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放
在太倉,年初五除了放鞭炮,家家戶戶都要包餛飩,也叫包兜財餛飩。為何有此風(fēng)俗?正像我只知道:餛飩,在閩粵叫云吞,在巴蜀叫龍抄手。在蘇北有些地方不知何故將其稱為餃子。
我只知道,從我記事起,吃餛飩,是件改善伙食的大事。后來,無數(shù)事例告訴我:吃餛飩,是我們太倉非常重要的風(fēng)俗和禮儀。說禮儀,它一如走紅毯、獻(xiàn)鮮花、放煙火。說風(fēng)俗,它囊括了、濃縮了、飽含了幾乎所有的親情和友情。吃餛飩,以樸素的面貌婉約承載展示著世世代代黎民百姓的智慧、才情和祈愿。它比琴棋書畫更親民,比山珍海味更金貴。
結(jié)論似乎偏頗。
孔乙己先生的茴香豆有四種寫法,包餛飩我知道的有三種,但我只會一種。我的包法是:加餡,雙手先將皮子朝里對折,再朝外折,然后圈起來,用力將兩角捏黏住,便完成了。我太太是先在皮子邊上沾水,然后黏合。這樣的包法好是好,確保下好的餛飩包住餡的湯汁,但速度慢半拍,我覺得費(fèi)事,從未效仿。包餛飩,外婆總數(shù)落我反撬,她說包餛飩要包兜財餛飩,包好之后,要像元寶。哪能可以拿財氣往外翻格。其實(shí)她的方法與我的大同小異,只是對折時有往外向里先后之分。小餛飩,也叫縐紗餛飩,一手擦一星餡,一手團(tuán)握皮子,秒殺完成,但我從未試過。
反撬大概是我的習(xí)慣,乃至于本性。比如夾菜,我也是筷子反撬。這也常被我外婆、母親數(shù)落。我反思,我的反撬,或是潛意識里的逆反,抑或是好奇心作怪。你們把餛飩視為兜財,我看是窮怕了,慕富。自發(fā)現(xiàn)了我有這種潛能,我就自覺不自覺地運(yùn)用這一反撬,打量周邊的世界。
包餛飩,我們這里最常見的是包野菜餡餛飩,還有是小白菜餛飩和毛豆子餛飩。小白菜含水足,纖維長,很難擠控干,包出來的餛飩扁塌塌的,容易黏,既不好看,又不好吃。毛豆子餛飩,鮮是比小白菜鮮,剁起來滑來滑去,如果剁得不細(xì),索落索落,吃口不好,食材又明顯受季節(jié)影響。我們通常說包餛飩,指的就是野菜餛飩。約定俗成,特指薺菜餛飩,不必說明是何種野菜。母親說要我們?nèi)ヌ粢安?,又是特指的麻里頭野菜,它與其他品種的薺菜大有不同,像鄉(xiāng)下大姑娘,零星長于田埂場角,為人獸雞鴨踩踏,它緊貼地面,葉小而色褐。挑揀麻里頭自然不便,然其莖葉韌,出菜率高,有嚼頭,比其他野菜香好多倍,尤其是根。至于長在大蒜田里的野菜,壯大肥實(shí);長在油菜地、蠶豆地里的,碧綠生青,好看不中用,與種植的相差無幾。
包餛飩,不能漏了君王。君王便是肉,豬肉。小時候,眾多鄰里鄉(xiāng)親一年到頭,除了春節(jié),是很少能吃到肉的,紅燒肉更是奢望。平時吃餛飩是件很不尋常的事,因餛飩里面有肉。記得我家倘若包餛飩,總要分送左鄰右舍一碗。母親的小姐妹湘伯家包餛飩,總要提前兩三天相約我們一家老小去幫忙。
湘伯剁肉糜很快,但和餛飩餡很慢。我很小就知道肉、菜、皮子的比例基本就是1比2比3,湘伯,一般的熟人叫她湘弟阿伯,似乎永遠(yuǎn)吃不準(zhǔn)。她總是不斷地添肉加肉,每次都要反復(fù)仔細(xì)觀察肉菜的比例,嘴里總是喃喃自語:蠻肉,蠻肉。最后,總是讓我母親來定奪。湘伯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她只要一嗅,就可精準(zhǔn)明確餡的咸淡。肉是君,鹽是臣。想當(dāng)年,這君確實(shí)金貴,但臣子卻是寥寥,除了一宰相:鹽。還有兩大臣,豬油和大蒜葉。不像現(xiàn)在我和餛飩餡,還要放雞蛋、糖、醋、雞精、生抽、蠔油、麻油、菜油、胡椒粉、孜然粉,雜合亂纏,各種調(diào)料有啥放啥,味道豐富,且有層次。寫到這里,忽又覺得,當(dāng)年的餛飩,湯清純,味純粹。
純粹難免寡淡。1979年底,我在蘇州讀大學(xué)。那時江蘇師范學(xué)院提供伙食,每月發(fā)的菜票是9元9毛。每天的伙食基本不變:早上兩只白饅頭,中午和晚上一塊大肉,加一碗菜湯。肉很大,足有二兩重。天天如此這般,未免寡淡。于是乎,周日,約上老袁或其他一兩個家境稍好的同學(xué),午后先步行去樂橋的古舊書店淘書,再去北局看場電影。電影結(jié)束,又去觀前街新華書店。出書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幾乎同時,喊一聲:去!看官,我們這是去哪?告訴你,綠楊餛飩店。
綠楊餛飩店地處觀前街東端南側(cè),兩開間門面?,F(xiàn)在掛的是中華老字號,有分店。除了餛飩,還有小籠、生煎等其他點(diǎn)心,以餛飩為主營。我們只要餛飩。綠楊餛飩不很特別,精彩處是湯。湯是雞湯,外加雞絲和蛋皮。寒冬臘月,天色已昏,饑腸轆轆,吃上10個餛飩,嘶啦嘶啦,仰天將最后一滴湯喝光,這個美啊,一輩子難忘。
我還有過一次一輩子都難忘的看吃餛飩。
父母在“五七干?!?,大哥插隊農(nóng)村,二哥在沙溪讀書,外婆老了,小妹還沒上學(xué),打水的任務(wù)自然落到我身上,那時我已經(jīng)讀四五年級。我家用水可提井水,井在院子的那頭,需要穿過叢叢雜草,除了花腳蚊子,冷不防會爬出癩團(tuán)、百腳。癩團(tuán)我不怕,可以刮漿賣錢,百腳我也不怕,但是據(jù)說有人看到院子里有好幾條綠幽幽的。前廳藥店的老金說,綠百腳比地扁蛇還毒,因此,外婆要我到河里拎水。我家上水橋不遠(yuǎn),只需穿過半條弄堂,再經(jīng)過湘伯家的一個小天井和一個小涼棚就到了。
湘伯做家務(wù)幾乎經(jīng)年在涼棚,比如揀菜、納鞋。她和她先生老葉一樣好抽煙。他倆抽的都是水煙。抽水煙要折煙媒子,她就在涼棚里的小方桌上先折后卷,這活我很小就會。折一沓煙媒,老葉就獎勵我一個香煙殼。他在供銷社的煙雜店上班,曾給過我一個老刀牌香煙殼,那是解放前的東西,不知他哪兒來的。湘伯的涼棚,除了那張小方桌,還有好幾張高矮不同的竹椅子,是為我外婆等備著的。
那是個夏日的午后,我又去拎水。知了在樹上聒噪。我卻聽到湘伯在說,隔壁的隔壁阿毛家明天吃餛飩。有人問,阿是明華上門?答道,是。明華是我大哥同學(xué)明玉的姐姐,辮子長到腰眼里,是個民辦老師,教幼兒園。明玉姓周,周老師多次對我說,我小時候她經(jīng)常抱抱我。我想這肯定是真的。
不年不節(jié),阿毛家怎么想到吃餛飩了呢?第二天早上,我套知了回家特地彎到阿毛家。阿毛家的宅基地不大,門前場上架著蘆席,曬著幾條新被頭。還有一根竹頭,一頭擱在檐下的竹節(jié)上,一頭擱在場當(dāng)中的竹竿上,晾曬著兩條被面子。一條是紅底綠葉的牡丹花,一條是真絲的暗花被面。我就是從被面子下穿過,到西面河灘邊上的。阿毛家的河灘邊種有好幾棵楝樹,不高不矮,我的長竹竿剛好都夠得著,但知了不是很興,何況他家還有一只大黃狗。
我只是套了一歇歇。果然,明玉,還有明華和她爺娘、兄弟一眾人等,推著自行車,提著些花里花綠的來了。阿毛的娘迎了迎,就進(jìn)了屋。阿毛的爺發(fā)了一圈香煙,引著明玉爺娘、明華眾人也進(jìn)了屋,明玉與她的兄弟站在門口。過了一會,阿毛娘出來,遞給明玉把蒲扇,說是要去包餛飩了,明玉也就跟了進(jìn)去。
被面子輕輕飄動,幾只雞在刨地,我揚(yáng)起竹竿,趕得鴨子呱呱叫,飛到了河里。
沒看到啥,也沒聽到啥,不死心。下午三四點(diǎn)鐘,我摸螺螄回家,又彎到阿毛家。正好看見阿毛的爺娘送明玉的爺娘出來,明玉、明華他們跟在后頭。只見阿毛娘一面扯著明華的袖子一邊說:今朝阿伯一早曬的被頭,暖熱洞洞格,倷覅走,幫阿伯釘被頭。一面朝著明玉的爺娘講,阿哥阿姊走好,來白相哦。明玉的爺娘嘴里說著:好,好。也來白相哦。就上車走了。明華在阿毛娘的拉扯下,半推半就進(jìn)了屋。
我百思不得其解,大熱天的曬什么被頭?阿毛娘是有名的巧手,釘條被頭還要客人幫忙?幾天之后,我上水橋,聽那幾個阿伯老太講,明華到阿毛家吃過餛飩了,定在初三辦事體。
臘月年底,明玉來喊,要我們?nèi)兔ρb喜糖。閑話中,我才知曉,那日名為吃餛飩,其實(shí)是辦訂婚宴,是我們太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也叫走通。當(dāng)日最主要的事項(xiàng)是雙方家長商定結(jié)婚日子,稱為作日腳。吃過了餛飩,通常當(dāng)夜女囡會留下過夜,從此之后,兩個小青年就可以光明正大同居了。吃餛飩,是我們太倉一地約定俗成的婚姻儀式。
餛飩已從當(dāng)年的大餐演變成了今日的小吃。但在我的家鄉(xiāng)太倉,至今保留著大年初五、正月半、八月半這三日各家各戶吃餛飩的風(fēng)俗,還保留著將訂婚稱作吃餛飩的習(xí)俗?;叵肫疬@關(guān)于餛飩的種種,不禁覺得這簡簡單單小小的一碗餛飩,竟包蘊(yùn)著一個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