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新明
文論著作兼具選本與評論的性質(zhì),在《七錄》與《隋書·經(jīng)籍志》對集部確立之初,文論著作即附屬于總集類;[1]至《古今書錄》,開始有意識地將文論著作與總集相區(qū)別。[2]在宋代,獨立的“文史”類名最早由《三朝國史藝文志》(以下簡稱“《三朝志》”)確立,文論著作得以與原所附庸的總集類相區(qū)別而獨立。但在文史類確立之初,文論著作即與史評著作相共存,雖然《崇文總目》將史評著作附于雜史類之末,《郡齋讀書志》《遂初堂書目》在史部別立史評類、史學類以著錄史評著作,但文、史并存仍舊是宋元書目中文史類文獻著錄的主要標準。
《三朝志》首次明確設(shè)立文史類,且其小序已稱“言文章體制……其后述略例者多矣。至于揚榷史法,著為類例者,亦各名家焉”[3],是將文論(言文章體制)與史評(揚榷史法)二類著作均著錄于文史類中,對于史評著作,更強調(diào)其敘“類例”也就是史法的特點。《崇文總目》的編修曾參考《三朝志》,其集部也設(shè)立有文史類,但并未在此類著錄史評著作,而是在雜史類之末附錄了《史通》《史例》《史通析微》《正史雜論》四部史法著作。《崇文總目》雖接受了“文史”之類名,而仍將此類史評著作著錄于雜史類,可見當時編者對于此類著作性質(zhì)的明確認識,其背后也應(yīng)該有著對文、史區(qū)別的意識。
現(xiàn)存文獻中,最早將史評著作附庸于文史類的,是歐陽修所編《新唐書·藝文志》,在文史類“不著錄”部分著錄了劉知幾《史通》、柳璨《柳氏釋史》(即《史通析微》)、劉餗《史例》、田弘正客《沂公史例》與裴杰《史漢異義》五部。從其書名來看,強調(diào)的是對史法、史例的考辨,但宋代書目的解題則更強調(diào)這些著作的評論性質(zhì)。如衢本《郡齋讀書志》稱劉知幾《史通》“乃以前代書史,序其體法,因習廢置,掇其得失,述作曲直,分內(nèi)外篇,著為評議,備載史策之要”[4],《玉?!肪硭木乓吨信d館閣書目》稱其“評議作史體例,商榷前人,駁難其失”[5],強調(diào)對史法的評議。《玉?!肪硭木乓吨信d館閣書目》稱劉餗《史例》“以前史詳略,由于無法,故隠括諸凡,附經(jīng)為例”[5],則是明確樹立史學凡例。至于柳璨《史通析微》,是對劉知幾《史通》的評議,衢本《郡齋讀書志》稱“因討論其舛繆”[6],《玉?!肪硭木乓吨信d館閣書目》稱“隨篇評論其失”[5],《直齋書錄解題》稱“譏評劉氏之失”[7],更接近于對史法評論的批評。與《三朝志》小序中尤其強調(diào)類例、史法不同,宋代書目對于史評著作的解題,在類例之外,更強調(diào)其評論的性質(zhì)?!吨信d國史藝文志》文史類小序亦稱“文史者,譏評文人之得失也”[3],是隨著時代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對于史評著作性質(zhì)的不同認識。是故,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在史部別設(shè)史評類以著錄此類文獻。
袁本《郡齋讀書志》并未提及史評類設(shè)置的緣由。姚應(yīng)績重編衢本《郡齋讀書志》史評類《劉氏史通》解題稱:“前世史部中有史抄類,而集部中有文史類,今世抄節(jié)之學不行而論說者為多,故自文史類內(nèi)摘出論史者為史評,附史部,而廢史抄云?!盵4]此段袁本未載,當為晁公武后來所加,《玉?!贰段墨I通考·經(jīng)籍考》所引均同,可以視為史評類小序,也是對史評類設(shè)置的解釋。其中“論史”二字,即已確定史評著作之性質(zhì)。史評類的設(shè)置,可以說是對文史類設(shè)置不合理的一種修正,表現(xiàn)出文、史分離的著錄理念。
所謂“前世史部中有史抄類”,系指宋代的國史藝文志,《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稱:“隋、唐志史部皆無此門,附在雜史,《宋志》方別立史抄門。”[8]而《宋史·藝文志》之設(shè)史抄,實自宋國史藝文志而來,《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列有宋代四部國史藝文志史抄類著錄文獻的部數(shù)與卷數(shù)[8],《玉?!肪硭钠咭嘁秶分尽罚骸笆烦悾嘿Z昌朝《通紀》八十卷?!盵9]知自《三朝志》始已設(shè)有史抄一類。再向前追溯,則可至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龍圖閣書目》,《玉?!肪砦宥秾嶄洝份d宋真宗至龍圖閣觀書,其史傳閣已在雜史之外別設(shè)史抄一類。[10]知設(shè)置史抄類當是宋代官修書目的通例,但《崇文總目》未設(shè),晁公武廢史抄而別立史評類,又稱“今世抄節(jié)之學不行而論說者為多”,考慮的更多是當時的學術(shù)背景與文獻多寡。
袁本《郡齋讀書志》史評類著錄文獻十四部,為《史記索隱》《唐書直筆》《唐書新例須知》《唐書音訓(xùn)》《唐書辯證》《唐史要論》《西漢發(fā)揮》《唐鑒》《注唐紀》《唐史評》《五代史纂誤》《三國人物論》《歷代史辨志》《劉氏史通》。[11]從書名及晁氏解題來看,既有簡單的史書比較(如《唐書新例須知》解題“記《新書》比《舊》增減志傳及其總數(shù)”),也有對史書的音義注解(如《注唐紀》解題“所注《新書》紀也”)、辨正訛誤(如《五代史纂誤》解題“皆《五代史》抵捂闕誤也”)、議論得失(如《唐書辯證》解題“數(shù)《新書》初修之時其失有八類,其舛誤二十門”),更有發(fā)凡起例(如《劉氏史通》解題“敘其體法”)之作,是“揚榷史法”與“譏評得失”兼?zhèn)?,殊合總稱“論史”之義,也符合“史評”類目之名。惟其中《唐鑒》一書,乃范祖禹“為溫公《通鑒》局編修官十五年,分掌唐史,以其所自得著成此書”,實際上是范祖禹新編的編年體唐史,故《直齋書錄解題》入于編年類。
趙希弁《讀書附志》亦設(shè)有史評類,著錄《讀史管見》《讀史明辨》《史說》《史評》《西漢鑒》《兩漢博議》《唐史論斷》《唐論》等八部。[12]如《讀史管見》解題稱:“司馬文正所述《資治通鑒》,事雖備而立義少,遂用《春秋》經(jīng)旨,尚論詳評?!焙虾酢皳P榷史法”之義,其他各書則史論、史說、史評均有之,其著錄亦合“論史”之意,可以視為是對晁公武的步趨。
衢本《郡齋讀書志》延續(xù)了袁本設(shè)立的史評類,共著錄文獻二十三部,相比袁本而言,增加了《史通析微》《歷代史贊論》《唐書音義》《古史》《兩漢博聞》《三劉漢書》《東漢刊誤》《呂氏前漢論》《晉書指掌》等九部。[13]從所增加的文獻來看,在文字音義(如《唐書音義》)、刊誤(如《東漢刊誤》)、解釋評論(如《兩漢博聞》《呂氏前漢論》)等著作之外,還加入了如《歷代史贊論》之類“纂《史記》迄《五代》史臣贊論”的總集,《古史》之類“始伏羲,訖秦始皇帝,為七本紀、十六世家、三十七列傳”的通史,《晉書指掌》之類“以《晉書》事實,以類分六十五門”的類書等其他性質(zhì)的文獻。此類書雖有史名,而實同史抄,晁公武既已廢史抄類,而將此類著作移入史評類,無疑擴大了史評類著錄的范圍。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史評類的設(shè)置,使得史評著作得以單獨立類,既開創(chuàng)了史部新的類目,也改變了原有的文史類文、史并著的觀念,而其著錄文獻的擴充,也使得史評著作從最早僅“揚榷史法”發(fā)展為更廣泛的“譏評得失”。史評類的設(shè)置影響深遠,如尤袤《遂初堂書目》別立史學類、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設(shè)有史評史抄類以著錄史評著作,且此二目雖仍保留了文史類,但均未收錄史評著作。王應(yīng)麟《玉海·藝文》也設(shè)有“論史”,其著錄雖多繁雜,但仍可見是以史評著作為主。
史評、史學,強調(diào)的都是對于史部文獻的評論,由此而形成一批專門的史學理論著作。從其討論的對象來看,主要集中于正史,如《史記》《漢書》《晉書》《唐書》《五代史》等,既包括對于史書著作的凡例討論(如《史通》《史例》)、對文字音義的是正刊誤(如《東漢刊誤》《五代史纂誤》)、對史事的注釋討論(如《史記索隱》《唐史要論》),還包括其他各體對于史書的新編匯錄(如《唐鑒》《歷代史贊論》),以及多部史書的對比探討(如《唐書新例須知》)。從最初“揚榷史法,著為類例”而依附文史類的史學著作,到南宋以降“譏評文人得失”而得以獨立的史評類將史法與議論并著,史評類的著錄標準不斷變化,著錄范圍也不斷擴大。
從《崇文總目》將史評著作附于雜史類,到《郡齋讀書志》《遂初堂書目》等別立史評、史學類,史評著作得以從雜史類與文史類中獨立出來,而歸屬于史部單獨一類。史評著作的獨立是目錄學部類發(fā)展的趨勢,一方面為史部增加了新的類目和文獻,擴大了史部的著錄范圍,反映出史學研究的豐富成果;另一方面也促成了衢本《郡齋讀書志》文說類的設(shè)立,進一步肅清了文史類原本混淆雜亂的概念,為后世書目中詩文評類的設(shè)立奠定了基礎(chǔ)。
袁本《郡齋讀書志》未設(shè)立文史類,其相關(guān)文獻分置史評類與別集類,趙希弁《讀書附志》亦對此步趨,至姚應(yīng)績重編衢本《郡齋讀書志》,始在集部設(shè)立文說類。孫猛曾考證衢本《郡齋讀書志》的解題文字多出自晁公武之手,但未曾考證其新設(shè)的部類是否同樣出于晁氏;[14]郝潤華則稱:“晁公武還補撰了不少小序,對《郡齋讀書志》作了一部分重新編排組織工作,如增設(shè)新的類目,調(diào)整某些不合理歸類和編次等?!盵15]但多為推測,并無確證。
姚應(yīng)績?yōu)殛斯溟T人,衢本即出自其手編,則此文說類之設(shè)立,非晁公武即姚應(yīng)績所為。將袁、衢二本對照,衢本在類目設(shè)定上最大的創(chuàng)新與突破,即在于將子部天文歷算類析為天文、星歷二類①,與集部新增文說類。相比袁本,衢本天文類《司天考占星通元寶鏡》解題末增“故予所藏書中亦無幾,姑裒數(shù)種以備數(shù)云”[16],孫猛認為“乃天文類、星歷類小序”[17]。但此書解題,除衢本所增此句外,袁、衢二本文字基本相同,袁本原作“皇朝興國中,詔天下知星者詣京師,未幾,至者百許人,坐私習[天]文,或誅,配隸海島,由是星歷之學殆絕”[18]。細審此文,是以天文、星歷為一,實為對天文星歷類的小序,衢本所增,正是延續(xù)上文,合而為一,恰恰是衢本對天文星歷類完整的小序。也就是說,袁本本有天文星歷類的小序,衢本不過是略加補充,所補充的內(nèi)容亦非重要。如果晁公武將原有的天文歷算類析為二類,則其小序當分別重撰,各置本類首書解題之下,而不至于不作大的修改,且仍附在天文類首書解題下。那么,將天文星歷析為二類,恐怕不是晁公武而是姚應(yīng)績所為。若然,則文說類也當非晁氏所加。
此外,如果是晁公武將天文星歷析為二類,那么,對于《郡齋讀書志》中最為創(chuàng)新而增設(shè)的史評類與文說類,晁氏均應(yīng)新增小序加以表彰。但衢本僅在史評類首書《劉氏史通》解題之后增加新的內(nèi)容,可以視為史評類小序,是晁公武對于史評類設(shè)置的解釋,而文說類則沒有任何說明,也值得懷疑。故本文認為文說類并非晁公武所設(shè),而是姚應(yīng)績重編時所增。但為免爭議,本文仍概稱衢本,不作區(qū)別。
衢本集部前有總序,其始稱“集部其類有三,一曰楚詞類,二曰別集類,三曰總集類”[19],未及文說類,與袁本相同。按衢本經(jīng)、史、子三類總序其始作“經(jīng)之類”“史之類”“子之類”,與此不同,鮑廷博稱:“衢本經(jīng)、史、子小序,與袁本微異,而集部獨與袁本同,疑衢本佚集部,傳鈔者即以袁本補之耳?!盵20]當是。從袁本所附衢本目錄及文獻著錄來看,衢本實設(shè)有文說一類。
衢本文說類著錄文獻九部,為《文心雕龍》《修文要訣》《金針詩格》《續(xù)金針詩格》《李公詩苑類格》《杜詩刊誤》《韓文辨證》《韓柳文章譜》《天廚禁臠》。[21]與袁本相比,系將袁本附于別集之末的《文心雕龍》《修文要訣》《詩苑類格》《韓文辨證》②等四部移置文說類,復(fù)增加《金針詩格》《續(xù)金針詩格》《杜詩刊誤》《韓柳文章譜》《天廚禁臠》五部,而未著錄《藝圃折衷》。按鄭厚《藝圃折衷》六卷,袁本解題未涉其內(nèi)容,陶宗儀纂《說郛》收入節(jié)本,包括“論君臣”“湯武”“伊周”“揚雄”“孟子”“孔孟”“古今未嘗無小人”“神”“須眉發(fā)”九條③,并無涉及文章者。張宗祥重編《說郛》將其列在第三十一卷,依據(jù)他本增加了“詩”“無聲樂”“王介甫”三條,其中“詩”條論列李白、杜甫、陶淵明、鮑照、孟郊、白居易等詩作特點,尚屬文章評論。[22]實則此書包含各類討論,并非專門的文論著作。但《中興國史藝文志》文史類小序稱“《藝苑雌黃》則并子史集之誤皆評之”[3],是亦可入于文史類。衢本未著錄,或是遺漏所致。④
從衢本解題來看,《文心雕龍》《修文要訣》為文學批評著作,《金針詩格》《續(xù)金針詩格》《詩苑類格》《天廚禁臠》為詩格著作,《杜詩刊誤》《韓文辨證》為文字刊誤著作。惟《韓柳文章譜》解題稱:“右皇朝黃大輿撰。大輿之意,以為文章有老壯之異,故取韓愈、柳宗元文章為三譜。其一取其詩文中官次年月可考者次第先后,著其初晚之異也;其一悉取其詩文比敘之;其一列當時君相于上,以見二人之出處。極為詳悉?!盵23]從此解題來看,所謂三譜,其一、其三可以視為詩文編年,其二是將韓愈、柳宗元文章進行比較。其中只有第二譜有“比敘”之義,但其是否兼有評論,已無可知。衢本將其列入文說類,或以其通過編年與對比來見出其批評性質(zhì)。事實上,這類著作與史評類中的《唐書新例須知》相似,都是通過兩部著作的對比異同來表現(xiàn)出其評論的性質(zhì)。
衢本《郡齋讀書志》對文說類與史評類的設(shè)置,建立在其對文史類設(shè)置不合理的認識基礎(chǔ)上。衢本于《劉氏史通》解題后稱“前世史部中有史抄類,而集部中有文史類,今世抄節(jié)之學不行而論說者為多,故自文史類內(nèi)摘出論史者為史評,附史部,而廢史抄云”[4],強調(diào)的是“抄節(jié)之學不行而論說者為多”,所以才取消史抄類而設(shè)置史評類,其更多是基于現(xiàn)實層面的考慮。由此也可以推測,前志之中集部原有文史類,現(xiàn)在史評著作的部分既已獨立,則其文論著作的部分也應(yīng)加以重新歸納。袁本取消文史類,將文論著作附于別集,只能被視為是晁公武對部類設(shè)定考慮未成熟下的權(quán)宜之計,衢本有鑒于此而新設(shè)立文說類,正是為了匯錄文章論說的著作,以與史評類相對應(yīng),從而展現(xiàn)出文史類分化為史評與文說兩類的發(fā)展軌跡?!拔恼f”僅是此類著作的代稱,選擇“說”而非其他成詞,或許正是為了與史“評”相對應(yīng)。
衢本《郡齋讀書志》文說類的設(shè)定,是對原有的文史類的修正,但另一方面,文說類的著錄標準仍受到前志的影響。宋國史藝文志中列有三種文史類小序,其中《三朝志》小序稱“言文章體制”“述略例”,《中興國史藝文志》小序稱“文史者,譏評文人之得失也”,[3]顯示出兩宋目錄學對于文史概念界定的動態(tài)變化,從強調(diào)體制、略例發(fā)展為評論得失。僅從衢本文說類著錄的文獻來看,正好與史評類形成對應(yīng)。前文論及衢本所著錄史評類文獻,既包括史法,也包括評論得失之作,文說類著錄的文獻與此正相對應(yīng),如《文心雕龍》《修文要訣》等是對文章寫作之評論,《金針詩格》《續(xù)金針詩格》《詩苑類格》《天廚禁臠》是對詩格之評論,均屬于“言文章體制”,相當于“文法”的范疇;《杜詩刊誤》《韓文辨證》是對文字之考正,而《韓柳文章譜》則是二人著作的編年、對比,更多是“譏評得失”。從這一角度來說,文說正與史評相對應(yīng),“說”也就有著“評”的意味?!吨饼S書錄解題》文史類著錄《文說》一卷,稱:“南城包揚顯道錄朱侍講論文之語?!盵24]“文說”實同“論文”,正與“史評”同于“論史”相應(yīng)。
前述《崇文總目》雖設(shè)文史類,但史評著作附庸雜史類而不入文史類。衢本《郡齋讀書志》文說類的設(shè)立,其實正延續(xù)了《崇文總目》對于文、史分離的思考,這一做法,無疑打破了北宋書目中文史類的著錄標準,從而肅清了史部、集部的概念,使得集部重新回到文章范疇。后出書目如《遂初堂書目》《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雖因仍文史類名之舊,但均未在文史類著錄史評著作,其性質(zhì)實同文說類。但細考此類書目著錄的文獻則會發(fā)現(xiàn),其著錄標準已不同于《新唐書·藝文志》等早期書目的文史類,而是重在對其加以修訂,著錄范圍也在擴大,尤其表現(xiàn)在對刊誤之作的著錄上。
衢本《郡齋讀書志》雖設(shè)置了文說類,但其著錄的文獻實際上仍屬繁雜,主要體現(xiàn)在《杜詩刊誤》《韓文辨證》《韓柳文章譜》等著作上。此類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論著作,而是在宋代??睂W發(fā)展下的新興產(chǎn)物,與前述史評著作中對于文字、音義、史事的刊誤考辨一樣,均可以視為館閣與個人??钡漠a(chǎn)物。李更認為:“在校勘學史上,如余靖《漢書刊誤》、劉攽《東漢刊誤》、吳仁杰《兩漢刊誤補遺》、張淳《儀禮識誤》、毛居正《六經(jīng)正誤》、方崧卿《韓集舉正》、彭叔夏《文苑英華辨證》等一系列由專書校勘記匯錄而成的??睂V某霈F(xiàn),是宋代??壁呄蛴讵毩⒌闹匾w現(xiàn)?!盵25]又稱:“這種學術(shù)傳統(tǒng),在南宋學者的個人治學和書籍校刻當中得到了充分的繼承和發(fā)揚,出現(xiàn)了如南宋初洪興祖《離騷楚辭考異》,稍后方崧卿的《韓集舉正》、朱熹的《韓文考異》、毛居正的《六經(jīng)正誤》、張淳的《儀禮識誤》等一大批??睂!盵26]表現(xiàn)出刊誤之作從館閣到個人、從經(jīng)史到集部的發(fā)展過程。李更所舉的例證,如《漢書刊誤》《東漢刊誤》《兩漢刊誤補遺》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中均被著錄在史評史抄類下,《韓集舉正》《韓文考異》則在趙希弁《讀書附志》中附于別集類。從袁、衢二本所附文論著作來看,趙希弁之附錄也應(yīng)被視為文論著作,與袁、衢二本所著錄的《杜詩刊誤》《韓文辨證》相同。
所謂刊誤,實同校勘,刊誤之作更是對??苯Y(jié)果的集中匯總。從這一角度來說,所謂對文字、音義的注釋、是正,對史事的辨謬、補正,以及對不同著作的對比,都可以歸入刊誤之作的大范疇。仔細考察此類著作的性質(zhì)會發(fā)現(xiàn),其刊誤仍然依附于史書、別集而行,與歸屬于總集類的選本評點相似,均非純粹的文論著作。李更認為:“??泵撾x章句注疏作為一門單獨的學問獨立發(fā)展,是從館閣以刊印頒行為目的的史書??遍_始的?!盵27]著重強調(diào)其與章句注疏的不同及其獨立過程,但校勘與章句注疏都需要依附于特定的文本,即使別本單行,也需要參照其原所依附的文本才得以在事實和學理上存在,也才具有其價值。從這一角度來說,刊誤之作并未能真正脫離史書、別集而獨立存在,其性質(zhì)仍然需要依附于原書才得以彰顯。衢本《郡齋讀書志》在史評、文說類中著錄刊誤之作,可以視為是對此類著作性質(zhì)的重新審視與認定。
尤袤《遂初堂書目》在史部設(shè)立史學類,所著錄的文獻標準同于衢本《郡齋讀書志》,既包括《史通》《史例》之類“揚榷史法”的史學著作,也包括《史記音義》《兩漢刊誤》之類“譏評得失”的文字刊誤著作;其文史類著錄,除《文心雕龍》之類“言文章體制”與詩話著作外,還包括《文選同異》《詩史音辨》《詩史總目正異》⑤等與刊誤相關(guān)的著作,可以視為是對衢本《郡齋讀書志》的借鑒。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在史部設(shè)史評史抄類,著錄衢本《郡齋讀書志》史評類與《直齋書錄解題》正史、編年等類的相關(guān)文獻,可以視為是對史評類文獻的補充與擴大;其文史類亦同于衢本《郡齋讀書志》,著錄《杜詩刊誤》《韓文辨證》《韓柳文章譜》等刊誤之作。從部類劃分與文獻著錄來看,《遂初堂書目》與《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這一做法受到衢本《郡齋讀書志》的影響最大。其他如《玉海·藝文》設(shè)有論史一類,亦多有校訂刊誤之作。
但衢本《郡齋讀書志》文說、史評二類的設(shè)置及其著錄刊誤之作的標準并未得到目錄學界的完全接受,《通志·藝文略》《直齋書錄解題》《宋史·藝文志》均未設(shè)立史評類。在鄭樵《通志·藝文略》中,與刊誤相關(guān)的著作被附入史部各類,主要集中在正史中;又于正史類另設(shè)通史這一三級類目,著錄《史通》《史通析微》《正史雜論》《史例》等,于文史類著錄《柳氏釋史》《史例》《史漢異議》《唐書直筆新例》等史評著作,可以視為對史評著作性質(zhì)的認識尚未明確,也反映出宋代目錄學者對于史評著作著錄標準的多種思考與猶疑。在《直齋書錄解題》中,與《通志·藝文略》相同,史評著作也被依照各書性質(zhì)附入史部各類,如《史記音義》《史記索隱》《史記正義》《三劉漢書標注》《唐書直筆新例》《唐書音訓(xùn)》《唐書糾繆》《五代史纂誤》《兩漢刊誤補遺》等與正史相關(guān)者入正史,《通鑒釋文》《唐史論斷》《唐鑒》《讀史管見》等與《通鑒》相關(guān)者入編年類,《遷史刪改古書異辭》《馬班異辭》等入類書類,《史通》《史通析微》《史例》則仍入文史類。凡此之類,《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則均收入史評史抄類。詳細考察可知,《通志·藝文略》《直齋書錄解題》文史類中著錄的史評著作,顯系效仿《新唐書·藝文志》文史類之著錄體例,均為“揚榷史法”之作,刊誤之作則被依照其所刊誤對象之性質(zhì)而各歸其類。
《通志·藝文略》文類設(shè)有文史與詩評兩種,除在文史類中著錄史評著作外,并未著錄與刊誤相關(guān)的著作,其別集類中也未著錄別集刊誤著作,或以其不便分類而徑刪?!吨饼S書錄解題》文史類因仍《新唐書·藝文志》之舊,同時著錄文論與史評著作,但未著錄與刊誤相關(guān)的著作,而在別集類上著錄了黃伯思《校定杜工部集》、方崧卿《韓集舉正》、朱熹《校定韓昌黎集》、葛嶠《柳文音釋》、鄭定《重校添注柳文》、張敦頤《韓柳音辨》等著作,從其解題如“既正其差誤,參考歲月,出處異同”,“校其同異”,“凡異同定歸于一,多所發(fā)明”來看,是亦與刊誤相關(guān)。[28]此外,別集類尚有陶淵明、韓愈、白居易、李靖、晏殊、歐陽修、三蘇、曾鞏、張耒、葉夢得、周必大、朱熹、倪思等人,詩集類有蘇軾、黃庭堅等人之年譜,亦對傳主生平事跡、詩文系年等有所考辨,凡此之類,也略同于衢本《郡齋讀書志》“文說”的概念。
《宋史·藝文志》取材于宋四部國史藝文志,其史部未設(shè)史評類,與《通志·藝文略》《直齋書錄解題》相同,史評著作亦各散入史部,如《漢書刊誤》《晉書音義》《史記正義》《新唐書糾繆》《五代史纂誤》等與正史相關(guān)者入正史類,《通鑒釋文》等入編年類。其文史類著錄,基本為文論、詩話與史評著作,標準同于《直齋書錄解題》等,但其末尚附有曾發(fā)《選注摘遺》《李善五臣同異》、彭郁《韓文外抄》、趙師懿《柳文筆記》、彭郁《韓文會覽》等書。從題名來看,前二部著作是關(guān)于《文選》的注釋與其異同,《柳文筆記》應(yīng)當是對柳宗元文章的雜記?!俄n文外抄》《韓文會覽》均為彭郁所作,《玉?!肪砦逦遢d“彭郁《會覽》四十卷、《外抄》八卷”[29],歐陽守道《彭石庭〈韓文覽〉序》亦稱“石庭彭君乃取其先君子大庾君所著《韓文會覽》加損益焉”[30],《直齋書錄解題》別集上著錄《外抄》八卷,解題稱:“及葛嶠刻柳文,則又以大庾丞韓郁所編注諸本號《外集》者,并考疑誤,輯遺事,共為《外抄》刻之?!雹蕖段墨I通考》著錄同[31],乃是誤“彭”為“韓”。從《直齋書錄解題》來看,《外抄》系彭郁對韓文諸本的重新編注,《韓文會覽》或亦相同。則此數(shù)部文獻,都與校注刊誤相關(guān)?!端问贰に囄闹尽穭e集類復(fù)著錄薛蒼舒《杜詩刊誤》、祝充《韓文音義》、朱熹《韓文考異》、樊汝霖《譜注韓文》、洪興祖《韓文年譜》《韓文辨證》、方崧卿《韓集舉正》、張敦頤《柳文音辨》、杜田《注杜詩補遺正繆》、薛蒼舒《續(xù)注杜詩補遺》、洪興祖《杜詩辨證》等,也均與校注刊誤相關(guān),表明《宋史·藝文志》編者以此類著作多附庸別集之下。
《宋史·藝文志》在文史類之末所附的幾種刊誤著作,似乎自亂其著錄體例,這與其匯錄宋國史藝文志文獻而未作細致整理相關(guān)。⑦此數(shù)部列在文史類之末,當系來自《中興國史藝文志》。前引《中興國史藝文志》文史類小序,對于著錄內(nèi)容的介紹最為駁雜,而《宋史·藝文志》文史類前部分所引的文獻來自于《三朝志》《兩朝國史藝文志》《四朝國史藝文志》,著錄標準相對統(tǒng)一,尚未摻入刊誤著作。這也可以從側(cè)面反映出宋代四部國史藝文志在文史類著錄上的不同標準與體例。
總體來說,對于文史類的文獻著錄,宋代書目表現(xiàn)出兩種趨勢,一種以《新唐書·藝文志》《直齋書錄解題》為代表,在集部設(shè)立文史類,同時著錄文論與史評著作,但多局限于體現(xiàn)義例者,也就是文法與史法著作,其他刊誤著作則依其所刊誤的對象性質(zhì)而分別歸入正史、編年、別集等類,這種著錄標準更接近于《三朝志》文史類小序。一種以衢本《郡齋讀書志》《遂初堂書目》為代表,其將文史類析為文說(或文史)與史評(或史學)二類,文說(或文史)類著錄與文法、刊誤相關(guān)的著作,史評(或史學)類著錄與史法、刊誤相關(guān)的著作,這種著錄標準更接近《玉海》所引《國史志》與《中興國史藝文志》文史類小序。兩種分類間的最大區(qū)別,除了史評類的獨立外,還在于刊誤之作的歸屬。前者以其所刊誤對象的性質(zhì)而附入各類,后者則著錄于文說(文史)、史評(史學)類中,似乎更看重其刊誤譏評得失的評論特點。
但事實上,后者所采取的歸類,也有著自亂著錄體例的嫌疑。在宋元各書目中,與史、集二部刊誤著作性質(zhì)相同的經(jīng)部刊誤著作,均各歸其類,而未在經(jīng)部單獨設(shè)立一類以著錄,顯示出與史評、文說類不同的著錄標準。衢本《郡齋讀書志》設(shè)立史評、文說類,在于對文史類設(shè)置不合理的修正,但這兩個類目的著錄標準,則從前志中最開始的強調(diào)類例著作,轉(zhuǎn)而傾向于同時著錄譏評得失的著作。當然,僅從譏評得失的角度來說,刊誤著作自然可以被納入到這兩個類目之中,但這一設(shè)置本身就使此二類的著錄標準變得駁雜。北宋新出的刊誤著作與南宋新出的評點一樣,都可以被視為具有評論的性質(zhì),但后者更強調(diào)其對選本的依附性,前者也無法脫離其刊誤的文本對象。史評、文說類的設(shè)立固然使文、史得以分離,但也造成了文獻著錄標準的進一步駁雜混亂。
注釋:
① 袁本《郡齋讀書志》子部總序稱“天文歷算類”,正文作“天文卜算類”,趙希弁《讀書附志》亦作“天文卜算類”,然移置史部;其《后志》錄衢本目錄作“天文類”“星歷類”,正文作“天文歷算類”;衢本子部總序稱“天文”“星歷”,正文作“天文類”“歷算類”。疑袁本實當作“天文歷算類”,故趙希弁錄衢本所增時仍因習未改;正文作“天文卜算”者,疑為趙希弁所改。衢本作“天文類”“星歷類”,更符合其小序所言。
② 《詩苑類格》,袁本《郡齋讀書志》作《詩菀類格》;《韓文辨證》,袁本《郡齋讀書志》作《韓文辯證》。
③ 據(jù)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藏明嘉靖沈瀚抄《說郛》六十九卷本,《藝圃折衷》在該館所編第二十三冊第二卷,原未標卷數(shù);北京國家圖書館藏借樹山房原藏抄本(A01507)系節(jié)抄沈瀚抄本,《藝圃折衷》在其第一冊末,復(fù)題“卷五”,未知何據(jù)。
④ 根據(jù)趙希弁的整理,袁本《郡齋讀書志》所載而衢本所遺者有二十九部,見袁本所附《二本四卷考異》。
⑤ 《詩史總目正異》,或作《詩史總目正要》。有關(guān)《詩史音辨》《詩史總目正異》的刊誤性質(zhì),可參見郭紹虞著,蔣凡編.宋詩話考[M].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5:93.
⑥ 此節(jié)據(jù)北京國家圖書館藏《直齋書錄解題》抄本(06802),“鈔”均作“抄”,“考”下無“?!弊?,從之徑改。
⑦ 有關(guān)《宋史·藝文志》與宋代國史藝文志的關(guān)系及具體文獻推原原則,可參見翟新明.從小說到文史——宋代書目中詩話的歸屬與位置變遷[J].北京社會科學,2019(1):44-54;宋國史藝文志及其集部著錄新變考析[C]//.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第十八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117-136.又可參見馬楠.離析《宋史藝文志》[C]//.唐宋官私目錄研究.中西書局,2020:135-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