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伊慧

(中國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0088)

一、問題的提出

“正義不僅應得到實現(xiàn)，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加以實現(xiàn)”，通過公開司法信息保障公民的知情權與監(jiān)督權，對司法程序進行約束，防止司法腐敗與權力的濫用，實現(xiàn)“陽光下的正義”，是世界各國普遍認可并予以追求的司法準則。聯(lián)合國《世界人權宣言》第10條亦規(guī)定，“人人完全平等地有權由一個獨立而無偏倚的法庭進行公正的和公開的審訊，以確定他的權利和義務并判定對他提出的任何刑事指控”。庭審公開是與獨立、公正的審判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局限于庭審公開，司法公開是包括審判流程公開、庭審公開、裁判文書公開、執(zhí)行信息公開、司法行政與統(tǒng)計信息公開(1)雖然我國當前司法公開語境下并不包括司法行政與統(tǒng)計信息的公開，但人民法院屬于政府機構的一部分，其性質(zhì)和任務、職權職責、機構設置、工作流程、工作報告、接受監(jiān)督的情況以及年度預算等政務內(nèi)容都應當依法公開。這類靜態(tài)司法數(shù)據(jù)的公開是司法運作的基礎、保障和結果，與動態(tài)司法數(shù)據(jù)的公開互為里表，不可偏廢。參見文獻[1-2]。等在內(nèi)的多元公開機制?；诖耍S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司法公開的六項規(guī)定》《關于推進司法公開三大平臺建設的若干意見》等規(guī)范性文件的接連出臺，以及十八屆三中全會、四中全會對司法公開的深化要求，人民法院信息化3.0版主體框架已然確立，全流程依法公開的陽光化智慧法院已初步建成，[3]標志著我國司法公開進入了全新局面。

從“審判流程公開、裁判文書公開、執(zhí)行信息公開三大平臺建設”到“以建設審判流程公開、庭審活動公開、裁判文書公開、執(zhí)行信息公開四大平臺為載體”，庭審活動公開平臺與其他三大平臺一起，共同構成司法公開的堅實基礎。作為庭審活動公開的代表平臺，從2013年中國法院庭審直播網(wǎng)的開通到2016年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的建成和投入使用，基于權威發(fā)布、空間便捷、統(tǒng)一匯集與互動及時的優(yōu)勢，庭審直播數(shù)量規(guī)模急劇擴大。相較于2016年底的43.9萬件，[4]截至2021年4月13日，全國地方各級法院已累計直播案件達12 421 221件(2)數(shù)據(jù)來源于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http://tingshen.court.gov.cn/)，2021年4月13日訪問。。這意味著，以庭審直播為代表的庭審活動公開已經(jīng)邁進快車道，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深化司法公開的意見》“擴大庭審公開范圍，推進庭審網(wǎng)絡直播工作，通過對更多案件特別是有典型意義的案件進行網(wǎng)絡直播，主動接受社會監(jiān)督”的指導之下，勢必會將我國司法公開推向更高層次。

然而，在我國庭審直播工作開展如火如荼的同時，也需要認識到，雖然陽光司法是各國予以追求并付諸實踐的目標，但對于包括庭審直播在內(nèi)的庭審播送(3)此處的庭審播送(broadcast)，包括庭審直播(live broadcast)與庭審錄播，庭審直播是實時的，庭審錄播則存在時間差。但是，域外并不太過單獨強調(diào)庭審直播，主要總體上對庭審播送進行規(guī)定。實際上，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中的庭審播送，也包括庭審直播與直播回放兩種方式，而直播回放在本質(zhì)上也屬于庭審錄播。這一新興庭審活動公開的方式，即使在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呈現(xiàn)出從禁止到允許的趨勢，卻也是在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討論與試行之后，基于一定條件謹慎對部分案件的庭審播送。反觀我國，不僅最高人民法院奠定了加強庭審直播的基調(diào)，過往規(guī)范性文件對此也幾乎沒有限制。筆者在此不禁疑惑，在對庭審直播工作大力支持卻很少加以限制，甚至將直播數(shù)量作為司法公開水平考評標準(4)最高人民法院《司法公開示范法院標準》規(guī)定：“二、庭審公開(20分)……5、按照有關規(guī)定對庭審活動進行全程同步錄音或者錄像。審判法庭設立媒體席，并設立同步庭審視頻室。每年選擇一定數(shù)量案件按照有關規(guī)定進行庭審直播。(4分)”的情況下，我國是否忽略了庭審直播引發(fā)爭議的諸多細節(jié)。因此，本文欲從域外庭審播送禁令的緩和趨勢出發(fā)，探討庭審直播對司法公正、訴訟參與人隱私造成的不利影響以及解決路徑，尋求對多種因素進行考量的良性庭審直播的實現(xiàn)之路。

二、域外庭審播送禁令的緩和趨勢

域外國家和地區(qū)對于庭審播送，大致存在三種態(tài)度。

第一，庭審播送并未在立法中得到允許，仍采用法庭旁聽這一傳統(tǒng)的審判公開方式。采取這一模式的國家和地區(qū)較少，我國臺灣地區(qū)便是典型。雖然2017年我國臺灣地區(qū)“司法改革國是會議”將“制定司法資訊的開放政策，包括逐步開放法庭直播”列入最終分組決議，并于總結會議上公開宣示“司法院也將陸續(xù)開放法庭直播，讓必要的資訊更加透明”，[5]但到目前為止，并未有相關法規(guī)出臺，這意味著庭審直播仍被立法所禁止。如若對引發(fā)社會強烈關注的案件旁聽人數(shù)過多，公眾可根據(jù)法院安排移至其他場所做同步視訊觀看。所謂“司法院”網(wǎng)站上傳的影音資料，[6]內(nèi)容主要為大法官就釋憲問題所組織展開的言詞辯論等，與普遍意義上的庭審播送存在顯著差別。

第二，對庭審播送特別是庭審直播抱有非常積極的態(tài)度，直播案件范圍不僅具有廣度，而且具有深度，代表國家為巴西。作為最具開放性的司法系統(tǒng)之一，自2002年起，巴西最高法院便通過設立司法電視臺和司法廣播(TV Justi?a &Radio Justi?a)，[7]2012-2013使公眾和媒體在裁判期日中可以通過這兩個渠道獲知所有庭審過程與裁決做出過程，為司法程序帶來更大的透明度。巴西最高法院還另外開通了YouTube和Twitter賬號，用于及時發(fā)布庭審信息、進行直播以及制作直播節(jié)目。

第三，歷經(jīng)了長達半世紀的爭議與實踐，許多國家對庭審播送呈現(xiàn)出從完全禁止到逐步放開的趨勢，代表國家為美國、德國、英國等。就美國而言，其法院系統(tǒng)正對庭審播送逐步解禁。一方面，聯(lián)邦立法層面對庭審播送保持嚴苛態(tài)度，1946年《聯(lián)邦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53條明確禁止對訴訟過程進行拍照或者播送，另一方面卻在實踐中逐漸緩和對庭審播送的限制。[8]雖然Estes v.Texas一案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禁止庭審播送的典型案例，其以法庭直播侵犯正當程序條款下被告人獲得公正審判的權利為由推翻對本案的刑事定罪，(5)Estes v.Texas,381U.S.532(1965).但是在Chandler v.Florida一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審查佛羅里達州的庭審播送法規(guī)是否違憲時，以對刑事審判的電視報道和播送未侵犯被告人正當程序權利為由認定該法規(guī)并非從本質(zhì)上違憲。(6)Chandler v.Florida,449U.S.560(1981).1990年，美國司法會議通過了“法庭攝像”(Cameras in the Courtroom)特別委員會關于“建議在六個地區(qū)法院和兩個上訴法院的民事訴訟過程中著手電子媒體報道(media coverage)試點(7)此處的媒體報道(media coverage)是指通過電視、廣播、照相等媒體手段對訴訟過程進行的拍照、記錄和播送?！钡膱蟮?，并于翌年正式開展了長達3年的試點項目。2011年，14個地區(qū)法院進行了為期4年的庭審攝像、錄像與公開試點(Cameras in District Court Courtrooms,Video Recordings of Proceedings and Publication of Such Video Recordings)，同樣僅限于民事案件。2016年，第九巡回轄區(qū)的三個地區(qū)法院將繼續(xù)參與上述庭審攝像、錄像與公開試點，為司法會議“法院管理與案件管理委員會”(Committee on Court Administration and Casement Management)提供長期數(shù)據(jù)。[9]2020年5月4日，聯(lián)邦最高法院首次對“Booking.com注冊商標案”的口頭辯論環(huán)節(jié)通過電話會議進行直播，雖然新冠疫情是一項很重要的迫使因素，卻也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成立230年以來的頭一遭。[10]論及州立法層面，雖存有一定的限制條件，庭審播送已被大多數(shù)州的法院規(guī)則所允許。(8)截至2010年，已有19個州賦予主審法官對是否播送案件以廣闊的自由裁量權，16個州禁止對重要案件或證人拒絕的案件進行播送，15個州允許對上訴案件的播送或者對播送案件范圍進行一定限制。參見文獻[11]第143頁。一些州更在其法院網(wǎng)站上設置庭審直播入口，對庭審的影音或單純的音頻進行直播。(9)參見懷俄明州法院官方網(wǎng)站(https://www.courts.state.wy.us/supreme-court/live-broadcast)。

長期以來，德國在媒體介入訴訟上的態(tài)度十分消極，其《法院組織法》第169條明確規(guī)定：“裁決法院的聽審，包括判決和裁決的宣告，都應是公開進行的。音頻、電視或廣播錄制，以及用于公共展示或發(fā)布其內(nèi)容的音頻和影像錄制，不予許可?！?10)該法條系德國聯(lián)邦司法辦公室所發(fā)布的《法院組織法》的英文譯本翻譯而來，原文為“Hearings before the adjudicating court,including the pronouncement of judgments and rulings,shall be public.Audio and television or radio recordings as well as audio and film recordings intended for public presentation or for publication of their content shall be inadmissible”，參見文獻[12]。對于德國n-tv電視臺對法庭庭審錄影的憲法訴愿，憲法法院也將該條文作為裁決依據(jù)之一，否定了其對法庭轉(zhuǎn)播的請求。[13]然而，出于媒體公眾壓力與高等法院判決更顯信服力的需要，該項禁令被漸漸寬松執(zhí)行。2017年，《擴大法庭程序媒體公開性與改善聽說殘障人士通訊輔助法》對《法院組織法》第169條的內(nèi)容進行修改，規(guī)定在法院許可的情況下，可對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宣判進行電視、廣播錄像、錄音，以及音頻和影像制作，從而公開展示或發(fā)布其內(nèi)容。但基于保障有關各方或值得保護的第三方利益以及確保程序的正確進行，部分聲音播送會受到禁止。[14]但是，對于刑事法庭審判的直播，在德國仍然受到極大的批評，并未有相關法律予以規(guī)定。(11)參見德國明斯特大學Michael Heghmanns教授于2019年德國明斯特大學舉辦的“中德刑事法研討會”上的題為《媒體與刑事訴訟程序》的主題發(fā)言。

同樣在英國，1925年《刑事司法法》第41條第1款(a)項禁止任何人在法庭上對法官、陪審員、證人與雙方當事人進行拍照、制作肖像與素描。(12)原文為“(1)No person shall (a)take or attempt to take in any court any photograph,or with a view to publication make or attempt to make in any court any portrait or sketch,of any person,being a judge of the court or a juror or a witness in or a party to any proceedings before the court,whether civil or criminal;or”，參見英國立法官方網(wǎng)站(http://www.legislation.gov.uk/ukpga)。1981年《藐視法庭法》第9條第1款(a)(b)項規(guī)定，未經(jīng)法院許可在法庭上使用錄音機等設備錄音、公開這些錄音屬于藐視法庭的行為。(13)原文為“9.Use of tape recorders.(1)Subject to subsection (4)below,it is a contempt of court:(a)to use in court,or bring into court for use,any tape recorder or other instrument for recording sound,except with the leave of the court;(b)to publish a recording of legal proceedings made by means of any such instrument,or any recording derived directly or indirectly from it,by playing it in the hearing of the public or any section of the public,or to dispose of it or any recording so derived,with a view to such publication”，參見英國立法官方網(wǎng)站(http://www.legislation.gov.uk/ukpga)。這兩者共同構成了對案件進行庭審播送的壁壘。但這自然不能說明英國全無庭審播送的實踐，實際上，基于議會“允許廣播公司向聲音廣播專責委員會申請允許廣播具有司法性質(zhì)的訴訟程序”的規(guī)定，上議院上訴委員會(時英國最高上訴法院，2009年被最高法院所取代)于1986年做出的一項判決便經(jīng)由廣播播送[7]2009。目前，最高法院官方網(wǎng)站設有直播入口，采用案件預告加定點直播的方式，(14)參見英國最高法院官方網(wǎng)站(https://www.supremecourt.uk/live/court-01.html)。但這僅為最高法院的單獨做法。對于其他法院，轉(zhuǎn)折點來自2013年《犯罪與法院法》的出臺，除對最高法院的訴訟程序進行保留外，其第32條“使訴訟程序錄像等記錄的制作、使用成為可能”還規(guī)定，大法官可在首席法官的同意之下，對訴訟程序進行記錄(包括且不限于影音、錄音、拍照或肖像等)或按規(guī)定進行記錄，(15)第32條第1、2款的原文為“(1)The Lord Chancellor may,by order made with the concurrence of the Lord Chief Justice,provide that a section mentioned in subsection (2)or any provision of either of those sections:(a)does not apply in relation to the making of a recording or the making of a prescribed recording;(b)does not apply in relation to the making of a recording,or the making of a prescribed recording,if prescribed conditions are met,including conditions as to a court or tribunal or any other person being satisfied as to anything or agreeing;(c)does not apply in relation to prescribed use of a prescribed recording.(2)Those sections are:(a)section 41 of the Criminal Justice Act 1925 (no photography or drawing in court of persons involved in proceedings,and no publication of contravening images);(b)section 9 of the Contempt of Court Act 1981 (no sound recording in court without permission,and no public playing of recordings)”。第5款對“recording”的含義做出釋明，即“a visual or sound recording on any medium,including (in particular):(a)films and other video-recordings,with or without sound,(b)other photographs,and (c)sketches and portraits”，參見英國立法官方網(wǎng)站(http://www.legislation.gov.uk/ukpga)。并不適用1925年《刑事司法法》與1981年《藐視法庭法》的相關禁止規(guī)定。同年10月，《上訴法院(記錄和播送)條例》對《犯罪與法院法》第32條進行貫徹，規(guī)定對符合條件的刑民事案件可進行記錄和播送。(16)《上訴法院(記錄和播送)條例》第5～7條即為記錄和播送案件的條件，參見英國立法官方網(wǎng)站(http://www.legislation.gov.uk/ukpga)。2018年11月15日，不同于此前對特定程序有選擇性的播送，上訴法院民事分庭首次通過其官方網(wǎng)站對完整庭審過程進行直播。[15]而且，71號法庭——民事分庭庭長(the master of the rolls)所在庭的案件亦均將被直播。[16]同樣基于《犯罪與法院法》第32條，2016年《刑事皇家法庭(記錄)條例》出臺，與第32條中“記錄”的含義保持一致，但是播送與否在此意蘊之內(nèi)較為模糊。2020年1月，在成功完成于8個刑事皇家法庭開展的為期3個月的試點之后，《刑事皇家法庭(記錄和播送)條例(草案)》公布，規(guī)定經(jīng)由大法官允許，將對法官的量刑說明(sentencing remarks)進行播送。這意味著，雖然播送范圍、程序存在差異，但英國庭審直播確已在逐步解禁，呈現(xiàn)出發(fā)展之勢。

三、庭審直播中存在的爭議問題

從傳統(tǒng)的法庭旁聽、裁判文書公開到庭審錄播、庭審直播，依托于最新科技手段，庭審直播突破了固定座席、固定地點與時間的限制，將法庭的全貌以全程、實時、多機位并行的方式，向不特定社會公眾進行傳輸，且不設觀看人數(shù)上限，成為司法公開的重要方式。而司法公開往往是與公正裁判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就曾提出“以司法公開促進公正”的主張。[17]公民通過庭審直播，能夠行使自己對司法系統(tǒng)以及引發(fā)社會關注案件的知情權，對這種知情權的行使，更使得庭審直播成為加強公民、輿論對司法監(jiān)督制約的重要途徑。不久前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首次電話會議直播，便基于上述緣由受到了很多肯定。例如有評論家認為，“這不僅是技術升級，而且關涉透明度、問責性和公眾參與度”，也有不少評論家認為最高法院用實際行動回應了對庭審直播的擔憂與質(zhì)疑，這是一個“值得興奮的前景”。[18]同樣，對于2020年《刑事皇家法庭(記錄和播送)條例(草案)》關于“經(jīng)由大法官允許，將對法官的量刑說明進行播送”的規(guī)定，英國司法部長、大法官也指出，“政府與司法機關一道致力于提高公眾對司法系統(tǒng)的了解……這將確保我們法院保持開放和透明，并使人們能夠看到對最嚴重罪犯的司法公正”。[19]但是，遵循上文的研究軌跡，既然庭審播送對司法公開、司法公正與司法監(jiān)督擁有如此顯著的優(yōu)勢，為何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卻會對其持保守態(tài)度，從而選擇不公開，抑或小范圍、有限制地逐步放開呢?作為庭審播送的重要方式，一方面，不受時間、地點、方式、人數(shù)約束是庭審直播的優(yōu)點，但另一方面，這些優(yōu)點又轉(zhuǎn)化為缺陷，從而引發(fā)了影響司法公正與侵蝕訴訟參與人隱私權的問題。因此，庭審直播在世界范圍內(nèi)為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qū)所接受和推廣的同時，也大多為謹慎考量下的限制型或批準型公開。

(一)心理負擔對實現(xiàn)司法公正的阻礙

在庭審直播技術發(fā)展之初，法院對此技術的抵制情緒主要源于對直播設備將擾亂法院秩序、分散證人與陪審員的注意力以及影響司法公正的恐懼。相比于靜態(tài)相機，伴隨播送而來的燈光、攝像機和其他設備可能會更令人感到不安，[8]庭審直播也是如此。在上文Estes v.Texas一案中，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裁判中對因播送造成的法庭混亂情況進行描述，并說明了庭審播送對法官、陪審員、證人、被告人心理層面的潛在影響，這使其過于重視攝像而無法全身心投入庭審的言詞辯護之中，以致被告人獲得公正審判的權利受到侵蝕。(17)Estes v.Texas,381U.S.532(1965).1978年，美國律師協(xié)會公正審判與新聞自由委員會建議，在報道不過于干擾法庭時允許對案件進行庭審播送，[11]139也是基于播送可能對審判人員、訴訟參與人員造成負面影響的考慮。1994年，“六個地區(qū)法院和兩個上訴法院的民事訴訟過程電子媒體報道試點”期滿，美國司法會議通過審議法院管理和案件管理委員會的報告與數(shù)據(jù)，多數(shù)成員認為，攝像機對某些證人和陪審員的威懾作用令人擔憂，因而拒絕批準委員會關于擴大攝像機在民事訴訟中適用范圍的建議。2016年，對于為期4年的在14個地區(qū)法院進行的庭審錄像與播放試點，美國司法會議同意，不對目前的司法政策做出修改，[9]實際上仍考慮到庭審播送對司法公正的消極影響。出于庭審錄音錄像與直播在攝像技術上的相似性，后者同前者一樣，在司法公正上也面臨類似問題。對證人作證進行錄音錄像將增添其出庭作證的負擔，也會導致潛在證人對出庭作證的抗拒。如果能夠通過錄音錄像知曉其他證人證言的內(nèi)容，該證人證言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影響。因此，英國司法部《關于允許特定審判程序錄音錄像的建議》指出，不考慮允許對被害人和證人進行拍攝或錄音。[20]我國同樣面臨這一問題，例如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就指出，由于庭前準備不足，案情不夠熟悉，或者庭審直播中過于緊張，導致庭審中用語不規(guī)范、表達不流利，托下頜、摸頭等肢體小動作頻繁，庭審程序銜接不順暢，[21]這或多或少都會對訴訟程序有效開展、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造成負面影響。

而且，為了確保庭審直播的準確性與全面性，勢必會有多臺針對不同主體的攝像機與多位攝像人員出現(xiàn)在法庭之上。以我國最高人民法院在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直播的“股東資格確認糾紛”[(2020)最高法民終1178號]案件為例，對審判席、上訴方、被上訴方各有一個遠景與近景鏡頭。在刑事案件中也是如此，以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區(qū)人民法院直播審理的“張銀富等詐騙案”[(2020)鄂0902刑初198號]為例，對審判席、公訴人、辯護人、訴訟參與人也均有鏡頭予以展示。對于具有豐富攝像經(jīng)驗的法官而言，庭審直播可能并不會影響其對案件的專注審理，甚至法官在庭審直播所引發(fā)的重大社會輿論監(jiān)督壓力下，更能集中精力履行審判職責。但是，對于幾乎毫無攝像經(jīng)驗的陪審員、訴訟參與人而言，多角度、全方位、不中斷、不限觀看人數(shù)的庭審直播必然會增添其心理負擔，使得其在有意無意間忽略案件的些許細節(jié)。在不利于案件信息完整呈現(xiàn)與評議的意義上而言，庭審直播對于司法公正的確存在一定負面影響。

(二)訴訟參與人隱私向不特定受眾的公開

當今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對庭審播送的趨勢是，如若庭審播送并未對訴訟各方權利與司法管理造成不利影響，法官可酌情允許對案件進行播送。除不會分散審判人員、訴訟參與人員的注意力，阻止相關人員作證，干擾訴訟程序或影響法庭秩序的要求外，庭審播送也不能過分侵入訴訟主體的私生活領域與激起公眾的好奇心。[22]由此，庭審直播也必然涉及公民知情權與訴訟參與人隱私權之間如何平衡的問題。1992年，加拿大最高法院就如何在“法院電視庭審試點”期間使用攝像機制定的指南中指出，基于保護訴訟各方的權利、維護法庭尊嚴等適當理由，主審法官可以限制或終止媒體報道。對于1994年在電視上直播的R.v.Rodriguez和Egan v.The Queen案件，加拿大最高法院書記官處處長Nadia Loreti表示，對這兩個案件的庭審直播征求了所有訴訟方和參與者的同意。[7]2006-20072016年，美國司法會議對第九巡回轄區(qū)三個地區(qū)法院參與“法庭攝像”計劃的要求之一也為“庭審直播需要同訴訟各方的權利保持一致”。[9]在英國，隨著2013年《犯罪與法院法》的出臺以及《上訴法院(記錄和播送)條例》對前者的貫徹，司法部明確，在上訴案件中可以攝錄律師的爭辯，法官的總結、決定，以及刑事案件中法官的量刑說明，但不得對被害人、證人以及被告人進行攝錄，[23]也體現(xiàn)了司法公開與保護訴訟參與人隱私之間的折中態(tài)度。

在70-80年代，十隊的公購糧一直保持不變。其中公糧為7415斤，這是生產(chǎn)隊必須無償上交的。購糧為14431斤[注]華楊大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農(nóng)村人民公社一九七五年收益分配統(tǒng)計表》，高縣檔案館藏，71/1/75/53。 ，價格為9.5元100斤。公購糧共需21846斤。1975年糧食總產(chǎn)為129727斤，由于豐收，多交了2000斤雙超糧。據(jù)老農(nóng)們介紹，上交的公購糧數(shù)額是按照土改時各隊分得田畝的等級來計算。在上表中，公購糧每年占總糧的比分別是：24.0%，18.3%，22.0%，平均占兩成左右。這對于一個山區(qū)生產(chǎn)隊而言無疑是巨大的數(shù)額。

隨著我國庭審直播工作的迅速開展，實踐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庭審直播對當事人隱私的侵蝕性。我國法庭旁聽與庭審直播雖然均面向不特定公民，但在數(shù)量規(guī)模上明顯存在差別。以河北省邢臺市中級人民法院為例，其獨立審判庭設置了233個旁聽席位，其下轄的新河縣人民法院的審判庭旁聽席位不過16個，河北省秦皇島市中級人民法院最大的審判庭也僅可容納50個旁聽席位。[24-26]然而，233個旁聽席位與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上直播案件的瀏覽量相比，可謂是黯然失色。以遼寧省岫巖滿族自治縣人民法院于2020年審理的“劉某、唐某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一案為例，目前已有超過60萬人次觀看本案的直播或回放。[27]更為關鍵的是，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對案件幾乎采取全程直播的方式，并未對被害人、被告人、證人的人臉與身份信息有所處理，且支持對庭審直播的無限制回放。與法庭旁聽的全程一次性觀看不同，通過回放功能，訴訟參與人的個人信息將被識別得更為準確，社會傳播也將更遠。因此，雖為庭審公開的不同方式，但基于所面向的不特定受眾規(guī)模以及是否具備可多次回放的特性，法庭旁聽與庭審直播對當事人、證人等訴訟參與人隱私的侵害程度是明顯存在差別的。

所幸的是，已有不少學者認識到庭審直播與訴訟參與人隱私保護之間的權衡問題。有學者尖銳地指出，由于我國隱私權法律傳統(tǒng)的缺乏，公民對隱私權保護意識的缺失，以及現(xiàn)行立法未有對個人信息保護的專門規(guī)制，在大數(shù)據(jù)的關聯(lián)性的影響下，司法公開可能會造成信息曝光限度不當擴大，繼而引發(fā)侵犯當事人隱私權的現(xiàn)象。[28]另有學者指出，相比于傳統(tǒng)司法公開方式不能提供得以再次傳播的信息素材，包括庭審直播在內(nèi)的網(wǎng)絡傳播卻為再次甚至無限傳播提供了信息源頭。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案件信息因司法公開而不再受法律保護。[29]也有學者就如何妥善處理公眾知情權與公民隱私權之間的關系提出了相關建議，即運用延時傳輸、圖文直播、音像處理等技術手段，保障當事人與證人的信息安全。[30]

四、司法公開語境下中國對庭審直播問題的應對

雖然庭審直播對司法公正和訴訟參與人隱私權造成了一些影響和侵占，受到了諸多爭議，但這并不意味著庭審活動公開需要去除庭審直播這一選項。而且，關于庭審直播對司法公正的影響，也并非全是負面的看法，在美國，便有一些學者的實驗證明，庭審播送與司法公正之間可能并無太大關系。[31]在對庭審播送持謹慎態(tài)度的英國，也有人批評指出，刑事皇家法庭只開放對量刑說明的播送，涉及的信息量過小。[32]在我國，庭審活動公開作為司法公開工作深化開展的重要方面，在建成“陽光司法”的道路上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更為重要的是，庭審直播技術較之過往的法庭旁聽，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將庭審活動公開化程度迅速提升，使得更多公眾參與到司法活動中來，顯著拉近了與透明司法間的距離。因此，不應因新技術的缺陷望而卻步，更不應因舊方式的穩(wěn)定故步自封。對于庭審直播這一新興的庭審活動公開方式，可以通過謹慎考量、直播方式多樣化與直播平臺的技術設置，在發(fā)揮庭審直播對于司法公開與司法公正的最大功效的同時，削減庭審直播所帶來的對司法公正、訴訟參與人隱私的消極影響。

(一)批準庭審直播考量要素的多元化、謹慎化

為了最大限度遏制庭審播送對司法程序造成的潛在不利影響，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法院規(guī)則》第1.150條規(guī)定了法院在批準是否對案件進行庭審播送時的19項考量因素，對我國庭審直播的開展具備一定的借鑒意義。這19項考量因素依次為：維持公眾對司法系統(tǒng)的信任和信心的重要性；促進公眾進入司法系統(tǒng)的重要性；當事人對(庭審播送)請求的支持或反對；案件的性質(zhì)；包括證人、陪審員和受害人在內(nèi)的所有訴訟參與人的隱私權；對未成年當事人、準證人、受害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的影響；對當事人雙方選擇公正無偏倚陪審團能力的影響；對案件中任何正在進行的執(zhí)法活動的影響；對任何未解決的鑒定問題的影響；對之后訴訟程序的影響；對證人合作意愿的影響，包括將威脅到證人健康或安全的風險；對可以獲得之前證人電視證詞的被排除證人的影響；是否會不公平地影響或分散陪審團的注意力；宣告無效審判后，選任陪審團的難度；法院的安全和尊嚴；給法院或參與人造成不必要的行政或財務負擔；對鄰近法庭的干擾；維持程序的有序進行；法官認為相關的任何其他因素。

正如前文所述，我國過往的規(guī)范性文件幾乎對庭審直播毫無限制，僅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法庭規(guī)則》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直播錄播庭審活動的規(guī)定》《巡回法庭審判管理工作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對庭審直播的批準主體、范圍、考量因素、進程等做出概括性規(guī)定。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法庭規(guī)則》第11條規(guī)定，對公眾關注度較高、社會影響較大以及法治宣傳教育意義較強的案件，法院可以通過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等公共媒體進行圖文、音頻、視頻直播或錄播，但從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所公開的案件數(shù)量以及各地高院的通知(18)如于2019年8月發(fā)布的《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加強庭審公開工作的通知》指出，“不斷擴大庭審直播覆蓋面，逐步形成庭審全面、常態(tài)化公開的工作理念”，并要求“各級法院力爭盡快提升庭審直播數(shù)及直播率”。來看，庭審直播的數(shù)量遠超于上述案件范圍?！兑庖姟穼ν徶辈サ囊?guī)定相對細致，卻也僅適用于巡回法庭，適用范圍比較狹窄，至今，最高人民法院也僅累計直播案件4810件。(19)數(shù)據(jù)來源于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http://tingshen.court.gov.cn/)，2021年4月13日訪問。因此，在《加利福尼亞州法院規(guī)則》第1.150條所規(guī)定的19項考量因素的基礎上，結合《意見》相關規(guī)定，筆者認為，對于是否進行庭審直播，法院必須考量以下四個方面的內(nèi)容。

第一，案件性質(zhì)是否適合庭審直播，如果案件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進行審理，案情簡短，用時很短，便不存在直播的必要性；如果案件雖不屬于依法或依申請不公開的案件，但存在案情過于殘忍等情況，亦不適合公眾通過觀看直播進行參與。第二，檢察機關、當事人對庭審直播的態(tài)度，這是減小庭審直播負面影響的關鍵因素。如若當事人對庭審直播呈現(xiàn)出強烈的抵觸情緒，訴訟程序的順利進行勢必會受到影響，從而影響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兑庖姟返?5條(20)《意見》第15條規(guī)定：“對于庭審直播案件，應當在開庭通知書、傳票中告知檢察機關、案件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庭審直播的有關情況。檢察機關或者案件當事人通過書面形式申請不進行網(wǎng)絡直播，經(jīng)審查確有正當理由的，承辦主審法官通過辦案平臺填寫《最高人民法院庭審不進行網(wǎng)絡直播審批表》，層報庭長審批同意，可以不直播?！睂Υ说囊?guī)定較為完善，適合推廣至所有庭審直播案件。具體為，法院應在開庭通知書、傳票中提前告知檢察機關、當事人法院將對案件進行庭審直播的相關情況，如收到強烈的反對意見，法院須得謹慎衡量是否必然進行庭審直播。第三，庭審直播對訴訟參與人隱私權的影響程度，訴訟參與人可以隱私權受到影響為由向法院提出意見，法院須得聽取。第四，庭審直播是否會對證人造成不利影響。正如上文所言，庭審直播可能會增添證人出庭作證的負擔，也會導致其對出庭作證的潛在抗拒。基于此，法院應在傳票中告知證人庭審直播的相關事項，了解證人對庭審直播的態(tài)度，避免證人在庭審中的缺席和消極表現(xiàn)。

(二)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的隱名化設置

目前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上的庭審直播或者回放均采取全程攝錄模式，不會刻意抹除審判長的核對身份信息環(huán)節(jié)，即直播會將訴訟參與人的姓名、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家庭情況、犯罪史等個人隱私信息完整記錄下來。相比之下，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于2020年5月4日進行的聲音直播也僅限于言詞辯論環(huán)節(jié)；英國司法部亦明確，上訴案件中僅可攝錄律師的爭辯，法官的總結、決定以及刑事案件中法官的量刑說明，并不得對被害人、證人以及被告人進行攝錄。兩者均回避了對訴訟參與人個人信息的披露環(huán)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訴訟參與人隱私。鑒于此，為盡可能地實現(xiàn)公眾知情權與隱私權間的平衡，防止社會對訴訟參與人個人隱私信息的多次、無限傳播，需要對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做隱名化設置。

隱名化設置主要包括兩點內(nèi)容。第一，對訴訟參與人個人隱私信息的消聲處理或者截斷處理。個人隱私信息的存在并不意味著需對整個庭審直播進行舍棄，而是可以依靠現(xiàn)有基礎，對隱私信息進行消聲，做直播聲音與畫面的分離，抑或?qū)⒋瞬糠值漠嬅媾c聲音截去。由于訴訟參與人信息確認部分并不涉及庭審公開的流暢性，消聲或截斷處理既不影響庭審活動的公開，亦不會阻礙公眾知情權的實現(xiàn)，又極大降低了對訴訟參與人隱私權的侵害，防止對其隱私的二次甚至多次傳播以及人肉搜索與攻擊。第二，對案件直播回放的限制。當前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設“直播回顧”專欄，對直播回放的次數(shù)不做限制，雖為公眾觀看直播提供了便利，卻也為案件信息的無限傳播埋下了隱患。反觀美國法院、英國法院直播，其采取的直播方式為實時直播方式，與實際庭審時間相同步，且不支持回放功能，較好地保護了訴訟參與人隱私權。而且，對庭審直播的錄制、重播是被明令禁止的。(21)參見加利福尼亞州洪堡縣高等法院網(wǎng)站(https://www.humboldt.courts.ca.gov/gi/4886.htm)。就目前而言，在庭審直播工作開展如火如荼的當下完全取消庭審回放功能不太現(xiàn)實，因此筆者建議，可考慮對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開啟實名制觀看，對單個賬戶觀看直播回放的次數(shù)予以限制，在公民參與司法、監(jiān)督司法的同時，亦削弱案件傳播所帶來的不利影響。

五、結 語

中國庭審公開網(wǎng)所提供的庭審直播同其他三大平臺一起，為司法公開的深化開辟了新的局面。但是，作為新興的庭審活動公開方式，包括庭審直播在內(nèi)的庭審播送自20世紀中期起便頗具爭議。雖然在長時間討論與試行之后，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對此呈現(xiàn)出從禁止到允許的趨勢，卻也謹慎設置了一定的考量條件。在司法體制改革的驅(qū)動之下，我國庭審直播工作在得到大力推動的同時，卻也幾乎沒有限制地加以推廣，忽略了庭審直播對司法公正、訴訟參與人隱私造成的雙面影響。因此，對于庭審直播，需要直面其缺陷，通過對案件性質(zhì)，檢察機關、當事人、證人對庭審直播的態(tài)度，以及庭審直播對訴訟參與人隱私權影響程度之謹慎考量，輔之以直播平臺的隱名化設置，限制庭審直播的案件范圍，樹立對庭審直播的正確態(tài)度，避免庭審直播的無限擴張，從而在司法公開與司法公正之間，正確發(fā)揮庭審直播的顯著優(yōu)勢與功能。