(http://republicofletters.stanford.edu/)。②
在某種程度上,這些發(fā)展具有代表性,它們意味著對空間而不是對地方的偏好,前者與對中立、客觀和統(tǒng)一權威的科學渴望相關聯(lián),后者與親密性和直接性相關聯(lián),但也與主觀經驗的不可靠性相關聯(lián)??臻g理論家仍使用地方的概念,但傾向于將其意義歸約為簡單的位置(即地圖上的一個點或形狀),而現(xiàn)象學的地方概念深深地植根于人類經驗。正如阿格紐(Agnew)所說:“第一感知是獲得一個住址,第二感知便是在那個住址里的生活。”[2]316-330空間轉向的科學訴求要求現(xiàn)象學地方及其再現(xiàn)的(前科學的)認知相對化。這反過來意味著需要拋棄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的闡釋策略,比如,埃里希·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或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一直是非常注重經驗的再現(xiàn)的。
這種將地方從屬于空間作為批判性研究對象的趨勢,反映了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中幾個重要歷史趨勢的影響。計量/科學取向的地理學家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開始質疑區(qū)域地理學和文化地理學的價值,并將地方視為一門“軟”學科,過于依賴主觀印象而無法產生通則式的(定律生成)結論。(關于這一點,參見恩特里金的論述[3]。)稍后,法國后結構主義者同樣懷疑現(xiàn)象學的地方概念,盡管原因完全不同:他們認為它依賴于對人類主體性的過時的人文主義理解,并致力于推翻這種理解。③他們的批評與一些馬克思主義者對地方的批評重疊,后者擔心它過于依賴文化和種族的特殊性,不能為基于階級的社會團結和行動原則提供基礎。④
所有這些方法的共同點是,傾向于將對地方的關注視為一種過時的,甚至是危險的懷舊情緒,這種懷舊情緒源于一個必須擺脫的舊的人文主義文化預設。馬丁·海德格爾的名聲加劇了這種懷疑,他晚期的哲學強烈呼吁恢復失去的“棲息”藝術,與根植于地方的感覺相互關聯(lián)。在不斷揭露海德格爾與國家社會主義的關系之后,地方的概念和與之相關的哲學探究模式在一些人看來似乎已被否定。平心而論,正如阿格紐提醒我們的那樣,這并不意味著現(xiàn)象學地方概念本身就應該被否定,或者說它必然與本土主義或排他性意識形態(tài)交織在一起[2]316-330,但有些人已經跳到了這個結論。即使我們不想走那么遠,不可否認的是,海德格爾這一主題的展開確實有一種倒退感,因為它在呼吁(與他的技術批判聯(lián)系在一起)要求回歸到一種更真實的、田園詩般的存在方式之中(這種方式很可能從未存在過)。
盡管有這些顧慮,文學研究的學者們還是不斷地發(fā)表關于地方的研究。當然,有些人干脆就像這些事件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以傳統(tǒng)的方式或多或少地進行著。另一些人則對這些挑戰(zhàn)做出了強烈的反應,往往是出于維護傳統(tǒng)人文價值、抵御新趨勢的需要。因此,正如布羅索所觀察到的,文學地理學領域,他定義為由地理學家進行的文學分析,是在“旨在恢復地理學中的‘人’、意義和價值的人文項目中產生的”[4]333-334。還有一些人(包括作者)努力將這些批判納入文學地方的研究中,在這些對立的方法之間的張力中尋求新的前進方向。對于這些學者來說,目標正如梅茨格(Metzger)所說的那樣,“以一種……與地方現(xiàn)象的本體論復雜性糾纏在一起的方式來重新概念化地方,而不是強迫自己屈從于無根據的還原”[5]91。
我的觀點是,計量主義、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對地方的挑戰(zhàn),為具體的地方研究和一般的人文社會科學開辟了新的可能性。它們有力地證明了重新思考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自我與世界、個人行動與社會結構概念的必要性,使我們能夠重新審視一些關于地方性質的根深蒂固的假設,并著眼于完善和改進它。那么,在接下來的內容中,我將試圖表明,現(xiàn)象學地方研究是如何在這些挑戰(zhàn)中發(fā)展起來的,并且至少可以與這些挑戰(zhàn)的部分目標相協(xié)調。
開啟有效的第一步是先看看一些著名的地方研究理論家是如何應對這些挑戰(zhàn)的。一個有影響力的聲音來自愛德華·凱西,他完全贊同現(xiàn)象學傳統(tǒng)和大陸哲學。正如他1993年的書《回到地方》(Getting Back Into Place)的副標題所說,他認為有必要發(fā)展“對地方世界的全新感覺”。對凱西來說,地方主題的喪失源于與笛卡爾和牛頓相關的認識論和科學革命,事實上與哲學中出現(xiàn)的心靈/物質二元論是同義詞。在凱西看來,直到現(xiàn)象學哲學的出現(xiàn),首先是康德,然后是海德格爾和梅洛·龐蒂,地方主題才開始復興,凱西認為自己為復興做出了貢獻。凱西對地方辯護的核心是具身性(embodiment)的概念(下文將詳細介紹),這對于任何克服哲學二元論的努力都是至關重要的。[6]
澳大利亞哲學家杰夫·瑪帕斯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利用海德格爾的Dasein概念 (可譯為“此在”,在一個地方)來強調地方的中心地位?,斉了箤⒌胤蕉x為一個單一的實體,從這個實體生發(fā)出明顯的客觀事實(如位置)和主觀經驗(如戀地情結)。在這個意義上,地方被認為是基礎性的:對瑪帕斯來說,沒有地方就不可能有意識或主體性這樣的東西,因為“心智的結構本質上是與地域性和空間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6]10。在這里,“具身性”概念再次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對瑪帕斯來說,與凱西一樣,人類主體的定義不是與其動物性或物質性的肉身(即作為一個自主的心智、靈魂或精神)相對立,而是通過身體在世界中的情境性(situatedness)來定義的,這涉及到主體不斷地在其環(huán)境中獲得的成功應對的能力。
凱西和瑪帕斯都非常注重“具身性”概念,這是他們的地方認識論的核心。他們的意思是,首先,心智(mind)、身體和世界是相互糾纏密不可分的。心智不是一個自由漂浮的實體,甚至也不是完全局限在大腦中的東西。而是通過其輸入(知覺)、輸出(運動過程)和認知(數(shù)據處理)機制延伸到整個身體,并從那里通過身體的感覺運動裝置到達世界。正如《具身心智》(The Embodied Mind)一書的作者所說,具身意味著“認知取決于擁有具有各種感覺運動能力的身體所帶來的各種經驗,而且……這些個體的感覺運動能力本身就嵌入了一個更加廣泛的生物的、心理的和文化的背景之中”[7]172-173。
這種進化思維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理解地方重要性的方法:從分布式認知的角度來看,認知能力并不是處于一個系統(tǒng)的不同個體之內,而是分布在整個系統(tǒng)中,分布在個體所使用的工具和義肢裝置中,分布在個體之間的相互作用和物理環(huán)境中。哈欽斯(Hutchins)和諾曼(Norman)(1988)以航空公司的飛行員為例,他駕駛自己的飛機的能力,只有在空中交通管制員、副駕駛以及龐大系統(tǒng)中的許多其他參與者(包括人和技術)的幫助下才能實現(xiàn)。[8]瓦雷拉(Varela)以不同的方式來處理這個問題,他想象了一個反例,即被“空降”到異域的主體,就像一只北極熊(或一條魚)被丟到沙漠中,這是他最喜歡的方式之一,以否定那些有關心智的解釋,它們沒有充分認識到長期以來環(huán)境壓力推動了我們的進化,使我們的認知過程與環(huán)境的要求相適應。問題的關鍵是,我們之所以有這樣的身體/心智,是因為我們和環(huán)境之間長期的環(huán)境共同進化史。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周圍環(huán)境在決定我們有什么樣的認知能力和沒有什么樣的認知能力方面發(fā)揮了長期而積極的作用。我們身在何處,我們就是什么樣的人。(伊恩·莫里斯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得出了一個相關的結論:“地圖而不是士兵[maps not chaps]”是人類歷史的發(fā)動機。)[9]
這樣的觀念對我們理解人類主體性的方式有重要的影響,迫使我們拋開古典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定義,從更大的系統(tǒng),即周圍環(huán)境及其所有的物質的、社會的和文化的構成角度來重新思考它。我們可以在德勒茲和瓜塔里關于根莖的著作和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 Network Theory),以及奈杰爾·瑟夫特(Nigel Thrift)的非表征理論(non-representational theory)中找到這種思想的影響。
瑟夫特的工作在目前的語境中特別有意義,因為作為一個地理學家,他對這種后人文主義思想的社會意義進行了認真的思考,將其置于現(xiàn)象學、后結構主義、地理學和社會理論的交叉點上。瑟夫特至少在一個重要的問題上與瑪帕斯達成了共識:即最好避免談論主體,而要談論正在進行的“主體化進程”。⑤但他準備在去主體化方面走得更遠,他借鑒了德勒茲、瓜塔里、拉圖爾和勒菲弗爾的思想,直擊諸多與瓦雷拉和行動主義相同的主題(意識是具身的、分布式的和主體間的),同時將其擴展到社會領域。因此,他在強調分布式認知的重要性的同時,也斷言他所謂的“分布式前認知(distributed pre-cognition)”的重要性,而這種前認知起源于情感理論。但是,即使他斷言“非表征理論是堅決反傳記式的和前個體的”,而且它實施的是“不是基于主體的認知模式”,他也并沒有忘記,構成這個系統(tǒng)的仍然是諸個個體,他們使一些比較傳統(tǒng)的現(xiàn)象學的主體概念依舊發(fā)揮著作用。因此,瑟夫特聲稱他希望“在機器的峭壁上保持一個人文主義的壁壘”[10]275-299。
瑟夫特的非表征理論認為,理解人類作為社會存在的關鍵是將實踐優(yōu)先于理論(表征)。這涉及到“持續(xù)進行的實踐方法,而不是使我們沉思地看清所謂事物的真正本質”[11]304。在勒菲弗爾的日常和空間的社會生產概念的基礎上,他強調城市的動態(tài)性、涌現(xiàn)性,并捍衛(wèi)現(xiàn)象學地方概念的合法性?!斑@種‘地方理論’[12]雖然經常被批評為懷舊的或不負責任的,但實際上對于我們如何理解歸屬感是至關重要的,歸屬感必須作為具體的現(xiàn)象發(fā)生。宏偉的計劃總是被一系列的空間實踐所貫穿。”[13]48-49
前面的思考希望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人們對地方理論依賴于人類主體性倒退之類觀念的擔憂,明顯的是,一個活躍的、越來越多的思想家群體正以令人興奮的和復雜的方式在探索著人類和地方之間的關系?,F(xiàn)在讓我們來仔細看看文學對地方的表述。
對我而言,回到我在導言中提到的制圖學和現(xiàn)象學方法在處理地方主題方面的對立是有益的,這可以反過來從兩種圖像表征的差異來思考:地圖和風景畫。根據不同的標準兩者都提供了世界的表征。風景圖像從位于一個地方的觀察者的角度來表現(xiàn)這個地方,而地圖圖像則預設為一個中性的空中俯瞰或鳥瞰視圖。此外,與本質上是圖解還原的地圖不同,風景圖像的價值在于給定信息的密度和充實性。風景因其能夠為我們提供身臨其境的體驗而受到重視。如果加以必要的變通(Mutatis mutandis),同樣的標準也適用于地方的文學表征。
縱觀現(xiàn)象學地方表征的悠久傳統(tǒng),我們可以追溯到文學的起源——《奧德賽》《創(chuàng)世紀》《吉爾伽美什》——我們發(fā)現(xiàn),文學的核心能力是給讀者創(chuàng)造一種強烈幻覺的地方精神(genius loci),以及一種濃墨重彩、內部連貫的環(huán)境印象。與紀錄片的準確性或現(xiàn)實主義一樣,都是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地方的獨特感,并喚起某種情緒。事實上,有些地方顯然是虛構的(如托爾金的中土[Middle Earth]),它們以自己的方式存在,就像巴爾扎克的巴黎或喬伊斯的都柏林一樣有生命力。即使是寓言式的景觀,雖然我們傾向于將寓言與圖解式說明聯(lián)系在一起,但也能創(chuàng)造出強大的地方效應,比如但丁的“地獄”。
這表明,這種(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對地方的成功喚起,既是一個文本內部活力的問題,也是一個對某種真實或想象模式的忠誠問題。換句話說,地方也是一個技巧問題。這里不打算寫一本關于如何建構地方的手冊(那需要一本書的篇幅),而是需要就地方這個主題說幾句話。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描述的藝術將在這里發(fā)揮核心作用,特別是動態(tài)描述(而不是乏味的羅列)的技巧。敘事也將發(fā)揮重要作用,包括像旅程和調查這樣的敘事手段。(為什么有些偵探小說在營造地方感方面如此成功?部分原因是它們是圍繞著需要我們注意的大量細節(jié)的情節(jié)來組織的——通過像隱藏線索這樣的手段——同時提供足夠的前進動力來讓讀者參與其中。)事實上,文學技藝幾乎在任何方面都可以為地方的再現(xiàn)服務,包括像措辭和聲音這樣的特征(使用地方習語和言語模式可以創(chuàng)造出強有力的社會環(huán)境),甚至是句法、排版和頁面設計(通過模仿和諧[imitative harmony]等手段)的表現(xiàn)性使用。我們還可以想到巴特的“真實效應”或福樓拜的“真實的細節(jié)”或者大膽隱喻的“沖擊”等技巧。(龐德的“在地鐵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特別簡潔的隱喻沖擊的例子,快照式地使一個地方成為焦點。)
顯然,這個清單可以無限擴大。然而,我想著重談一個對于理解現(xiàn)象學模式下的文學地方來說顯得特別迫切的問題:視角問題。事實上,如果我們牢記上一節(jié)所描述的哲學傳統(tǒng)的路徑,幾乎可以認為,當我們在談論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地方時,我們談論的主體觀察的視角和被觀察的地方一樣多。這兩者是不可分割的。
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點,我想回到詹姆遜的認知繪圖思想,這一思想主張現(xiàn)象學經驗(“個人生活的現(xiàn)象學描述”)從屬于結構的解釋層面(“該經驗存在條件的更恰當?shù)慕Y構模型”)。我們如何將這一論述應用于地方表征的歷史?如果我們回溯時間,回到但丁《神曲》這樣的文本,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結構層面的解釋已經融入到文本本身。在維吉爾身上,詩人敘述了他從地獄到天堂的過程,這個行程他是以第一人稱來描寫的。但由于維吉爾的介入,他逐漸對他所穿越的風景的意義(這是寓言的和神學的)有了圖式的把握,維吉爾扮演了向導的角色,既是字面意義上的(把他從一個地方引到另一個地方),也是比喻性的(解釋他們所穿越的每個環(huán)境的意義和重要性)。維吉爾體現(xiàn)了文本的結構視角,其權威的聲音,使人們有可能同時從現(xiàn)象學和制圖學的角度來體驗他們的旅行。
把時間往前推,我們發(fā)現(xiàn)同樣的動力依然可在浪漫主義時代的一些偉大的小說中發(fā)揮作用。它們把總體敘述者的結構視角和人物的現(xiàn)象學經驗之間的對比,很好地利用在地方書寫上,創(chuàng)造鮮明的透視效果,豐富我們對意義的理解,也更加充實了地方的意義。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第5章第2節(jié),用城市的鳥瞰圖來預言文學的出現(xiàn)將標志著建筑首要地位的終結。權威的聲音完全存在于這個敘述者身上,他擁有著必要的歷史視角和解釋權威,賦予其人物現(xiàn)象經驗的事件以意義。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對拿破侖俄國戰(zhàn)役的描寫亦如此。他把人物的現(xiàn)象學經驗(寒冷、大雪、莫斯科的大火、回程中淚水的痕跡)置于史學聲音的權威下,由外敘事空間的敘事者來解釋。在這里,小說又為它所敘述的現(xiàn)象學經驗事件提供了自己的結構翻譯,這就是類似黑格爾意義上的歷史之聲(the voice of History)。
然而,對于接下來的一代作家來說,情況將發(fā)生重大變化,這一變化對視角和地點的描寫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大約在波德萊爾用城市生活的喧囂來解釋城市詩人“光環(huán)的喪失”和發(fā)明散文詩的同時,福樓拜也在進行著敘事權威喪失條件下的敘事技巧嘗試,例如通過有意識地使用自由間接話語敘事。20世紀初,喬伊斯、普魯斯特、伍爾夫、??思{等人的高度現(xiàn)代主義迎來了更為激進的視角實驗時代,包括內心獨白和意識流技巧,以及普魯斯特式的內省。這些技巧進一步將任何權威視角的存在從屬于人物的嚴格限制視角。這并不是說在這些作家的作品中沒有權威的聲音,而是說他們小說的大部分興趣來自于他們給讀者造成的幻覺,即他們通過人物的感知看到(聽到、聞到和感覺到)這個世界。
這些變化對地點描寫的影響是巨大的。這一點在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中可能不如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中那么一目了然,因為普魯斯特的重點是記憶而不是感知。但我們必須記住,小說敘述者的目標不是談論年輕的馬塞爾的經歷,而是讓他們重獲新生,在某種意義上,賦予他們第一次經歷時同樣的即時性。這在非自主記憶的理論中變得很明顯。這種記憶不是單純的喚起,而是對過去的重現(xiàn):它們以一種更接近感知而非記憶的現(xiàn)象直接性迸發(fā)到敘述者的意識中。正是這種召喚能力,在普魯斯特短語的蜿蜒曲折的幫助下,賦予了精珍(Recherche)中所描繪的地方以幻覺般的深度,就像在瑪?shù)铝盏案獾膱鼍爸?,非自主性記憶的奇跡首次出現(xiàn)?!霸谀且豢?........整個康布雷及其周邊地區(qū)的形狀和實體,從我的茶杯中突然跳閃出來,連著城鎮(zhèn)和花園一起。”[14]64
在法國,這種對視角問題的迷戀無疑比其他地方更甚,這種迷戀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50、60、70年代,并在新小說等實驗性流派中達到了其邏輯極限。例如,在羅伯·格里耶的《嫉妒》和《窺視者》中,我們發(fā)現(xiàn)起初似乎是一系列對物體和地點的不相關描述,以一種奇怪的臨床式文體呈現(xiàn),就像有人試圖向我們描述照片,卻不理解其意義。然而,漸漸地,由于某種圖像的癡迷性反復出現(xiàn),讀者逐漸明白,這些圖像其實是為了揭示一個癡迷者的內心運作。諸如此類的小說,不僅將敘事聲音的視角限制在單一意識的思想上,而且只允許我們接觸某類思想,這些思想被保持在一個接近于絕對感知的層面上,以至于主客體二元對立的關系消失了。在這個層面上,敘事的權威已經被從文本中完全驅逐出去。讀者要承擔起通常由敘述者扮演的角色,從斷斷續(xù)續(xù)的圖像序列中推斷出隱含的故事及其意義,而永遠不敢肯定地說只有一種可能的解決方案。
這個關于地方和視角的小歷史與詹姆遜關于認知繪圖的論點有什么關系?對于詹姆遜來說,現(xiàn)代性的到來標志著個人開始失去了將自己的現(xiàn)象學經驗與“支配這種經驗的真正的……形式”的“結構”面(structural plane)相聯(lián)系的能力。而前面的分析似乎證實了這一假設?,F(xiàn)代主義作家——從福樓拜到羅伯·格里耶——似乎覺得不得不放棄故事外敘述者的意義賦予特權,而傾向于內心獨白的經驗視角。他們似乎不再有主張某種結構解釋特權的興趣,這種特權我們在但丁、雨果和托爾斯泰身上很容易就能看到。在這個層面上,詹姆遜的觀點是相當有益的:現(xiàn)代主義的出現(xiàn)似乎確實造成了結構性視角的危機。但我認為,還有一些重要的東西被詹姆遜忽略了,那就是這些作者并不是簡單地放棄自己的權威,而是在向另一種權威發(fā)出呼吁,這種權威的力量來自于它對心智運作方式的洞察。以這種方式構思,他們對諸如內心獨白和意識流技巧等限制視角的技巧的使用就可以用另一種途徑來解讀:作為文學對心理學和認知科學等新興科學的貢獻。⑥
我們可以說,這些小說隱含著與詹姆遜同樣的問題:這些人物的經驗的潛在意義是什么?但對詹姆遜來說,唯一合法的(即結構性的)層面分析是政治經濟學的同義詞⑦,我認為,這指向了詹姆遜論點的核心局限性:預設只有政治經濟學才能提供他所說的那種結構性分析的本體論基石。對此,德勒茲主義者可能會回應說,并不存在基礎性層次的分析,而是存在著潛在的無限數(shù)量的平面或強度的高原,其中任何一個平面或高原都可以作為一個解釋的起點,而這個解釋便將具有某種結構性的權威。對于德勒茲和瓜塔里來說,能夠在內在經驗的“分子”視角(“molecular”perspective)和皇家科學的“摩爾”視角(“molar”perspective)之間來回穿梭,就說明把絕對的權威歸于任何一個單一的層面是一種錯誤。(這個論點是《千高原》的核心。)從這個角度看,就不得不說政治經濟學是某種詹姆遜的神學。但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否認政治經濟學的重要性,也不是要否認詹姆遜式閱讀的有效性,也不是要為現(xiàn)象學、心理學或認知科學的基礎性權威而爭辯。相反,我想強調的是承認其他層面分析的合法性的重要性。每一種話語都包含在它的內部,或隱或顯地,它自己的關于將解釋的基本層面置于何處的想法,重要的是要找到這個層面,并探索它的解釋潛力,哪怕只是出于對該話語的歷史在場的尊重。
出于對現(xiàn)象學地方辯護的目的,前面部分論述的中心是簡單而明顯的:對于某些類型的文本,現(xiàn)象學分析可能比制圖式或結構式分析產生更有趣的結果。這當然不是在排斥結構性解釋,但它表明,在我們尋找一種具有足夠解釋力的分析模式時,需要遵循文本內在的線索。這里所研究的現(xiàn)代主義地方敘事的例子中,鮮明地主張個人的有限視角,所以從心理學層面出發(fā)開始我們的研究就是有意義的。
當然,文學地方表征的歷史不能用一個單一的視角軌跡來概括,也不應該認為從但丁到羅伯·格里耶,有一種敘事的進步在支配著文學地方表征的歷史。相反,我要強調文學中地方表現(xiàn)的多元性和多樣性。事實上,如果有足夠的空間,我可以并且愿意調用許多其他模型。例如,我們可以考慮威爾遜·哈里斯(Wilson Harris)的敘述者在探索圭亞那雨林時采用的“深層生態(tài)”視角,這種視角以富有成效的方式將現(xiàn)象學和“深層生態(tài)”視角結合在一起(如哈里斯的《中心地帶》[Heartland]等)。還有一些對敘事聲音的有趣的嘗試,借用多琳·梅西(Doreen Massey)的話來說,這是種能夠呈現(xiàn)“全球的地方感”的聲音[15]。后殖民作家如愛德華·格里桑(Edouard Glissant)的《全世界》,薩爾曼·拉什迪的作品也是這種模式的創(chuàng)新者,還有大都市作家如大衛(wèi)·米切爾的《云圖》和唐·德尼羅的《大都會》。從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來看,從西奧多·斯特金(Theodor Sturgeon)的《微觀的上帝》,到格里格·拜爾(Greg Bear)的《血腥音樂》,到沃卓斯基(Wachowski)兄弟的《黑客帝國三部曲》,再到金·斯坦利·羅賓遜(Kim Stanley Robinson)的《2312》,科幻小說呈現(xiàn)后人類視角的嘗試由來已久。這些類型的文本有很多吸引人的東西,關于作為現(xiàn)象學構造的地方的性質,以及我們與空間和地方的關系都應當隨著感知的規(guī)模和思想的物質建構的改變而改變。
綜上所述,這些從文學角度進行的實驗告訴我,文學對我們理解地方最有趣的貢獻在于對各種視角的關注,而這需要表征的創(chuàng)新。我們不斷變化的世界要求我們不斷探索新的理解方式,而我們一直在研究的各種表征的技術實驗將繼續(xù)在這種探索中發(fā)揮作用。正是由于空間的轉向,對文學地方的學術研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條件超越人文主義的窠臼,提出重要的新問題,即文學的地方表征如何影響我們、為何影響我們以及對我們有何影響。
注釋:
①按照尼爾·亞歷山大的說法,我們可以說,空間轉向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80年代開始發(fā)力,90年代隨著文學批評家和文化地理學家對其的共同興趣,空間轉向大行其道(見Alexander 2015,3)。
②雖然如此,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地方仍然是至少一些地理信息系統(tǒng)研究者關注的問題。例如,見Cataldi等人(2013)。這一研究仍處于初級階段(主要是因為相關數(shù)據難以數(shù)字化獲?。?,因此往往給出的結果讓人感覺敷衍了事,至少對于一個追求現(xiàn)象學密度的文學學者來說是如此。
③理解這種從地方到空間的后結構轉變的一些關鍵文本是莫里斯·布朗肖 (Maurice Blanchot)的 《空間的征服》,米歇爾·??碌摹端呖臻g》和米歇爾·德賽圖(Michel de Certeau)的《在城市中行走》和《空間故事》。我在2013年的著作中更詳細地闡述了這一點。(Prieto 2013,75-102)
④大衛(wèi)·哈維斷言,關于地方的情感“適合于一種既排斥又偏狹的解釋和政治學,即便不是強烈的民族主義的,也是社團主義的”,而且“地方成為無法與外部溝通的他者的場所”,對“后現(xiàn)代主義粗俗和商業(yè)的一面”毫無抵抗力(Harvey,1989,摘自Maucione 2014)。接著,Maucione又講出了她自己的擔憂,那就是要知道“是否有可能將地方從新資本主義、新殖民主義、新帝國主義商業(yè)化的陷阱中拯救出來”。
⑤霍米·巴巴在他的《第三空間》和間隙(entre-deux)理論中也遵循同樣的邏輯,強調差異和分化的過程,這與(單純的)多樣性相對立。
⑥對此,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無疑會回答說,政治經濟學的層面總是凌駕于心理學的個體層面之上。但是,對于一個唯物主義者來說,很難否認進化生物學和地理學的決定性作用,而這正是像瓦雷拉和莫里斯這樣的思想家所增加的內容。
⑦把這稱為“政治經濟學”的層面可能有些過于簡單化,但我認為這個定義是符合詹姆遜的意圖的。他把它稱為“支配這種經驗的真正的經濟和社會形式”,(之后,在詹姆遜1991年收錄的這一論點的版本中)他把它稱為“多國資本的世界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